赣江“十八滩”,最险莫过惶恐滩,“十船过滩九船翻”。这是“随风飘远的故事”。万安水电枢纽以无量之躯,横压在惶恐滩上,一坝锁江,万象更新。坝之上,高峡平湖,碧波万顷,鸢飞鱼跃,山苍林秀;坝之下,水天浩茫,波平浪静,“五云呈祥,万民以安”。
石华山雄踞在大坝一侧,山顶上矗立着“文明”古塔,两百来年了,披朝雾,送晚霞,看惯了“断壑阴崖百丈牵”,听惯了“滩声嘈杂如轰雷”,全神贯注地俯瞰这江、这坝、这城、这乡、这多彩人生。
塔与坝,一纤巧一雄浑,一沉郁一喧腾,一古朴一摩登。
这是千里赣江意味深长的风景。一如莱茵河、塞纳河、泰晤士河,气势如虹的现代建筑和古意悠悠的教堂、城堡,相依相伴,让人寂然凝虑,悄然动容,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赣江主河道,凡是筑有拦河大坝的地方,多半有古塔。章、贡水系,县县有坝有塔,坝多塔多。坝不在名,要的是效用:蓄水、发电、防洪、抗旱、造景。塔有讲究,各具来历:“章源”大余,矗立江边的嘉佑寺塔是北宋遗物,完好如初,贵为“国保”;南康城“章江绕出其西”的文峰塔建于宋,毁于清,重修于新世纪,巍峨壮观;上犹“铁扇关”高坝赫然,遥对着“兴文风,障水口”的文兴塔(黑塔),明代古迹;贡江源流出石城,“塔影江心”宝福院,那塔是宋徽宗时所建,“国保”;宁都梅江之滨,福荫万民永宁塔,瑞金红且古,绵江长又长,万众景仰“状元笔”——龙珠塔,都是明万历年的产物;“贡江”之称始于会昌,县境内46.3公里河段,依次有老虎头、营脑岗、禾坑口、白鹅数座大坝,始建于明天启年的龙光宝塔辉耀有加;于都跃洲与峡山大坝夹城而建,守望它们的是重光宝塔,始建于宋,重修于今;古城赣州,郁孤台下,橡皮坝漫过清江水,水西洲挺立玉虹塔,“双流砥柱”写春秋,这塔也建于明万历年;赣江中游,万安电厂下行80公里,泰和石虎塘航电枢纽满负荷运营,坝之西南城之东北的龙头山上,有明万历三十九年建造的狗子脑塔,“原装”之物,是“西昌八景”之一;又下94公里,哨兵般守护峡江大坝的,是“至此且住,前路无歧”的住歧塔(南华塔),建于宋,修于清,古风依然……塔是古之遗存,坝是今之壮举,天作之美,珠联璧合。
中国的塔,为释家、道家、儒家,王者、庶人所共同景仰,种类繁多,博大精深。它们镌刻着时代记忆,注入了信仰,寄托了梦想,附着了灵异。一座古塔便是一部厚重的历史,一串精彩的故事,一组神秘的符号。临江而建,与坝为邻的这些塔,多半是“水口塔”,又称“风水塔”。吉水杨万里爱塔、善诗,其经典之作,因塔而激发诗兴,因诗而诠释塔韵的不在少数。“高塔无尖低塔尖,一披锦衲一银衫”,塔是美妙的风景;“不遣船迷路,俱从塔问津”,塔是引路的航标;“最感横山山上塔,迎人东去送人西”,塔承载了无尽情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水口塔”最基本的功用还是祛水患、济苍生、兴文脉、引瑞气、惩恶扬善。所谓“昌文运而出人才,镇水口以保平安”。遗憾的是,塔建得再多,现实却无从改变。自由放任的江河,呈献了流光溢彩、千娇百媚的曼妙风景,也时常兴妖作怪、祸国殃民。
塔的“未竟之愿”是坝实现的。赣江通南北,大坝跨东西,高峡出平湖,天堑变通途。有了万安坝,惶恐滩成了祥和川;有了峡江坝,“苦巷”成了“甜巷”;有了众多的水轮机组,普通的水顷刻间化为奇妙的电,把清洁能源输送到四面八方;有了赣江主河道的若干“枢纽”,千万百姓告别水旱之灾,南昌的防洪标准提高到200年一遇。十年前的秋冬之季,绕吉安白鹭洲而过的不是“江”而是“圳”,“风月楼”前不是浩茫之水,而是漫漫河沙。如今,大江起雄坝,赣水复苍茫,“无心寻古迹,有意浴中流”……若把千里赣江比作强健的游龙,一道道大坝就像一根根闪亮的“金腰带”,装点了龙体,造福着黎民。
也有另外的一面。坝多了,流缓了,COD、氨氮、磷等等就可能富积了。浩瀚的万安湖荡平了江中险阻,也冲淡了十八滩文化。峡江枢纽这般壮美,多少人因此提前迈进小康,可鲥鱼何处寻?吹火筒何处寻?千年古码头何处寻?……赣江梯级开发方兴未艾。茅店还要筑坝,窑头还要筑坝,龙头山还要筑坝;尾闾枢纽工程呼之欲出,主支或有坝、中支或有坝、南支或有坝、北支或有坝;凿穿大庾岭,开通赣粤大运河,千吨船舶出湖口、过南昌,溯赣江、进珠江,直达大广州。多么诱人的壮举!或许,无须太久,千里赣江会成为一串“湖”,鄱阳湖好称“库”。水柔顺了,那甜丝丝的味道呢?船走得平稳了,鱼呢、树呢、鸟呢?今日美滋滋了,明天、后天呢?是的,人们从来没有忽略过开发与保护的关系,有所警觉,有所预见,有所安排。安排归安排,效果当如何?“鱼道”臥在那里,鱼儿果能畅通无阻?“樟树王”的迁移创造了世界纪录,水淹区的古树名木都有这般运气?坝高水满,一定杨柳依依、香风熏人、画舫载酒、弦歌悦耳?……江河如龙,箍得过紧了,乖则乖矣,还能活灵活现吗?
坝是不能不筑的。人人都说天堂美,大步流星奔小康,不从天赐之物中求取更多吃的、穿的、用的,那哪儿行!一谈绿色发展、生态保护,就狂发思古之幽情,难以自拔地怀恋那古渡扁舟、孤帆远影、江枫渔火、长河落日,就礼赞斜阳老树昏鸦、青藤木屋豆架、马头墙下青砖黛瓦、古井深巷酸枇杷,或咒天骂地,指东斥西,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未必高洁和公正。
问题不在要不要开发、要不要改造、要不要索取,而是如何开发、怎样改造、索取到什么程度。赣江也好、珠江也罢,长江也好、黄河也罢,无论冠以何种名义的开发与改造,恐怕都不宜过度,不能以牺牲人与万物赖以生存的环境为代价,而应趋利避害、永续利用,“顺应自然,合理有度”,“知其所止,止于至善”。
“忽登最高塔,眼界穷大千”。塔是空灵的诗画,坝是豪迈的宣言。塔有塔的精神,坝有坝的品格。塔的精神是人山和谐、人水和谐、人神和谐;坝的品格是不安现状、不懈追求、人定胜天。过于浪漫,尽是塔而没有坝不行;过于现实,尽是坝而没有塔也不行。
我的老家在赣江一级支流袁河的尾端,距新干和樟树都近。儿时,让我迷迷蒙蒙又常作奇思妙想的,是“大河”(赣江)上的两座塔:一塔高而白,顶上长着树;一塔细而黑,顶上有个尖。老人们讲,塔下都镇着妖怪,塔倒了,妖怪会跑出来,河堤也会倒,人要“上楼”。老人们又讲,白塔上长的是胡椒树,上得那塔,摘得那胡椒,吃下去,人会变得聪明和富贵……几回回梦中,我登那塔,摘那胡椒,终是一场空。多少年过去了,终于弄明白,上面长着树的是新干文昌塔,建于明万历;黑而有尖的是樟树永泰塔,建于明成化。文昌塔尚在,树不见了,颜色也非同往昔;永泰塔没了,“妖怪”也跑不出来,因为有锁江的大坝。现如今,这“两塔”之间机声隆隆尘土飞扬,不舍昼夜赶建着新的伟大工程,一座崭新的大坝又将横空出世。
我期待这坝,怀念那塔!
玉润蜀口洲
蜀口洲在泰和马市,是蜀江与赣江汇合处的一个岛。蜀江出井冈,过遂川,经万安,在马市镇地界流进赣江。两水缠绵处,天生蜀口洲。
栗花白石榴红的日子里,我去了这地方。听人说:“不到蜀口,莫谈赣江!”
乍一看,蜀口洲貌不惊人。它就是一个泥沙淤积的洲岛,没有千姿百态的山石,没有藤古树珍的森林,没有飞瀑流泉,没有奇花异兽;也不大,号称12.85平方公里,才一个行政村,不足四千人;比较闭塞,四面全是水,进出一座桥;大江(自然村)称古村,开基不过九百年,祠堂不够大,老屋不算多,古井深巷、亭台楼阁、水榭花厅不成气候,和周庄、乌镇、流坑、钓源没得比;老樟树老柏树挺多,散落各处,和赣江对面那蓊郁一片、绵延数里的金滩古树林不可同日而语;路四通八达,却错综复杂,不小心会绕进去;户庭无杂尘,作物多蓬勃,繁花乱人眼,蜂蝶舞蹁跹,但难寻绝妙之景,不如香格里拉、西双版纳、江湾、瑶里。
我有时间,在临江的“古村客栈”宿了两晚,感觉是不错的,树如海花似浪,风作歌水含笑,人重情室飘香。我不贪睡,东方未晓,翻身起床,独自凭栏,看天远大、星稀落、月分明,听水声细、蛙声噪、草虫鸣。四处溜达,无论早晚,伸头探脑,问长问短。
这地方还真不简单!洲上无稻田,种不了嘉禾酿不出美酒,但盛产贵为贡品,“形如银钩、条索紧细,汤色明亮、入口醇厚,香味隽永、回甘绵长”的蜀口茶,盛产糖分高、甜味正的蜀口蔗,也盛产品质上乘,风味独特的蜀口花生、蜀口芝麻、蜀口菜油、蜀口橘子、蜀口板栗、蜀口土豆、蜀口西瓜……绝景固然没有,可放眼看去,村舍错落,阡陌纵横,茶园深翠,果木蔽天,鸡犬宁静,牛儿悠然,无处不有诗意,无处不可入画。尤为奇特的是,小洲傍大洲、大岛套小岛——面积逾千亩的中洲岛,因为一条内河与母岛隔开,多树木、少人家,有飞来窜去的野鸡、松鼠和长蛇。
欧阳通是村中长者,见多识广的老先生。他给我讲,最早在蜀口洲肇基的是他们的发祖公欧阳德祖。德祖公原本住在万安常溪(今百加栋背),宋南渡建炎年间(1127—1130)游猎至此,相中了这片风光秀丽,土地肥美的绿洲,于是系船上岸,拓地建房,披荆斩棘,垦荒种地,结网捕鱼,生儿育女,将数以万计的后裔撒播各地。“泰和欧阳人物,尽在蜀江一族”;蜀口洲上人,近半欧阳氏。这里的人耕读传家,崇礼尚文,以德为本,历史上文风鼎盛,人才辈出。尤其明清两朝,仅进士就出过二十二人(其中欧阳氏二十一人)。崇德堂、复亨堂、保合堂,都是五六百年前传下来的老祠堂,保存完好,特色鲜明,悬挂其中的“五经科第”“朝天八龙”“鸣阳三凤”“宫保尚书”“奕世翰林”等匾额,没有一块是随随便便的,对应着的全是响当当的人物和光辉灿烂的故事。郭仲育、谢国汉、钟金咸是蜀口村前后任书记,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这里最繁盛的时候是明代,那时“走水路”,江上船来船往,洲上店铺林立,白天人山人海,晚上灯火通明,人送外号“小南京”。
听说王阳明和解缙与蜀口洲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我心存疑虑。借问蜀口人,得到的回答是确切的,解释也是令人信服的。王阳明青睐蜀口,主要是因为这里出了个欧阳德。欧阳德(1496—1554),字崇一,号南野,蜀江欧阳氏第 15世孙。明正德十一年(1516)举人,嘉靖二年(1523)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卒后赠太子少保、谥文庄。他是王阳明的得意门生,与邑中牛人邹守益、聂豹、罗洪先齐名,为“江右王门”四大弟子之一。身居高位又不失学究风范,巡守南赣而近在咫尺的王阳明得空会来洲上“走动”,喝过酒,作过诗,讲过学,也为兼作书院的复亨堂题写了堂名。解缙本是庐陵人,来得更多,住得时间也更长。他的好朋友、同科举人欧阳永坚是蜀口洲人;他家在吉水鉴湖,骑马坐船到蜀口,都用不了好长时间;他主编《永乐大典》,用的“台柱子”相当一部分是庐陵学者,蜀口洲的翰林欧阳俊、欧阳贤等等,都在其中。解缙格外喜爱这地方,写过“日望赣江千帆过,夜观蜀口万灯明”。
江乃洲之母,水为岛之根。我不怕麻烦,找了老旧的渡船,绕岛一圈。深深陶醉,喜出望外。
蜀江和赣江将蜀口洲“全包围”,前者在西北,后者在东南。蜀江也叫五斗江、梅乌江,在距洲岛三四百米的地方二水中分。一水往西南,行不远,入赣江,那里是洲头;一水朝东北,大弯大绕,迤逦十几里入赣江,那里是洲尾。分流之处,水呈三角形,江心有小岛,幽草覆盖,丰腴多汁。有文章写道:“蜀江张开双臂,搂抱蜀口洲”。我在船上左看右看,忽有所悟:这哪里是双臂,分明是双腿,是玉洁冰清的蜀江诞下了宁馨的蜀口洲!蜀江之水蓝得像海,软得像绸,嫩滑得像少妇肌肤。原来,它的源头山深林密,岩险洞幽,沿河森林成带,物种丰富,又受到人们的百般爱怜和悉心呵护——从古到今。有人称赞它为“江西最美的河流”。管它“最”不“最”,肯定是状态稳定的清流,是万物眷恋的好地方,否则中华秋沙鸭那样的鸟不会年年光顾。蜀江两岸多树,密不透风,偶尔可见小小草滩,滩上有牛,大牛吃草,小牛吃奶,白鹭来凑趣,悠然在牛背。
赣江宽阔壮丽,水面无狰狞,江底有乾坤。船傍洲徐行,最为惹眼的是一个接一个的沙滩。滩有宽窄,各具韵致。宽滩长满了草,盛开着花,有成群的牛、嬉戏的狗、啄食的鸡,全都比人快活;窄滩依着土岸、树丛,有石砌的码头探入水底,村妇们浣衣涤菜,调笑打趣,水浅处停着首尾相连的竹排和小船,排上站滿了鸬鹚,船里忙碌着渔夫,江水轻轻拍,水花细细飞,鸟和人处之泰然。这场景让人迷醉,我怦然心动——想喝点小酒,摇头晃脑吟哦“轻舟过去真堪画,惊起鸬鹚一阵斜”(陆龟蒙),“鸬鹚闲似我,日暮立清滩”(陆游)。
蜀江娟秀、赣江雄强,蜀江婉约、赣江豪放,蜀江清纯、赣江狂浪。各具意趣,相亲相融。钟金咸说,赣江涨水时会倒流进蜀江,颜色不同,了了分明。我注意到,蜀口洲开阔处是洲头,那儿有壮丽的“金沙滩”,沙是“金”的,边上的水和草和树是碧的,金碧盈蜀口,大美不胜收;蜀口洲神奇的是洲尾,那儿洲尖细,水墨绿,潭深沉,藏着讲不完的故事。江过蜀口洲,往前十几里就是泰和城。船起伏,浪高低,午后斜阳,波光云影,那城坚实巍峨,又飘飘荡荡,疑为海市蜃楼。身临其境,人亦朦胧,恍惚间看见千帆上下,载米载茶载木竹、载民载兵载学子,舱中端坐着昂首捻须的李白、苏轼、黄庭坚、杨万里,还有紧蹙双眉的胡铨、杨邦乂、辛弃疾、文天祥。江风徐徐,送来隐约的市声、书声,飘过若有若无的茶香、糖香、花香、脂粉香。
天赐蜀口洲!它果然通达而饱满,清丽而圆润,行之赏心悦目,品之余味无穷。
难怪说它“前世风流”!
难怪立了“千里赣江第一岛”的石碑于洲头!
今日的蜀口洲仍不失风流。她是全国文明村、江西省历史文化名村、国家3A级旅游风景区。“风流”就是美啊!美是要珍爱、守护的,是要倡扬、分享的,更是要创造、出新的。蜀口洲是独立的洲岛,更是开放的水域、广阔的天地。把熠熠生辉的历史复兴为壮美的现实,把山水和人文的优势转化为经济社会发展的崭新成果,把珠圆玉润的洲岛建设成为令人向往、交口称赞、呼朋引类、蜂拥而至的最美地方,应该成为蜀口洲人共同的梦想。“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啊,靠什么?“担当实干、绿色崛起”!
洲头上、蜀江边,经历了无数风霜雨雪,看惯了多少秋月春风的那棵千年古樟,曾经有过老枯的迹象,如今却青苍依旧,亭亭如盖,枝叶扶疏,生机盎然。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树通灵,能看见能听见,会思想会言语。
蜀口洲像什么?有人说像黄金叶,闪闪发光;有人说像满载的竹排,沉甸甸;有人说像竖琴,日夜弹拨悦耳的旋律;有人说像耳朵,谛听天籁五音。我更倾向于把它比作一块玉。“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蜀口洲是玉,环绕她的水是玉,而水底下也确实有玉——温润明亮,玲珑剔透的泰和黄金玉。赶上了好时光,它会不断生成和奉献新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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