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永生 有一些崩溃
我说的,他们不信——开始,我恼怒,甚至鄙夷那些不信的人,后来,我安静了,不信就不信,没有哪一种意识形态可以垄断所有人。我只是笑笑,而后走开。事过不久,我说的那些被事实证明了——可当初听我说的人忘却了——只有我记着,再次相聚提起时,他们无言。最多说我有先见之明。
这时候,我是骄傲的,有智者感——但不久,我知道这是规律,我只不过早把事实说出而已。就像人的感情,再亲密的两个人或者一群人也终有一天会崩溃的。“崩溃”一词用在这里似乎有些突兀、霸道和缺乏人情味,但我觉得这比“消失”“更改”“变幻”等词更为准确,更有力度。崩溃是突然而止,是一种跌落和沉没——没有余地,如刀锋之后的秸秆,如风后的石头乃至一去不返的水流。它们经过了,就不会再重复——这是残酷的,无情的,一个词使得温暖的感情蒙上了一层悲哀的阴影。
忽然有一天,打开信箱,收到一位朋友的信,只是一句话:“献平,现在好吗?我想你!”看到这句话,我差点哭了出来。他附了一张自己的照片,身穿蒙古服装,大红色的,带有黄色的花纹——我又看到了他,一直生活在祁连山南麓高地上的男人铁穆尔——在河西走廊,多年以来,唯有铁穆尔时刻能让我感到一种兄长的信赖和温暖——每次见面,一句话不说,上去拥抱——我喜欢他身上的那股羊腥、奶茶和游牧男人身上那种特有的味道。有几次喝酒,他忍不住跑过来抱住我亲了我一下。一开始,我觉得惊诧,而后温暖,后来才领悟到:男人和男人之间亲昵行为,从某一种方面表达了内心的接近。
需要解释的是,我和铁穆尔并没有任何同性恋倾向——关于这一点,我必须说出,这在一个喜欢猜测的年代里,容易被误传和诟病。这么多年来,铁穆尔是唯一让我心醉的同性——在祁连高地上,他像腾格尔一样唱歌,像牧民一样喝酒,一头怒发和黑红的脸膛在骏马上飞驰的神采,足可代替我心目中景仰的成吉思汗。除了见面,我们很少联系,有时候他突然来电话,有时候我突然打过去,说几句话。2003年,铁穆尔生了一场病,嫂夫人格日乐说,是腹腔积水——喝酒喝的。朋友们到他那里,说是不喝,少喝,喝一点,但喝着喝着就多了,手舞足蹈,大声唱歌。有次在张掖聚会,喝到半宿,他还要喝,我和王新军把他呵斥了一顿,抬到床上休息,替他喝下了剩余的半斤多酒。
很多时候,不由自主想起铁穆尔——感觉像是自己的一个亲人,心里总是暖暖的——这种感情是美的,我相信它会永生,在我和铁穆尔,还有另外一些人(但不会太多)之间。然而我一直不自信——害怕有一天它会崩溃,像被腰斩一样。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经历了那么多——感情的突然崩溃。我相信那是世上最为锋利的刀刃,吹毛立断,削铁如泥。这种残酷时常让我觉得了人的悲哀。好多年前,和一个同学,感情好到了合穿一条裤子的可怕程度,但没有多久——没有任何矛盾和怨隙,忽然觉得对方陌生异常了,一度肆无忌惮的内心瞬间关闭。
还有一个我暗恋过的人,只是一件小事,使我顿然对她产生了别样的看法。我一向认为,一个女孩子,过于精明世俗是绝对令人不安的。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单身者,无挂无碍——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那么多的世俗和小聪明——怕自己吃亏,处处都想着如何去获得某个男人更多的物质。似乎就在瞬间,我看到了,暗潮汹涌多年的心突然一落千丈,蓬勃的火苗被一阵风吹灭。有一天傍晚,我对她说出了自己曾经的心情,也对她说出了为什么突然崩溃,她笑了,很勉强,很快转身走远了。
感情最大的敌人是俗世功利——我忽然想到这句话,并且有一种被命中的感觉——这是令人沮丧的,利益使得人的感情时时处处受到崩溃的威胁。长期以来,我不喜欢那些头脑精明、世俗透彻的知识分子。前些年,一位著名作家路经我地,内心欣欣然,一起多日,然后送上飞机。一个月过去了,再次看到他的名片和书籍的时候,忽然发现,这是一个依旧保留和张扬着小农意识和农民式狡黠的人——精于算计而又滴水不漏——如果他仅仅是一个纯粹的俗世生活者,我反而会对他越发尊敬——人毕竟要在物质中沉沦,要在俗世生活中摸爬滚打,多一些智慧,会使他的生活更为丰裕和快乐一些。
而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喜欢大智若愚——有着老子的“道”学和《圣经》一样看似愚笨的智慧,而不是在俗世生活中游刃有余、城府如海、心计若草的人。与这位著名作家相同的是另外一位成名作家——也是忽然之间,发现他确实参透了人生智慧,或许写小说的缘故,将某种形势判断得如此精巧,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回避的机会和退路——中国作家大抵是聪明的,有人叫做东方智慧或者中庸之道,甚至为此自美不已,著书立说。而我想,中国文学为什么远离诺贝尔文学奖,大概也和中国文人太机警、心性狭窄、机巧和处处卖弄世俗“聪明”与“中庸”有关。伟大的作品永远都是不动声色、大巧若拙和指向宏大的。
但我一如既往热爱他们的作品(或许正因为他们太聪明,短暂的红火之后便沉寂下来),但却对他们的人产生了另外一种情绪,有些畏惧和惊恐——尽管我一直努力接近并恢复到原先的心理状态,但却自己又在排斥自己——这令我莫名地忧伤。我知道自己错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处世方式和生存理念,作为朋友,无权干涉,哪怕是直接伤害到自己。但我做不到,我知道某种东西在崩溃,迅速,决绝,不留余地。伯特兰·罗素说:“爱和知识是人生幸福的翅膀。”我所理解的爱是博大的和宽容的,是具体的也是泛指的,是个人的也是群体的——不为私心所享,而是公正的和救赎的,开阔的和永恒的。而知识是一种有效的解决能力,乃至深入事物和世相本质的有力武器,用来确保我们在某种情况下判断无误,进而做出正确选择。
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很多人,但很少有人留下来,在心里绣成一个花朵的模样;我知道,也很少有人记住我,在他心里为我做一个小小的巢。但我还将遇到——我不轻易说爱,不那么随意地去张开和收拢——这只能说明我的自私和狭隘——面对更多的生命与事物,我更多地感到无所适从和一种从内到外的汹涌、庞大、深不可测与不可阻挡。很多时候,我总是想起母亲教育我的那句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是一个朴素的交际原则,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敬”这个词是含糊的——但我理解的不是给领导敬酒的敬,乃是发自内心的敬和敬意。我也知道,在这个人世上,总有一些感情是要崩塌的,但仍可安慰和欣慰的是,也总会有一些感情是永生的,它会深入到我的骨髓和灵魂,如果可以,即使肉体不再,生命成灰,我愿意它们如影随形,与我同在。
“熟悉的痛苦”
爱情的本质……美妙、丰沛、快乐、永恒……但都不会持久。说出这句话,我是虚弱的,全身心沮丧。我败坏了一个梦想。美好的爱情贯穿人类始终,一些被歌颂、书写和流传,而更多的爱情被埋没了。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格外认同和坚守传统意义上的爱情教义——专一、长久、忠贞、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同甘共苦、糟糠之妻不下堂、同生共死……性别意识明朗之后,便格外注意那些身材婀娜,眼波荡漾的女子。每每两腮绯红,心脏蹦跳如鼓,忍不住低了脑袋,恨不得眼睛长在脚面上。
而我完全忽略了身体,只是觉得那一个人全身都散发出令心灵明媚的光。还觉得两个人一旦爱了,就必须坚定不移,沧海桑田,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天翻地覆,两颗心始终在一起,生同裘,死同穴。我还觉得,爱情完全可以不要身体,忽略人间烟火的。干净的爱情观,多么像高山湖泊上的薄冰,接近神灵的天堂。年龄再稍大些,总是可以看到许多结婚的人,明亮的白昼喜气洋洋、锣鼓花轿、热闹非凡……一年或者不到一年,当初艳丽光彩的新娘怀里多了婴儿,衣衫不整,坐在门前的石墩上露着两只白得耀眼的乳房喂孩子。
这一定暗示了什么——我一直歪着脑袋想:两个人,谈情说爱,为什么要结婚?他们的孩子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生孩子?有很多时候,遇见新婚不久的两口子吵架,一个不饶一个,更有甚者,拿了棍棒和菜刀,欲置对方于死地。当初的幸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摩擦,甚至内心蓬勃的仇恨,爱情成为了一种不得不为的日常行为。我觉得了悲哀,也发誓自己将来有了心爱的人,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我们要好好地爱,即使做爱,也要轻拿轻放,即使怨隙,也不要诉诸暴力。
我总是觉得,再没有什么比尊重生命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品质了。少小时候,不敢看屠夫杀猪宰羊,就是杀鸡和兔子,也扭头躲开。可是,当时发生的一件事令我吃惊——两个新婚的人,本来是爱的,但闹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地步。妻子要离婚,丈夫不允,妻子逃回娘家,丈夫拿着刀子跑去要人,暴跳说:离婚就杀妻子全家。这个事件是真实的,真实得让人悲哀。几天后,丈夫消失了,一把菜刀成为了他睡梦中的最为美味的晚餐。妻子被带走的时候,是笑着的,那种阴冷、残忍和无可奈何的笑,闪电一样刺人心脏。
离开那里很多年,那个新婚女子的冷笑仍在脑海。我知道她那种笑是怎么样的——或许更多地包含了孝道……她完全可以放弃戕害生命,独自一人跑出去,莽苍博大的大地,任意的一个角落都够她生存了。或许她还可以遇到一个真正疼她爱她的男人,生很多孩子,以妻子和母亲的名义,在时光中慢慢变老。
在西北——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最初的几年,我看到的爱情是寥落的。一个男同事和一个女同事结婚了,我站在热闹的人群之外,触目的幸福反馈到我的心上,就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悲凉。我还亲眼目睹了一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刀子刺中心脏,淋漓的鲜血洒在黑色的路面和旁边的花枝上——他死了,妻子和儿子寸断肝肠。半年后,见到他的妻子,两腮红得不可理喻。
有人说:女人是需要男人的,当然包括身体——这令我惊奇而沮丧,抬头的天空是蓝色的,流云如泻,阳光照耀的枝叶泛着油亮的光。后来读到昭君出塞和远嫁西藏的文成公主,忍不住产生了如下的旖旎之想:两个不曾与藩王谋面的中原女子,迢迢长路之后,等待她们的是什么?爱情在政治中究竟能够起到怎样的作用?……他们是一种怎样的爱情呢?在高地,一个女人的真实心境和生活细节肯定充满了许多诡秘的色彩。昭君——匈奴的阏氏,高贵的王后,而在逐水草而居的部落里,她和呼韩邪单于及其继任单于都做了一些什么?其情境(细节)又是怎样的呢?
这种想法,肯定有人觉得畸形或者变态。一九九七年暮秋,我第一次到祁连高地的裕固族牧场。见到的女子两腮绯红,流转的眼波似乎青草上悬挂的露珠。那里的男人脸膛黑红,嗓音高亢,歌声就像迎风疾飞的鹰隼。当时我还幻想,古代的文成公主和王昭君,他们大抵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下完成自己一生的吧。有一年,在祁连山深处的康乐草原,遇到一个端庄温顺的藏族女子:她的歌声是天堂的,笑靥如月,舞蹈的身子像是风中的雪莲——我忽然不想离开了,也忍不住在酒后,当着众多的朋友,迷醉地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羞涩了,转身看了看对面青草茂盛的山坡,又翻着眼睛,看了看头顶的苍穹,咬着嘴微微点了点头……然而我没有留下来,也没有再见到她。很多年过去了,我感到愧疚。在祁连低处的巴丹吉林沙漠,每次看到隐约的祁连雪峰,就会想起端庄温顺的藏族姑娘。所有在高处的青草上生活的人,都是美丽和纯净的,我从内心热爱他们。
而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我看到和经历的爱情是悲情的。附近小镇的一个男人,婚后好多年,妻子忽然跟人跑了,几年后,才知道并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的酒泉市内。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到我所在的单位承包了一间餐馆,几年下来,也赚了一些钱。某一天,跑掉的妻子又出现在面前,让他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一些钱用。如此几次,这个男人一点怨言都没有。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带走她的男人是个典型的地痞,没钱用了,就打女人,让女人回原先的丈夫那里要钱。另一个则是:丈夫去世了,她带着十一岁的女儿改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继父为了再要一个自己亲骨肉,把女儿骗出学校,用摩托带到一座汉代的废墟内,打晕,浇上汽油。等人发现的时候,十一岁的女儿早就成为了一截烧焦了的黑木头。
这些人都在我身边,听到之后,内心是复杂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人类多么繁杂啊!千奇百怪,应有尽有。那些悲苦的世俗的爱情,影响他人性命的婚姻,让我觉得了不安,总是以他们的事情来反观和告诫自己——我可以死皮赖脸,胡搅蛮缠,跪地请求,舌头磨短,心碎如死,一败涂地,痛失所爱,但不可伤害所爱的人。可事实上不是这样,排他、自私的爱情在民间充满了暴力——酒泉的一个女孩,被前任男友用硫酸毁容;张掖的一个女孩,竟然被男友杀死在黑水国遗址内;还有嘉峪关的一个妇女,被离婚的丈夫残忍碎尸。
我常常觉得,或许萍水相逢的爱情才是永恒的,不牵扯世俗的生存。物质利益对爱情有着不可恢复的杀伤力。唯有电光石火、一触即分的爱情,才可能完美无瑕,接近理想状态——就像古代的李白、柳永、张若虚等人,在气息香艳的青楼,与跳胡旋舞的异族女子、驿路相逢的人成为红颜知己……充满奇迹的情感,想象的美好。前些天,读到茨维塔耶娃的一首命名为《爱情》的诗歌:“那是熟悉的痛苦,恰似眼睛熟悉手掌/恰似母亲的嘴唇/熟悉婴儿的乳名。”也恍然觉得爱情不过是一种人人都在温习的一种“熟悉的痛苦”。一代代的人生成了,老去了,而暗伤汹涌的爱情仍旧新鲜如初,周而复始,旗帜般猎猎飘扬。
我的物质生活
从一开始,它们就腐坏了——物质围绕的世界,人类肉身的消耗成为它们不竭的动力源。密尔说:“功利是最大的幸福原理。”为此,我感到震惊。学者或者智者,中国乃至西方的,我敢说,没有一个人喜欢在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当中,无条件地要求功利。而事实上,物质的刀子切入到了我们的俗世生活和精神活动。物质使人沉沦,又何尝不能拯救于人呢?沉沦是普遍性的,也是个体和自我的。在物质主义当中,所谓的拯救是罕见的,也最为艰难。
这一番引用和感悟——艰涩、不切主题,但我知道,一个平凡普通的事物必定包含了更多的普遍规律。就像人类,在物质中不能自拔,津津有味,而又鄙夷物质,假作崇高;物质给予了我们感官乃至生命的愉悦,这是最大的快乐原则,一切生命的生活,必须附着和依赖于物质。纷纭重叠、琳琅满目和功能不一的物质,它们本身是丰盈的、快乐的,充满被消耗和被摧毁的欲望豪情。
很多年前,我不知道物质究竟是什么。每天都在使用和消耗,但却无动于衷,原始的懵懂,是不是对物质的一种怠慢呢?那时候的乡村一无所有,有亲戚来,带了饼干和糖块。晚上睡觉,我就放在枕边吃,吃得昏昏欲睡,牙齿乏困,仍旧不停。物质的匮乏使我变得贪婪,一旦拥有,就要消灭殆尽。记得有一次,好久没有吃到糖块了,就偷了家里的鸡蛋,到供销社去换,人还没有柜台高,抓了糖块就跑到外面,连糖纸一起塞进嘴巴。春天时候,实在想吃,就去舔花朵的屁股,淡淡的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有很多次偷吃奶奶做馒头的白糖——糊得满脸都是,被奶奶抓到,一顿臭骂,尴尬着走出来,心里很是委屈,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哭一会。到了过年时候,母亲做了包糖的馒头,总是先掰开,吃掉糖,把馒头皮扔到篮子里。
和奶奶不同的是,母亲只是唠叨,从不骂我。14岁时候,到外村读中学,经常在一个老太太开的杂货铺买饼干吃,欠了50块钱的账,真的搞不到钱还了,她就对母亲说。这次,母亲真的生气了,付账之后,带着我,一路走一路训导。没过多久,我还想吃,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吃食,我就想吃,馋得流口水,但是,把衣兜摸了好几个洞,也还是没一分钱。那时候,我真的感到了悲哀——没有想到物质对人的要挟,而只是想到了自己的无奈和贫穷;期望长大,有更多的钱可以用来支配——典型的一厢情愿心理。16岁时,似乎有了廉耻之感,再饿,再想吃,也只是忍着,或者躲开。有一次在集市上,很多人都在喝羊汤、吃油条。我也想吃,可我知道,没有钱,谁也不肯给你的。我只能去找母亲——那么大的集市,几千人熙攘,蜂拥,我在里面穿梭了三个来回,才在一个布摊上找到母亲,她给我10元钱,让我去吃。
其实,我不爱吃肉,尤其是牲畜的内脏,羊汤也不好喝,太腥。那时,我还是一个纯正的素食主义者,买羊汤喝纯粹是受到了他人吃喝的引诱——强大的力量,在身体之内发生作用,异常迫切,甚至惨烈,没有一个孩子可以抵抗极端的饥饿。后来,到更远的地方去上学读书——那里的物质更为丰厚,四周都是,只要抬眼,伸手,就可以摸到。但根本的问题是——物质需要货币的等价交换,或者说,物质就是为货币而诞生的。对于我这样一个物质贫乏的人来说,再多的物质也只能是身外之物,与自己毫无瓜葛。还记得有一次,几个同学一起看电影,我买票,然后将剩余的20元钱交给一个心有所向的女同学保管。没多久,母亲就对我说,人家都笑话你傻呢!连钱都给别人管。后经核实,这话正是出自那位女同学之口。或许,物质远比信任重要得多,生存的艰难传统和思想意识生硬而又嘲弄着推离了我示爱的本意。
那时候,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总是耽于幻想,关于爱情、生活和此后的种种际遇——浪漫的色彩斑斓美丽,而面对的现实坚硬如铁。在物质面前,所有的浪漫却都不堪一击。那次遭遇出卖和嘲弄之后,我收敛了好多。几乎与此同时,也在心里始终觉得,那个女同学的举动是对纯粹爱情或者说友谊的严重诋毁。在我心里,她一下子丑陋和渺小起来,那种萌动的爱慕一去不返。有一次在舅舅家遇到,却没有尴尬,倒有一种蔑视心理。还有很多次,一个人走在城市当中,在物质和它们催发的叫卖声中深陷,我狠狠地想有朝一日会将整个城市买下来。
这种狂妄我看作是理想,尽管此后并没有向此目标穷追不舍,耿耿于怀甚至头破血流。奢华的城市仍旧由众多的他人掌控——但谁说不是根本由物质所掌控呢?以致多年之后,我的理想仍旧没有实现。有几次走在北京和上海的街道上,或乘坐飞机在空中俯瞰,那种买掉整个城市的欲望再次爆发出来——虽然持续很短,但一点也不亚于雷声。这种物质的梦想,我相信应当有它的容身之地。对此,我只能在自己的位置,在周遭的物质当中,想象、仰望、寻找、拿来、丢弃和依赖,像一只蜜蜂——使命一样劳作,在不断的渴求和厌倦中继续。就像罗丹所说:时光流逝,一代人的工作和梦想还没有完成,他们的生命就已结束。又一代人开始劳作了——遭遇与我们相同的命运,就像一粒石子投入草丛,没有声息,但会卓有成效。
总要有一些厌倦
这一天就要过去了,但我是厌倦的。没有来由的厌倦,感觉就像是一朵飘浮的棉花,令人顿感虚弱,也有一种摸不着的空幻,也像是一块嵌在山坡上的石头——终有一天会裸露出来,甚至滚下山坡。厌倦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排斥,也是自己对自己乃至生命意义的一种重新认识。
2005年12月3日,冬天的巴丹吉林,我照常窝在家里,像一个地鼠、一条蛇或者一只休眠的蜘蛛,长时间坐在微机前,看一些图片或者文字,搞笑或者沉重,哲学或者世俗,身后是妻子不停忙碌和儿子的嬉闹,乃至风在窗外穿过行人和树木的呼啸声——这样的一种生活——我已经重复了很多年,每年的冬天大抵如此,风在浩大的戈壁上飞行,又何尝不是在我们的头顶乃至内心呢?我已经感到了厌倦,这种厌倦是重复的生活景象所带来的,也是个人生命和思想的一种自觉意识。
我敢说,每一个人,在清晨都很清醒——很多时候,我张开眼睛,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这是令人高兴的,但其本质是令人沮丧和无奈的——每一场睡眠都像死亡,呼吸着的死亡,一口气的存在使得生命在无意识的状态中获得了一种休整。而当意识重新回来,主导一个人一天又一天的生命行为,那么,所有的沮丧和无奈都是暂时的,生命驾临新的一天,它虚无而真实,所展开的和所隐藏的一样多。很多时候,一个人,其实无法预料稍后一分钟之内所要发生的事情。
前些天,接到多年没有联系的朋友小皮打来的电话,满口笑声地问我知道她是谁不。我猜了半天,说遍所有女性朋友的名字,也没想到小皮。小皮嗔怪了一句,然后说她终于恋爱了,一个事业单位的男人,比我帅上十万八千里再加孙悟空一个跟头。我笑了一声,才知道她小皮是在埋汰我。我反击说这和俺有什么关系啊?沙子和金子,虽是同根生但没有类比性。止住调侃,小皮又说,她最近读了一本书,叫《1688年的全球史》,作者是英国的小约翰·威尔斯。我还没来得及插嘴,小皮就介绍说,这是一本博大而又细致的书,将1688年的世界史分成具体的段落,就像一个个面包横切面一样,一节一节进行记叙和展现,读后给人一种庞大的开阔感,且有着散文的流畅和小说的雍容。
说完,小皮叹了一口气,说,她恋爱是真的,但现在已经厌倦了。我说怎么厌倦了?她说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厌倦。说完,道了一声保重,就放下了电话。我看了看表,正好24分钟——正好和一天时间的10倍数相吻合。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厌倦已经烟消云散,而另一个人却又说出了厌倦。我不知这是巧合,还是必然,是同一种性质,还是各有所属?一个上午,我一个人坐着,在微机面前,傻子一样,脑海里反复出现“厌倦”这两个字。或许是受了小皮的情绪影响,竟然也再一次觉得了一种莫名的沮丧——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根长长的针,扎在我的意识里,而且越来越深。
我不知道这到底为什么——厌倦,成为了一种共同的情绪,或者说是一种社会病。我站起来,站在窗前。冬天已开始了很久,干枯的沙漠在风中摇晃着稀黄的太阳,行人的脚步在楼壁上敲着空旷。就连那些光秃的杨树,也浑身沾满了白色的灰尘——我想风会不会厌倦呢,还有其他的人和树木,乃至无形的时间和空间?摊开的书籍像是一张远古的面孔,照进房间的阳光似乎有一些温热——我脑袋混乱,像是被重物击中,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去做,呆呆地,站起或者坐下。
吃中午饭时,看到肉,猪的,熟烂得像是一块凝结的土,牙齿稍微一碰,就烂在嘴巴里了。我想到了猪——乡下的猪,人类多少年的伴侣和鲜美食物——它们是不是也厌倦了?总是在长大之后被人类的刀子杀死,肢解,然后变成每个人口中嚼动的食物——这是残酷的,我在吃的时候,总是会想到每一个食物的来源乃至它们最初的模样——成熟是不是也是一种厌倦呢?亲爱的植物和动物们——它们厌倦的基础是成熟,而人的厌倦却无处不在。
还有一段时间,我厌倦吃饭,不想做,也不想吃——不管身体一再地强烈反叛,坐在某个地方,像一尊雕塑一样,除了手指和眼睛,其他的部位都是僵硬的。直到最后,我觉得了疼痛,来自胃——器官的疼,击穿感觉的疼,让我无所适从。但我仍旧厌倦吃饭,不愿意站起来——我不知道这究竟为了什么——似乎是对自己的惩罚,但又像是对物质的一种敌视。当我站起身来,还没有迈步,就是一阵剧烈的晕眩,而后是迫切的饿,杀人的饿——我像疯了一样,还没有提上鞋子,就跑出门,下楼,直奔饭店,而当胃获得一定的食物,我感觉还没有充满的时候,就又厌倦了吃饭,看着那些菜肴,突然觉得了十分陌生和可怕,继而涌出的感觉还是厌倦,放下筷子和碗,起身之后,再看,却又觉得自己吃剩了那些饭菜突然面目可憎起来,像一些人,或者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让我觉得了自己在某些时候的不道德甚至可耻。
每一年当中,总有一些时间,我是恍惚的,也很容易厌倦和沮丧的——就像现在——2005年的12月3日,再一次感到了来自自身的不可遏制的厌倦情绪——从早晨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傍晚,去酒泉办事的同事小赵回来了,给我带回了小约翰·威尔斯的《1688年的全球史》,我接过来,有点迫不及待,翻看了它的目录。晚上细看的时候,想起小皮,不禁笑笑,然后想:小皮为什么厌倦呢?恋爱是最美的事,连美好的事情都可以厌倦,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整个晚上我照旧坐在微机前,摊开的《1688年的全球史》,淡红色的封面和封底沉在玻璃上面,洁白的纸张密密麻麻的汉字像是一大群的蚂蚁标本。我想到,相对于他人或者更大的世界——2005年12月3日,这是我一个人的生活乃至精神史,我用一个晚上,把它记叙下来——直到深夜,揉揉眼睛,黑夜更冷,厌倦的感觉又从内心升起,像是庞大的烟雾和毒气,以曼妙的姿势,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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