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的小林妖
安 谅
1
刘申把一摞讲稿轻轻地送入黑色公文包,起身准备出发。
他的心头是快乐怒放的,但眉眼之间还是保持着一种如湖水一般的平静。他知道有眼睛,或比眼睛更犀利敏感的心灵,在关注着他。
果然,他提着公文包刚挪动了几步,就听闻墙角落一个嗲嗲的声音传来:“刘老师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娇音带嗔,话中有话。
他才不计较这丫头的阴阳怪气呢!今天心情挺好,虽然窗外雾霾浓重,浓得像化不开的烟雾,但他的心里是阳光沛然,空气净爽的。
正仰着脸,用一双似乎怨爱交织的眼睛打量着刘申的秦艳,久久地盯视着他,右手托着的笔在手指间转动着,显露出她心中的某种焦虑。
刘申朝她欠了欠身,微笑在脸上颇有分寸地绽开,以惯常的口吻说道:“今天有位朋友约了一聊,不好意思,秦老师,我先走一步了。”
“今天雾霾挺重的,你就不怕被污染了?”秦艳依然一语双关。
“没关系的,生活总要继续,谢谢你呀,秦老师。”刘申回答很得体。
“那至少要戴个口罩什么的吧,哎,我这里有一个,算是给你的一个护身符。”秦艳说罢,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不容分说就扔了过来,刘申连忙右手单手去接,抓住了塑料套的边沿,左手拎着公文包也匆忙去护挡,才把这加厚防霾特制口罩牢牢地抓住了。秦艳在那边笑得花枝乱颤了:“抓住了,好!这样,你就不会忘人了!”刘申又谢了她一句,脚上像抹了油,迅疾出了门。身后还传来秦艳的高八度的嗲声细语:“刘绅士,要时时绅士哦。”这上海女孩真是热情得难以抵挡。幸亏这是四人合用的办公室,今天另两位同仁正在上课,倘若一直是他和她两人待着,他不被她彻底俘虏驯服了,也一定变得神经兮兮了。
此刻,他不想让心情变味了。就像品尝小舅舅于副校长从日本带来的那种名叫白色恋人巧克力一样,凉凉的、润润的,含在嘴里醇醇地化开。柔柔的、甜甜的,很长时间不想喝水,甚至多说一句话,生怕这清香的味儿变淡了,变没了。他现在心里就甜滋滋的。他不想被任何事物打扰,他要去好好会会这美丽而任性的小林妖。
他这样想着,也加快了脚步,右手抓着塑料袋装着的口罩,却被他忘记了好久。直至有一位学生朝他迎面走来,到了他面前,很有礼貌地摘下口罩,向他道了一声:“刘老师好!”又笑着戴上口罩离开,他才想到手里那只秦艳给的口罩,心里升腾起些许对秦艳的愧疚。
秦艳是从外校调来的。分配到刘申所在的教研室,被安排教的是新开设的一门课:关于城镇化建设。早期,学校还没专门开设这门课,只作为周末讲座,供学生们自选。讲课的只有刘申一人,是他代着讲的。他还有另一门主课,是城市土地开发和管理,也颇受学生欢迎。秦艳来了,就为他减轻了一份负担。不过,没多久,他就感到了秦艳给予他的另一份压力。她向他发出了无数次爱的电波。
有一天,教研室就他们两人时,秦艳踱到刘申办公桌前,意味深长地问了刘申一句:“刘老师,你说新型城镇化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它是单向的城市化的推进,还是城市发展的双向作用呢?”说着,伸出白嫩的、肥嘟嘟的手指,按在他的办公桌上,仿佛手指要按出水来了,在墨绿色晶亮的桌面反衬下,显得花骨朵般水嫩。
刘申瞥了她一眼,只是请她在对面座位坐下,他说您这么站着,我怎么坐得住呢?要不您坐下,我站着?
秦艳向他抛来一个媚眼,还轻轻呸了一声:“就你是绅士呀,我也可以是一个淑女的,坐着说,就坐着说吧。”说完,她丰腴、匀称的身子,就突然落座于刘申对面的靠背椅子上,那是用来接待来客坐着的,中间隔着一米见宽的办公桌,距离合适,相对自然。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刘绅士,你告诉我,单向,还是双向推进快呢?”秦艳的脸像向日葵似的圆圆的,不过是白白的,嫩嫩的,仿佛边缘掐得出水来,那双眼睛是水灵灵的,眼皮内双,有一种上海美女的味道。她把双肘搁在办公桌上,托着双腮,脸微扬,凤体前倾,目光逼视着刘申,刘申一下子慌张得不知所措,眼光都不知该往哪儿搁。
“单向,还是双向推进,都要以人为本,因地制宜。”刘申回答了一句。
“什么叫以人为本,因地制宜呀!这也太答非所问了吧?那么你说让我怎么以人为本,因地制宜,你这城市土地怎么开发,怎么管理?”秦艳似乎是故意省略了几个字,把话说得更直接露骨了。
正尴尬间,有人敲门了,刘申像盼到救星一样,连忙去开门,是长得矮矬矬,又一副尖嘴猴腮模样的教务处副处长王开风。他贼眉鼠眼地朝屋内望了望,嘴里吐出的却是一副君子似的话语:“两位老师好,你们在学术研究吧,也要劳逸结合,健康为重呀!”
刘申接口道:“谢谢王处长关心。王处长也多保重。”
秦艳在屋内却一反常态,一声不吭,仿佛眼前并没有出现王处长这个人,也没有听见他的只字片语。
王开风处长呵呵地笑了几声,从兜里掏出两张淡蓝色的票来:“小秦老师,隔壁演艺中心今晚有一场蔡琴的演唱会,都是你喜欢的经典老歌,我给你送票来了。”
刚才还一脸漠然的秦艳,脸色忽然和悦起来,飞快地走到门前,从王处长手里几乎是抢夺过戏票:“谢谢王处长美意了,送得真及时,谢谢呀!”说完,扭身又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又一声不吭了。
这转折来得太快,刘申也感觉到了异样,再瞅瞅王处长,他的瘦脸抽搐了几下,很快又恢复到笑容堆积的状态,他一迭连声地说道:“不客气,不客气,不客气。”朝刘申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走了。从他的背影,刘申都感觉到了他的悻悻然。
合上房门,屋子里骤然升温了。是秦艳的声音又欢快地响起了:“这戏票真送得是时候,刘老师,怎么样,一起去看吧。蔡琴的歌实在是好听,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说着说着,她站起身来,又唱又扭。
“你好像,不该这么对待王处长的。”待她消停下来,刘申说道。
“这有什么,是他自己送票来的,他是想邀我一起去,可这不够以人为本呀,我邀你去是因地制宜,结合实际呀。”秦艳调皮地扬了一个怪脸,一番话说得挺顺溜的。刘申也不觉扑哧笑出了声。
当晚,他们果真一起去欣赏蔡琴的歌声,蔡琴的爱情老歌是迷人的。刘申也比较喜欢,但比秦艳似乎就差了点。听到投入处,秦艳会微微闭上眼,微微扬着脸,脸庞上洋溢着梦一般的光彩。有时也会侧脸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刘申,把刘申看得心速加快。她白嫩的小手轻轻地放进了刘申的手心。刘申想抽回,她又反手拽住了他的手,温热而执拗。这一刹那,刘申泛起了一种后悔,后悔跟随秦艳一起来看这场演唱会了。
秦艳单身,似乎没有男朋友。这不是障碍。
刘申妻子五年前就移民法国,也暗示他把她忘了,他们已事实分离,也不是障碍。
障碍在刘申心里。
那场戏,秦艳高兴时,透露她希望她未来的老公,又酷又有钱,把她当成宝贝呵护,不得有感情上的一丝背叛。她说蔡琴当年多可怜,深爱的老公爱上了别人,只把悲伤留给自己。这是秦艳真正的心声。
后半段没错,前半段却令刘申深思。
刘申缄默了。
任性的小林妖不是这样的。
2
刘申戴上秦艳的那只加厚防霾口罩时,仿佛被人裹住了鼻嘴,一时透不过气来。他从小就是如此,只要戴上口罩,就觉得憋闷。当年上海冬天奇冷的,寒风砭骨,有一年他还两手长满冻疮,肿得胡萝卜似的奇痒难耐。妈妈让他戴口罩上学,他出了家门,拐了一个弯,就摘下了。冷风打在脸上,比这层纱布捂着爽。
现在这只加厚口罩又令他憋闷极了。他毫不犹豫地又把它摘下揣进口袋里。他想这雾霾的日子里,毕竟还有一抹光亮鲜明的存在,他的步子也欢快起来。
鬼使神差,他又想到了秦艳,在那场演唱会后,他明显地冷落了她,与她保持了一位同事的必要距离。这上海姑娘不是没感觉到,她也是三十出头的女人了,男人的心思怎么不懂呢?现在大学里都是早熟的气息了,有一次,路过校园的拐角,门口不远处矗立着一个精致的长方形的东西,他还以为是新式的自动售卖机,几个女孩在那里嘻嘻哈哈试弄着。他想去探个究竟,刚开口问:这是什么呀?蓦然撞见机器上方清晰的一行字:避孕套自取机。他顿时血往上涌,慌不择路地跑开了,背后传来女孩们的一阵哄笑。秦艳要知道这事,还不笑掉大牙!
秦艳说过他的,唉,看你像是个书生,像个绅士,谁知道你心里有多活络呀!
“我怎么活络了?”刘申不承认。
“你还要我说,你看你玻璃板下,连林青霞这般老美女的剧照都还放着,心眼不活?”她乜斜了他一眼。
他没再正面回答她。无论如何,对女人活动活动心眼总不会触犯法律,也不违背自己的道德底线的。
他也真喜欢林青霞这样的女人,美丽而且优雅,都过六十,生儿育女了,还风姿绰约,风采不减。只是她嫁了一个据说很丑又很富的男人,让他心生遗憾。
女人都是唯利主义者吗?真正的爱情,虽然不是纯粹柏拉图,但至少也是不同于物质第一的爱情,难道这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弭了吗?
他不够帅,也不富有,秦艳之类的女孩会真正长远地迷恋自己吗?
他不想再走进秦艳,因为他已知道答案。
王开风副处长还会时不时送来戏票,自然是给秦艳的,刘申没再陪同观看。
有一次备课晚了回家,在校门口碰见了秦艳和王副处长并肩进入,亲密程度只差挽手了。马路上人流如潮,隔壁剧场刚散场。王副处长朝他眨了眨眼。秦艳大方自如地叫了他一声:“怎么刚回去,刘老师好辛苦呀。”
他颔首微笑,并不作答。
十多分钟后,他的微信响动,打开一看,是秦艳发来的:“你别多想,我和他没有什么。不过,我已知道你的秘密,在网上……”
他心里一凛。这上海姑娘怎么这么敏锐?难道她偷偷上过我的电脑?不太可能吧?
网上的秘密,是的,确切说是网恋,她似乎撞见了。
他也是偶然翻读微博时,才忽然有所期盼的。他以前并不相信这虚无缥缈的网络会有什么真情实感。可微博让他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
他发现有一个叫作古筝女孩的微博,天天发的都是一首首小诗。每一首都不超过140个字。但首首深情款款,意味隽永,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最美的梦
黑夜应该过滤白天的忧郁
只分泌甘露一般的星星
闪烁在大脑沟回
无声地歌唱
轻盈地游移
应该有风,一池涟漪
应该有荷,不染于泥
灼热的希冀
如花静美,开放一地
全身心的期许
如月之微笑
在空灵中飘逸
当然应该还有一个你
两相偎依
那甜柔的话语
飏之如絮
净如玉
他被吸引了。又翻看了她以前的微博,有古筝知识和名曲的介绍,也有精美的日本风光照,把小樽的冬日景象拍得十分唯美。他前不久刚去过札幌,参加有关城镇化建设的一个教学研讨活动,小樽他逗留过,还站在八音盒收藏馆的门口留过影。这小镇幽静优美,让他印象深刻,这就是城镇化建设的一个典范呀。“古筝女孩”摄取的角度很独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博主,所发的都是他或她所写所拍的吗?这一切勾起了他的好奇,真是一位喜爱古筝的女孩,还是另外什么人?他情不自禁加了关注。也就两分钟不到,对方也回加了他,他们互相关注了。
这天是他先发他或她私信的:“女孩,这些诗和照片都是出自你手吗?挺好!”
片刻,对方就回复了:“谢谢夸奖,只是涂鸦之作。”
这回复至少证实了他两个猜测:一、她是女孩;二、她是才女、诗作与照片都颇有特点。
满足了好奇心,他也就浏览起其他人的微博了。他发现她的微博作品转发率还挺高的。
若干天后,她发来一条私信:“我想,您一定是位年轻的教授,天之骄子,也一定很有学问,能帮我指导一篇论文吗?我的硕士论文。”
他回答很干脆:“没问题的,发我邮箱吧。”他给她发了邮箱,还跟着说了一句,邮箱账号就是他的手机号。
她礼貌地致谢,很快发来了她的论文,题目叫《论长江经济带城镇化建设的路径选择》。
他迅速浏览了一下,觉得文章立论明确,论据充分,条理清晰,文字也清爽,就是结构稍显头重尾轻,个别观点叙述还显拖沓繁杂。他在电脑上做了一些删改,删改部分还专门留着,画上了醒目的虚线。
她收到后十分高兴,回复中再三致谢,还加注了三颗火红的爱心。他忽然就迷醉了。
之后的每天,只要得闲,他就打开电脑。登上新浪微博,搜索她发出的微博,或与她微博聊天。虽然从未见面,他们都似乎更无拘束,无话不谈,女孩往往发问居多,他也知无不言、如实相告,他觉得反正不见面,她人在大连,互不影响,有一个知心朋友有何不好,他也就什么都不隐瞒了。
有一天深夜,他们微博聊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下线,他的手机就振动了,他打开一听,是一位字正腔圆的女孩的声音,他直觉感到是她,心禁不住地颤动起来,当年初恋的感觉仿佛回来了,他捧着手机,和她倾心交流,直至手机没电,他又用家里的座机拨了过去……
她的声音充满温柔。她坦率告诉他,她曾经离婚,至今孑然一人。她也告诉他,她不丑,她很温柔。
他其实已经知道她的美丽了。她在微博上发过几张照片,虽然没注明说是她本人,但他猜得出,这一定是她。她长发披肩,脸庞秀美,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黑亮纯净,两只小酒窝,镶嵌在双颊,比山口百惠还迷人,真的。刘申此刻是这么想的,也许他真的也爱上了她。情人眼里总是出西施的。
见面的一天是突如其来的。周五那天,他正在讲课,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他趁课间,打开一看,是她发来的微信,说她今晚要请他吃饭。他还以为她开玩笑,就说好呀,你请吧,就定在环球金融中心91层哦,那里看江景和陆家嘴绝美。他本想逗逗她的,不料,她说那就说好了,晚上六点,环球金融中心,不见不散。她先挂了电话。下半堂课他就老走神了,想这玩笑开得像真的一样。他们俩都有点半疯半癫了。有几次,他在举例讲解欧洲国家的特色城镇时,都错讲成了大连,他赶紧抿了一口茶,稳住自己的心神,才继续讲了下去。
下了课,他又瞅了瞅手机,她发来了上条微信,都是同样的话语:“今晚六点,不见不散哦!”后面,还跟着一串可爱微笑的脸谱。
他见到了从虚拟中走出的她。她比照片上更显美丽动人,可以说性感。他想到了这个词,心里忽就咯噔了一下。
他走近,她竟然迎上来,拥抱了他。虽然仅仅几秒钟,也是轻轻地拥抱,但这一切都显得亲切自然,温馨惬意。因为他也竟然伸出双臂搂抱了她一下。她面对着他,眼光流光溢彩,似乎随意地,在他脸上轻吻了一口。
刘申觉得有点晕眩了,后来他回忆,不知是因为她的吻,还是自己置身于91层高的楼面,才会觉得有眩晕感。
3
那一次,也就是秦艳说他心里活络不久,他推门进入办公室。她正对着话筒在说话,神情有些恼怒,看他进门,生硬地对着话筒扔下一句话:“搞不定,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完,啪地挂了座机,闷闷地,也是含着愤然的目光看了看他,仿佛是他惹了她。
刘申自然地微笑了,带着惯有的绅士口吻说道:哎哟,谁惹你了,秦老师,不会是我吧?”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秦艳竟然开着连珠炮似的,喷出这几个字来。
刘申知道自己是撞枪口上了,但依然微笑,依然绅士,朝着秦艳欠了欠身:“那就请见谅了,秦老师还是息怒。”
秦艳居然扑哧笑出声来:“你呀,就这么个怪模样,哎,我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最近有心上人了?”
刘申心里蓦地一惊,联想起前几天,她所说的什么活络的话,他又一次紧张起来,难道她获悉了自己网恋的私密?他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电脑,嘴里则舌头打结似的在说:“没,没,没呀。”
秦艳又一次扑哧笑了,笑声银铃般悦耳。她说:“你脸红什么呀。”
“没,没脸红呀。”他不知所措地申辩。
“还没脸红呢!你自己照照镜子。”秦艳说着,递来她的浓香扑鼻的化妆盒。他想推开,却被秦艳细白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看出秦艳目光流露的脉脉情意。此刻,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刘申感觉所有的气压都像他涌来。他轻轻拨开她的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又抬了抬下巴道:“你也请坐。”
秦艳坐在了刘申的对面,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可向日葵般的脸上微笑尚未全部褪去。她轻启朱唇:“如果你像王开风那样追我就好了。”“王副处长为你忙上忙下的,还真是用心。”刘申回道。
“什么忙上忙下的,关键时候掉链子,说好评职称时帮我的,但什么都没搞定。”原来,秦老师是在为这个生气。刘申想到了进门时她的表情。
“我还只是一个讲师,这次有评副教授的机会,我当然也想抓住,我从外面调来,也是有这么一个考虑的呀。”秦艳说得很直率。
“那你应该找找校领导。”刘申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未料,秦艳立时眼睛放出光来:“那你和于副校长很熟的吧?”刘申又一次口吃了:“不,不,不熟。”秦艳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他,目光瞬时暗淡了许多。
于副校长的形象在他眼前浮起,面目慈和,头发灰白微谢,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深如喀纳斯湖(那是曾经传说有湖怪出现的深不可测又相当诱人的湖,他去过,见过就一直难忘)。于副校长近六十岁的人了,还相当有神。
一个多月前,他还在母亲七十岁的寿宴上,对于副校长强调过:“我不会沾您的一点光,也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
于副校长向他举杯:“你早就说过了,也早就做到了!来,我敬你!”
他一口将杯内的红酒仰脖喝尽了。
置身91层的楼面,他感觉些许眩晕,仿佛那杯酒此刻也在发酵助力。
他让古筝女孩点菜。她不客气,接过菜单,便细细地翻阅起来。刘申也借此机会细细地打量起她来。
她长得实在美,皎洁月光似的脸庞,五官精致,眉毛弯弯,一颦一笑,都让他想到了山口百惠。当年他像迷恋林青霞一样,迷恋过山口百惠,还特别喜欢她唱的《血疑》主题歌《衷心谢谢你》。以至某一天,如日中天的山口百惠突然宣布有心上人了,准备息影,他沮丧良久,对三浦友和还生出一丝妒忌来,从此不再观看日剧。虽然,他知道这是自己过于狭隘了,之后也做了调整。不过,山口百惠一直是他心中的女神形象。这古筝女孩太像山口百惠了。
多么优雅美丽的女孩,他前几天还赠给她一个外号,叫“任性的小林妖”呢?这似乎不太匹配了。
那天,他们在微博上聊天,他曾好奇地发问:“你怎么起这么一个网名呀,你很喜欢古筝吗?”
“古筝是我小学时学过的一个乐器,还在学校文艺会演时表演过,过后很多同学就叫我古筝女孩。”她发来这段话,末尾还加注了两个微笑的表情。
“那你从小就文静和优雅。”刘申又发出一行字。
“说对了一半。我也很任性的,任性得……”她没说下去,只打了一串省略号,还有一个坏笑的表情。
刘申却不由得打了几个字:“任性的小林妖?”
那边很快回复,是三个笑脸,外加三个字:“说得好!”
刘申是随意的一个联想,他记得朦胧诗人舒婷有过一句诗:“她像一个小林妖,以怪诞的舞步绕着他……”便即兴把这引过来了。
她高兴,刘申自然也高兴。
这一次晚餐是美好的,他问过她,你真是特意赶来的吗?她眨眨眼,咯咯地笑,不置可否。现在他知道她是任性的,任性得相当可爱。他们还以任性为题,作了许多随想和诠释。回到家的第二天,她还给他发了一段话,已说不清哪一句是他还是她当时说的,但可见但是他们是谈得如何投入和快乐,炽热和激情在此迸发。
任性,千姿百态,老幼皆有,男女无別。但各色人等,各种情态,表现不一,其中自有味道和品级。
任性是被爱的一种放纵。有时是轻微的撒娇,有时则是过度的耍闹。有的恰如其分,有的则时宜不合。有的使情感增温,有的未免败火。有的由嗔转怨,有的化怒为笑。
任性是要具备资本的。一掷千金,是因为他有钱。颐指气使,是因为他有势。喧天闹地,是因为孩子有宠。笑傲江湖,是因为英雄有志。一恋倾城,那是美人魅惑无穷。
任性的总体把握,首先来自于对他人的忖度,而任性的具体拿捏,则取决于自身的外放内敛。任性种种,关乎人的性格,关乎智商谋略,关乎心境状态,更关乎品质能耐。
无论是有什么可以依仗,有什么无比被宠被爱,任性的尺度的适当,决定了任性的味道和收效。有时如西施一样的女人,一丝任性温柔,就助燃男人志向,回味无穷。有时如普京一样的男人,一种任性蛮横,强收宝地,令俄人大长志气,令美欧惊愕不已。
任性不是情感的标配,但可以是情感的添加。任性可以成为性格的插曲,但不可以成为性格的常态。任性可能已左右了你今天的生活,但千万不能让它成为你一生的主宰。
放任任性一马平川,必有马失前蹄这一天。今天的任性,也许气畅心顺了,但明天的危险,也许早已伏埋。
任性倘若小溪一般,悠然洄游,就阻滞化解,芥蒂顿消。而任性时常洪水一般,迅猛咆哮,又有多少心灵可以承受,可以永远地报之以微笑。
有一种任性叫随心所欲。随心所欲也许会有意外收获,但往往会让心中期盼的星空失落。任性的无边无际,是滚滚红尘中的一滴水,只会成为自己的泪。
任性关乎事业、情感、心情及其一切。性格決定命运。任性是性格的极端,常常成为命运转折的直接推手。匆匆之间,倏忽之时,任性往往已将永恒铸就。
小任性是色彩,令生命生动出彩,小任性是情调,让生活生气和谐。小任性可以是灵动的歌,可以是温雅的插科打诨,不无格调。
给任性定个剂量,并知悉任性的品级,也让任性保留几分清醒。如酒一般的任性,或醇厚绵长的芳香,或烈焰火辣的炙人。而分寸,从来是品鉴一切的金樽。
简直是一篇妙文了!她把它整理修饰得够到位。真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女子呀!
她在上海准备住一周。她说她住在离他们学校不远的一家索菲特酒店里,他要开会上课,不用影响和担心。她自己还有一些私事要办。
第二天,她发来了任性的这一段话,还调皮地发来另一文字,让他回复,说有三个美女,其实是“天使”“魔鬼”和“常人”三姐妹,天使总是说真话,魔鬼总是说假话,常人有时说真话,有时说假话。黑发美女说:我不是天使。茶发美女说:我不是常人。金发美女说:我不是魔鬼。到底谁是谁呢?他在开会时开起了小差,绞尽脑汁想破解,肯定,否定,再肯定。好在他的逻辑能力并不差,很快回复她了:金发美女是魔鬼。她回了三个字:你真神!随后加了三颗爱心。
他想了想,也向她发出了一则问题,说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正坐在桌子前面写遗书。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猜猜是谁敲的门?
他心生怜爱。他原想她会说出五花八门的答案,他允许她说出五个答案。不料她很快回答:如果那男的是你,那敲门的就是我。他又晕了,这女孩真是冰雪聪明,她不仅一言道出了答案,还把自己与她也联系在一起了,回答得够美妙呀!
他脸上情不自禁地洋溢着微笑,这时右手臂被人触碰了一下。一股浓郁的香味直入鼻孔。原来是坐在一旁的秦艳向他悄悄凑近:“刘老师,好开心呀!”她轻轻说了一句。
他连忙用手护住电脑屏幕,这动作有点明显了,他感觉秦艳不爽了。
“我又不会偷看的,遮什么遮呀!嘁!”秦艳白了他一眼,半天不理他。
他假装安静了一会儿,待秦艳走开,又轻触屏幕。古筝女孩又发来一段文字:“什么是世界上最难的问题?”
“最难的问题?”刘申闭目思索了一会儿,还未想出个眉目。右手臂又被谁撞碰了一下。他睁开双眼,是秦艳正盯视着他:“打瞌睡了?昨晚跟谁在一块,这么累?”
刘申心里咯噔了一下。少顷,又略微平静了些。昨晚吃好饭,刘申本来是要陪“任性的小林妖”走走,并打算直接送她到宾馆的,人家女孩子,一个人过来,多半还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个程序无论如何是必须的,刘申也想和她多待待,多聊聊。但她却婉拒了,说她九点约好了人,在隔壁金茂大厦喝咖啡谈事情。她说得这么坚决,刘申自然不能再坚持了,临走时,叮嘱她回了宾馆就给他回个微信,报个平安。她嫣红着脸,红葡萄酒的作用,使她更生妩媚。她又拥抱了他一下,小鸟依人似的靠着他,表现得依依不舍。他还观望过四周,应该没人关注他们。
这特别的上海女孩难道是感觉出了什么了,都说女人是有第六感觉的,难道这个秦艳也是这般敏感?
突然,他听到秦艳低声问道:“你究竟与于校长关系密切不密切?”
他一愣,这个秦艳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难道不是此刻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吗?他想起自己做人的底线,想到自己对于校长的诺言。他轻轻摇了摇头。
秦艳竟然耸了耸肩,还不怎么令人察觉地冷笑了一声,然后说道,你们男人,真不够意思!你和王开风一个德性!
刘申的心在屏幕上,那个问题他必须迅速回答,他没理会秦艳,他按键打下了几个字:“这问题最难。”
片刻之后,屏幕骤然生动起来,一串爱心任性地在屏幕上出现,而且不见停歇,像一队身穿火红衣衫的舞者,热情奔放地飞奔而来,连续不断,训练有素,一直见不到踪影又忽然冒出来的这小林妖,真是太炽热,太任性了!
她一个劲儿地发着爱的脸谱,他兴奋地注视着屏幕,心花跟着怒放。
4
古筝女孩,或者说,任性的小林妖,失踪了。
刘申发了她无数次的微博私信和微信,均无丝毫音讯。这时,他才骤然想起,他怎么没留她电话,也许是觉得微博、微信已绰绰有余了?
她会不会出什么事?也许已经回了大连?不管何种境况,至少也应该给他打个招呼,回个信息呀?
这小林妖,真是太任性了吧。
古筝女孩来沪的第二天晚上,刘申和她又共进了晚餐。这回是刘申安排的,吃的是淮扬菜,外加盱眙小龙虾,小林妖吃得津津有味。结束后,刘申要送她回宾馆。她也一口允诺了。刘申本想陪她走走路的,到宾馆,可以到淮海路新天地去看看,那里香港的罗康瑞打造了一个上海的新地标,刘申出差回来,必到那儿去坐一坐。那里有个叫里斯酒吧的,喝一杯洋菊花茶,清香沁脾,有一种雅致的品味。最近听说酒吧改名了。
可小林妖就是令人出奇。她竟然不愿去。她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她说她想留在上海,还想在他们学校工作,问他可否帮忙。这话题过于突然,刘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见女孩一脸懊丧,连忙安慰道:“应该有机会,我们找机会。”女孩的脸色和悦起来。
用房卡刷了4203室房门,一进屋,女孩就搂住了刘申,刘申也回抱着她,感受到她的炽热激情。她忽然停顿下来,让刘申坐到床上,自己在对面花架上摆弄了一下什么。有一种微光似乎轻闪了一下。他来不及多想,她又紧紧搂住了刘申,香唇贴上了他的双唇,湿润而又柔软的舌尖,在他的唇间轻轻搅动。刘申自从妻子出国之后,真的再未如此亲近过女人,整个身心都像燃烧了起来,血脉喷站。他也挪动了有点僵硬的舌头。她的手已搭在他的衬衣扣子上,迅速解开了一个,之后又一个,快到最后一个时,刘申握住了她的手,止住了。他总觉得这样太迅速,太单刀直入,与他的想象有点脱节。他是慢火细炖的人,他还不觉得这是到他们的火候时辰。
虽然,小林妖还想坚持,愈加热情似火的吻他,抚摸他,他还是冷静了下来,轻轻拥着她,说:“你好好休息,明天,明天我再联系你。”
他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站起身就走了。在关门的瞬间,他看见她的脸上又一次充满懊丧。
他出了宾馆,发了一则微信:“小林妖,别任性,好好睡。我会想你的。”好半天,她迟迟没有回复。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联系不到她。他心急如焚,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他想那天吃小龙虾时,他还让她猜自己年龄。他只是想让她了解自己,自己也多了解她。他怕自己年龄比她大太多,她可能会顾忌,没想到,她把手机上的计算功能打开,交给他,说,你先输入出生的月份。再乘以10,再加上20。再将结果乘以10,再加上165。好,在这个数字上,你再加上现在的年龄,别让我看见哟。好了!好,给我就可以了。她拿回手机,诡笑了一下,报出了他的年龄:45岁。他惊呆了,不知她是怎么猜出的。不过,看得出,她对自己的年龄并不存在忌讳。
第四天晚上,他守候在她住的宾馆,一夜没见到她的出现。
白天,他去了宾馆前台,问4203室是不是退了房。服务员明白无误地说,没退。
翌日深夜,他精疲力竭地又来了。快到门口时,一眼看见她坐进了一辆宝马车,车子飞快而又轻盈地驶离。他连忙拦了一辆出租车尾随。
十来分钟后,车子开进了一个高档小区。他觉得这小区挺熟悉,也跟着进入了。小车在一栋树木掩映的别墅门前停住。50米开外的拐道上,刘申叫停了车,付了车款,下了车。小车一离开,小林妖进了这栋别墅。忽然,刘申想起来,随之也疑窦骤起:这不是自己小舅舅的家吗?她和小舅舅什么关系?
他知道小舅妈常在广州她老家居住,这段时间听说也在那。小舅舅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站在远处张望,不敢贸然走近。他看见楼上刚才亮着的灯熄了好久,而一楼的灯依然亮堂着,他凭直觉,小舅舅应该在家。
这时,他看见一辆小车从拐道驶来,他连忙躲进树木背后。车在小舅舅家门口停住了,迅疾下来三个人,他定睛一看,带头的竟是王开风!他带着另两个人径直奔向房门,气势汹汹地把门砸响了。有门铃不按,砸门算是什么意思,这王开风抽得什么风,胆子也太大了,这么对待他的顶头上司。
门好半天才开。王开风他们几乎是冲了进去。刘申感觉不祥,也随即冲了进去。
在二楼卧室,他看见了他们。他们也吃惊也望着他,而小林妖穿着并不整齐的连衣衫,一见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夺门而走,在门口与谁撞上了,两人都叫了一声,然后一阵脚步声。下楼,渐渐远去,再进屋的竟是秦艳!
穿着睡衣睡裤的小舅舅冷冷地打量着他们:“你们都来干什么?王开风,都是你引来的吧?你看我这样子,你,很失望吧?”
王开风笑得脸都抽搐了。他并不搭理他,转身从红酒柜上鼓捣出一个摄像机。他打开,一会儿,画面上滚出两个赤裸着身子的男女,一个是他,另一位,刘申也看清了,是她。“于校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王开风发出一阵诡笑。于校长脸完全白了,嘴里还在骂着:“卑鄙!你想提正处长,就这样卑鄙!”
小舅舅于校长栽了。不过,王开风也没拿得什么好处,他被人告了,公安局把他也处理了。
秦艳当晚是跟踪刘申的。她看他这几天神魂颠倒的,决定跟踪他的。没想到撞见了王开风设计的这场陷阱戏。
秦艳进校,也是王开风找于校长张罗的。本来于校长也想向秦艳下手的,一看王开风盯得紧,就笑说一句:“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再考虑她。秦艳想晋升职称一事也就此泡汤。
小林妖竟然是网上认识王开风的,也是第一次与他真正见面。王开风这几天刚介绍她认识于校长,她留上海,进学校心情急迫。于校长当晚就把小林妖单独接了去。王开风知道于校长好这一口,早就准备瓮中捉鳖了。他做得严丝合缝。刘申想到小林妖曾在那个花架上的鼓捣,那微光一闪,不禁浑身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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