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 感
远 人
第一章 介绍马达
1马达一定是吃错药了。这么多年下来,我对他一直就有这种感觉。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吃错药的,我一点也回想不起来。我相信,即使是马达的女朋友,也没办法说出马达是哪天吃错药的。因为马达的女朋友在成为马达的女朋友之前,马达就已经吃错药了。
我和马达的关系源远流长。我们小时候就住同一个宿舍,我住二楼,他住三楼。我记得,从读小学一年级开始,马达就是班长,后来就是三好学生,这正好和我形成极为强烈的反差。因为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也不爱劳动,至于迟到、打架、抄作业、考试舞弊等一系列恶习都在我身上得到了印证。为什么用“印证”?因为这是很多人的弱点。我诚恳地说出这些,相信也不至于就引起你对我多大的反感。
马达对我很好。这是真的,我刚刚提到的抄作业、考试舞弊等等劣迹,都是和马达共同完成的。他必须把做好的作业给我抄,也必须把考试卷上的正确答案提供给我。因为我刚才还提到了打架,我得说,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架是我为他出面打的。从进小学的校门那天开始,老实巴交的马达就成为一帮恶迹不断的学生的欺负对象。在这时候,我得挺身而出了。因为我们是一个宿舍的邻居,我不能让他被随便哪个人欺负;我还担心,如果那样的话,我的功课会没有哪门能够及格。
马达那时候就有个坏毛病,喜欢画画。其实画画是个好习惯,但我还是要说这是个坏毛病,因为它给我带来了麻烦。他的这一特长使他包揽了班上每周要出的黑板报。每次出黑板报,他就会要我也留下,因为他总担心会有哪个同学过来对他不客气;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出完黑板报,天也就黑了。他不敢一个人回家,因为要经过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那巷子有路灯的,但每安装一次,就被我用弹弓打掉了),这点让我觉得好笑,当然也觉得烦,但一想到考试,我还是留了下来。可能是这个原因,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太喜欢和画画的人走到一起。当然,我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机会。
后来马达和我分开了,原因我记不大清,可能是他搬家的缘故。他走的时候我们小学还没毕业,现在也不可能记住究竟是一个什么原因,它和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也就没必要去想起来。
2
我没想到过了二十来年,我还会再次见到马达。那天我正在××储蓄所坐柜。这是一个特别令人郁闷的工作,但是没办法,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在储蓄所坐柜。至于储蓄所的业务操作过程,我就没必要告诉你了,它只会让我更烦,想必你听了也会感到乏味。特别是,像我这样快到三十岁的男人还在一个柜台后面数别人的钞票,无论如何是不会令人愉快的。不过我所在的这个储蓄所还比较清静,业务不多,但我还是希望不要过这样的日子。而什么日子会令人感到愉快呢?当然是有钱的日子会令人感到愉快。但我点的钱都是别人的,我什么时候会有我现在点的这么多钱呢?每次想到这点,我就会感到特别地郁闷。我觉得这世界就我他妈的一个人生活在郁闷的时代。
我多么希望我会像那些来存钱的人一样有钱!我曾不断地想入非非,要是我有五百万就好了!那我会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啊,但我又到哪里能找到他妈的五百万呢?我认识的人里面没一个是有五百万的,我也看不出有哪个能在某一天赚到五百万。这个数字有时候让我头脑发晕,但仅仅只是发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天我正在坐柜,一个客户走了进来。我没有抬头,在我心里,我是希望我坐柜的时候最好不要进来一个客户,那他妈太烦了。我的工作态度一直不好,不是我一定要这样,而是我实在没办法,我有点控制不了我的情绪。就为这点,不少客户都向我的上级部门进行了毫不夸张的严厉投诉,但有什么用呢?我还是这样。
“存钱还是取钱?”我头也没抬,就对着我的眼角余光所能瞟见的那个影子问。
“取钱。”我听见一个男人声音回答。
“把存折给我。”我又说一句,把手搭上柜台,眼睛却专心致志地看着摊在桌上的一本杂志。我不喜欢看杂志,但我得有东西来打发时间。
“咦?”我听见外面那个人很意外地发出了这个声音,然后就是“你是小军吧”这句话。
我有点诧异,抬头一望,我不认识他。这个客户看不出什么明显特征,但他的眼睛望着我有点发亮,倒是像认识我一样。当然,他叫得出我的名字,应该是认识我的。
“你是谁?”我还是没想起来。
“我是马达啊,”那个男人说,“你不记得了?”
马达?这个怪名字像是有点熟悉,但我还是不记得我认识一个叫“马达”的人。
“看你,看你,”他说,“小时候一个宿舍的都不认识了?”
他这么一提醒,我想了起来。但我真的有点尴尬,我一点也不愿意我从前的熟人知道我混到今天是这么没出息,竟然是坐在一个柜台后面数别人的钞票。不过说实话,突然看见一个几十年没见过的人,我的反应还算是热烈。
“啊,是你?”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和他握手,但我们中间隔着一面五厘米厚的防弹玻璃,因此我不能把手伸出去和他握一下。
马达看上去特别高兴,他把那面玻璃拍了拍,算是和我握了手。
“你在这里啊?”他说。
这句话让我又郁闷起来,怎么没别的话说了?
“是啊,”我还是被迫回答,“在这里。”
“你呢?”我接着问他。
“我?……什么也没干。”他像是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什么也没干?我倒是有点奇怪,这个人我一回想起来,就觉得他的良好学业一定能帮助他找到一个很好的去处,怎么叫什么也没干?
我从桌子上把烟拿起来,想递一根给他。他明白我的意思,赶紧摇了摇手,说,“不抽,不抽,没学会。”
怎么连烟也没学会抽?我真觉得有点离谱。我就不浪费了,把这根烟给自己点上。
但这里是没办法聊天的,他取了钱,又向我要了电话号码,说改天再和我联系。
马达走后,我觉得今天还算有点意思,看见了一个小时候的伙伴。同时我发现我的记性有了问题,譬如很多人我认识,但几个月没联系的话,我真的会很难去记起什么人。这究竟是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说明白点,我想我是变得懒惰了,但话说回来,我什么时候又勤快过呢?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3
关于我的工作,尽管我不想提,但有一点是需要告诉你的。我是在储蓄所坐柜,坐柜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每天只用上半天班。坐上午班的话,你只要早上八点干到中午一点就行了,下午班就是一点干到五点。这是我觉得的唯一好处,可以让我有很多的时间。我可以在这很多的时间里,去干我愿意干的任何事情。我当然也没有辜负这个好处。我充分利用这些时间,至少在三个领域内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一是打扑克,二是玩麻将,三是搞女人。我当然愿意承认,这并不值得夸耀,但我又到哪里能找到其他可以称之为成绩的东西呢?因此我希望你理解,这没什么不好;我更希望你同意,现在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
我的时间一般就这样安排,坐上午班的话,一点下班了,我就回家把我女友小红做好的饭吃掉,然后到楼上的杨为民家打麻将,这场战斗一般要持续到晚上十二点左右。小红要减肥,不吃晚饭;我呢?有麻将打,也可以不吃。如果杨为民的老婆赵爱萍心情好(这取决于她打麻将的手气),我们会在晚上八点左右吃到一碗肉丝面。对我来说,一碗肉丝面显然就够了。
马达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杨为民家打麻将。我那天手气一直不好,输了差不多两百块。对我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何况,我们打得根本不大,是多少呢?我感到把它写下来是非常难为情的,因此就算了。而这么一个小数目竟然输掉我两百块,我感到有点接受不了,而且才打多久啊?三个小时不到。因此我感到特别恼怒是很正常的,赢钱的赵爱萍眉开眼笑也是正常的。杨为民在赵爱萍身后转来转去,他老婆的手气让他心痒难熬,很想能尽快坐上去。但赵爱萍一般不到六点是不会把位子让给他的,因此杨为民一面转来转去,一面不停地去看墙上挂着的那个壁钟。他希望时间能走快一点,以便早一点上桌。
另外两个打麻将的也得说上一句。这两个人都实男性,坐在我右边的偏胖,他有个外号,叫“灭害灵”,坐我对面的那个偏瘦,他也有个外号,叫“蟑螂”。他们和杨为民一样,都是××电冰箱厂搞销售的,杨为民是科长,这两个是科员。三个人都要在外跑业务,但跑来跑去,都跑到麻将桌上来了。“灭害灵”平时不爱说话,但他有个习惯,只要一坐到麻将桌上,就喜欢滔滔不绝,而“灭害灵”一说话,“蟑螂”就表示反对,正如“蟑螂”一说话,“灭害灵”也会立即进行攻击一样,我觉得这也是正常的。
“你看,我这个八万出得算狠吧?”“灭害灵”对自己总喜欢吹嘘几句。
“八万就算狠了?”“蟑螂”不屑地说,“八条还没人打,你敢不敢出?”
“这有什么不敢?你等着,下轮我就出,”“灭害灵”把桌子一拍,更加鄙夷地看了看“蟑螂”。
“那你就等着出钱,我可不会客气。”“蟑螂”不去看他,只低头看着自己的牌。
这两个人的说话真的让我很烦,尤其我输了钱,就感到更烦。赵爱萍当然不会烦,反而觉得他们说话很有意思。赢了钱的人会喜欢热闹,这是无可非议的。杨为民在我们后面转来转去,两只手搓个不停。
我这时摸了张牌,这张牌还没人打过,使我有些犹豫。如果我打,很可能会给别人和牌,但如果不打,我就只能留下来,从自己牌队里打出一张对我自己有用的牌,而我这一把就没办法和牌了。我真是觉得为难。
“快点,快点,”赵爱萍开始催我。
“你催什么?”我有点不耐烦起来。
我还没决定,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妈的,什么人这时候来电话?我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的号码非常陌生。我不知道是谁,火气就更大了。
“是谁?”我把电话举到耳边。
“小军吗?”一个男人声音在问。
“是我,”我说,“你是谁?”
“我是马达。”对方把身份报了出来。
马达?我一时又没反应过来。但我还是想了起来。
“啊,啊,是你啊?”我说。
“今天没上班?”他说,“我刚到你储蓄所去了。”
“你找我有事?”
“没事,你在干什么?”
“打麻将,”我说,“没事就挂了。”
“晚上有时间吗?”他赶紧说,“我们一起吃饭。”
“算了,算了,”我说,“改天吧。”
电话挂了,我感到特别恼火,他妈的什么人,在我手气特别不好的时候来电话,饭有什么好吃的?这个人二十多年没见了,我也提不起和他吃饭的兴趣。
但那天的牌始终没有杨为民的份。还没打到五点,我已经输光了。我不愿意向他们哪个借钱。我知道今天的手气,借多少会输多少。于是我把桌子一推,表示今天不打了。
杨为民一直没上桌,他当然想打。赵爱萍也不想散,她就说,“我去给你们下几碗肉丝面,老杨你来,你来。”
“真的算了,”我说,“今天手气太差,明天吧。”
“灭害灵”和“蟑螂”的意见在这时候得到了统一,他们也想打。但我还是不想,钱都输光了,有什么好打的?我就说,“刚才那个电话是我二十多年没见过的朋友打来的,我还是去和他吃饭算了。”我就站起来,坚决地出门了。
4
我下了楼,打开房门进去。小红正站在电子秤上称体重。她总觉得自己需要减肥,尽管我一点不觉得她胖,但她下定了要减肥的决心。这是我对女人感到特别不可理解的地方。事实上,女人的很多地方我都觉得不可理解。正是这些不可理解,我对女人的想法总是有点不愿理会。在我看来,那都是些有毛病的想法。
“我又轻了半斤!”见我回来,小红转头就对我说。
“好了,好了,”我说,“去掉半斤肉就让你这么高兴?”
“我是比较胖嘛,是不?”她从电子秤上下来,把脚伸进旁边的拖鞋。
“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她又问。
“都他妈输光了,还打个屁。”我走到桌旁,把上面的茶杯拿起来,喝了口水。
小红不高兴了,她走到我身边,很诚恳地说,“你可不可以别老是说‘他妈的’这几个字?你也不觉得难听?”
我一下子就火了,“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你要我说他妈的什么?”
“小军,”小红顿时鼻子一歪,像要哭了一样,说,“你别这样对我好不好?”
我这人最怕的就是女人哭,怎么女人他妈的这么爱哭?但我实在很烦,就说,“算了算了,我们别说这个。”
小红往床上一坐,看也不看我,肩膀开始抖动起来。
我觉得这日子真是烦透了,工作不想干,打麻将又输钱,一个女人好端端的,竟然说哭就哭了。我点上一根烟,不耐烦地抽了几口。
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小红也好像没真的打算要放声大哭。但她坐在床上,一直就望着床单角。我真的不喜欢这样。我又一次感到,两个人过日子真是特别无聊的一件事。我和小红认识快半年了,她在一个保险公司跑业务,时间比我还多。在我们第一次上床之后,她就和我搬到这间月租四百元的房子里来了。我本来是住在银行集体宿舍的,但为了和小红同居,我们找来找去,在电冰箱厂的宿舍租了间房。她和我一样,住在哪都无所谓。我很赞同这个观点,尽管我住在哪里都觉得烦,但我目前还只能住在这样一个地方。
最后,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放下姿态了。于是我又抽了口烟,把烟蒂摁熄在烟缸里,对小红说,“算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些毛病,这么认真干什么?”
小红这会抬头看我了,“你晚上吃什么?冰箱里还有点剩菜,我去帮你热热。”
“晚上?”我想起马达来了,就说今晚有一个二十多年没见过的朋友要请我吃饭,我问她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去。她当然愿意去,能见到一个人,对她来说,就意味着一宗保险单的买卖。于是我给马达去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晚上有空了,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可以一起怀旧了。
电话打完后,我和小红抓紧时间做了一次爱。这是很必需的,能通过这个行为解决刚才出现的争吵问题。我们甚至趁着做爱后的热情,把这狗窝样的房间也清理了一遍。我们出门的时候是六点一刻,心情也在做爱之后好多了。
5
这的确是一顿怀旧的晚餐。
我和小红到达那个小饭馆的时候,马达已经在里面了。看来他对这顿晚餐还是挺积极的。我这个二十多年前的朋友这么积极干什么?我发现我突然涌上一种警惕。你应该理解,现在遇上的人与事都不太好说。这种警惕让我一下子有点后悔。真的,我干吗要接受这顿晚饭的邀请呢?这个人二十多年没见了,谁知道他现在是干什么的,他说过,他现在“什么也没干”,但这句话我想你也不会相信。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一个人可以“什么也没干”吗?他靠什么去活?这些想法一下子涌到我脑中,我真的后悔了。我真是没必要和一个二十多年没见过的人重新建立什么关系。我突然觉得他会给我带来麻烦。这真是毫没来由的一个感觉。但这感觉一来,使我看见他时,几乎向后退了一步。
但我看见了他,也不能真的就退出去。于是我下了个决心,吃过这顿饭后,最好就不要和他再有什么往来。像这样的人,一般就会给你带来麻烦,什么也不会有。况且,无缘无故就请我吃饭,总让人觉得对方有什么牌要打。
我特别懊恼,这些念头怎么这时候才出现?
但马达看见我们走进来,显得特别高兴。他是一个人,看上去就像从来没人和他在一起待过一样。这感觉同样来得毫无道理,但我真这么感觉了一下。
他起身给我们拉开座位。坐下来后,他看了看小红,说,“这是……嫂子吧?”
“是我女朋友。”我赶紧纠正他。他妈的什么判断?嫂子?我连结婚的打算还没有,甚至想也没有想过。
“我叫小红。”小红倒是大方,这是她平时推销保险时所练习出来的。
“我叫马达。”马达慌忙和小红握了下手,说,“我和小军是小时候的邻居,一个班上念过书。”
“我听小军说了,”小红说,“你还是班长,是吧?”
马达笑了起来,“都二十多年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真是特别不舒服。妈的,就二十多年了,二十年是个他妈的什么概念?这个数字真他妈让人特别怀旧,但怀旧又有什么好处?它证明的只是我什么也没干。是的,我发现我真的什么也没干。我更加后悔了。我的确不该来。
饭菜上桌了,马达的兴致好像还不错,总是要和我碰杯,总是要和我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光。他酒量这么好?但怎么就不抽烟呢?我不太喜欢酒,但对烟特别喜欢。在我看来,酒容易把烟在口腔里的味道冲淡,这就让我更不喜欢酒了。
马达向我讲述了他这么些年的一些经历。他说中学毕业后,就直接考到××美术学院去了,因为他喜欢画画(他用的词是“美术”),在那里受到了四年的严格训练;但画着画着,兴趣转移了,现在干上了雕塑。我一口酒简直没喷出来。雕塑?这是什么玩意?我当然看过雕塑,但我实在没办法把我和一个实实在在搞雕塑的人联系在一起。画画还好接受,我认识的这个人怎么搞起雕塑来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觉得,马达吃错药了。
“你搞的这玩意赚不赚钱?”我问。我觉得我应该关心这个问题。
“钱?”马达大概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然后回答,“不太好说。”
这倒是真的,一说到钱,就会碰到不好说。这里面有什么花样吗?我也不太好说了。
于是我又问他回来多久了,是不是打算找份工作。他说毕业后去全国很多地方跑了一趟,回来还没有多久;至于工作,目前没什么想法,只想完成一件想了很久的作品。我就问他是什么作品,他像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不好说。他回答这句话的时候,看了看小红,给我一个是因为小红在场所以不好说的感觉。他尽管没说,但也没有因此吊起我的胃口。这些话题很让我觉得乏味,我对他说的东西的确不感兴趣,我甚至觉得这个人也没什么味道,我很想和他说说打麻将和搞女人的事情。这是真的,我很想知道他到现在究竟搞了多少个女人。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我当然不会相信他一直没搞过女人,像这种搞艺术的,就我感觉和耳闻,肯定是少不了的。但小红在场,我的确不好说。
尽管我觉得这个人乏味,但他的谈话兴致倒一直还高。他开始问我是不是还和××甚至×××有联系。他说到的××和×××都是我们小时候的邻居和同学。隔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可以说出这些人的名字,我真是有点诧异。我早就不记得了。
“没有。”我回答。
“一个也没有?”他好像不太相信。
“一个也没有。”我说。我也搞不清他怎么会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这么抱有兴趣,问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对以前的熟人一般是不太愿意联系的,和那些人在一起,无非就是把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唠叨个没完,有意思吗?
但马达觉得有意思,他说了很多我早就忘记了的事情,其中有一些说出来连我也感到惊异,因为他说的是我的事,而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说了很多有关我小时候的恶作剧,我觉得有点不堪,但小红很喜欢听,听得眉开眼笑,像下午赢了我的钱的赵爱萍一样。但她的笑有目的,这点我倒是清楚。趁着双方心情愉快,她开始把话题拉到她那边去了,她问马达现在买没买保险,知不知道有关保险的事情,以前是不是买过,等等。
“你是做保险的?”马达问。
“是呀。”小红说。她接着就开始向马达推荐买什么人身安全保险啦,个人财产保险啦。这些话她说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因此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我承认,小红说这些话的时候,有很强的说服力。我和小红开始交往,也就是她在半年前的某一天对我推销某种保险,推来推去,我们都没想到竟会被推到一张床上,干脆把自己推销给了对方。
马达好像很有耐心,一直不打断小红,他甚至还仔细看了看小红给他的一些资料。最后他问了句,“如果我的作品被偷了,会怎么个赔法?”
我简直有点烦了,他妈的什么作品?把自己当什么人了?难道他真以为他的那些什么作品能卖出个什么价钱来?于是我问他,“你那些雕塑能卖出去吗?”
“现在还不能,不过快了。”他说。
回答得还算老实,但什么叫“快了”?我觉得这个人是不是由我的班长变成了一个骗子?我真的更不愿和他再有什么交往了。这年头骗子太多,我没办法保证我这个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的班长是不是已堕落成了一个骗子。
到结账买单的时候,马达坚持说今天是他请客。我承认,我当时装模作样了一下,我的钱下午就输光了。他愿意买单,当然会在最后由他来买。临到出门,马达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家坐一下。我有点烦他了,就说改天吧,改天一定去。他说那你一定要来;我说好的,我一定会来。
6
但我知道我不会去。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无聊的人,没意思的人。和这种人打交道有什么好处呢?我很现实,这是没办法的,我希望和有钱人打交道。我不是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钱,那是谁也不会给的。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把钱存到我所在的那个储蓄所去。这是没办法的,作为银行职工,你就得想办法为银行多搞点存款。而要多搞点存款,你就得和有钱人打交道,但我他妈的一个有钱人也不认识,即使有哪个有钱人跑到我那里存了钱,我也不会愿意和他有什么更深的交道。我会难受,这是真的。因为我是一个很平庸的角色,兴不了风,起不了浪,能多搞个把女人,我会知足常乐。
我知道我不会去马达那里,原因当然不仅仅是他在我看来是个没钱的人,而是我差不多第二天就忘了他。这个人我和小红在那天晚饭回家后随意谈了几句。小红一心希望能最后说服他买买保险,我立刻就告诉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你不能指望一个吃错药的人来给你买保险,那是不现实的。我的口气特别坚决,因为我认为马达不是个正常人。看看他在搞什么就知道了——雕塑?但一个正常人应该搞的是女人,而不是雕塑。
小红后来赞成了我的意见,也就不提马达了。这个人很快就被我们忘了。
我的日子就这么混下来。这段日子我过得还算不错,自那天在赵爱萍家输光之后,我第二天就开始给他们颜色看了。一连几天,我的手气出乎意料地好,不仅把输掉的钱赢了回来,还多赢了他们几百块。再这样赢下去,我可以他妈的不用上班了!
但我还是得上班,以便使我在每个月能得到正常的口粮。我说过,我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但另外的日子我又不知该怎么去过。当然,问题是出在钱上。每个月的工资恰好够我个人花销,再剩不下几个。小红的工作是磨嘴皮,一个月能挣多少,我从来没去过问。我觉得,那和我是没关系的,即使我们目前处在同居状态,但你应该理解,如果我们把钱搞到一起,会给以后留下不少麻烦。我是个不愿意有麻烦的人,相信你也不愿意有麻烦上身。
我们会有个什么结果呢?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小红想。她总想能和我快一点结婚。没结过婚的女人都想结婚,这点我理解;但我不理解的是,结婚会导致一些什么麻烦,女人好像从来没有想过。那些麻烦还是和钱有关。我一想起来就感到有点恐惧。我为什么恐惧,因为我好像把我以后的生活看了个透一样。我没办法改变它。什么时候你又看到过一个像我这样的平庸角色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呢?至少我没有见到过。
如果有另外一种生活,我当然愿意去过。我有时候也睁开眼睛做过白日梦,我开始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冒险生涯,这种生活充满了跌宕起伏的狂傲不羁。天哪!那是多么叫人刺激!多么叫人胸怀舒畅。但结果呢?当我定睛一看,不过还是在我这间狗窝一样的房间里。我知道,我是没办法改变了,没办法转换我的角色了。这个想法一来,我该有多么郁闷,你真不妨想想。我因此承认,有时候我甚至嫉妒小红,她站在电子秤上,看着那个刻表,可以兴高采烈地告诉你,“小军你看,你过来看看,我又减了半斤!”
7
一天我正照常上班。那天我是坐下午班。这种日子不管多么无聊我还是得过下去。特别是上班的过程,说穿了就是一天天重复,什么变化也没有。重复是容易令人疲劳的。我每天都感到提不起精神,大概就是疲劳了。
快到下班的时候,我没想到马达突然又走了进来。他看见我在,显得很高兴。他站在防弹玻璃后面,这给我一种我是在坐牢,而他是来探监的感觉。我有时真觉得我就是在坐牢,在这个六十平方米的牢房里一待就是半天,连放风的时间也没有。
不过马达没有那种探监的感觉,他看见我的确显得高兴。
“小军,上班啊?”
“是呀,”我特别不喜欢有熟人看见我上班的样子,我说,“快下班了,你来取钱?”
“不是,”他说,“我刚好路过这里,看你在没在。”
“有事?”我问了一句。
“没事,”他说,“你下班后没事吧?我等你。”
我一下子就觉得烦了,等我?等我干什么?
我懒得回答,时间也的确到了下班时候,我把下午的传票码了码,在算盘上统计数字。
“咦?”他站在外面忽然又说,“你算盘打得这么好?”
妈的,他要干什么?我算盘打得好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而且,这句话又让我心情变得恶劣起来。我真想将手边的算盘一下子甩到地上去。看看吧,我现在就是在过这样的日子,和一把算盘在打交道,这也是他妈的男人该干的事情?
我没抬头,也不去回答他,低着头把传票打完,核对了一下数字,然后开始制表,我得把这些全部搞完,才可以关上门等着头寸车过来接钱箱。
这个结账过程特别繁琐,不过我也干惯了,每天都一样。全部做完后,我向外看了一眼,马达特别安静地坐在外面的沙发上,他是在等我,很耐心地等我。我一点也不愿理他,这个人我觉得比我的工作还乏味。
银行的头寸车把钱箱接走了,我可以正式下班了。
我一出储蓄所门,他就站起来,说,“怎么一直没和我联系?”
“事多,”我说,“你在忙什么?”
“我刚搬家,”他说。
“搬家?”我说,“你搬到哪了?”
“就在××街,离你这里只三分钟路。”
我当然知道××街离我这里很近。从这个储蓄所出去,向右一拐,走上几步就到了。
“怎么搬到这里了?”
“这里安静,我比较喜欢。”
然后他就问我现在是不是没事了,如果没事的话,可以到他那里坐坐。
我有点不想去,不过我的老同学看上去心情好,兴致也高。我也知道,这时候我回去,那张麻将桌已经没有我的位子;小红下午来过电话,晚上要去谈一笔业务,会晚点回来。我就想反正没什么事,去他那里看看也好。于是我就说那好。
我们一起出去,他现在的住处果然很近。没几分钟就到了。
他把门打开,说,“你进来看看。”
我站在门口看去。这是一间他妈的什么房啊,就一个单间,比我那间狗窝更乱,连一张床也没有,只在靠墙的地方竖着一张席梦思,大概要等他睡觉的时候才会倒下来。整个房间到处是书,到处是一些瓶瓶罐罐。在这些瓶瓶罐罐里面,堆满的全是泥巴;另外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工具也东一个、西一个;四面墙上都贴着一些画。看得出,是马达的素描。但这些素描很怪,画的竟然全部是男人的阴茎,或疲软,或坚挺,或细小,或粗壮。
他画这些干什么?我这是他妈的到什么地方来了?我一下子完全蒙了。
8
“小军,小军。”我刚一回来,还没上楼,就听见楼上有人叫我。
我抬头一看,是“灭害灵”。
“什么事?”我仰着头问。
“快上来,快上来,”他说,不断地把手臂对我一屈一伸,“就等你了。”
我赶紧上楼。杨为民家里还是那几个人。“灭害灵”、“蟑螂”和杨为民两夫妻。看来今天他们没找到其他过来打麻将的人。
我一进去,赵爱萍就说,“吃饭没有?我先给你下碗肉丝面。”
“吃过了,”我说,“刚吃。今天没人?”
“没有没有,”“蟑螂”说,“人都死光了一样。”
“什么话?”“灭害灵”立即对他进行反驳,“什么叫都死光啦?我们就不是人?”
我习惯了这两个人说话,就在该我坐的位子上坐下去。
我们开始打了,一连几圈,我延续了前几天的手气,杨为民手气也不错,手气最差的是“灭害灵”,没打上几圈,他就输了一百多块。“蟑螂”得意非凡,他特别喜欢看“灭害灵”输钱,即使他自己并没有赢多少。不过我那天的兴趣不是很大,有点想睡。我想我是有点疲劳了。但我知道,赢了钱的人是不能叫散场的,也只得继续打下去。
大概到了十点左右,小红回来了。她知道我会在杨为民家打牌,径直就到这里来了。
她一来,我就问,“就回来了?你来玩?”
“怎么?今天就不想打了?”
“不想打了,”我说,“有点累,想睡了。”
“你不想打牌?啧啧,这倒是新鲜,”小红说了这么一句,就接着说,“那好,我来,你先回去。”
杨为民问我是怎么回事,这么早就想睡了。我说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想睡了,大概是上班太累。他们都不信。事实是,这么早就想睡了,连我自己也不信。但我的确想睡,不想打了。我就把赢的钱给小红,要她好好打。她上位之后,我就起身回去了。
我靠在床上,又发现我根本睡不着,就打开电视看了起来,不料,没看上多久,突然停电了。这真是没办法,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切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至少电就是其中一种。电一停,你就什么也干不成。我想楼上打牌的可能也会散了。果然,没几分钟,小红把门打开。她回来了。
“咦?你没睡?”她看见我靠在床头抽烟,就说了一句。
“他妈的睡不着。”我说。
“你刚才还说想睡了。”
“刚才是想,现在又不想了,”我说,“赢了没有?”
“帮你输了二十块,”她说,“你也真是,趁着手气好吧,也不多打一会。”
“但我今天不想打。”我说。
“你下班干什么去了?”她把挎包扔到沙发上,问道,“六点半我还打电话回来,你没在。”
“没打我手机?”我说。
“我也没事,看你没在家,就想你大概有事去了,”她说,停了几秒,又问,“你是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她会这么问。她一直对我不太放心,因为说实话,我对自己也不放心。
“我到马达那里去了,”我说,“我还没下班,他就来了。”
“他?”小红忽然笑了,“你不是说他吃错药了吗?还到他家去?”
“你还别说,这小子还真是他妈的吃错了药。”我说,把身子往床里让了让,好让小红坐下来。
“你别跟着也吃错药。”小红挨着我坐下,说。
“那我是得神经病了。”我说,把抽完的烟扔到地上。
“你看你看,我说了多少次,别乱扔烟头。”小红特别不高兴,把身子一转。
每次都是这样,我乱扔个烟头,乱吐一口痰,乱丢一个啤酒瓶盖,小红就要说我,而她一说,我总是感到特别不耐烦。
“好了好了,”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喜欢唠叨?”
“你就嫌我了是吗?”小红站了起来,“说你一百次也没用。”
“你知道没用还说?”我真的有点不耐烦了。
“真不知怎么说你。”小红从床边走开。大概她是想喝口水,她的脚步声朝桌边走去。
房间里特别黑,停电真是一件令人感到麻烦的事,但它没停的时候,你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停电会造成什么麻烦呢?我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大概会有些麻烦。但我睁眼望去,没哪个地方不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这大概就是麻烦了。
我在黑暗中听见小红喝水的声音,忽然觉得和她去吵真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于是我就说,“给你说说马达的事,听不听?”
有那么一会我没听见回答,但我知道她走过来了。我的眼睛也慢慢适应了黑暗。小红的轮廓在我面前晃动。我知道,这次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我这么一说话,她已经不追究那个烟屁股了。
果然,我听见轻微一响,她把烟灰缸拿了过来,放在床头柜上。
“他有什么事?”小红说,在我旁边坐下来。
9
见我站在门边半天不进去,马达笑了一下,说,“怎么,吓着你了?”
“你这是他妈的……什么?”我说。
“你说的是什么?”马达说,“进来坐吧,这里乱了点,但无所谓的。”
我知道无所谓,我也赞成无所谓。于是我走了进去,找了半天没找到一个可以落座的地方。这里实在是太乱了。唯一显得整齐的和外表干净的大概就是放在墙角的一个冰箱。我第一次觉得,我现在住的地方并不是个狗窝,是人住的地方,狗窝已经挪到这个地方来了。
我没看见马达从哪个地方拿过来两张折叠椅,这两张椅腿都长满了铁锈。他伸脚把地上的一些杂物推开,椅子放好了,我们可以坐下了。
我从来没到一个这样的地方来过,我望着墙上的那些素描,问道,“你画的是谁的玩意?你自己的?”
马达看了看墙上那些阴茎图案,说,“只是训练一下。”
“没见过专门训练画这玩意的,”我说,“你要训练什么?”
“我想训练出它的创造力。”马达回答。
我又有点发蒙了。这是他妈的什么意思?而且我感到,他和我谈这些实在是谈不出什么东西来,于是我说,“那你自己训练过没有?”
“自己训练?”马达一时没明白。
“是啊,自己训练,”我说,“训练你自己的那玩意。”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有点想笑了,说,“你用自己那玩意在女人身上训练过没有?”
说实话,我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也不是别的,只是我觉得马达和我不是一种类型的人。他是种什么类型呢?我感到我没办法弄明白,也不打算去弄明白。只是我好像不应该这么和他说话,至少是不该对他说这么一句话。
马达看了看我,说了句,“你是想问我现在有没有女朋友,是吗?”
没想到,他会这样理解。不过这样理解也不能说就出了偏差。于是我就说,“是啊,你有女朋友没有?”
“在美院的时候有,现在没了。”他说。
“怎么会没了?”
“你也看见了,”他把手臂对这个房间挥了挥,“哪个女人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真是句实话,如果我是女人,当然会愿意去找个有钱人,怎么也不找一个住在这样一个地方的男人。而就这仅有的两次交道,我感到马达也不是一个懂得抓住女人的男人,和这种男人在一起是最没有味道的,因此我觉得,那个他原来的女朋友离开他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没有比这更正确的啦。
我感到有些坐不下去了。转头张望两下,我这时看见他靠在窗旁的桌子上,有几件泥巴做的物件。我看了看,一时没看明白,就说,“那是什么?”
“那个啊,”马达顺着我手指的地方看了过去,说,“是一只手。”
手?我简直没被他搞得一下子晕头转向。那是他妈的什么手?我仔细看了看,是像只手,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你都没办法找出一个比例来;也就是说,如果马达不告诉我那是只手,我没办法认识那是一个什么东西。我真是觉得又他妈好笑又他妈奇怪。这就是他说的雕塑?雕塑就是这么个样子?
“那又是什么?”我指着那只手旁边的一个东西问。
“那?”马达看了一眼,“是我女朋友,已经分手的那个。”
“你女朋友?”我差点没笑出来。那也是他妈的一个人?在我看来,也就是一块竖着的扁形石头而已,薄薄的一层,连脖子都没有,那也是个人?他妈的还是一个女人?说它是一块烂石头还差不多。
“你他妈开玩笑吧?”我说了出来,“那也是个人?”
“是啊,”马达说,“你仔细看看。”
“算啦,”我说,“你自己去看算了,你要我怎么去看?”
马达对着我又笑了起来,不过没笑出声。我有点讨厌他这种笑,总显得那么宽容一样,但我有什么要他来宽容的?我觉得他真的是吃错药了。
“算了算了,”我站了起来,说,“还没吃饭吧?今天我请你吃。”
这顿饭吃得有点乏味。我也搞不清他什么时候就说起了他的那个初恋。他说那个原女朋友叫小骐。和他大学同学,虽然学的都是美术,但对他在雕塑上的狂热实在没办法接受,和他分手了。后来,马达为了挽回,就给她雕了那个头像,但不料去找她时,在她窗外却听见她和另外一个同学正做爱,伤心之余,马达只得把那个雕像放在她窗台上离开。至于小骐的新男友是谁,他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临毕业时,小骐来找过他,找他的原因是把这个头像还给他,并说大家还是朋友对吧?大家以后还是可以互相联系对吧?大家还是可以在心里记着对方对吧?等等。她每说一次对吧?马达就回答对。他只能这么回答,尽管他很想说一些别的话。但小骐不让他说。只把那个头像交还给了他。她还是表示了自己喜欢这个头像。如果喜欢就留着吧,马达说。但是没必要。小骐说得很坚决。
马达就这么唠唠叨叨他的故事,我听得一点感觉也没有。饭后我就打算回家了。他还要我去他家坐,我实在不想,就说算了,改天再来。他没怎么坚持,我也希望他不要坚持,总之我是不想再到他那里去了。于是我们就客客气气地相互说声再见,分手了。
第二章 马达的爱情
1经过和马达的那次见面后,我实在不愿意和这个人再有什么交道。这个人太没有意思了,既不打麻将,又不搞女人,一天到晚和石头泥巴打交道,真是有点滑稽。唯一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他那些素描。他画那么多阴茎干什么?是不是有点变态了?一想到这点,我当然更不愿意和他有什么更多的交往。
不过我和马达的见面倒还是经常的。因为他现在就住在我这个储蓄所旁边的××街上,他老是会到储蓄所来,有时候是来取钱,有时候是来存钱。不过他的存款一直不多,总是几千块。和存钱相比,他取钱的次数明显要多,尽管每次的数额不大,有时候他取的金额居然只有那么几十块钱,像是只取几顿饭钱一样。我后来发现了,他每次来取较多钱的时候,总是脸色不太好看,我怀疑这小子八成是在昨天晚上搞女人去了。但他从来不和我谈女人,因此我觉得这个人实在有点虚伪。
他来储蓄所的时候,也总是会问我是不是有时间到他那里坐一坐。我实在不想去,几乎都没留什么余地地拒绝了。不过我的口气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生硬。我随口就可以编出很多理由。这些理由不会伤害到他的自尊心。
那么,我和马达是朋友吗?我只能说,又是又不是。为什么这样说?说是,是因为我和他毕竟是一个宿舍长大的;说不是,我和他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面了。我有自己的朋友和自己的生活方式,这又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对他唯一关心的,是想知道这个人的性问题是怎么解决的。这个问题很实在,它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和解决的。这不是个猥琐的问题。一个人如果回避这个问题,我就会觉得这个人至少不那么诚实。我承认,我有很多缺点和毛病,但我愿意诚实。马达从来不和我谈论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人已经不诚实了。但我也只能算了。
至于我自己,自从和小红同居以后,我的性生活开始有了规律。在这之前,我的胃口很好,属于有什么吃什么的那种类型,没多少讲究。但现在很好了,小红很能满足我,我也从中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其实应该去过有规律的生活。我这么说不是要向你表明,我和小红之间有什么伟大的爱情存在。这玩意我是不相信的。伟大的爱情当然存在,但不是我可以撞上的。我明白这点,特别明白。
2
说到小红,我想你大概会关心她是不是个美女。我现在告诉你,还差一点,小红就是个美女;但也就差上那么一点,她就只是她素来喜欢标榜的“剩女”了。剩女是不是美女,你可以自己去街上看上几圈。除了到处推销保险,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爱好。这是很自然的,现在这个时代发展得十分迅速,因为它的胆子比以前变得更大,步子比以前迈得更快,使你很难集中精力去注意某个个人和某个个人的某个事件,即使这个人每天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也不认为小红有多么聪明。她很实在,这也是我们最终搞到一起的原因。我们的许多观点非常一致,我也没搞清是我影响了她,还是她影响了我。我们一致的观点的是,这个世界很乏味,这种生活很乏味,因此这日子也过得很他妈的乏味。
她总是琢磨要如何样说服一个人来买她的保险。但保险是什么?很少有人愿意去买那玩意。因此她就得不断地跟每个客户磨嘴皮,有时候有效,有时候又没效。但她现在只能干这件事,像我现在也只能在一个储蓄所坐柜一样,都是没有办法的。
她的优点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就是她的厨艺还不错,我每天中午都是吃她做的饭菜,特别好吃。但我是不是打算吃一辈子呢?我没有那么去想。结婚是件特别令人头痛的事。她很想结婚,暗示了我好几次,我都装作没听到。后来她也不说了,大概觉得和我结婚也是一件不很稳妥的事。
下班回来,她也喜欢到杨为民家打打麻将。这是很自然的,我们都觉得打麻将是特别好玩的事,它也是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但要我来分析她的性格,我觉得很难做到,首先是我不擅长分析别人的心理,那也是特别没意思的事;其次,我觉得小红也没什么好分析的。去分析你的同居女友,那是更没意思的事。我还觉得,女人不是用来分析的。分析来分析去,你对得到的结果难道就信以为真?所以我从来不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另外,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总觉得柜子里少了一件衣,身上多了一斤肉。因此你要说我并不是特别了解小红,我并没什么反对。
3
不去和马达打交道只是我的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和我的很多愿望一样,都是难以实现的。我不想在储蓄所上班,还是得上;我不想和马达交往,还是得交。因为他是我的一个客户,你不能对你的客户视而不见。
马达连续取了几笔钱后,他那个存折上的钱已经不多了。他的这些钱是取去干什么用,我一点也不关心。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况且,他不是很有钱。但有一天他忽然来存钱了。他存钱的数目是三千块。这对他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至少我从未见他存过这么多钱。
“你发财了?”我接过他的钱,一边点,一边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哪里发什么财?”他说,“一个朋友帮我卖走了几幅画。”
“那你的画挺值钱嘛。”
“不能这么说啊,”马达笑笑,“好久没卖了,都快饿肚子啦。”
“不至于吧?”我说。
“什么叫不至于?”马达看上去很认真,“我不开玩笑的。”
“算啦算啦,”我说,“我又不是想向你借钱。”
“你要真的想借,就先把这钱拿去用。”
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但这句话使我觉得,我这个老同学还真有性格上的勇气和弱点。怎么可以随便就把钱借给别人用?也不怕别人不还?至少我没有这个胆量。于是我说我不借钱的,既不借给别人,也不愿意向别人借。
“我要借了你的钱,你就会到我家吃饭去了。”我还补充了这么一句。
“你说得还真是,”马达靠在大理石柜台外,说,“这么久了,我还没到你家去过的。”
“你想去啊?”我说。
“是啊,”他说,“从没去过的,你住哪?”
“远哪!”我说,“电冰箱厂的宿舍。”
“你怎么住那里了?”他说。
“那里便宜。”我说。
“你明天上什么班?”他接过我递出去的存折,问。
“明天?”我说,“明天我休息,不上班。”
“那我明天到你那里看看,怎么样?”他一边说一边把存折塞进兜里。
我当然不想他去。这么说也并不是我对他烦到了那样一个地步,而是我觉得,我那里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另一个狗窝,和他住的地方差不了多少。
我还没回答,他就说,“我也想休息一下了,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去你那里玩。”
玩?我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他要去,我明天倒是玩不成麻将了。
但我总觉得不好拒绝,怎么说我也到他家去过。他把这看成礼尚往来也并没什么不妥。
于是我说,“那好吧,明天到我家吃中饭。”
4
马达和我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我准时到了汽车站。我到汽车站的时候,马达已经站在那个站牌下了。
他手上提了个袋子,很简陋,看上去像捡来的;也可以说,提着袋子的马达像个捡破烂的。因为他穿得也十分马虎,胡子也没刮。看见我走过来,他显得十分高兴。说实话,他的这种态度对我也产生了某种感染。只是我现在不愿意多认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而马达也恰好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大概是怕我不好意思,他就主动说他今天起得早,担心路上塞车,所以就到得早了点。
马达会到家中做客,我在昨天回家后就告诉小红了。小红也就没去上班,反正她那里需要的是你推销后的成绩。她先把房间整理了一下,使它稍稍像个样子。另外就去菜场买了很多菜。我觉得没必要这么隆重,也就多一张嘴来吃饭而已。但小红觉得这关系到我和她的面子问题,不准备好点是不行的。
我发现我也的确很有面子。至少马达一进门就表示感到特别舒服。落座之后,他把那个袋子打开了。他说第一次上你们家来,也没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们的,就把一个雕塑送给你们,这是他自己花了一番工夫雕出来的。
说实话,这件雕塑是我在马达的作品中唯一看得懂的东西。它就是一把琴。不过我也没认出究竟是一把什么琴。我就问他,“这是什么琴?”
“竖琴,”他说,“古希腊时期的一种乐器。”
“那这东西就叫竖琴了?”我仔细看着它,尽管兴趣不是很大,但它毕竟是件礼物。
“不是,”马达俯过身,也和我一样地仔细去看这件东西,说,“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预感要失去的旋律’。”
“叫什么?”我发现我没听明白。
“预感要失去的旋律。”马达重复一遍,对我笑了笑。
“怎么叫这个名字?”我说,“拖拖拉拉的,什么意思?”
马达一下子提起了兴致。他做了个手势,这手势很怪,像是那只手没有长在他身体上面,是它自己在挥动一样。我不知道这感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说有些东西必须从反审美的角度去看,其实雕什么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给这些现成的物体加上新的命名,使它的实用性消失,促使一种新的思考产生出来,等等。
我简直想笑了,他说的是一些他妈的什么概念?我一点也不想和他去谈这些没办法搞懂的东西。于是我又问一句,“你怎么想到要雕一个这样的东西?”
“你是说琴吗?”
“是啊。”
“当我看着那块石头的时候,就感觉到里面有一把琴,我要把它拿出来。”他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他脸上的神情严肃得有些让人理解不了。我觉得这话题有些滑稽,就赶紧打断他,对着厨房说,“小红,你那里要不要帮忙?”
当然不要。小红的厨艺一直非常过硬。
马达当然也看出来我不想和他谈什么雕塑,就很识趣地不谈那个话题了。
在吃中饭的时候,我发现,马达还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是个很无趣的人。他去了很多地方。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谈到了这个话题,马达就把他在这些年的一些经历和经历中的一些故事讲给我们听。对他来说,这些故事没什么值得夸张,但我听上去觉得还有点意思,小红也觉得特别好玩。她总是在马达将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说,“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马达把“后来”的事情继续说下去。
饭快吃完的时候,“灭害灵”和“蟑螂”跑到我这里来了,他们问我下午打不打麻将。我当然想打,但马达在,我有点为难。不过马达很好,他发现我的兴趣对麻将要大些,就说小军你去玩,我也要走了,下午我也有事。
于是他起身走了,我和小红送了他一程。马达第一次到我这里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5
那个“预感要失去的旋律”放在窗台上了。是小红放的。
怎么来说他这个雕塑呢?我是外行,说不出什么究竟。事实上,到第二天,我差不多就不记得这玩意了。我没什么预感,也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我会失去。说到底,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当然也就没什么可以失去。
我的生活没什么变化。这句令人沮丧的话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但事实情况就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改变它?而且,在我和小红之间,也很难说得上有什么沟通。我们的日子一成不变,每周定期做爱,完事后和没做过差不多。打麻将的手气也是时好时坏。但这些说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而我一点也不愿意你在读着这些枯燥的文字时,也和我一样地烦下去。让我把速度加快一点吧!希望后面发生的事能引起你的兴趣。
在马达去我那里吃饭之后,没过几天,他就坚持一定要我和小红两个人去他那里吃饭。我这时已经感到不好拒绝了。这个人在事实上已经和你的生活发生了关系。这种关系一旦发生,你就很难在短期内完全摆脱开。当然我也承认,我对他也产生了那么一点兴趣。
我和小红去他家的那天,我是坐下午班。马达来我储蓄所等我下班。我的同事对这个人也流露出一点点好奇心。大概是这世界特别枯燥,所以出现了一个和平常人有点异样的人都会引起旁人的好奇。这是可以理解的,它可以给人一点超出个人生活之外的谈资。
我同事对马达的态度并没有对马达产生什么影响。好像他对这些都是无所谓的。这点很合我的胃口。我在柜台后面上班,他就在外面的大厅沙发上等我。临到我下班的时候,小红来了。我还在结账,她就坐在沙发上和马达聊天。
马达没有在家中给我们做饭。他就请我们在临街的一个小店里上吃饭。我发现,马达和那个小店的老板搞得很熟。这对他可能是很自然的,因为他天天在这里吃饭,尽管每次消费不高,但十分忠诚,从不换地方。
不过小红不吃晚饭。马达觉得奇怪,“你怎么不吃晚饭?”
“她要减肥。”我代小红回答了一句。
马达笑了起来,“减肥?你这不是拿身体开玩笑?”
小红大概觉得我不应该对外人泄露这个秘密,在我手臂上我拧了一把。
“别听他乱说。”她说了一句。
马达大概觉得这很好玩,就对小红说,“你……没有一百斤吧?”
“九十四斤。”小红说,不过她一说完,就意识到我说她要减肥是句实话了。这从她的脸色中可以看出来。
“这个重量是不需要减肥的。”马达说。
我们后来的说话就没有围绕小红的减肥问题了。这次吃饭比马达第一次请我们吃饭时的气氛要好得多。我也开始觉得,这个小时候的同伴的确有点意思。至于究竟是一些什么意思,我自己也说不出一个大概。
饭后我们到他家里去坐。这是他建议的,我们只是接受而已。
我这是第二次到他住的地方。一进门,我忽然感到有点尴尬,因为他墙上贴着的那些阴茎素描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多了,几乎满墙都是。我倒无所谓,但小红就不同了。她一看见墙上居然贴着这么一些玩意,立刻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她和我上次一样,待在门边进不去了。她当然不想去看,但那些画面差不多是张牙舞爪地出现在你面前,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我一下子后悔了,我不该同意到他家来的,但我刚才没有想起。
马达似乎也注意到了,他赶紧先走进去,说,“别管这些,别管这些,进来坐,进来坐。”
但我们没坐多久,主要是小红特别不习惯。这种不习惯是因为她特别感到别扭和不好意思。当我们总算费力地在他这间杂物遍地的房间里坐下来后,还没喝完一杯茶,一直低着头的小红终于忍不住说我们还是回去算了。马达显得有些紧张地挽留了我们一下,但小红去意坚决;马达大概也觉得不好解释,于是我和小红就回家了。
到家后,小红说,“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了,画一墙的那东西,你没见过?”
我说我上次去他那里的时候就见到了。小红一听特别来火,说你知道还要我去?我赶紧说我刚才忘记了,的确是忘记了。
“他是不是变态了?”小红又说。
“他说他要训练什么创造力。”我记起马达上次给我说的话来。
小红撇了撇嘴,用眼睛指了指窗台,说,“他上次给我们的那个雕塑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想了一下,说,“叫什么‘预感要失去的旋律’吧,这名字他妈的莫名其妙。”
6
我和小红一直没再去马达那里。马达也好像挺忙,也没再说什么想去我那里坐一坐,吃吃饭。我们的交往始终不多,尽管每次他到我这个储蓄所存钱取钱时会和我说上几句话,但也没什么很实际的内容。
我的同事倒是对他比我更有兴趣一些,每次他进来,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同事就会把手上那件一辈子也打不完的毛衣放下来,俯下身对我低声说一句,“小军,你那个朋友又来了。”听到这句话,我就把专心看杂志的眼睛抬起来。
那天同样如此。没一个客户来办理业务,我正看着杂志,我对面的女同事又把毛衣一放,对我低声说,“小军,你那个朋友来了,”但她这次加了一句,“你看他是不是病了?”
我把头一抬,果然是马达走了进来。看上去的确是病了,大概还病得不轻。尽管他以前来取钱的时候,脸色总是不太好,但我从来没有见他的脸色这么难看过,白得和纸差不多。
我赶紧站起来,隔着防弹玻璃问他,“你怎么啦?脸色这么白。”
他笑了一下,我觉得这笑特别显得难看。
他说,“没什么,来取点钱。”
于是我给他办理取款业务。但是说实话,他这个样子使我有点担心起来。他现在一个人住。在这个地方除了我,他好像没什么熟人或朋友。至少他从未在我面前提到他和××还有×××发生了联系。
业务办完后,我忍不住又问了句,“你没生病吧?”
“没有,”他说,“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那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
“大概没跟上营养。”他说。
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实情。他说他天天都是在那个小店子里吃饭。而那种小店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每天去吃的。既没有油水,也没有好的质量。他告诉过我,他曾在新疆大病过一次,伤了元气。如果营养跟不上的话,我觉得他的身体难说能撑多久。
我不知怎么回事,看着他差不多要垮下去的样子,突然有了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我就说:“你今天就到我那里吃饭算了,我要小红做点有营养的东西给你吃。”
7
马达脸色不好。我发现这尚在其次,我觉得他现在好像说话都特别困难。整个人显得十分虚弱。我倒并不认为是他以前得的那场病的缘故。我猜大概是马达画画和雕塑做得过于刻苦了。这种刻苦我没办法做到。但我觉得,不管他做的事我明白还是不明白,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嘲笑他。
马达的这个样子让小红也吓了一跳。按她的话来说,就是一看见他的脸时,觉得这个人和死了一样;即使还没死,至少也是差不多了。
在我的嘱咐之下,小红那天特意给他煲了些汤,还做了几个营养比较丰富的菜。马达没讲客气,狼吞虎咽地把东西吃光了。然后他对我们表示了谢意。
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是,他这个样子使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来了。他那时和我在同一个班上,班上总是有几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同学欺负他。在那个时候,总是我挺身而出,帮他打架。我承认,我帮他打架,主要目的是希望他能作为我的战马,驮着我闯过每一个考试关。他当然做到了,而我呢?事实情况是,每次帮他打架,我还每次得到我是在庇护一个人的虚荣心的满足。我的确虚荣,总希望别人把我看成是他需要的对象。我从小就是这样,你可以因此鄙夷我,但我的确就是这样。
马达虚弱的样子又使我产生了这种感觉。我的虚荣心又上来了。于是我对马达说,“你那个地方没什么是可以吃的,不如你每个礼拜都到我这里来吃一餐,打打牙祭,也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我这话一说,小红就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她是不愿意,但我装作没看到。我被自己这个没有来由的念头吸引住了。
“你看怎么样?”我望着马达把话说完。
“这……不太好吧?”马达说。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这又有什么不好了?”我转头望着小红,说,“对吧小红?”
我望着她这么一说,小红也没办法了,她只得说:“是呀,你过来就是,看你每个礼拜哪天过来,我好准备准备。”
小红的话言不由衷,但我感到有些得意。我觉得小红简直太容易就被我的小把戏制服了。她的这个样子我真觉得好玩。
我甚至说了一句:“你看,连小红都没意见,你还客气什么?”
马达一再说没这个必要,那样太给我们添麻烦了。但我坚持要他每周选一个日子过来。我发现,他越拒绝,我就变得越坚定。我对他提到了我们源远流长的友谊。在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马达一直就和我是非常好的朋友,他现在需要我的帮助,我也乐意帮助他。最后,马达同意了,他每周六到我这里吃饭。
于是我们就这么决定了,小红也没再说什么。我想做的事,小红几乎也没有那么强烈地反对过。她知道那是没什么用的,就只能算了。我还估计,马达的这个样子在最后也引起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同情心。
就这样,马达每个礼拜六都会到我这里来吃中饭。每到那天,他都会和我一起过来,如果遇上那天我坐上午班,他也会在我储蓄所等我到一点下班,再一起过来。
8
我刚才说,小红同意马达每周六来,是引起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同情心。那么她是在什么时候对马达又产生出爱情的呢?我一点也回想不起来。这句话我希望没引起你过多的意外。你可以说我是作茧自缚,我没什么可以反驳,因为我的确是做了件作茧自缚的事。
我后来仔细回想,有很多细节其实已经泄露了事情的变化,而我一直没去注意。我不是一个喜欢关注细节的人,这就给自己的感受带来了一些很致命的弱点。譬如,我竟然没有注意到,以前小红每天晚上都要在那个电子秤上称体重,但慢慢地不称了,她对自己的体重不在乎起来;而在过去,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哪一天她没去那个电子秤上站一站,几乎做不到上床睡觉。
另外,我们这间房是很少打扫卫生的。我很懒,小红也不见得有多么勤快。但她开始勤快起来,总是打扫房间。到了礼拜五那天,打扫得更是比以往积极。我记得我还说过这么一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勤快了?”
但小红没回答,我也没有追问下去。
在她打扫房间的时候,我还能回想起的一个细节是,她总把那个马达送的那个“预感要失去的旋律”的雕塑抹得特别干净。我也没在当时注意的是,那个雕塑已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台上跑到小红睡的那边的床头柜上了。
我现在明白,当我终于注意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大概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9
最先提醒或者暗示我的是赵爱萍。
那天我照常在她家打麻将。我们从下午打到了晚上八点。她当时赢了大概六十块钱,心情特别好,就起身让杨为民上桌,她则到厨房给我们下肉丝面去了。
杨为民一上桌,就一连输了两圈。两圈输完,赵爱萍把面也端了出来。
她一看形势有点不对,就赶紧说,“好了好了,大家先吃碗面。老杨你下去,吃完面还是我来。”
杨为民向来不敢违拗老婆。他也觉得自己手气太差,赶紧就从桌子上让开。我们端过面,开始吃起来。
“我说小军,”赵爱萍重新坐下去,对我说,“经常到你家吃饭的那个人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以前的一个同学,”我说,“现在是在搞他妈什么雕塑。”
“啧啧,是艺术家啊?”这个胖女人又问,“他怎么老是到你家吃饭?”她的眼色已经有点不对了。但我当时只顾吃面,一时还没感觉。
“是这样。”我于是解释起来。我说这个人就一个人在这里,自己租了个房,既没什么钱,又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身体只怕要垮了。出于一个老同学的感情,我就要他每个星期六到我这里来吃一顿。
“这没什么吧?”我吃完一口面,补充了一句。
“灭害灵”大腿一拍,说,“小军,你真他妈够朋友!”
“蟑螂”对着“灭害灵”一横眼,说,“你说这么快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灭害灵”把头转了过去。
“这是我正准备说的,”“蟑螂”说,“下次你说话别那么快。”
“妈的,老子说话快不快关你什么事?”“灭害灵”吃完了,把碗一放,很不满意“蟑螂”说的话。
“刚才这圈你还没给钱给我,”“蟑螂”大概觉得说这个问题会说不过“灭害灵”,就把话题转了过去,说,“快给钱!”
“咦?咦?”“灭害灵”有点来火了,“上礼拜你欠了我两块钱的,一直没给,你先还钱。”
“上礼拜?”“蟑螂”一口面还挂在嘴上,头一抬,说,“你怎么上礼拜不向我要?”
“好了好了,”赵爱萍说,“你们少说几句。”
她这么一说,两个人不说话了。
“小军,”赵爱萍又转头看着我,说,“你是讲义气,但别人可不一定讲。”
“你什么意思?”我的确有点奇怪。
“你看看,”赵爱萍说,“小红就一直没来这里打过麻将了。”
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注意到了,小红的确有很久没来这里了,但这并不意味什么吧?我就一笑,说,“她要减肥,顾不上了。”
“不见得吧。”赵爱萍很不以为然。
“好了好了,”杨为民对他老婆说,“你别没事找个事来。打牌打牌。”他想趁机上桌,但赵爱萍当然不会让。
“什么叫没事找事?”赵爱萍说,“我是不想小军吃亏。”
“我会吃什么亏?”我真有点奇怪。赵爱萍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算了算了,”赵爱萍不把话题说下去,对杨为民说,“你去洗碗,我来打牌。”
杨为民非常讨厌洗碗,但也已经洗了差不多二十年,因为赵爱萍的话他不敢不听。于是他不很情愿地把我们的碗收拾了一下,端到厨房洗去了。我们几个人又开始打起来。但赵爱萍的话在我心里有了反应。吃亏?我会吃什么亏?我一点预感也没有。我倒是发现,我刚才说小红要减肥,但这段时间她好像没在那个电子秤上称过体重了。
10
事情差不多到公开地步了。而真正告诉我这件事的竟然是马达。
那天是礼拜六,我坐上午班。以往遇到这种情况,马达一般都会在接近十二点左右的时候到我这里。等我下班后再和我一起回去吃饭。但那天马达没来。我开始也没注意,当我想起这今天是礼拜六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壁钟,快到十二点了。应该是马达到我这里的时候了。
他一直没来。
那天我下班也比较早,提前了差不多半小时。原因是来接替我坐下午班的那个同事来得比较早。我结完账,不知马达为什么没来,我也没去多想,反正他住的地方不远,我就想我去他那里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刚一敲门,门就打开了。好像那扇门根本就没关上一样。
马达坐在房间里。他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靠着墙坐在地上。墙上那些阴茎素描真是越来越多,不过我也懒问得他。他说起他那个领域的东西,我是没办法听懂的。对我来说,都是怪名词而已。
马达靠墙坐着。他的眼睛也没望那些素描,也没去望房间里的其他东西。我的感觉是,他虽然长着眼睛,但什么也没望。我进来了,他向我看了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然后就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他问我。
“今天你怎么没去储蓄所?”我问。
“储蓄所?”他像是不知我说什么一样。
“是啊,”我说,“今天礼拜六,你不去我那里吃饭啦?”
他没有回答我,好像不知要怎么回答我一样。
“这样吧,”他忽然说,“今天我请你在我这里吃。”
“你什么意思嘛?”我当然觉得奇怪,“小红都在家做好饭了,就等我们回去。”
“算啦小军,”他说,“我不想去了。”
我真觉得奇怪起来,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不想去了?我就问他为什么。他当时想了一下,然后说我们一起到外面那个小店子吃饭,慢慢谈。他说得有点让我摸不着头脑,不过看上去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坚决。我想了一下,就说那我先给小红打个电话。我说完话,他有一个古怪的表情,像是要说什么,但还是没说。我没去仔细分辨,就给小红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和马达今天不来了。
“但我已把饭做好了,你和他还是来吧。”小红说。
“没关系,”我说,“马达要和我谈点事情,我下午回来,你先去杨为民那里占个位子,我不会很久,大概三点左右就能回来。”
小红还说了些什么,无非是希望我们能回去,不过我已经决定和马达一起去吃饭了,就重复了一遍我的意思。小红最后答应了,她显得很勉强。而我当时什么也没去注意。
11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马达首先对我给他的照顾(他用的是这个字眼)表示了一番感谢。我觉得奇怪,这有什么好感谢的。和他这段时间的交往,我觉得马达这个人还算是比较单纯,没什么过多的心眼。至少在我看来,这个人很难对别人抱上什么恶念。他的心思一般就花在他的绘画和雕刻上面。他那种苦行僧似的日子在我心里也不是没有反应,尽管我说不出什么,但我知道,我对他的感觉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不会是像开始时那样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了。即使他在我看来,依然是莫名其妙的,但这里面的意思已经改变了不少。
他想和我谈什么呢?我和他的话题要取得一致,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但他想和我谈,一定要和我谈。于是我们就谈起来了。
他最开始有点犹豫,好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我对这个样子是特别反感的。尤其一个男人,我赞成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管要说的事情是好事还是坏事,你不说出来,我就没办法判断。
他的吞吞吐吐实在让我有些不耐烦,我就对他说了句,“你到底想说什么就赶紧说,我三点钟还得赶回去打麻将。小红下午还有事的。”
马达低着头喝口酒,忽然就直视着我,说,“你知道小红下午是有什么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事?还不就是推销他妈的什么保险。”
“她不是去做保险。”马达慢慢地说。
“不是?”我倒是一愣,“那她是去干什么?”
话一说完,我更觉得奇怪,怎么小红下午去干什么事我不知道,马达倒是知道了?
我还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他就回答我了,“她下午是到我这里来。”
“到你这里来?”我吃了一惊,“她到你这里来干什么?”
“小军,”马达的样子显然是在寻找一些措辞,“其实我也不好怎么对你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小红现在怎么样?”
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一个他妈的傻B了。我明白了一点什么,但我不相信。这么多年来,和我上床的女人的确不少。在小红之前,那是我没办法统计的;在小红之后呢?我承认,我也搞过别的女人,但我至少没有在搞别的女人时候想过要把小红一脚踹了。我没这么想,尽管不意味着我对小红会有什么更远点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在现在这个阶段,我可能习惯了小红。但他妈的马达是想告诉我什么?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几乎想站起来。
“是这样小军,”他好像没去注意我的反应,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说,“我不希望有什么事发生,你回去后告诉小红,叫她别到我这里来了。”
“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说一遍。我心里已经感到那个东西了。
“要么你和小红谈谈,”马达把酒喝下去,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我们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
“你觉得会不愉快吗?”我冷冷地说,“你现在不说清楚,我们是会不愉快。”
“可是我也说不出什么,”马达还是那么冷静,“你回去和小红说一下,好吗?”
“要我说什么?”
“要她别到我这里来了。”他抬起头,好像是我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我开始感觉一种愤怒了,他妈的,这王八蛋以为我听不懂他的意思?我还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吧?但我发现,我的确不能和他再谈下去,我得回去和小红谈。这件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得搞个水落石出才行。我当然希望这件事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尽管它可能真的就是那样。但这两个人真的会做出一个那样的事情吗?
12
杨为民的家是敞开着的。我的心情非常恶劣,我很想我能把自己控制得好一点。对我来说,这件事既是我没办法接受的一件事,也是我不愿意相信的一件事,也更是我不愿意当着杨为民这些人说的一件事。
我推门进去,在桌上打牌的是杨为民、“灭害灵”、“蟑螂”和小红。赵爱萍在里面的卧室睡午觉。她一睡着,鼾声就特别大,听得人非常难受。我一进门就听到她的鼾声。不过在桌子上打牌的人倒都不觉得,一是他们习惯了,二是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麻将上。
见我一进去,小红就说,“你回来啦?你来玩。”
我还是感到有点压不住火气,就说,“我不玩。”
小红仔细看了我一下。她知道我中午是和马达吃的饭,她这时候就显得特别敏感。
“怎么啦?”她问一句,打出一张牌。
“你下午是不是有事?”我问她。
小红没看我,回答说,“也没什么事。”
“你没事的话,”我站在她背后,说,“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滑稽了小军,”“灭害灵”对我说,“你们还要谈?还没谈够啊?”他话没说完,就对我眼睛一眨,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你这是嫉妒,”“蟑螂”对“灭害灵”说,“人家小两口,当然要多谈了,对吧小军?”他又对我说话了。
但这两个人的话使我更加冒火。
“他妈的,”我也不知道是对谁说,“别放他妈的屁了!”
我知道,我说这句话时,声音已经不对了。杨为民把头抬起来,对我说,“你没什么事吧小军?”
“没事,”我当然不能把这个问题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但我很想立刻就和小红去谈这个问题。我发现我真是有点受不了,因为它太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来没想过和我一张床上睡觉的女人会喜欢上另外一个男人。这对我的自尊心打击太大。
但我还是把火压了压,对小红说:“今天算了,我们回去。”
我的话说得很生硬。每个人都注意到了。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灭害灵”说。
“他妈的,”我对他一横眼,“这关你什么事?”
“灭害灵”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他一连“咦”了几声,说:“小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自己不玩吧,还叫你老婆别玩?”
他和“蟑螂”一直喜欢把小红叫作我老婆。但这句话今天让我特别来火。
“老子今天就是不要她玩!”我突然吼了起来。
“没事吧?没事吧?”杨为民说。
“小红我们回去。”我又说,不去回答杨为民了。
这时赵爱萍从卧室走了出来。她穿着睡衣,一出来就说,“什么事这么大声?小军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你她妈的也问我这个问题?我就说,“今天小红不打麻将了,我要和她谈谈。”
赵爱萍看见我的脸色不对,她倒是有点明白的意思,就说,“行行行,我看你们也是要谈谈才好。”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赵爱萍的话,还是他们发现我是真的有点火了,“蟑螂”就说:“那么今天就算了,晚点再玩。”他一边说一边就把桌屉里的钱拿出来,往衣兜里塞去。看来,他把昨天输给“灭害灵”的钱给赢了回来。
13
小红和我下楼回家了。我这时注意到,那个什么“预感要失去的旋律”已经没摆在窗台上,而是放到床头柜上来了。我简直不知道我的观察力怎么会这么迟钝。
“你出什么事了?”小红说,大概她是感觉到一些什么了,脸色有点畏惧。
我走到床边,把马达送的那个雕塑拿起来,问,“你什么时候把它放到这里来了?”
小红被这个问题搞得有点措手不及。她有点紧张,我看得出这点。不过她的反应还不是很慢,“我,我也不记得了,那天随手放的。”她这么解释。
“随手?”我冷笑了一下,“那么巧?”
“你什么意思嘛?”小红勉强笑了一下。
妈的,我看着她装蒜的样子就感到不可忍受了。
“你下午是打算干什么去的?”我问。
“下午?”小红脸色都白了,说,“我,我没打算干什么去的。”
“没打算?”我一时竟想笑了,“早上你还说下午有事的,突然没打算啦?”
“是,是呀。”小红说,但她说得声音很小。
“你是打算到马达那里去,是吧?”我已经忍受不下去了,直接说了出来。
小红顿时脸色煞白了。
“你、你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吼了一句,“你把我当傻瓜啊?啊?”
“你听谁说的?”她还想抵抗一下,但脸色已经惊慌起来。
“谁?”我又冷笑一下,说,“你说还有谁?不知道我中午和谁一起吃饭吗?”
小红突然被什么东西把全身给拧了一下一样。她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
“是的,”没想到,她突然把头一抬,看着我,忽然就承认了,声音也一下子正常了,“我是打算去马达那里的。”
“是吗?”我又冷冷地说,“这段时间你天天都去了,是吗?你这段时间根本就没去搞什么保险,是吗?这段时间你就陪着马达了,是吗?”
“是的,小军。”没想到,她竟一口承认了。她的两只手插进了头发。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心里的滋味真的不好形容。我想还问这么一句较好。
“我也不知道,”小红说,她突然又望着我,说,“我想我们算了,我也不欠你什么。”
她说得这么轻松,我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你是说我们分手是吗?你要去陪那个马达是吗?不欠我?好像是我欠了你的。”
“你也不欠我,”小红说下去,“我真的不想我们这样,你明不明白?”
我当时有了个冲动,想走上去抽小红一个耳光。我想狠狠地给她来那么一下,我想让她明白明白,别以为我不敢打她。
但我还是没有这么做,我一点不想去打女人。这算什么?但我要如何来咽这口气?这两个人竟然把我当猴子样耍了这么久,我的自尊心无论如何也受不了。以前只有我把女人从我身边踹开的,这次竟然会被一个女人狠狠地踹上这么一脚。妈的,我真的应该去扇她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她那么一下。还有一件事,我想起来就感到恶心,他妈的昨天晚上我和小红还做了一次爱,她和马达也是那样做爱的吗?也是那个动作和姿态吗?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一步就走了上去。我的脸色使小红吓了一跳,她赶紧站了起来,向后面退了一步。她说:“你想干什么?”
“你真是他妈的一个婊子!”我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
小红脸色特别难看。对她来说,“婊子”这两个字是她从来没想过会落到她头上来的。但她没有反驳,可能也是被我的脸色和姿态吓住了。
她脸色白得特别厉害,但她很快就回答我:“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一个婊子!”我吼了起来,同时举起了手臂。
她看见我动作不对,又赶紧往后退去。她的手也举起来,她当然不是想打我,而是想挡住我手臂举起后的下一个动作。她知道我会打她了。
“你滚出去!”我还是没有打下去,只从牙缝里迸出这么一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你滚!滚!”
小红把牙齿咬住了嘴唇,猛然就说:“好,我就走,我早就想走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转身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预感要失去的旋律”,狠狠地将它往地上摔去。那东西发出“啪”的一响,在地上摔成了七八块碎片。妈的,一个失去的东西难道还要先有他妈的什么预感吗?
14
小红就是那天下午走的。她走后,我倒在床上真是觉得痛苦。我也开始后悔。我不是后悔没去挽留她,而是后悔我刚才为什么不真的上前扇她一耳光。我完全应该去扇她的耳光。这个婊子应该知道,无缘无故就这么对我,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打发过去的。
但我为什么没去扇?我究竟在想什么?我还想去留什么他妈的余地吗?决不是!我决不是想留什么余地。我去留那么一个余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小红,马达,这两个人竟然会搅和到一起去,我竟然一点预感也没有。我知道,我对女人一直过于自信。大概也就是这个自信,我在小红不在的时候,也和别的女人胡搞过几次。但我和别的女人胡搞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在背叛她。
但这件事竟然发生在她的身上,我真的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我现在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我和小红是不会再有什么关系了。这个人我真的是一辈子也不打算再看见了。我一看见她,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非常大的侮辱。妈的,她竟和马达搞上了,那个马达是个什么东西?吃我的,用我的,他妈的女人也要玩我的,这是个他妈的什么世界?我承认,我当时甚至涌上一个念头,我要从厨房里拿出菜刀来,对着马达的脑袋就是那么来一下。把这王八蛋砍死算了。
我真的想砍死马达,他妈的什么人?这种事也做得出?对我来说,这是一笔账,一笔非常大的账,我非算不可!否则我还是他妈的一个男人吗?
我这样想着,越想越不可忍受。现在小红到哪里去了?这难道还要问?现在这个婊子肯定是到马达那里去了,这两个王八蛋现在说不定正在他妈的一张床上做爱。这真他妈是一件恶心的事。
我猛然就把嘴上的烟抽了出来,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了,转身冲进厨房。在那个做饭用的刀具架上,我把菜刀拎了出来,看看刀锋,还算快。我从来没用它做过什么,平时切菜,都是小红切的。我把刀子又在手上提了提,分量还不算重。但就那么一刀劈下去,马达的脑袋完全可以被劈下来。
就这么决定了。我又四处看了看,这把菜刀我得有地方藏。把它提在手上去招摇过市,我怕吓着别人;让警察看见,也会因此给我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他妈的什么东西可以把它藏起来呢?我找了又找,但就是找不到一个适合的东西。
我恼怒得简直不知怎样才好了。但我的眼睛终于一亮,我看见了一个鞋盒。把刀藏在这个里面倒是不错。谁也发现不了。我于是就过去把那个鞋盒拿起来,里面是一双小红的凉鞋。还要这东西干什么?我把那双凉鞋拿出来,随手就把它往墙角一扔。这双鞋我记得还是我给她买的,但现在她用不上了,已经不配穿他妈的这双鞋了。我把刀试着一放,这鞋盒大小合适,正好放进这把刀。我把菜刀放进去,把盒盖盖上,挟着它就打算出门了。
但我还没出门,劈面就撞上杨为民和赵爱萍。这两个人正跨门而入。
“你干什么去小军?”杨为民说。
他们的脸色都很警惕,尤其是赵爱萍,她的圆眼睛一下子就盯到我胳膊下挟着的那个鞋盒上去了。
“不干什么。”我很生硬地回答。
“出去卖鞋呀?”赵爱萍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开玩笑。
妈的,我现在一点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
“卖个屁!”我说,“我要出去一下。”
“别急,别急,”杨为民把我的肩膀一按,说,“我们有件事要和你谈谈。”
他一边说,一边就把我往房间里推。
这两个人平时很少到我这里来,一般都是我到他们那里去。今天突然到我这里来,他妈的是想干什么?我一点想和他们说话的心思也没有。但杨为民把我推得比较坚决,只一眨眼,我就发现我已经站在房中间了。
15
杨为民在刚才小红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赵爱萍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去。他妈的怎么回事,像是一个要和我长谈的姿态。
“你们有什么事?”我说。
“怎么?就催我们走啦?”杨为民说。
说实话,我对这个人一直就没什么感觉。电冰箱厂的效益越来越不好,这个人就越来越懒得去上班。尽管天天在家,有时候还是会带着“蟑螂”“灭害灵”出去跑跑业务,每个月完成一个基本数的任务就差不多了。要说我对他们会有什么感觉,那就是没感觉。我知道的只是,我每天可以和他们玩上几个小时的麻将,另外就没有了。
至于赵爱萍,我就更没感觉了。这个胖乎乎的女人好像除了会下肉丝面外,我也没看到她在厨房里还弄出过别的花样来。但他们都还好客,每天都希望我去他们那里打麻将。我也每天按照他们的希望去打了。
“不是,”我回答,“我还有事。”
“小军,”杨为民说,“我们也做了这么久邻居,说话就不拐弯抹角了。你和小红,啊?是不是闹别扭了?”
“你听谁说的?”我说。
“还用听谁说?”杨为民说,“你们刚才吵得那么大,整幢宿舍里的人都听得到。”
“这和你们没关系吧?”我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他们来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小军呀,”杨为民又说,“我们膝下无子,你呢?父母又没在这里,我们可一直没把你当外人看吧?有什么事可以大家商量嘛,有什么好吵的?你说是不是?”
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真他妈的了,把关系说得这么亲热干什么?但他这么一说,我倒还想了起来,那天赵爱萍说什么害怕我吃亏,她是不是早就看出点什么来了?
“你那天说什么我对别人讲义气,但别人不一定对我讲义气,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对着赵爱萍说。
“小军,”赵爱萍倒是不慌不忙,“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我觉得你老是把那个叫什么马达的人带到家里吃饭,总不大好,你说是吧?”
“怎么不好了?”我冷冷地说。
“小军,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赵爱萍说,“那人看上去贼眉鼠眼的,我是担心他对小红打主意,就给你提个醒,就这个意思,你明不明白?”
“那可谢谢了。”我说。我当时真的很火,赵爱萍既然可以这么说,就说明她早就看出了苗头,但他妈的怎么不在刚看出苗头的时候就提醒我?这时候来说,真他妈什么意思?
我于是就说,“你们现在还想说什么?”
杨为民打个哈哈,说:“小军,你们年轻人嘛,很多事也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
“我怎么想了?”我冷冷地回答,“我现在想出去办点事,没什么事就……”
“这么急干什么?”杨为民打断我,说,“你拿鞋子出去?给谁呀?”
“妈的,”我终于控制不住了,说,“老子要去杀人,卖他妈的什么鞋?”
“这么严重啦?”赵爱萍起身走过来,把那个鞋盒从我胳膊下拿过去。我不想放的,但还是松开了。大概在那个时候,我知道,要我真去杀人还的确下不了手。
赵爱萍把鞋盒一打开,她倒是真的吓了一跳。
“你还真的拿刀子啊?”她说,几乎是喊了起来。
“坐下,坐下,”杨为民倒是没那么惊愕。他对我摆摆手,又从身上掏出两根挤瘪了的烟。他把烟拢圆拢直,递了根给我,然后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现在说说看。”
我接过烟,点着了,特别凶猛地抽了几口。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说到底,这对我是件十分丢脸的事,没有谁会愿意把自己丢脸的事告诉别人。但我那时已经没什么理智了,我的大脑混乱得厉害。我猜,我大概是想给自己鼓点劲,以便把砍死马达的想法能真正地付诸实行。于是我就说了我和马达之间的关系,目前我又是怎么对他的,但今天中午他叫我吃饭,竟然暗示了我这么一件事;当我回来问小红的时候,她竟然就那么干脆地提出和我分手。现在你们看看,我的女人竟然被我的一个朋友搞上去了,我他妈还算是一个男人吗?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要马上砍死那个王八蛋。
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说得有些混乱,大致还是说清楚了。杨为民和赵爱萍一直没插嘴。他们等我一口气说完,然后杨为民说了句,“没啦?就这些?”
“你还想要什么?”我又感到血往上冲的怒火了。
“我说小军,”杨为民说,“你这么冲动干什么?就按你说的,小红现在提出和你分手,难道就真的是因为你说的那个马达?平时你看上去不是这么糊涂嘛。你想想,他们要真的是搞到一起了,马达还会主动和你说吗?再说了,他们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你到底搞清了没有?小红哪天不是跟你在一起?”
“就是嘛,”赵爱萍也说话了,“小红这姑娘我不会看错的,她对你可一直没什么可说的。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这样?”
赵爱萍这句话特别让我来火。这胖女人今天怎么就只说这些话了?前几天她的意思可不是这样。我懒得去想,就说,“不是因为马达,难道还是因为另外我不知道的哪个人吗?”
“小军,”杨为民居然语重心长起来,“捉奸见双嘛,这个道理你又不是不懂,对吧?现在你没什么证据,就下个这样的结论,是不是也太武断了?”
这句话我倒是觉得有道理。但我心里明白,这句话仅仅是有道理而已,它没办法去改变我明明白白感觉到的事实。
“跟你说了吧,”赵爱萍说,“我们来,是因为小红打了个电话给我们,要我们来看看你,别那么冲动,我看你们还是冷静一点。”
冷静?她说得这么轻巧,我又冷笑了一声。
“算了,算了,”赵爱萍走到我面前,说,“我看小红也是赌气,没什么事。也要吃饭了,到我家去,到我家去,我给你下碗肉丝面。”
16
杨为民和赵爱萍好说歹说,总算把我拉到楼上去了。赵爱萍下了碗肉丝面给我。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在勉强吃着这碗面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小红现在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
在我的感觉里,她现在应该是到了马达那里。我想给她打电话,但这个念头只是闪现了一下,我这时候和她打电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想说什么呢?
但没想到的是,我刚刚吃完面,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来电话的是马达。
“小军……”他只说了这两个字,我就把他打断了。
“你还给我来电话?”我立刻就对他吼了起来。
“小军你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小红和我分手了,你就是在等这个,是吧?”我又打断了他。
“什么?”他倒是显得吃惊起来,“你们分手了?”
“你不是在等这个吗?”我说。
“小军你真的别误会,”马达说,“我是想和你……怎么说呢?我想,我们能不能……”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又补了一问,“小红在你那吧?”
“小红?”马达的语气显然有点意外,“她没在我这里,她没在家吗?”
“没有,”我说,听马达的话,小红现在也没在他那里。她到哪去了?
“她没在这里,她……没在你那里?”我倒是有点不相信。
“她没在,”马达说,“她今天也一直没和我联系。”
这倒是怪了,我能感觉出马达没说谎话。那么小红到哪里去了?不过,她没在马达那里,我倒是有点块垒稍平。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我就不着急了。小红这时候能到哪去呢?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要不我现在过来一下。”马达接着说。
“你过来干什么?”我现在对他特别恼火,“我们没必要再见面了,”
“但是小军……”
“你别他妈的别再和我说什么但是。”我对他吼了一句。
“中午的话我没有说得很准确。”他说。
“你他妈别说了!”我又是一声大吼,就把电话挂了。
“小红没在马达那里?”杨为民问。
“没在。”我说。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赵爱萍说。
她这句话其实是句废话。我坐在沙发上,我真的搞不清小红这时候会到什么地方去。她好像没什么朋友,她的那个工作圈子我既不熟,也没什么兴趣。现在我知道,我当时的忽略的确是有点不应该了。如果我当时多注意一点,我大概能猜出小红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时“蟑螂”和“灭害灵”进来了,他们看见我在,就说小军已经准备好了是吗?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打了。
“打个屁!”我站起来,对着他们厉声一吼,就从杨为民家出去了。
“你怎么啦?怎么啦?”“蟑螂”“灭害灵”两个人同时在我背后问。我懒得理他们,就往楼下走去了,我听见赵爱萍说了句,“你们别叫他,今晚算了,不打了。”
17
但这个“今晚”对我来说,肯定是不好过的。
我在床上躺着。连灯也没去开。房间里开始变暗了。自从和小红住到这里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独自在晚上这么待着。当然,这么说并不是就意味着小红每天这时候在陪着我,而是我每天这时候都还在杨为民家打麻将。但这天我实在没心思打。如果这时候我还有心思打麻将的话,就只能说明小红在我心里太没有位置了。
但小红在我心中究竟又是个什么位置呢?这个问题我从来没去想过。我现在也没打算去想。我现在想的只是小红和马达在一起的种种场景。而这种场景我也的确越想越火。马达说我误会,我怎么会误会?这件事说到底,还不是马达你他妈的自己暗示我的吗?
我一想起马达,就感到更加恼火。今天我没去拿刀砍死他,实在是便宜他了。但我就这么算了吗?肯定不行。我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这王八蛋一定要知道我的厉害才行。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最不能忍受的事。
还有他妈的小红,竟然可以背着我干出这种丑事。她怎么可能会去和马达睡觉?如果她是和哪个他妈的影星(譬如周润发)或哪个他妈的歌星(譬如刘德华)睡觉,我都认了。我承认我没什么出息,和那些影星(周润发)歌星(刘德华)相比,我当然不是对手。但他妈的马达是个什么人?穷得叮当响尚在其次,看他那个模样,和一个讨饭的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吗?我更想不通的是,我两天没刮胡子,小红就会表示厌烦地要我赶快去刮个干净。但看看他妈的马达,他那个下巴什么时候干净过?还有他妈的那身打扮,哪件衣服不是破破烂烂?他现在穿的那条牛仔裤还是我上个礼拜给他的,这个人臭烘烘的脚气小红竟然也接受了,这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
小红到底是怎么回事?马达吃错了药,她竟然也跟着吃错了吗?
她现在到哪里去了?已经不晚了吧?一包烟我已抽掉了一半。她现在没在马达那里?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个婊子不敢回来了?她当然不敢回来,她说过什么?说要和我分手?好,那就分手。这很了不起吗?我难道还应该有什么留恋?他妈的最好是有多远滚多远。我也不想看见她了。别让我看见了他妈的难受。
我真的难受吗?告诉你,我真的难受。这种事发生在你头上的话,你难道不难受?但我究竟是为什么难受?我那么爱小红吗?——爱?这是个他妈的什么字眼?我从来就不对哪个女人说什么爱不爱的。这个字说出来有什么意思?我从来不说,现在更不会说,当然更不会对小红说。我爱过她吗?开什么玩笑,我什么时候又真的爱过一个女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婊子。你要我去爱一个婊子吗?你他妈自己先爱一次给我看看。
但我记住了,小红是这样一声不吭地把我甩在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来这么一下,我真的记住了。别让我看见你,否则有你好看的。就是这句话,我要有你好看的!你他妈现在滚到哪去了?你他妈没胆量出来了吗?没胆量来让我看见你吗?我实在佩服你,真的佩服,佩服极啦!你他妈和我到这里租房子干什么?我本来在银行的集体宿舍住得好好的,你他妈非要我出来和你租房子住。现在你竟滚出去啦?你他妈不住啦?那好,我就一个人住,你他妈有本事就别回来啦!随你滚到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去,反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他妈的和我没关系了,你听到了吧?我不想和你再有什么关系了。
你是厌烦这个地方了是吗?你他妈厌烦了就要早点告诉我。我现在告诉你,我对你也早他妈厌烦了,厌烦透了。什么?你没听见?那我再说一遍,我对你早就厌烦透了。你滚吧,滚出去最好。我在丢人现眼吗?嘿!你这倒是清楚,但我要让你明白,我不会这么丢人现眼下去的。你可以去找马达,是以为我找不到其他女人吗?这么小看我?那就说明你还不了解我,告诉你,我的女人多得很,不是少了你就会没女人的,你对这点大可放心。
怎么?你以为在骂小红吗?不是,我也要告诉你马达,你这小子我不会放过的,你就等着瞧好了。我小时候就为你出头打架,现在轮到你自己了,你他妈这二十多年打过架没有?没有吧?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他妈的孬种,你等着瞧好了。我会来的,把你那些他妈的破玩意一把火烧掉,我倒是要看看,你他妈敢不敢动我一根指头。我知道你不敢,你他妈什么时候又像个男人过?你现在就会看到了,一个男人是一个什么样子。对啦!你明天就会知道。你小子一直就心怀叵测是吗?给我一个什么“预感要失去的旋律”。好啊,你会知道,究竟什么是失去。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去他妈的什么旋律,失去一条腿好吗?要么就失去一只手。你放心好啦,我会事先征求你的意见,你自己想失去哪样,你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是一条腿还是一只手?你他妈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我会事先让你知道的,你自己去选择吧。我还是够义气,对吧?如果你觉得你那个脑袋在脖子上站累了,告诉我这点也行,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举止。我还是够义气,对吧?
你说小红没在你那里?你以为我就相信啦?嘿嘿,这么看低我?好吧,你会知道我的厉害!你一定会知道的……咦?咦?怎么又他妈停电啦?这世界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电停个没完?隔三岔五就来那么一下,是不是电力局那些他妈的畜生过性生活去了?把那个该死的闸拉下来,他妈的是不是在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去了?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去了?在干那些事的时候,把电都给停了,他妈的就以为不会被什么人发现吗?你就停吧、停吧,有本事就永远别把那个闸拉上去!就让它垂下来、垂下来,像那个他妈的射完了精的阴茎一样!
18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我感觉自己还处在一个迷迷糊糊的状态。我一时竟没想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但只一秒钟,我就想起来了。这件事一想起来,我的头脑立刻清醒了过来。
小红没在旁边。这是半年多来的第一次。
我清醒了,也就立刻感到愤怒起来。这是真的,我现在除了愤怒之外,一点也不感到痛苦。当然,在某些时候,愤怒和痛苦差不多也就是一回事。
我现在特别明白的就是,我得去找马达,找这个王八蛋把账算清楚。
我翻身起床,刷了牙,洗了脸,再次把那个鞋盒挟在胳膊下。我当时也想了一下,我是不是要真的把马达这王八蛋给一刀劈了。睡了一夜,我的冲动也那么强烈,但我还是决定把这把刀带在身上。至于是不是会在最后把它拿出来,我一时也决定不了。到时候看吧,是的,到时候,到那个决定性的时候,我会他妈做出一个决定!
我开门出去了,挟着鞋盒走到汽车站。我这天休息,不用上班,但我还是要搭车去储蓄所的那个车站。我脑子里一直不停地出现我和马达会如何说话、如何交锋的场面,如果他把我说得恼了,我就把刀拿出来。我真的应该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因为等的那趟车老是不来,我真是有点来火。但这是最没有办法的,我就在车站东张西望。这实在是很无聊的一个举动。但我就在这个无聊的举动里,突然发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我的眼睛正好扫过去,那个影子很熟。我心里一惊,赶紧又把眼光掉回来。我看见马路对面,小红正从一个小旅馆出来。
我的确一惊。这么说小红昨晚真的没在马达那里,她现在要干什么去?既然从我那里离开了,她应该就会到马达那里去的。她怎么没去?
我看着她。她也正好向我这边望过来,于是我们就互相看见彼此了。她大概也没有想到会看见我。她知道我这天是休息,而照我往常的做法,休息的上午我一般是在床上度过去的,而不会这么早地站在这个车站下面。
我是不是恨小红。我得说,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一点也不恨吗?那当然不是,但到底有多深的恨呢?我又测不出个究竟。我只是觉得,我不想再看见她,但我不想看见她,才隔一个晚上,我就又看见她了。
她大概正准备过马路,一发现我正站在对面,显然愣了一下。她立刻改变主意,不过马路了,侧身往大街的另一边走去。
我出门是要到马达那里去的。我为什么要去,我大概是想证实一下我的判断,我相信小红是在他那里。如果小红真的在他那里,我一定就会把那鞋盒里的刀拿出来。
小红转身走了,我一下子就搞不清我为什么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我立刻就从马路上横穿过去。我加快了步子,跟在了小红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小红发现了,就突然停下来,转身问我。
“你到哪里去了?”我说。
“这和你有关吗?”她说,“我不要你管。”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我大声说,“你昨晚到哪里去了?”
“这和你没关系,”她说。一转眼,她看见我胳膊下挟着的那个鞋盒了。“你拿我的鞋子出来干什么?”她问。
我低头看了看鞋盒。我当然不想她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我的神色引起了她的怀疑。
“把这双鞋给我,”她说,“它是我的。”
“你的?”我冷笑了一下,“是谁买的你还记不记得?”
“但它是我的鞋,”她固执起来,说,“你把它给我。”
我突然有了一个体会。当一个女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很少和你去真正地争抢什么,除非是你们在吵架的时候,她会固执那么一下。但这个女人和你分手了,她对你的另一面就完全暴露出来了。在那个时候,你会发现,你好像以前根本不了解她。
我现在遇上的就是这种情况。小红刚刚把话说完,就动手去抢鞋盒,我躲得很快,整个身子一侧,但这个动作猛烈了点,鞋盒一下没挟住。里面那把刀当然比一双鞋子要重得多。这个鞋盒掉在了地上,那把刀从盒子里现了出来。
“小军!”小红一看见我挟的是把刀,立刻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去?”
19
在一个面粉摊坐下后。我们要了两碗米粉。
“小军,”小红用筷子搅着米粉,但又不吃,也没去看我。她说,“如果你别那么冲动,我会告诉你原因。”
“这么担心那王八蛋被我劈了?”我说。
在这几句对话中,我心里的感觉特别怪异。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我总感到有些陌生。这半年来,我一点也不记得我和小红有过这样的谈话,至少她从来没有对我说“我会……”之类的话。我们中午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也懒得去找什么话题,和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但现在我们竟然坐下来谈话了。我发现我居然有了这个耐心。
妈的,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耐心?
“你知道自己是想去干什么事吗?”小红问。
“这么担心他?”我仍是讥讽地说上这么一句。
小红把筷子又在米粉中搅了搅,然后说,“小军,你想过我们这半年是怎么过的吗?”
“怎样过的?”我说。
“隔上那么几天,我们就要吵一次,我真的不想这样过。”
“你以为我想吗?是谁要和我吵的?”我说。
“算了,”小红说,“现在追究这个问题真的已没什么意义,你说是吗?”
“你觉得说什么有意义?”我冷笑一声,“说马达吗?”
“小军,”小红抬起头,看着我,慢慢说,“这和马达其实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我们这样过了。你要说马达是吗?那我告诉你,我对他是有好感。他至少比你有目标。和你这么过下去,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承认是喜欢马达了,是吗?”我冷冷地说。
“是的,”小红说,“我喜欢他,我愿意和一个生活有目的的人在一起。你不是让人感到踏实的那种类型。”
“有目的?”我差点想笑起来,“你觉得马达是有目的?他妈的身上一个臭钱也没有,这就是有目的?”
“这是两码事,”小红说,“你知道我不在乎钱的,我在乎的是一种感觉。我是女人,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女人的想法。其实没有马达,我们也是会分手的,你不明白吗?”
这句话我承认是有道理,但我现在没办法去这样想。
“女人的想法就是去过穷日子?你了解他多少?”
“我不了解他,”小红说,她这时候显得特别有耐心,“但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他不会一辈子穷下去的。”
“那好啊,”我说,“昨晚你怎么没去他那里?”
“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小红说。她看了我一眼,又说,“我在哪里你刚才看见了的。”
“这么天真?”我又冷笑了起来。
“随你怎么说我,”小红说,“我天不天真也是我自己的事,对吗?”
和小红认识半年来,我这是第一次发现她还有这么会说话。她一点异常的表情也没有,只是这么慢慢地说着,不管这些话是不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都让我感到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但我还是感到从内心深处升上来的愤怒。
“那好呀,”我说,“那我得看着你们如何收场。”
“你不要这么说,”小红说下去,“那也是我们……也是他自己的事。”
在小红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去注意她说话的语调有些蹊跷,但我已经顾不上了。我现在知道的是,马达那个王八蛋将我的女朋友抢了过去,这是不能忍受的。
“你吃完了吧?”我说,“现在我们一起去马达那里。”
“去他那里?”小红突然像是有点吃惊,她把筷子一放,说,“不要。”
“怎么?”我说,“你这就害怕了?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的。”
“不是,”小红又抬起头,说,“他上午是要工作的。”
“工作?”我真的被激怒了,“他妈的什么工作?整天东画西刻,就是他妈的工作?”
“算我求你好吗?”小红说,“怎么说我们也有半年的感情,我还从没求过你吧?我求你这一次好吗?真的别去打扰他。”
“你求我?”我更加恼怒了起来,“什么时候你求过我?我们吵架的时候你求过我别和你吵吗?你说我生活没目标,你求过我要有一个目标吗?”我从桌子旁站了起来,“我现在就要去找马达,他工作?我倒是想看看他在搞一个什么样的工作。”
“小军,”小红的眼神很坚决,但她说话倒是说得更慢了,“你这样做的话,我会恨你。”
“恨我?”
“是的,我会恨你,”她继续说下去,“别让我恨你,好吗?”
20
我一回到家里,就整个人倒在床上。妈的,妈的,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我真的那么怕小红恨我吗?我怎么真的就不去找马达了?如果就这么不去找那个王八蛋算账,我他妈还算什么?
但我现在是在家里,是从那个面粉摊上和小红分手后回来的。她是到哪去了?她说她也不是去马达那里,因为怕影响他的工作。那个王八蛋的工作这么要紧?容不得别人去打扰?他妈的是什么工作?
没错,我不了解马达,我也不想去了解他,对他所干的事,我更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明白的是,我没什么地方对他不够朋友。我的确这么认为,我是把他当朋友看的,但他把我当朋友看没有?我觉得没有。这是我最感到难以忍受的。
那么小红呢?我了解她吗?大概我也不了解。我现在知道的是,她和我分手了,原因是她喜欢上了一个我把他当朋友看的人。她刚才说,如果没有马达,也会和我分手的,这是真的吗?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但在这个他妈的世界上,什么事又是真的?什么事又是假的?这半年来,我们吵架的次数我是记不清了,但哪次又说过什么要分手的话?一次也没说过。如果要说,那也应该是由我来说,对吧?你可以说我自私,但我一直就是这样。这次竟然轮到一个女人来对我说分手了,我真是接受不了。
在这个时候,我最强烈的感受就是,我被一个朋友和一个女人联手涮了一把。是的,我这不是被涮了又是什么?
一想到这里,我从床上猛然又坐起来。我的刀呢?我发现这个房间里没有。我把它放在哪了?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对,就是那个面粉摊上,我把它放在那里了。小红怕我去砍死马达,就说要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一次;我们又都没吃早饭,就去了那个面粉摊,我的刀就是放在那个面粉摊上了。我顺手把它放在我的椅子脚下,和小红分开时我搞不清怎么就不记得了。是因为小红对我发出了威胁么?她说她会恨我。没错,就是这句威胁,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竟然突然感到了有些害怕。我真不知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怕呢?我什么时候怕过一个女人说的话?这真是怪了。
那我就这么放过马达吗?我当然不愿意。这也不是我的性格能做到的。但我的性格能做到什么事?这是个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我为什么没想?我突然从一个很深的地方发现,我没去想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根本就做不出什么事。小红就是因为这个对我感到失望吗?是的,就是这个原因,我突然明白了,像我这样的人,实际上是什么用也没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能干什么?我为什么那么不愿意我以前的熟人看见我坐在一个柜台后面数别人的钞票?我是在怕什么?仅仅是一个面子吗?可能还真难那么说。是的,我突然明白了,我是不愿意那些熟人认为我根本做不了什么事,而这又正好是我自己早就应该明白的。
现在小红让我明白了。我真的做不了什么事,一件事也做不了。
我为什么那么容易就不耐烦?那么容易就冒火?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我刚才想干什么?拿把刀去砍死马达?像我这样的人还去杀人?我真应该给自己一刀才对。我在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他妈真是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个时候,我对自己真是感到失望,失望透了,简直就是失望到了极点。
我把这间房子打量了一圈,它就是这个样子,像一个狗窝。马达那个房同样像个狗窝,但那个狗窝和我这个狗窝实在是差别太大了。我的确不愿意承认,但我心里有点明白了,我和他的狗窝是不一样。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说它是一潭死水没有什么不妥。而我接受这潭死水,不接受也不行,我又开始感到烦起来,越来越烦。我真他妈应该拿着刀,把自己砍死算啦!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我听见“蟑螂”在外面说,“小军,小军,你在不在?”
“滚!老子没在!”我简直烦到了极点,对着那扇门就这么一声大吼。
21
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我再没有听到小红的消息。她没来找过我,我也没去想办法打听她。就让这个人消失吧,既然她是个要消失的人。至于马达呢?我也没去找他。这两个人如果下决心要泡到一起,我难道还真有什么办法?
我感到我变得比以前更加懒惰,什么事也提不起精神,什么事也不愿意去做。每天在储蓄所也没有一个银行规定的服务态度和质量。只一个礼拜,就已经有好几个客户对我进行了投诉。这个月没过完,我就知道,我这个月的奖金已经泡汤了。
一下班,我就更没有变化地一头窜进杨为民家里。那几个人对我打麻将的劲头简直都快接受不了了。不过我一定要坐在他家里,一定要和他们打麻将,一定要赵爱萍下肉丝面给我吃,他们也一点办法都没有。特别是赵爱萍,以前她下肉丝面,还得看她那天打麻将的手气,但我现在已经不管了,即使她输了钱,我也会直接开口,要她下碗肉丝面来。不过她还算识趣,每次我一叫,就马上把面下了过来。
小红和我分手了。这件事对他们都不是新闻。我当然也不会那么愚蠢,在这些人面前流露出我是多么多么痛苦。事实上,小红和我分手这件事,就其本身而言,也不会让我有多么大的痛苦,这并不算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像个什么用也没有的废物,这是特别要命的感觉。我和他们打牌就只是打牌,这辈子我他妈就围在这张桌子上过算啦。
至于和我打麻将的这几个人,我发现他们都还算识趣。谁也没在我面前提起小红。好像那个名字从来就没有在这里存在过一样。但这样很好,我一点也不反对。在小红之前的那些女人,我自己也不愿意去提她们的名字,现在轮到小红了,当然也不要去提。现在需要提起另外的、属于将来的女人的名字。她们可以是小芳、小草,甚至还可以是小猫、小狗,什么都行,我一点也不反对。只是现在我一点也提不起去找她们的兴趣。
我也不愿意再去想起小红。那是多么无聊的事你应该能够知道。有什么用呢?我以前和女人分手,就不会再去想她们,这次当然也不会去想小红。我必须让自己知道,小红根本就不是一个重要的角色。至于她对别人是不是一个重要角色,和我是没关系的。
当然我也发现,我对小红来说,也变成没关系的了。现在一个礼拜过去了,她没有给我任何一点消息。对她而言,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是我而不是她。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我完全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因为我没办法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而这个世界对我也没有一点心肝,没有任何怜悯。我感觉我就像一枚毫无用处的钉子,给这个世界一锤敲在了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岗位。当然,为人民服务并不是不好,但我觉得这一锤敲得也太死了,我连伸下头的机会也没有。
做什么事才可以让人伸下头呢?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没有这样去想。他们每天过得很好,过得很快活。杨为民的苦恼只有一点,那就是赵爱萍手气特别好时,根本不想把位子让给他;“灭害灵”和“蟑螂”只喜欢互相鄙夷,而这种鄙夷又根本算不上什么,无非是对对方的出牌表示一下不屑,以此显示自己的水平,而他们究竟谁又比谁高明呢?每个人大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个星期,我的状态也慢慢恢复成正常。这实在是没什么。不就是一个女人走了嘛。这在今天这个时代,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事了。我相信,小红和马达也好不上半年。我知道她那个啰啰唆唆的毛病,谁也受不了很久。而马达也无非是让她感到有点新鲜、有点刺激而已。我完全可以预言,他们在一起好不了多久。我不是想看什么表演,而是我觉得,这是可以肯定的。
我的同事并不知道我和小红分手的事。因为小红差不多不来我这个储蓄所。我当然也不会主动对别人说起这件让我觉得丢脸的事。但我那个同事在某一天突然停住了手中的毛衣活,把头一抬,对我说,“咦?小军,你那个朋友一直没来了?”
我懒得理她,继续看我的杂志。那个同事也就是问上这么一句,我回答不回答都是无所谓的,于是她又继续打起毛衣来。
22
我真的想分析一下马达。
真的,这是个他妈的什么人啊?先不说他要搞的什么雕塑,只要看看他贴在墙上的那些素描就有点莫名其妙。小红究竟喜欢他什么地方呢?小红的性需求不是很大。她和我一样,每周一次就可以了,如果可以即兴,两次也行。因此这个原因基本可以排除;那么,真的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因为觉得马达有一个什么生活目标吗?这真的是特别让我觉得好笑的一句话。在这个时代,除了钱,难道还有什么更值得被树立成为目标吗?至少我不那么觉得。小红以前也没给过我那种感觉,她和我差不多一样,也想多赚点钱。赚钱、赚钱,我们都是这么想,只是谁都没有赚到什么钱。但他妈的马达就太奇怪了,要说钱,我没见过比他更没钱的人了。
小红到底是喜欢他什么?
而他又会喜欢小红什么呢?这个问题当然要容易回答得多。睡觉有人陪尚在其次,这王八蛋真的还招了个免费厨师,每天不愁没营养补身了。当这些想法涌起的时候,我会有个什么感觉,你真的可以猜到。
我的心情在这一个礼拜中起伏得非常厉害。有时候我觉得真的算了,就让他们两个人混到一起算了;但有时候我特别感到怒火中烧。在后一种情况下,我还是想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就这么算了,真的让我不甘心。
小红从我那里离开后,马达几乎就没在我这个储蓄所出现过了。当然也不会打我的电话。这个人是有羞耻心的,他知道这件事是一件令他羞耻的事。但既然羞耻,他为什么又要去做?我有时候总是这么一厢情愿地胡思乱想,我甚至想过马达有一天会跑到我这里来,恳求我原谅,而我鄙夷地看着他,就是不原谅。这个场景在我脑子里出现了很多次,几乎像是一种自我解嘲的安慰。尽管我知道,这种安慰实际上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
但我还是见到了马达,我特别奇怪,我看见马达的时候,小红没有在他身边。我想她在那时候可能是去跑业务去了。
那天我没有在下班后去杨为民家打麻将,原因是杨为民接到一个客户电话,要这个销售科长发台电冰箱去他那里。科长有事的时候,科员就不能闲着了。杨为民是上午接到电话的,当即命令“蟑螂”“灭害灵”也出去跑一点业务回来,否则晚上就别来玩麻将。那两个人吃完中饭就出去了。杨为民见我没事,就问我是不是愿意和他一起跑一趟,我答应了。
我和杨为民出来,搭一辆的士去那个客户家,不料在路上,我忽然看见马达一个人蹲在一个商厦的拐角,他面前摆着几张流行歌星的素描。
我以前听马达说过,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是靠摆画摊给人画像赚钱的,他还在这么搞吗?我几乎不敢相信。但那几乎是一晃眼的事,我就看不见那个商厦了。
我问杨为民,刚才看见马达没有?
马达?杨为民一时没想起这个名字究竟是谁。
“就是那个拐跑小红的。”我提醒他。
杨为民想起来了,但他刚才没看见。不过他倒是逮到了一个机会,开始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说这个世界上的人哪,都是要讲究缘分的,只要自己想得开,什么事也不要往心里去,对男人来说,女人哪里又没有?
我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实在不喜欢听到他对我这么唠叨。这既没有意思,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真是何必。
我打断了他,说我在这里下车算了,你那个地方我也不是非去不可的,我想看看那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杨为民很奇怪,他不明白我究竟要干什么。我想,他大概担心我会去和马达打架。但我不想和他解释,叫司机把车停了。我下了车,往回走了几分钟路。马达还是蹲在那里,在那个商厦的拐角处,他面前的几张素描被几块石头压着,以防被风吹走。
23
我没有立刻走过去,我在商厦的一根粗大的圆柱后面站着。我当然也不是要躲着马达。怎么说呢?我只是不想他看见我,而我想看一看他现在所干的事。
说实话,像这种摆画摊画画卖钱的我也见到过。这种人总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就突然冒了出来。谁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我那时候特别不同的感受就是,现在居然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也摆了这么一个画摊。这种画摊他摆了几年,我记得他这么对我说过,而这也几乎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没错,他是有一些同学混得不错,也可以帮助他,但那种帮助毕竟有限。我看着他那些画,忽然想了一下,马达这王八蛋要是哪天突然出名了,这些画该变成多少钱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现在就应该去搞它几幅才是。
不过小红呢?我总觉得小红这时候应该是陪着他的,但她不在。因此我想,大概小红这时候在他那个房里搞什么吃的吧。
不过马达看上去也吃得不是那么很好,相反,他比我上次看到他时更瘦了一点,这让我产生了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小红厨艺是不错,但你小子总应该有钱给她去买菜吧?我倒是想看看小红到底能和他在一起撑多久。
但我发现,我有点希望小红能出现,我真的想看看他们在一起究竟搞出了一些什么名堂。小红说过什么?她说马达不会一辈子穷下去。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真是觉得她有多么天真了。马达这么搞,在我看来,肯定是吃错了药的,但那是什么药呢?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竟然给小红也吃了一粒。是的,我觉得小红现在也是吃错药了。
马达就那么蹲着。偶尔会有几个人在他面前也蹲下来,那些人只是看他的那些素描。马达的那些人物的确画得很像,也大概就是太像了,使那些蹲下来看画的人只记得看画去了,没有谁提出要马达画一张肖像的请求。
我忽然觉得心里平衡了很多,你小子不就他妈的拿这副德性勾引了小红吗?真是看你还能撑多久。我真的需要承认,对马达,我的内心感受一直就太好说,可能是这个人在我看来实在过于与众不同了点。又有点滑稽,又有点让人佩服。但他现在这个样子使我心里特别舒服,我希望他就这么蹲上一天,没有任何人要他画像。当他两手空空地回去,小红就会知道,这个她以为有生活目标的人其实是个什么样的废物。
但是多么尴尬。我正这么躲在柱子后面观望,没看见从商厦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就是我的同事,她上班就打毛衣,下班就逛商厦。我真没想到她会逛到这里来。她一出来,就看见我了,就叫了一声,“小军!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真是尴尬。连向她丢个眼色的机会也没有,她就把我叫了出来。
“没躲,没躲,”我说,“我有什么要躲的?”
她走到我面前,正打算和我聊几句。忽然她就瞟见了马达,她立刻就“咦”了一声,说:“这是你,你那个朋友吧?”
我当然不想她知道这里面出了什么事,装模作样地对着马达看了一眼,他也正好看过来。我就说,“马达?你在这里啊?”
我那个同事就对我说:“啊,你们聊吧,我要回家去了。”
说完她就走了。我和马达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
24
“小军。”他还是先开口了。
“嗯?”我说,“给人画画?”
“是啊,给人画像。”
“有生意没有?”
“很难做,”
“……”
“你……”
“怎么?”
“问你怎么样?”
“我?老样子,能怎么样?”我掏出一根烟。
“也是,我,也这样。”
“是吗?也这样?”我又掏出打火机。
“小军你可能是有了误会。”
“误会?”我开始点烟。
“我是这么看的。”
“你画画嘛,看事情的角度是与众不同。”我吸了一口烟。“你别这么说好不好?”
“怪了,我说的不是事实?”我发现烟没有点燃。
“可我怎么跟你说呢?”
“怎么说?”我又去掏打火机。
“是啊,我想过去找你……”
“可是我一直没看到你。”打火机没打燃。
“是的。”
“那为什么?”我再打一次。
“因为我没去找你。”
“不敢?怕我对你怎么样?”这次打燃了。
“小军你别这么说。”
“算啦,我不想这件事了。”我又吸一口烟。
“可我在想。”
“你想?你有什么是要想的?”我把烟叼在嘴上。
“因为什么事都是有意义的。”
“真滑稽,怎么我听不懂?”我再吸一口烟。
“我喜欢这样,”
“哪样?说让人听不懂的话?”
“不是,一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你他妈什么意思?”
“其实没什么。”
“小红呢?”我轻描淡写地问,又吸了口烟。
“小红?”
“是啊,她不是找你了吗?”
“她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告诉我什么?”
“她已经离开这里了。”
“什么?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会回来了,走了,就这么回事。”
“她不回来了?”
“我这样想,应该是的。”
“应该是的?你说应——该?”
“是的,应该。”
“有几天了?”
“没几天,她好像是前天走的。”
“好像?”
“是的,我记那日期干什么?”
“那她走的时候……”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她不是要跟着你吗?”
“她可能有这个意思。”
“可能?”
“我只能这么说。”
“后来呢?”
“后来?她走了。我刚说过了”
“她坐的是哪趟车?”
“我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但你他妈送她的时候……”
“我根本就没送她。”
“你送都没送?”
“是啊,凭什么我要去送她?”
“……”
“这样吧小军,没事的话到我那里坐一下,你也很久没去了,是吧?”
25
只从马达房内的脏乱程度来看,很难发现有小红的痕迹。这是我很感意外的。小红说过,在马达工作的时候是不能打扰的,但这个人不至于一天要工作二十四小时吧?至少我也没看见过。
我测算过马达的时间。在我的判断里,马达每天的睡眠大概是七小时,那么,一天就剩下十七小时;他的三顿饭少说也得花去两小时,他剩下的就只有十五小时了;即使他真的是个工作狂,也不会超过十小时吧?那么他一天还有五个小时用来做其他的事。这个其他的事,在我看来,也就是和小红有关的事。我还认为,小红晚上是住在这里的,那么她和马达每天在一起的时间至少也有十二个小时,也就是整整半天。
但小红每天在这里要待上半天,我竟然连她待过的痕迹也看不到,我的确有点意外。
不过难以告诉你的是我的心情,这次进来我就感觉特别复杂。事实上,我走到这条巷子口时就后悔了。我还来这里干什么?不错,小红是没在这里了。但她没在,既不能构成我就要来这里的理由,也不能就说明我和马达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不能对发生过的事视而不见,这两个人竟然合谋对我暗算了一把(我是这么认为),这种伤害是我不能原谅的。但我不能原谅,现在又跑到马达这里来了,我真是对自己不满意到了极点。
他这里有什么变化没有?有,当然有。
我一眼就看到,原来满墙贴着的那些阴茎素描已经没有了,只在一面墙上新贴了一张。我知道这是新贴的,因为他以前画的那些素描都没有这张这么大。这一张大得实在是有些夸张。但恰恰是这种夸张,我觉得那个阴茎不是在勃起,而是在愤怒,这感觉来得特别自然。对我这个外行来说,我是觉得那个阴茎在愤怒。
不过马达不打算和我谈他这些画。这当然也是我希望的。
他搬过两张折叠椅,把房间中的杂物往两边踢了踢。他把椅子摆好,我们落座了。他很快就和我说起了小红的事情。这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事。
他说的事我竟然有点不愿意相信。因为事情真是有点奇怪。
26
马达说,小红和我吵架的那天晚上。他当时给我打了个电话的,他问我记不记得。我当然记得,就说我记得。马达接着说他当时电话里说要过来一下的,还记不记得?这个我倒是忘了,但我还是说记得。
马达说他没有过来,是因为我当时对他特别恼火,并扬言从此两个人不要见面。他这么一说,我是有点想了起来。就在那天晚上,小红和我分手了。我第二天才知道,她在旅馆里住了一晚。
马达说他当时被我在电话里吼了这么一句后,是感到自己有些为难,他当时是真的想到我那里去看一下的。但我在冒那么大的火,肯定是没必要去的,于是他在房间里没有出去。大概过了几个小时吧,他想睡了,把那个靠墙竖着的席梦思倒下来,再出门去外面的公共厕所。他得撒完尿再去睡觉。
但没想到,他刚一开门,就发现小红站在门外。这一下他真是吃惊了。
“你怎么在这里?”马达问。
“我和小军分手了。”小红回答。
“但你不能到我这里来。”马达说。
“为什么不能?”小红说。
“不能就不能。”马达说。
于是他当即要小红回去,但小红无论怎样也不肯。马达没办法,只得找了个折中方案,要小红今晚先去旅社住一下,再想其他办法。小红大概是发现马达的态度过于坚决了,还是同意了,于是他们一起出去找旅社。但这里的住宿都比较贵,马达没钱,小红也没带多少钱。最后还是小红想了起来,在那个电冰箱厂宿舍附近,有一个小旅社,挺便宜,只要二十块钱一晚。于是马达就赶紧把她送到那个旅社。
“原来是你把她送到那里去的。”我冷冷地说了一句。
“当时那个情况,肯定得送的,你说是不是?你也不想她出什么事吧?”马达回答说。
这倒是真的。我不说话了,等着他说下去。
马达也继续说下去。
他说小红第二天就来找他,她是下午来的。她知道马达每天上午都要集中时间和精力做自己的事。她那天下午过来,就很明确地说她和我分手了。她希望能留下来照顾他。
马达说到这里,好像又回想了一些什么似的。他说那段时间每周六去我那里吃饭,他的确有时感到小红望过来的眼神有了异样,这是他不愿意看见的。因此他希望结束这种感觉,但没想到小红会这么决然。但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当然了,小红是个很好的姑娘,但不是他喜欢的那种。那么他喜欢哪种呢?他说他现在没有哪种是他喜欢的。
我听了真的想要冷笑,这是什么鬼话?哪有一个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而且居然说出任何一种女人都不喜欢。有这样的男人吗?他妈的又不是被阉割的太监。
但马达解释:“小军你不会明白,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事,我也知道我只能去做这么一件事,在我完成这件事之前,我不需要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不需要。这么多年,我自己一个人独身过惯了,真要有一个什么女人陪着我,我会受不了的,而到最后,她也会受不了,所以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我觉得这番话说得有点冠冕堂皇了。
“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马达说,“但事实就是这样,女人对我不算什么。当然,我也是个正常人,会有正常的生理需求,可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一件事。我可以在有钱的时候去找一个女人。但我不会要一个女人一直陪着我,那我是没办法忍受的。这么多年来,我刚才也说过,我想我大概也习惯了这种单身生活……尽管有时我也会觉得需要女人……你如果不明白我这句话,我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作很多解释。”
我看着马达,他说的话我的确觉得有那么一点言不由衷。有这样的人吗?居然连女人也不要。我是觉得不可能。我看着马达,我知道我的眼神是不相信,但他没有看我,或者说他没有去注意我的眼神。
但他的话我没去回答,我只是掏出一根烟点上了。马达的脸在烟雾中显得有点模糊,不过他一点也没去在意我吐出的烟雾。
马达望着墙上那幅素描,又说下去,“我不喜欢小红,也不因为她是你的女朋友,而是我的确不喜欢她。这么说并不是我对她有反感,那是不存在的,只是我没想过要和她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她和我是两个类型的人。和她在一起的话,我会看到她最后的野心,无非就是想把我像个蜘蛛样慢慢捆起来。她没办法去真正理解我所做的事,或许她根本也没打算去理解,她只是有一个普通女人的愿望,先是喜欢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你知道里面的原因吗?她们是想感动自己,可不是真的想感动你。这里面还有一种被她们自己所认为的浪漫感觉。而女人们都喜欢这个感觉。可是最后,她们会向你要代价的,那就是把你整个人都给霸占去。我说得对不对,小军?”
我的确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我承认,这是我没想过的,但他说得有他的道理。
“她想住到我这里,”马达说,眼睛望着我,但我觉得他并不是想看到我对这句话的反应,“我肯定不会同意,因为我不愿意我的独立空间被打碎。其实这么多年,我在各地东奔西走的时候,不是没有过女人,我后来发现,差不多大部分女人几乎都喜欢玩一些自作聪明的小把戏,但这有什么用呢?小红和那些女人是没有差别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办法感动我,因为她的确是一个平庸的女人。”
我从没听人这么分析过女人。至少我不会这么去想女人。女人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需要的东西,我不会这么深入去想。因此马达的话有点新鲜,但也让我不满。他这么说小红,其实也就是在说我是个没水准的人。我当然承认我是个没水准的人,但也用不着你他妈的这么来提醒吧?
“当她发现我根本不愿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竟然和我吵了起来,然后就威胁我要如何如何。她说要离开这里。但这真是太可笑的理由了。离开?这对我根本没什么作用。她就是这样走了。是她自己决定的。我想她走了可能不是什么坏事。她是去S市的,她父母在那里,回到父母身边,她可以过得很好的。”
“小军,”马达停了一下,还是那么望着我,“我们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我之所以会回来,就因为这里有我很多的记忆。我看重这些东西,而不是一个什么女人。那天我意外地在储蓄所看见你,我是真的很高兴。我知道,我们现在是走在两条路上,但这不影响我们,对吧?关于小红,我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好吗?我的作品还没有开始着手,我不想让这些事来使我有什么分心。”
我觉得他把事情是不是说得也太轻描淡写了。但我一下子还真找不出什么东西来驳斥他。我真的想狠狠地驳斥他。自从小红离开我之后,我就真的想狠狠给马达一点厉害瞧瞧。我现在就完全应该给他一点厉害了,但我又真不知怎么来做,因为我首先不知道怎么来说。他对小红的态度是我根本没想到的。他是这样一个态度,我能驳斥他什么呢?
他不需要女人,那么他需要什么?就是他所说的作品吗?
“你的作品?”我看了看房间,不屑一顾地说,“就是这些东西?”
“这都是习作,”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好像我说了一句不值得去说的话一样。
“你是想搞什么样的作品?记得你说过一次,”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就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叫我吃饭的情景来。他说之所以回来,是想完成一件构思了很久的作品。他当时说不好说,我也没去问。他妈的是一件什么样的狗屁作品?值得他这样去对待?
“这件作品我构思了几年,也准备了很久。”他像是要回答我的这个想法一样,慢慢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我记得,那次和他吃饭时,他也是说了这么一句和这差不多的话。
“到底是什么?”我有点忍不住了。
“现在说也没用,到时候会给你看的。”没想到,他还是觉得不好说一样,说了这么一句废话。
那天一直坐到天黑,他说给我听的就是这些颠来倒去的废话。
第三章 马达的作品
1小红就这么从我和马达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既然走了,我也就没必要去再想起她什么。我对待女人的态度也一直是这样。我只是没有想到,马达会比我更高一筹,他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而这是我做不到的。至少,你他妈也要和那女人上一次床、睡一次觉嘛。他既然不想,那也就是他的事了,我犯不着为他着想,更何况这次撞上的女人还曾经是我的女人。
虽然马达给我解释了那么一大篇,但也并不因此就会让我和他走得要近、要密。那是不可能的。我根本不想和他再有什么往来。这个人我一想起来,无论如何还是感到有点心中着恼。在女人的问题上,他是第一个给我打击的人。
和马达的那次谈话结束后,我真的就没主动去找过他了。他现在来储蓄所也好像没那么多了。后来没过几天,他给我来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他要到深圳去一段时间,大概要一个月吧。我敷衍了他几句,我当然不会关心你他妈要到哪里去,至于去上多久,就更不关我的事了。
他果然消失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我加强了自己的麻将课程,女人没去找了。我也开始觉得女人实在是有点乏味的了。麻将就很好,每一个时刻都给你新鲜,都给你意外,都给你刺激,你根本做不到不去喜欢它。
马达回来的时候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回来了。我说好,好。他说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吧。我说好,好。然后就没话说了。但他居然又问下去,问我这段时间在干什么?我觉得这简直是句废话。我喜欢干什么你他妈难道不知道?这也要问?
我就说我在打麻将,一直就在打,现在正在打。
他大概是听出我有点不耐烦了,就说那好,你打吧,手气好点。
这句话还算顺耳。但我们还是就这样把电话挂了,我继续打麻将,他继续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他总喜欢和我发生点什么关系一样。在他回来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正在杨为民家打麻将,时间大约是八点左右。因为赵爱萍刚给我们下碗肉丝面出来。没有意外的话,八点钟是她起身下面的时间。
我刚刚吃完,手机就响了起来。我一看号码,特别陌生,肯定是从来没打过的。不过我当时心情还算好,赢了点钱,面也吃得畅快。于是我就接了,看看是谁找我。
“你是魏小军吧?”
没想到,电话里说话的是一个很陌生的女人口音。
“是我,你是谁呀?”
“你有一个朋友叫马达是吗?”
“是呀,他怎么啦?你是谁?”
“我是××医院,马达现在在医院里,他想你来一下。”
“在医院?”我既反应不过来,又有点不信,“他怎么啦?”
2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马达已经躺在病床上了。他的脸色看上去特别不好,不过,我也从来没见他脸色什么时候好看过。
见我进来,他显得很高兴,把头抬了抬。我走了过去,说,“你是怎么搞的?变成这个样子。是什么病?”
“没什么,没什么。”他说,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想找什么话,但又实在找不到。
“小军,”还是马达说话了,“这么突然把你叫来,我也是没有办法。上个月去深圳,谈是谈了一些卖画的事,但我的画没有完成,那边也还没把钱汇过来。我是前天住进来的,现在……我,的确没有办法……你……”
“你是想借点钱是吧?”我说。他这个样子我当然猜得出。
“是的,”他也不客气了,说,“如果你方便的话,先借我两千块,等我把画卖出去,就可以还你了。”他像是怕我不放心,加了一句,“会很快的。”
我当然不关心他的画什么时候可以卖出去。我当时只是感觉,对他提出的借钱要求有点不习惯。我以前就对马达说过,我不愿意借钱给别人,也不愿意向别人借钱,这是不给自己带来麻烦和烦恼的最好办法。他不会不理解,也不会不同意。但他现在还是向我开口借钱了。我想他大概也是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借不借呢?这个问题倒是没要我很多的时间。我是个心不硬的人,这点你大概也早看出来了。心不硬,就意味着有很多原则是守不住的。事实上,我给自己定下的原则最后都只是变成没用的希望。即,我希望我能怎样怎样,最终我还是守不住。
马达向我借两千块,这个钱也不是很多。你也应该知道,现在住院的话,你要是没有钱,病死在医院也是根本不稀奇的事。本来嘛,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看你有多少钱来决定的。你有钱,就什么都是,你没钱,就什么都不是。这是个很实在的真理,我说出这句话一点也不是要反对这句话。但如果把这个话题展开,又肯定是最没意思的事,我就不说了。
从马达的病房里起身出去,我真的对自己特别不满。说实话,自小红那件事发生之后,不管他们之间有过还是没有过关系,我都是一想起来就感到特别恼怒的,我下过的决心有很多次了,不再去和马达有什么往来。但我自己也觉得很怪,马达这么一叫我,我还是来了,他提出借钱的要求,我现在也起身去给他拿。也许在我看来,马达虽然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但他还是一个和别人有点不一样的人,而他的那个不一样,我承认有它的吸引力。
我从我的银行卡上取出了两千块。我拿到病房时,马达又要我去把这钱交了,不交的话,他明天就会被扫地出门了。我真是没办法,又在医院里开始跑上跑下,替他把钱交了。后来我发现,在我把这些事做完的时候,他竟然连“谢谢”两个字也没有对我说,好像我在做一件应该由我来做的事。他一直靠在床头,显得心安理得。我的确有点着恼,差点就不想管了,但我还是把这些事做完了。我最后再到病房时,这小子居然睡着了。我没办法判断他是累了,还是真的病得严重而导致他的睡眠。
我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他那时也醒了过来。他问我你要走了?我说是要走了。他没说什么,看他那个表情,我估计他不想我走,但我明天得上班,于是他让我走了。第二天,我在下班后本打算到医院看看他的,后来一想,还是算了,他也并不是一个病到不能自理的人。我就没去医院看他了。
他得的是什么病?什么时候得的?等等这些问题我都没去问。我说过我是不关心细节的人。他那晚把我叫去,其实也就是想向我借点钱。他后来没有叫我再去医院。我也搞不清我是不是忘记他在住院了。总之他是什么时候从医院离开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3
又过了一段时间。具体是多少天我不记得了。你如果觉得日子过得无聊,就会对时间没有概念。我一直就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更何况,和我上一个班的那个女同事老是打那件没办法打完的毛衣。她好像总是在打那个腰围,总是不见完工,我也总是觉得这日子没有往前走动。
“咦?小军,”一天上班时她突然放下毛衣,对我说,“你那个朋友很久没来了。”
“哪个?”我正专心致志地看杂志,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啊,”她说,“你说他吃错了药的。”
“哦,”我抬起头,说,“他住院了。”
“住院?”女同事总是有女人的关心,“他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我说,“他妈的应该出院了吧?”我和她这么一说,真的就想起有好几天没看见马达了。他住院也不至于要住那么久吧?我那天晚上去医院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在打吊针,看上去没什么很严重的病。现在这么多天了,应该是要出院了。
“你没去看他?”女同事说。
“去了,”我懒得看杂志了,说,“还借了钱给他。”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女同事好像对马达还真来了兴趣一样,说,“那天在××商厦,我看见他好像是在摆画摊。他……卖画?”
“他本来就是学画画的。”我说。
“学画画?那他不错嘛。”
“错什么错?”我说,“我看他吃错药了倒是真的。”
“对了小军,”女同事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看他有没有时间给我画一幅画?”
“给你画画?”我真有点发蒙。这个女同事简直没有哪个角度是看上去令人感到赏心悦目的,她居然想要人给她画像?这真是他妈的太滑稽了。
“不是给我,”她赶紧回答,“你知道我小孩,他喜欢画画。我哪有时间去陪他买什么图画书?你要你那个朋友随便画一个什么小猫小狗,我给我孩子拿去就是了。”
我还没回答,她又补了句,“这对你那个朋友来说,不是件难事吧?”
“当然不难,”我说,也觉得好笑。她孩子喜欢画画,自己去买本书给他就是了,要不随便报个名,上个什么美术班就是了,怎么这点小事也想不花钱?
“那你什么时候去?”她望着我,样子倒并不急切。
我最不喜欢看的就是她这个样子,于是我说,“今天下班我就去,他应该在家吧。”
于是她向我道了声谢。然后她继续把毛衣拿起来,我也继续把杂志摊开在桌子上。
4
下班时间到了。我和女同事很顺利地结完账,头寸车把钱箱也接走了。女同事又忽然问我,现在真的去马达那里拿画吗?我说当然了。她说要不她也一起过去?我赶紧说这就没必要了。我不要她去也不是别的,我担心这个习惯搞家庭卫生的女人会被马达那里的脏乱情况给吓住。她这么说一句,我知道也是客气。我一说没必要,她也就果然没有坚持。
我往马达那里走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我实在是很少这么主动到马达那里去。他那里除了我第一次登门,就再也没有给我什么意外。大概是第一次的意外太需要时间来消化了。
我拐进他住的那条巷子。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这里什么变化也没有,甚至靠在他门边的那个没人用的扫把也还是靠在一堆不知道是谁家的藕煤上。我估计,那些煤少说也有半年没用过一块了。在靠着墙的地方,煤和墙的空间被一张特别夸张、特别破烂的蜘蛛网封住了。蜘蛛是早就不见了的。真不知是他妈谁家的藕煤堆在这里。
我也搞不清是不是这堆煤的原因,这幢房子总显得那么令人不舒服。原来是白色的墙,但现在很难用个什么颜色来形容,有些地方还有人写着几个斗大的字,无非就是“某某某某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之类的流行语,什么意思也没有,这根本也是一句十分好笑、十分白痴的话,但现在偏偏就是这些话特别受到欢迎,我真不知这是他妈的怎么啦。是不是这世界早就变得像一个他妈的白痴了。
马达的那张门也是看不出颜色的,我甚至判断不出它原来是什么颜色。马达的窗子也没开,我当时确实产生了他还在住院的感觉。
我试着推推门。那张门应声而开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马达在家。他没在家的话,这扇门肯定是关着的。
他的习惯就是这样。他说他以前在各地流浪的时候,没房子住的时候很多,因此现在有了住的地方,只要人在家,就习惯了不关门。
我把门推开了,立刻,我全身就像被什么狠击了一下一样,完全呆住了。
我第一次来马达这里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呆在了门边。现在是第二次,但比起第一次来,我觉得第一次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
我看见马达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这动作不算什么,他喜欢这样坐着,喜欢这样靠着。但我看见他在干他妈的什么事?他把一根针管正插进自己的手臂血管。
他在吸毒!
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反应,这小子在吸毒,都已经要用注射了。怪不得这小子他妈的会住院了。竟然是在干这样的事。我这个人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不求上进,也不务正业,但我他妈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马达在干的事!这是他妈的什么事?这王八蛋打着艺术的旗号,干的竟然是吸毒的事。
但是我一呆之下,又发现不对。他听见了我的推门声,抬起头看见了我。但他不说话,对我稍稍点了点头,像是示意我不要出声,也像是示意我不要去管他。
于是我被紧接着的场景吓呆了。
我看见一汪红得发黑的血液从马达的静脉里流出来,进入了他右手执着的那个粗大针管。马达一声不响,只是仔细地去看那些血液。看着那些血液慢慢地充满了那个玻璃器皿。
我当时真的有种又怕又想吐的感觉。
我不是没见过抽血,但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居然拿那么大的针管去抽,而抽血的这个人脸色白得真是很难用什么词来形容。
我看着他,真是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干什么?给自己抽血?他妈的给自己抽血干什么?难道他要卖血?那不是他妈的卖命吗?
但马达的神色一直十分冷静,也显得十分沉着。血从他血管里慢慢流出来,他看着那根针管大概差不多满了,他的嘴凑了上去。我这才看见,他嘴里衔着一支棉签。他的嘴凑近了,立刻将那只针管迅速一抽,他嘴上的棉签差不多在同时就按在了那个出血的部位。
这个过程结束了。他才站起来,对我说,“你来啦?”
“你在干什么?”我眼睁睁看着他结束整个过程,这才喊了出来。
“没干什么,”他说,像是真的没干什么一样。他继续说下去,“我还得抽几管。”
5
当天晚上,“灭害灵”和“蟑螂”来叫我打麻将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想去了。我有种没缓过气来的感觉。马达竟然会这样来干,这是他的事业吗?他说这就是他的事业,但我真的没办法理解,一个人的事业竟是要让自己付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代价吗?这肯定是划不来的。我觉得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肯定是划不来的,这会把他的命都给送掉。但马达顽固得很,对我说的话简直是有点不屑一顾,像是我说了一些特别可笑的话一样。
我靠在床上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紧张。这紧张简直是凭空而来。我从来不记得我有这么紧张过。是呀,我他妈紧张什么?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紧张?我是不是在害怕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根本找不到我感到紧张的原因。但我就是感到紧张,真他妈紧张极了,像是就要看见一个人死了一样的紧张。
这个念头一冒,我赶紧推开了。现在没有人会死,没有哪个想要去死。我怎么他妈的突然想到这个字了。我觉得,是不是我有点莫名其妙了。我一直以为马达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好像还没有莫名其妙地想到过死吧?我怎么一下子在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字?我真是他妈的莫名其妙了。
但我还是摆不脱紧张。我觉得自己开始冒汗了。天气并不热,但我真的开始冒汗了。汗一冒,我觉得我像要虚脱了一样。我真的觉得虚脱,像是被从血管里抽掉了一大管血一样,我真他妈的感到头晕。
马达是个他妈的什么人?他和我认识二十多年了。小时候就在一个宿舍长大,小时候我帮他打架,他给我抄作业,考试和我一起舞弊。这些事我说了多少遍啦?我都不记得了,但我还是要说,我总想他和我一样,最起码应该是个正常人吧?你他妈不搞女人就算了,我不把那点看成不正常了。但现在要我怎么去看?你他妈还对我振振有词?你他妈吃错药到这个地步了?
我发现我的汗出得真多。我发现我是真的有点怕了。我真的有点怕他,他竟然可以这么对待自己。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这样来对待自己的。他究竟要这样干什么?这是不值得的,划不来的,他难道不知道吗?
6
我一上班。那个女同事就问我去马达那里拿了画没有?我突然对这个女同事问的这个问题感到特别不耐烦起来。妈的,一张画?一张要给她儿子的画?你他妈难道不会自己去书店给你儿子买一本画册吗?那里面的画不是要多得多吗?你他妈知道不知道?你想向那个人要画,那个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搞清楚没有?
当然,这些话我一个字也没有说。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我昨天不是答应了她吗?去给她拿一张画的。
我显得很生硬地回答说,“没有拿。”
“没拿?”女同事没有多想,“你不是答应我了?我都告诉儿子了,说今天会给他带张画回去的。”
“你自己去买一张画算了,”我尽量不发火地说下去,“他那里没有你想要的那种。”
“没有?”女同事耐心很好,她一点别的感觉也没有,“随便什么都行。”
“算了,”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知道他的画要多少钱一幅啊?”
“哦,哦,”女同事好像明白了,“他要钱啊,那算了。”
这种态度我非常熟悉。因为我一直也是这样的。最好别和我谈什么钱,一谈到钱,我就会往别的地方去想。因此,我这个女同事的态度我完全理解,但我觉得意外的是,我对她这种逃遁突然产生了极为生气的感觉。你他妈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想不花一分钱就捞到别人的东西?你他妈知不知道别人的东西是怎么搞出来的?
我没有回答她,这感觉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于是我就很机械地去做平时我应该做的事,抹桌子啦,抹椅子啦,烧开水啦,等等这些令人烦恼的事我都一件件开始去做。做完了这些,我才算是做好了为人民服务的准备。
因为这个储蓄所客户较少,那个女同事又开始打起了毛衣。我呢?平时我也会摊开一本杂志了,但今天我一点看杂志的心情也没有。我在想着马达,这个人现在怎么啦?他妈的受得了吗?昨天一口气抽了那么多血。
我真是有点后悔,我应该早点发现他在干一件这样的事就好了。但究竟又会好在哪里呢?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我早一点发现大概会好些。我不是想要把自己表现得多么伟大,那是和我没办法搭界的。但我现在又的确这么想。
这天的班我上得有点神思恍惚。好在我工作态度虽然不怎么样,我的业务能力还过得去,也不至于就出上什么差错。
“今天没带杂志?”那个女同事眼光还可以,发现了这点。
“没带。”我说。
“我这里有一本,你看看。”
“算了,”我说,“今天我不想看。”
“不想看?”
“是的,不想看,你别管我。”
女同事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不会就觉得特别惊异。我既然不看,她也就不去拿了。我又不知想了些什么,就忽然从压在玻璃板下的一大堆名片中,找到我们旁边一个饭店的电话,等那个饭店的人接了电话后,我就说我需要一只鸡,要他们现在就炖,我下班就去拿。
“你怎么想吃鸡啊?”女同事问。
我懒得回答,她也就没问下去,反正她的毛衣是永远打不完的。
我又给马达去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下班后会到他那里。我还特别嘱咐,要他别吃中饭,等我来了再说。就这样,一等到下班,我就直接到了那个饭店,提着那罐炖好的鸡,到马达那里去了。
7
我这是在做什么?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给自己这么关照过。但我得说,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被自己感动了。瞧瞧我在做什么?拿着一罐炖好的鸡,去看一个他妈的男人。我真的突然就想起了小红。那个女人想做的大概也就是这些。但她知道马达在做的事吗?这是我不知道的,大概也没有可能去知道。
我到马达那里的时候,马达正坐在地上,拿一把雕刻刀在雕着什么东西。
看见我进来,他把手中的活放了下来,问道:“你有什么事?”
大概是我昨天主动到他这里来,今天又主动来,使他感到有些奇怪,因此就这么问了一句。
“没什么事,”我说,“我给你准备了午饭。”
“是吗?那谢谢了,”他说,站了起来,说,“你自己做的?”
我说不是,是上午叫一个饭店炖的,是一只鸡。我希望他能吃得好点,补充补充营养。说实在的,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真他妈被自己感动起来了。我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别人?我自己最喜欢的就是他妈的让别人来照顾我,现在居然轮到我这样对别人了。
马达还真被我感动了一把。他半天没说话,最后说出的是一句特别平常的话:“我们一起吃,我去拿两双筷子回来。”
我赶紧说我去拿。于是我转身就出去了,到他楼下那个小饭店里要了两双一次性卫生筷。我们把罐子摆在地上,两个人就这么吃了起来。
“吃饱啦?”我们筷子一放,我就问。
“饱啦,”他说,“好久没这么吃过了。”
“你是要多吃点这东西。”我说。
马达没有回答我。
“你……”我又说下去,“今天感觉好些没有?”
“没事了,”他说,“习惯了。”
“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我说,“这是要命的。”
马达沉思了一下,“艺术本就是一个艺术家的生命。”他这么回答。
我对这些话实在是很不以为然,就我个人来说,我也特别不喜欢这样的话和他这样的想法。我再说直接点,这样的话让我有种起鸡皮疙瘩似的难受,很不舒服。如果我在别人那里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我肯定会笑出来的。艺术?艺术是他妈的什么玩意?
“你真的算了,别干啦。”我说。
“小军,”他看着我,几乎是有点严厉地说,“如果你给我炖了只鸡,就想对我这么指手画脚,我可不愿意再吃你的东西。”
妈的,我一下子来火了。
“你以为我想说啊,”我说,“要不是把你看成朋友,关我什么屁事。”
“把我当朋友的话,你就别说这个。”他回答,语气特别坚决。
“算了算了,”我说,“我是好意,你别那么不领情。”
“不是我不领情,”他说,“你只是不了解我。”
我发现,和他这么说下去,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当时真的有点来火了。怎么?好心好意给他炖只鸡,还要听他这么教训我吗?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我说,起身把那个罐子收拾一下,就打算出门了。
“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他说,“但你不知道这件作品对我的意义。它是我必须完成的,你明不明白?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我不想回答他这样的话,也就把我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马达没说话,我突然觉得这真是没意思到极点了。我就把罐子收好,出去了。马达没留我,大概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8
说实话,这次搞只鸡给马达吃,我本来是想他能把身体调养一下。我没什么目的,我只是觉得,他无论怎样也算一个朋友吧,他那么对待自己,不这样补充是不行的。我的想法单纯,也可以说单调。但从他那里出来后,我心里有点烦。我觉得马达好像不知道我的想法一样。当然,他即使知道,我也没办法从他那里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想法。我觉得这个人几乎是不近情理的一个人。
一个人不近情理了,最好就不要去理他。
我真的决定不去理马达了,但这个人却好像有种什么力量一样,我发现我总是在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特别是,他说他每个月都要给自己抽一次血,每次几乎都达到二百毫升,有时候甚至三百毫升。这个剂量我真是吃惊,也让我感到恐惧。
我一段时间没去找马达了,但我记得他要抽血的日子来了。我真是记得清楚。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他的这个日子记得清楚。大概是这件事对我来说,既不可思议,又感到有点过于惊心动魄了。我有时候也忘记他,但他那个日子快到了,我几乎是突然就想了起来。时间真是过得很快。
到马达要抽血的那几天,我就发现我真的有点控制不住了。一天下班后我又去了他那里。他还是那样,坐在地上,多了的只是他窗台上又添了几件我没办法看懂的雕塑。
他看见我进来,仍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出现。
“今天有空啊?”他说。
“来看看你。”我说,我仔细看了看他,脸色没什么变化,大概这个月他还没开始抽。
“你来得正好。”他忽然说,从地上一跃而起。
“要我给你帮忙?”我问。我倒是有点高兴,能帮他做点别的事,总比他又给自己抽二百毫升血要好。
他起身走到他的桌子边,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根针管来。
我一见之下,真的又惊呆了。
“你来帮帮我,”他说,“一个人不太好弄,你正好来了,就帮我把棉签准备好,我把血抽完后,你给我压一压。”
他竟是要我帮这个忙。
我几乎向后退了一步,说:“不。”
“怎么?这点忙也不肯帮?”他倒像是有点奇怪一样。
“不是马达,”我说,“我觉得你真的别这么搞,会出人命的。”
“你不肯帮就算了。”他说,声调竟然是冷冷的。
“你他妈也知道,”我有点不耐烦了,说,“你的事我当然愿意帮忙,但这个事,这个事,也太他妈那个了。”
“哪个了?”他问。
“我也说不出来,”我回答,“我只是觉得你最好别这样去搞了。”
“那么算了,”他说得很快,“我自己能来的,也抽了这么久了。”
我感到,我这时候根本不可能去说服他,那我能做的是什么呢?就只能去帮他了。我发现我都他妈有点手发抖了。我问他棉签在什么地方。他告诉我了,我就按他说的把棉签拿了过来,沾了些碘酒。他把袖子挽了起来,拳头握紧了,我看见他手臂上暴露的青筋。
他用眼睛示意着,说,“就擦这个地方。”
我把棉签在他手臂上擦了擦。他右手的针管已经准备好了。
我看着他把针尖顺着青筋刺进去。我的心真是跳得厉害。但他好像没事一样,把那根针一直刺进去。我这时也有点惊讶他右手手法的娴熟。他可以把针管推进去,再慢慢用中指抵着,慢慢向回抽,一股血液立刻就从他的血管中被抽了出来。
我真是有点不敢看,但我还是得看着。
他一点异常的表情也没有,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血流回针管。慢慢地,这根管子已经注满了血。
“好了。”他低声说一句,将针尖迅速一拔,我赶紧把那支棉签压上去。他的手肘顺势一弯,将棉签夹住了。
“你可以松开了。”他说。我一点都没发现他已经把棉签夹住了。我于是赶紧把手松开。
他左手弯着手臂,右手拿着注射器,往墙角的那个冰箱走去。
我不敢跟上去,我当时的感觉是真的有点想吐。
他把冰箱上面的冷冻柜门打开,将那只针管对着里面的一个什么东西,针管里的血消失了。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脸色已经不好看了。但他还是对着我走过来,说:“再来一管。”
我真是全身都有点发抖了。
“算了,算了。”我还是想劝他。
“再来一管。”他说,像是我根本没说什么“算了”之类的话。
我简直觉得这是我的义务了。我就这么帮着马达,等他一直抽完二百毫升。他总算听从我的劝告不再抽了。我于是赶紧把他拉下去,赶到一个饭店。坐下之后,我又要饭店赶紧炖只鸡来。
“谢谢你,小军。”他忽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但我说什么话的力气都没有,好像刚才失血的人是我一样。
9
经过这件事之后,我发现,我开始每天都去马达那里了。我不想解释我这个行为。因为我自己也找不到缘由。我所知道的是,我被马达搞得有些神经紧张了。但他看上去始终是若无其事。我有时候想,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大概觉得我是在庸人自扰了。
但我真的突然觉得没什么其他事更让我注意了。每天下班,我就到他家里,和他一起吃饭。当然,这些饭都是我来请了(真他妈心甘情愿)。他原来吃饭的那个小店子我坚决不同意去。当我们走过那里的时候,那个小店老板总要说:“今天到这里吧?”
“不了,不了。”我说,就把马达拖开。
马达倒有些不好意思一样,有几次就说服我到那个小店子吃了几顿。不过这都没什么,在我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让马达把身体调养好一点。我也问过他,如果真的是需要血,不如干脆去想办法买点血来。
“那不行,”马达很坚决,“这是我的作品,它需要的是我自己的心血。”
每次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一点说服他的办法也没有。心血?不管马达把这两个字强调得多么厉害,我总是觉得,就算他说得对,也真的没必要这么去付诸实行吧。但我也知道,如果“心血”这两个字真有什么寓意的话,马达已经完全被那个很可能是空穴来风的寓意吸引住了。当然,我觉得我不能这么去说,那会引起一场没必要的争论。但我又实在找不到另外的说法。如果让马达来说呢?我又有点不愿意。尽管我现在天天和他在一起,我还是不太喜欢听他说话。那些话我听起来既觉得费力,又觉得不舒服。
我问过他,他这样每个月抽血,抽了有多久了。他说已经有半年了。我算了一下,从他和我第一次在储蓄所见面起,差不多刚好是半年。也就是说,他从全国游历回来,就已经开始实施他的抽血计划了。每个月二百毫升(有时候是三百毫升),半年下来,他已经抽了将近一千五百毫升,这么多血到底有多少,它是个什么概念,我真的一点也猜不出来。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
有一天,我向他提出想看看他那个冷冻柜,看他究竟冷冻了多少血在里面。
他说等他下次抽血时再看吧,这些血需要冻得越硬越好,没什么事的话,最好不要随便把它拿出来。
于是我只好等着。
到下个月抽血的时候,我又开始了对他的帮助。对我来说,经过几个月的实践,我已经和他配合得非常默契了,尽管我一直对他这个行为感到心惊肉跳。
那天他抽了大概二百五十毫升血。在抽完最后一管的时候,我跟着他到了他那个冰箱面前。我看着他把那根针管放进去。里面一个非常大的玻璃盆。这个玻璃盆是不透明的。里面冻着一块巨大的血冰。他把那支针尖直接插进那块血冰,再慢慢把刚抽的血注射进去。这股热血一涌进去,好像整块血冰都发生了变化一样,在它的表面有了一点微微的膨胀。整块血冰显得十分刺眼,令人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事实上,我真的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想想看,这块巨大的血冰就是从马达的血管里一点点抽出来的。他血管里有这么多血?这么多血可以干什么?我觉得,这么多血简直可以救活一个死人的性命,只要这些血有着刚刚离开血管时的滚烫温度。
当然,我感到的恐惧还不仅仅是血块有这么大,而是整块血冰无论被冻得多么坚硬,总是散发着一股特别刺鼻的血腥味,这股味闻上去真的令人非常难以忍受。我真的想要呕吐了,我赶紧从冰箱前离开,马达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看着那块血冰时,好像有种难耐的兴奋。这种兴奋是不是他妈的有点变态了?
我的确觉得马达有点变态,好像这些血不是从他血管里出来的,而是他吸食了别人的血一样。我觉得他看着血时的兴奋实在是太不正常了。在那时候,我发现我对马达这个人都感到有点恐惧起来。
“你还要抽多少?”我问。
“还要抽一年,”他看着那块令人作呕的血,说,“大概就差不多了。”
10
在我第一次看见他抽血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了。他之所以要抽这么多血,是打算用这些血来雕刻一个巨大的阴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解释非常简单。在他看来,阴茎是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是唯一最具真正创造力的东西。这里面的意味实在是太多了。我发现我很难把他那些话复述出来。首先是我根本就没办法听懂——那玩意是创造力的表现?我怎么一点也不会那样去看?说到底,除了马达自己,我简直搞不清这世界上还会有谁把这玩意当成一个创造力的表现。除了撒尿,它最大的功能不就是提供肉体的快感吗?这个说法很庸俗,我当然承认,但我没办法找出一个另外的意思,特别是马达所认为的那个意思。这玩意和艺术真的可以挂在一起吗?是不是太滑稽了?其次是我当时被他那些举止给吓住了。他需要非常多的血,再把这些血凝固起来,作为他雕刻的材料。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想法?当他的这个想法到来的时候,他首先经过了一场什么样的搏斗?那是天才和疯子的搏斗吗?我在那时候真的觉得,如果马达不是一个天才,就肯定是一个疯子。但不管他是天才还是疯子,我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他是个完全生活在他的梦境里的人,但他的梦境和我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有一个最根本的差别,他的梦境建立在他疯狂的工作之上。这种疯狂的工作充满着他个人的艰辛和痛苦。也正是这种艰辛和痛苦,使他的梦境也变得和普通人绝不一样。我觉得,我从来不会这样去理解一个人,至少不会这样去看一个人,但马达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的确是这么看他的。
那么,他又在追求什么呢?按我的理解,这个世界无非就是“名”与“利”的结合物。但我一点也不知道马达到底追求的是“名”还是“利”。从我和他的交往来看,我从来就没有听他说起过所谓“名利”的东西。他对这些都无动于衷吗?在我看来,他是这样的。但我同时知道,我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一定很难令你相信。那么,他受到过很难抵挡的诱惑吗?我把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就发现我真是忘记了很多事情。我猜想,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比女人的诱惑更大的了,但他对这种诱惑几乎毫不动心。当我心平气和的时候,我也想过,如果有小红照顾他,他会生活得要好一些,但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当时对我说过,他拒绝小红,一点也不是因为我。那他是因为什么?我现在有了那么一点感觉,但就是很难用明白晓畅的话把它说出来。
他真正需要的好像就只有一件事,希望不要有人来打扰他。尤其是他上午工作的时候。他要全神贯注地做这件事。我现在已经做到了,我坐下午班时,上午就尽量不去他那里。尽管我很想能有更多的时间和他在一起。但他同样的并不需要。虽然他对我和他的童年友情看得比较重。但这些和他的这个雕塑比起来,又根本算不上一回事了。
我承认一点,对他所干的事,我一点也不了解。大概以后也不会了解。但这个人有他非常独特的地方,使我没办法把他从我生活中放开。
他将从他的工作中获得什么?这是一个我更加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我有种感觉,他什么也获不到。不为别的,就为他的方式。我想没有哪个人能够接受。除非是这个世界和他一样地变成了疯子。是的,我承认,在我看来,马达是一个疯子,是一个被疯狂的想法控制了的疯子,尽管他其他地方都是正常的。但那些正常的地方并不能掩盖住他是个疯子的事实。只是他还没有疯到要住进疯人院的地步,或者说他已经超过了那个地步,反而对其他的东西能用正常的眼光来打量,使自己有一个不是疯子的外表。那么,什么才不是疯狂呢?在我看来,麻将和女人无疑才是这个世界最正常的元素。但即使这样,我也愿意承认,马达有他非常了不起的某个方面。大概也正是这个方面,使我愿意和他待在一起,愿意隔三岔五地请他吃只炖鸡。
11
一个月接着一个月,这种紧张得让人难以透气的抽血工程终于告一段落了。马达比以前更加疲惫。他这个样子使我奇怪地想起一心想减肥的小红来。她现在减肥成功没有?不管她有没有,马达是减肥了。事实上他本就不胖,现在只是比以前更瘦了。至于他的脸色,现在就更没办法来形容了。我觉得和一个死人实在是差不了多少。
那个冰箱里的血已经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血冰,按马达的说法,那里已经冰冻了大约四千毫升血液。说实话,我一想起那块冰箱里的血,就总是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的恐惧。我不知道这些血会究竟变成一个什么。他说他要用这块血冰来雕一个阴茎,这真的是很有意义的事吗?我真是找不到答案。
我现在感到松口气的是,他的抽血工程总算结束了。这给了我一种巨大的解脱。每次和他在一起抽血,我都有一种在帮助他谋杀自己的感觉。我他妈真的是一个杀人的同谋。不过这种想法我没有告诉他,这既没用,也实在说明不了什么。
现在他要开始雕塑这块血冰了。
他在雕刻的时候,我没在他身边。这是他的规矩,在工作的时候最好不要受到打扰。我很识趣地不在他工作时过去。尽管我慢慢感到了好奇,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我真的有点想看。我一点不知道他要搞这个东西的目的是什么。在他画那些素描的时候,他就说过,他要训练它的创造力。现在他训练出来了吗?应该是训练出来了。如果不是胸有成竹,他大概还不会动手去雕这个东西。他真的可以雕出一个有创造力的东西吗?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有点怀疑。首先是“创造力”这个词。这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创造力?这谁不会说?谁又没说过?但怎么马达说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点不一样?我发现我越想搞清楚,就越是搞不清楚了。
另外就是他的状况。他现在这个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担心。他一身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倒下去。我知道,这是抽血的后果。你抽走那么多血,现在是报应来了。血是什么?一个人没血还活得下去吗?肯定活不下去。但你他妈好像觉得自己血多得不耐烦了一样,一管一管地抽,这真是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
我早就说过,我不了解他。现在更没办法了解。我只要一想到马达,就觉得他已经不是吃错了药那么简单。我就是搞不懂,他干吗要这么糟蹋自己。我觉得他一直就是在不留情地糟蹋自己。
果然,他又出事了。
12
这段时间我没去马达那里。原因我刚才说了。他现在需要的是工作,因此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他。实际上,我也产生了想忘记这件事的感觉。我觉得帮助他抽血已经是一个令人受不了的极限。而他这个行为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我觉得都是极其残酷的。我随便举个例子,你去医院抽过血吧?你只要去过,就不妨想想,当医生把那支针管插进你的血管之时,你大概是会将头扭过去的。为什么?就因为你有点不敢去看。因为你太明白了,血从身上流出来是一种多么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它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令人感到害怕。而马达竟然抽出了这么多血。他是自己抽的,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在一管管的抽血过程中,他总是那么觉得兴奋。这就不正常了,而你更没看到过,一块体积四千毫升的血是个什么样子,特别是它被凝固成一块冰的时候,简直就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我真的不愿意去想这件可怕的事。对我来说,这件事的确可怕。那么大一块血,我一想起来就有点想吐。
但我忽然接到了马达的电话。
“小军你来一下……”他的声音真是有气无力。
“马达?”我没想到他会给我来电话,就问,“什么事?你在哪里?”
“我在家,你过来一下,”他说,好像特别费力。“你快一点、快一点来。”
听着他像是要断气的声音,我真的有点发慌,赶紧从杨为民家的麻将桌子上下来。“灭害灵”和“蟑螂”都有些不满。我同意他们的不满,问题是我觉得我实在是没办法。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我还得说,我当时赢了钱,赢了钱的人要走是有点说不过去的,但我实在是没办法。我也就这么对他们说了句:“我实在是没办法。”
“那你待会还过来吗?”“灭害灵”问。
“这个不好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我觉得对他们说我是要去马达那里有点不好说。小红是因为他和我分手的,他们对马达都有点敌意。我这时候麻将都不打,只一个电话就急忙忙要赶到马达那里,他们会鄙夷我的。这个问题真不知怎么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于是我对他们又道了一次歉,就赶紧往马达那里去了。
13
我赶到马达那里。一推门,一股血腥味就扑鼻而来,我真是以为出了什么人命。但我马上就看见马达躺在地上。他手里拿着那块巨大的血。这块血已经被他雕得显出雏形了。但现在我看见的是,他差不多已经虚脱了。那块令人惊心动魄的血被他拿在手上,一股股冷气往上直冒。他的双手已经被部分融掉的血沾满了。也就是说,他的双手沾满了血。那个样子简直就是刚刚杀了一个人一样。
我吓住了,赶紧走过去,说:“你怎么啦?怎么啦?”
“没事,”他脸色苍白,说,“你快一点,把这块血放到冰箱里去。”
这是最重要的。如果再不放进去,这块血就化掉了。我一点也不知道,就是这么一点工夫,他雕出来的部分已经白搞了。
他叫我来就是这么个事。但也就是这么个事,他竟然自己都不能去完成了。我赶紧把那块血从他手中拿走。它被我提在手上,沉甸甸的,又冷,又令人感到恐惧。我真的恐惧极了,这么一大块血被拿在手上,真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但我知道,这块血是马达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了。它这么重,难怪马达提不住它了。
我把血放进了冰箱。
“没事了吧?”我问。
但没有回答。我回头一看,马达已经晕过去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大概他就是为了等我过来,等我过来把这块血放好,他的精神就已经不用再去绷紧了。
我赶紧拿出手机,拨打“120”。不一会,救护车过来了。我把马达送进了医院。
马达的病情太严重了,他整个人都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他现在没钱,他说的那笔深圳汇款还没有到。没办法,我只得先给他把钱垫上再说。
马达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这天我正好坐下午班,因此他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我在他旁边。不过我歪着头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没有叫我,但他下床的动作把我惊醒了。
“你醒来了?”我问。
“我在医院?”他好像不太相信。
“不是医院是什么地方?”我说。
“我的血呢?”他突然紧张起来。
“我把它放在冰箱里了,”我说,“你放心,没事。”
“那还好。”他舒口气,接着又意识到什么,就问我是不是我把他送进医院的?这次又花了多少钱?他说等有钱了再还给我。我说你就别他妈说这些了,现在身体要紧。我发现我现在对马达真他妈的是无怨无悔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14
马达的身体检查出来了几项指标,每项结果都有点令人不安。这个人首先是身体虚弱,需要长时间的休养,营养还得跟上。但我也实在是一个他妈的穷光蛋,哪有那么多钱用在这方面?其次,他的血压太低,中气特别不足。我忽然觉得我有点他妈的怜悯马达了。
这些指标我都不敢给马达去看。他也不问,好像不知道自己做过这些检查一样。
在医院住了两天,他就要求出院了。
我说这不行,你还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他说要住多久?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住多久要问医生。他立刻反对,说我自己知道自己,身体扛得住,住医院干什么?再说住一天就要花一天的钱,实在是没必要。
说实话,我也知道,现在马达需要的是调养,关键是要吃得好,呼吸的空气要好,睡眠也要好,至于住不住医院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就我个人来说,我对医院也是不大信任的。说不上是为什么,大概是现在的医院把病人诊死的也太多了。医生都他妈的要红包,这点钱是没有人愿意出的。但医生就是要你的红包,这既没办法,更不能改变什么。我想了想,就说那你出院也好。
马达出院后,我坚持要他暂时停一下工作。他开始不接受,我开始给他做工作。我从来没这么耐烦过。但这次我非常耐烦,总算说服他暂停一段时间。我说服他的主要原因是我灵机一动,说他最好是趁着身体不适的这个阶段,不如把要做的工作全盘考虑一遍。这句话他接受了,我有点得意,因为这个人是非常难以说服的。
我还记得,我们从医院回来的那天,他首先就是去看冰箱里的血。这对他是最重要的,在他看来,这块血无疑是一块无价之宝。但他把冰箱门打开,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我当时真是担心是不是我那天把事情搞砸了。但还好,问题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那块血当时在马达手中开始融化,他雕好的部分已经有了变形。
那些变形的部分怎么办?其实也很简单,重新来。
马达真的就开始重新来了。他对这件事的反应只是在当时变白的脸色上。我后来就再没有看见过他的这个样子了。这个人很坚决。我真的了解到了这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觉得重新来一遍有更多的需要,还是觉得那次他晕倒时使血有了一定程度的损失,在他重新开始之前,他又抽了一管血。我当时没在,大概他也考虑到我会对他进行阻止,他抽那管血的时候没叫我帮忙,一个人把血抽了。这件事我过后才知道,是他主动告诉我的。他说不想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当时特别生气,觉得他对自己是不负责到极点了。
但我也知道,对马达这个人,无论是谁,都是没办法改变他的任何决定的。我没有说什么,我也说不出什么。他把身体调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开始重新雕刻他的作品了。
他一开始工作,我也就没去他那里了。我不能去打扰他。在这方面,我已经变得非常自觉。我只是希望这种折磨人的事情能早一点结束才好。
15
马达的雕刻进展到底快不快?你如果在关心这个问题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的进展非常慢,慢得简直有点过分了。当然,“慢”这个问题并不是出在马达自己身上。而是出在他那块四千毫升的血块上。
当马达把血抽到四千毫升的时候,他觉得,材料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于是他把那块血冻在冰箱里。这一冻,花去了几个月时间。在这几个月里,他那个冷冻柜门是不打开的,他需要这块血能冻到足够的份上。当几个月过去之后,他检查了一下血块,坚硬得和一块冰差不多了,你要说它坚硬得像一块铁也并不为过。
他开始着手雕刻了。
但这块血之所以冻得这么厉害,是因为它在冰箱里待着。当它一离开冰箱,外面的温度无疑是一块冰受不了的(无论这块冰是什么东西构成)。因此他每天的工作时间只有那么一个钟点,而这个钟点被划分在十几个小时的格子里。他每次雕不上一会,手上既冷得刺骨,又感觉那块血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就得赶紧把它塞进冰箱。再冻上足够长的时间后,他再把它拿出来,再雕上那么一会,又再放进冰箱,他的整个工作日就这样被缓慢的速度给分解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天的效率究竟能有多大,你不妨算上一算。
在他雕刻的时候,他的面前总放着一个非常大的铝盆。这样可以让那些飞溅下的血渣落到盆子里。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溅落的材料可不是以往的石头或是别的什么,而是他从自己血管里抽出的血液,每一滴都不能浪费。这种浪费是奢侈的,也是非常非常可耻的。他明白这点,我想你也能够明白。
当他雕完一段时刻,需要把手上的血放进冰箱里了,他就把盆子的血倒进一个容器。这些血溅落的时候,都是碎小的,几乎立刻就融化了。他把这些血再收集一次,然后将这些深红的液体和冰箱里的那个大血块重新冰到一起。
当他后来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几乎可以看见这个身虚体弱的人是如何样小心地处理这些事情。整个过程都是缓慢的,但也是井井有条的,他一点不耐烦的感觉都没有。因为就这件事的本身,也意味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战斗的双方都是马达自己。是的,这个人在和自己进行一场较量,无所谓谁赢谁输。如果赢,两个人都赢;如果输,两个人都输。
我对马达的感觉就是这样。
事情会真的很圆满地结束吗?即使是很圆满地结束了,这中间难道就没有一点问题了?我总觉得有问题,但我总说不上有什么问题。这只是一种感觉,感觉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是的,在马达进行这件事的过程中,我始终就有一个说不上来的感觉。这感觉就是不对头,一定有一个什么地方不对头。
马达自己也知道了。当他发现那个不对头的地方之后,他采取了对策。
16
我那天坐上午班。还没到下班时候,我那个女同事忽然对我说:“小军,你那个朋友又来了。”
我赶紧抬头,果然是马达,他走进来了。
我很意外,因为马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过我这里了。也可以说,有很长一段时间,马达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过了。他只知道守在家里,每天把那块冰箱里的血搬出来,雕一会,又放进去,再搬出来,雕一会,再放进去。我也一直没到他那里去,对他现在的情况一点也不清楚。
没想到他会突然到我这里来。
“咦?”我真的感到惊异,就说,“你怎么来了?今天不做事?”
“不是,”他说。他的脸色看上去比以前有了一点好转,“我找你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好吧?”
他话一说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大概是想向我借点钱。这个月工资刚发,我还有钱,如果他要借,我当然可以借给他。
但他不是借钱。
“小军,”他靠在柜台上,说,“这件事我以前没有想到,看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什么事?”我站了起来,隔着那层防弹玻璃说,“帮得到的我肯定会帮。”
“那我先等你下班。”他说。
“那好,”我回答,“中午我们一起吃饭。”
当我们坐到饭店的时候,他把需要我帮忙的事说了出来。
“小军,你住的地方是电冰箱厂的宿舍?”
“是啊,”我觉得有点奇怪,“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这样,”他说,“那你认不认识电冰箱厂的人?”
“当然认识了,”我说,“住我楼上的就是电冰箱厂的一个科长。”
“是吗?”马达一下子显得有点兴奋起来,“那你介绍我认识一下,好吗?”
“咦?”我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你要买冰箱?”
“不是……”他说,但马上又紧接着说,“也可以说是。”
“那你到底是想买还是不想买?”我说。如果说这句话的不是马达,我真的会不耐烦起来。
“是这样,”马达说,“我是想看他能不能帮忙为我特制一个冰箱。”
“特制?”我更莫名其妙了,“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冰箱?你……打算干什么?”
“你知道,我雕的那件东西是没办法离开冰箱的,当它完成的时候,我肯定不能把它关在冰箱里。那样就没人看得到了,是吧?”
对,这是个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没人能看到他这件作品,那雕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要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东西,就应该是拿出来给人看的。
但我还是没搞懂他是想干什么。
“你说得对,”我说,“但你得想个办法解决。”
“是的,”他说,“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介绍认识一下那个科长。”
“但他也是搞电冰箱的,你认识他对你也没什么帮助,你就是换个冰箱,也是得把它放在冰箱里,”
“是呀,”他说,“所以我需要一个冰箱,一个特制的冰箱。”
“特制的冰箱?”我有点惊讶起来。
“是要特制,”他说,“我想你能帮我这个忙,看他们能不能给我做出这样一个冰箱。”
“那是什么样的冰箱?”我说。
“它得是透明的,这样我可以把作品放在冰箱里,谁都看得到。”
我明白了,但这么个冰箱能不能做出来我心里当然没底。因此我就说我帮他去问问,希望能够按他的要求特制一个冰箱。
马达看上去很高兴,他说事不宜迟,我们今天下午就去和那个科长谈谈。
17
我回家的时候,杨为民家的麻将已经开始了。我没叫马达和我一起来,原因是我总觉得有点不好。小红是因为马达和我分手的,我想他们大概都对马达有那么一点看法。
杨为民家打麻将的还是那么几个人。“灭害灵”、“蟑螂”、杨为民夫妇。当然,两口子一起上桌总不太好,但我没回来,他们也这么将就。因此我一敲门,里面的人都特别高兴。赵爱萍给我开的门。她把我让进去,一边就说,“小军你来得正好,你来打,你来打。我要去菜场买点肉回来,已经没肉下面了。”
我坐下来了,赵爱萍开门去菜场买肉了。我们围着桌子玩起来,但我心里有事,总是有点心不在焉。
杨为民毕竟年纪大,发现了这点,就问我:“小军你今天怎么回事?”
“什么?”我说。
“你在想什么,心思没在牌上。”
我觉得,这件事总是要说的,不如现在就告诉他算了。于是我就问杨为民,他和厂里的生产部门熟不熟?当然熟,他说。现在的生产科副科长还是他当年的徒弟。我就说那能不能请他帮个忙,做一个特殊的冰箱。杨为民有点奇怪,就问我这冰箱特殊在什么地方。我说这个冰箱有些特别。
我这句话一说,三个人全抬起头看我了。
“灭害灵”说:“特别?冰箱有什么特别的?”
“蟑螂”说:“你别乱讲!小军说特别就肯定特别。”
“灭害灵”转头对着“蟑螂”,“我是想知道小军所说的特别是在什么地方,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蟑螂”说:“我不跟你讲,小军你说,你要什么特别的冰箱?生产科的人我都熟,只要你说出来,我去给你说一下。”
“你们别说了。”杨为民对他们手一摆,两个人立刻不说话了。
“你是想要什么样的冰箱?”杨为民问我。
“我要一个透明的冰箱。”我说。
“透明的?”这三个人同时说了一句,整齐得像是训练过一样。
“是的,”我看着杨为民,“老杨你帮我问问这件事,看你们那里能不能做出这样的一个冰箱来。”
三个人大概都没想到我要求的特殊竟是这么一个地方,和生产科很熟的“蟑螂”不说话了。杨为民想了想,说:“小军,你这个冰箱是要干什么用?”
“这个你就别问了,”我不想说出原因,就说,“总之你帮我打听一下,算我欠你个人情,你看怎样?”
“这个你倒不必说,”杨为民说,“我们都没把你当外人,只是你要得实在是特殊了点。我帮你问问,有没有把握我也不知道。”
“你还是试试吧,”我说,“我很需要。”
“你很需要什么?”赵爱萍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听见我说的话,就问了这么一句。
“哦,”“灭害灵”说,“小军想要一个透明的特制冰箱。”
“透明冰箱?”赵爱萍也觉得奇怪。她把肉放进厨房,出来问:“你这么要一个这样的冰箱?”
“我是真的要这样一个,”我不想多说,“拜托拜托了。”
事情在第二天就有了结果。
我还在上班,就接到了杨为民的电话。
“小军啊,生产科说了,你那个冰箱他们做不出。”
“做不出?”
“是啊,我还在厂里,刚刚问的。”
18
冰箱做不出,我真的有些着急了。但这件事我打算先瞒着马达。我觉得,如果他知道没办法做透明冰箱的话,大概会受不了。而他为了那个雕塑,已经付出了那么大的心血。在我看来,他的半条命都已经快送进去了。
但如果不做出一个透明冰箱,他的事会不会前功尽弃?我知道,要他去为这样的事动脑筋想办法是很难做到的。那么谁去为他动脑筋、想办法呢?我数了数指头,数来数去只有我了。我对自己真觉得奇怪,我他妈什么时候愿意为别人这么折腾了?但我更明白的是,如果我撒手不管,马达不知会有个什么结果。但我完全可以肯定,不管是什么结果,那都不会是什么好的结果。
我实在没去招惹他。我从来不愿意去招惹什么人。我希望我能过好一点,日子过得有颜色一点。但我他妈现在在过他妈的什么日子了?整天就为一个吃错药的人前思后想。这个人也好像从没向我提出过什么要求,我自己偏偏把他的事当自己的事揽到身上来了。
我是真的不想去管马达。但我发现我不管还真有点不行。
不过我发现,我真的也只能管到这个地步了。那个冰箱做不出,他的作品不可能展示出来。换句话也可以这样说,他的确做了事,但和没做差不多。
我心情特别不好。我有点为马达不平。说什么他也付出了那么多。尽管我对他做的事一点也不能理解。但我只是觉得,他在做一件和别人不一般的事,如果他做成功了,是应该得到某种报偿的。但现在看起来,他什么也得不到,就因为这个原因,这个他在最开始时没考虑过的原因。
我把这件事瞒着马达,我是怕他受不了。但事实是,我又觉得我的隐瞒有些不道德。为什么?因为马达还在继续干他的雕塑。在他看来,大概是觉得我能替他解决的。当然,如果我能帮他解决,我肯定会乐意这么做,但我现在做不到了。
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办。
马达给我来个电话:“小军,你帮我问了没有?”
“什么?”我当然知道他是想问什么。
“那个冰箱的事。”
“那个事啊?我问了,”我说,“老杨答应帮我问问。”
“那没问题了,是吗?”
“呃……我也不清楚,我再催催他。”
“那好,我想是没问题的。”
“应该是吧。”我说,赶紧把电话挂了。
我不愿意他来问,我只是想象着,他待在那个肮脏的房间内,用雕刻刀仔细雕刻着那个血块,忍受着血冰的坚硬寒冷和刺鼻的血腥味,艰难地向自己的目标行进。不管怎样,我觉得都令人感到有点内心发抖。
他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希望他能快一点完成,但现在,我有点希望他最好不要完成,这就可以使他避免让自己接受不了的那件事。
按他的说法,如果是黏土来做的话,会经过什么粗坯、翻模和灌制等等一些过程。这都是我根本不了解的过程。为了让自己不至于浪费材料,他现在几乎是要做一件一步到位的事。这影响了它的速度。我真的希望他的速度能降到最慢最慢,即使那个打击是不可避免的。
19
但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一天我下班回去,又打算到杨为民家打麻将。我以为“灭害灵”和“蟑螂”也会在。这是我很习惯的场面了。但那天有了变化,我一推门,没看见“灭害灵”和“蟑螂”,有一个胖子坐在杨为民家里。
“小军啊,来来。”杨为民看见我进来,把手对我一招,说。
“咦?”我有点奇怪,说,““灭害灵”呢?他们今天没来?”
“他们?”杨为民说,“他们跑业务去了。来,小军,介绍你认识一下,这是吴科长,我们厂生产科的。老吴,这就是小军。”他把头又掉向后者。
那个叫吴科长的胖子站了起来,把手伸了过来,说:“我早就听老杨说了,你是银行的?”
我说是。我是他妈的银行的,是银行一个他妈坐柜的。
我对杨为民有点不满起来,他妈的把我到处宣扬什么?我又有他妈的什么是可以宣扬的?简直是他妈的多嘴了。
不过紧接着的念头让我觉得,杨为民多嘴是多对了。否则他无缘无故把他们厂的生产科长叫来干什么?
事情和我想的真还差不多。这个胖科长就问我,他听杨为民说了,说他一个熟人想要电冰箱厂定做一个特殊的透明冰箱,是有这件事吗?这件事很不好办,他们从来没有做过,但既然是老杨的熟人嘛,说什么也得想想办法的,你说是不是?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有了希望,我赶紧给胖科长开了一根烟,说,“这么说你们可以做出来?”
“技术上是可以的,可以的嘛,”胖科长的语速很慢。他望着我,显得特别和蔼。但他不说这件事了,“听老杨说,你喜欢打麻将?我们来搓几圈?你看怎么样?”
“那好,那好,”杨为民说,又转头望着我,“小军,我们就陪科长打几盘。”
一听是打麻将,我倒是来了兴趣,不过人数好像不够。我说出这个疑问。但这事很好解决,杨为民走到电话旁,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说了句,“你们过来。”不一会,“灭害灵”和“蟑螂”同时进来了。我真的怀疑他们根本就没出去,只是在楼上等杨为民的电话而已。但既然他们来了,我们也就可以打了。于是我们就开始打起来。杨为民两口子都没上桌,只围在桌旁观战。
看得出,“灭害灵”和“蟑螂”在开始时有点放不开手脚。但没过多久,这两个人就恢复正常了。“灭害灵”一边打一边话说个不停,“蟑螂”对他说的话有点嗤之以鼻。他们两个人的说话把吴科长搞得兴高采烈。但这位科长好像不太会打,老是给别人和牌。说到底,我和他的牌是和得最多的。“灭害灵”和“蟑螂”和平时相比,好像技术下降了不少,两个人都和牌和得很少,我有时感觉他们像是故意要吴科长和牌一样。但我没说出来,这样的事我不是不明白,不过,我觉得滑稽的是,吴科长赢了他们的钱,脸色还是有点不悦,他不停地扭动脸上的肉,每扭动一下,他的眼睛就会埋到肉里去。这个样子是我特别不喜欢的,我也就懒得去看他。
这场牌一下打到快天黑。吴科长有点累了,说:“老杨啊,你这里附近有什么好点的饭店?我们吃饭去。”
“别去了,”我手气正好,当然不想散,就说,“叫他老婆给我们下肉丝面就行了。吴科长你没吃过吧?他老婆的肉丝面下得特别好吃。”
杨为民还没回答,赵爱萍就说话了。我估计是她的虚荣心在搞鬼了,她一心想让别人知道她有多么会下肉丝面,“是呀是呀,你们玩,你们玩,我去给你们下肉丝面。”
杨为民看了赵爱萍一眼,但赵爱萍不理睬。她一转身,就去厨房下面了。
面吃完后,那个吴科长已经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他说:“老杨,嫂子的面是下得好吃,但我要回去了,你们继续玩。”
杨为民赶紧挽留他,但吴科长坚持要走。我没多想,只是觉得这个人大概是有这个习惯吧?吃完晚饭就要回家了。我也就没说话,那个吴科长就走了。他走的时候没有看我,我说了声“好走”,他也没吭声,大概是他输了钱给我,我对这样的人当然也就只能置之一笑。
但我没想到,吴科长一走,杨为民就对我说,“小军,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我真是觉得奇怪,“我怎么啦?”
杨为民就说他今天是特意把吴科长叫来的。把他叫来也就是希望我们能谈谈那个冰箱的事,但现在是你要别人给你帮忙嘛,怎么说也得给别人一点意思,现在你非但不给,还要赢别人的钱,你说这怎么办?
我一听,倒真的后悔了。像这样的事我当然知道,但这样的事从来就没在我身上发生过。我只是这么一个小人物,没想过要给当领导的怎么样。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我只是知道这样的事,没想到今天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我的心情为什么在顿时后悔之后,又感到恶劣起来。
20
我给马达打了个电话。他开始雕那个雕塑以后,我从来没主动和他联系过。他不愿意有人打扰,我也不愿意做一个没趣的人。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了。
他接到我的电话显得比较高兴。他说怎么一直没你的消息了?我说你不愿意别人来打扰啊,所以就没和你联系。他说那的确是这样,工作的时候最好是一个人全神贯注,不过有时候也会休息的。然后他就问我是不是打算到他那里来?我就说那我就来看看你。
于是我就到马达家里去了。
我到他家里的时候,马达正靠在椅子上看书。他除了雕塑外,喜欢的大概就是看书了。不过我对他的雕塑不感兴趣,对他看的书也不感兴趣。我现在只是希望能够帮助他完成一个愿望而已。这感觉有点说不清楚,但我想这么做。
他看见我确实显得高兴,书本合上了,就问我这段时间在忙什么。我对这样的问题一直觉得有点尴尬,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忙过什么,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什么也没有干,今天过来只是想看看马达的作品完成得怎么样了。提起他这件作品,马达像是有点兴奋,像我问我那个同事的儿子一样,我一问,那个同事的毛衣都可以不打,和你滔滔不绝地谈起她的儿子。马达这时候也是这样。我一问起他的雕塑,他的兴致就来了。
他给我看他那件作品。
他把冰箱打开,要我看一看,没必要把它拿出来。
我看了一眼。心里真的感到有点震动。
我看到一个勃起的阴茎,它是那么粗,那么充满活力,那么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它是一块血雕出来的,因此它是血淋淋的,这种血淋淋的感觉更加令人不敢久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可这东西是有生命力的,我感觉得到,它有点怒不可遏,但更令人震惊。
“快了,”马达站在我后面,说,“还工作三四个月,这件作品就算彻底完成了。”
我现在一点想嘲笑他的感觉都没有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开始看见他画的那些阴茎素描为什么会觉得好笑。尽管我还是不懂,但我觉得,面对一件这样的作品,谁也没资格去嘲笑,谁也没有资格。在那个时候,我觉得,马达不管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绝对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我发现我从来没有敬佩过什么人,但我有点敬佩马达。
这个人不论怎样,他有个自己的目标,他并不在乎这个目标能不能实现,也不在乎这个目标一旦实现后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他就这么朝自己的目标努力,甚至付出的是我从未想象过的代价。一个人能做到这点,无论如何是令人敬佩的。
我没把这件作品看多久。一是他很快就把冰箱关上了,二是我觉得这件东西过于触目惊心。他即使愿意给我看,我也不敢看多久。
然后他问今天找他有什么事没有?我说没有。我只能这么说。我想知道的只是想确认一下马达对作品的态度,也可以说我想知道这件作品对他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我只把他的作品看了这么一眼,就突然觉得,我已经没什么必要去问那么简单的问题,一切都摆在这里,而我其实也早就知道了。
“你那个冰箱要做多大?”我问。
“用不着多大,只要能有空间容下这件作品。”马达说。
21
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存款,不多,只一万来块。我就只这么多钱了,我在银行工作了差不多十年,就只留下这么多钱。我告诉杨为民,我还想和那个吴科长打次麻将。杨为民看着我,说:“你想好啦?”
“想好了。”我回答。我的确想好了。
于是没过几天,我又在杨为民家看见了那个胖科长。那天打麻将的还是我们四个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去和牌。那个胖科长手气真是特别好,我一口气就输了差不多一千块钱给他。他看上去特别有兴致。我就开始问他,我想做那么一个特别的冰箱,他那里是不是可以做出这么一个。
“那当然可以。”吴科长笑眯眯的,显得很和蔼。
他问我这个冰箱要做多大,但又提醒我,我要做的实在是特殊了点,因此价钱上需要特别商量,不过呢,你和老杨他们是朋友,当然也不会让你吃什么亏。你付多少钱,他们就付什么样的货。
我赶紧说我知道这个,知道这个。我需要的也不是很大,只要一个冰柜样大小的就够了,但必须是透明的。
那个科长还是很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像是从来不知道情况一样地问,“你要它透明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回答。我当然不愿意他问下去。他既然只认钱,就不应该再关心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它干什么用是和他没关系的。因此我只是这么回答了几个字就不再说什么了。
但我的要求让这几个人都他妈的来了兴趣。杨为民也问我到底是想干什么事,“灭害灵”和“蟑螂”也开始问起来了。我真的有点不耐烦了,就说一句,“我干什么是我的事,你们就都他妈别管好不好?”
“是关心你嘛。”杨为民说。
“谢了谢了。”我说。我一边说一边就打出一张牌。吴科长眉开眼笑地说了句:“小军你又放炮了!”他把牌倒下来,我果然又他妈让这个人和牌了。
我估计我输了差不多一千来块给吴科长,就说,“今天算了吧?”
“算了?”吴科长说。
“是算了,”我说,“手气太差了。”
“我们可没说散啊,”吴科长说,一边就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放进了钱包里。
我什么也懒得说,只对他说了句:“吴科长,改天我到你部门去看看,你想办法帮我做一个这样的冰箱出来。拜托你了。”
“没问题,没问题,”吴科长说,“你也不用去,告诉我一个样子就行。不过话说在前头,材料费你是要付的。”
“那当然了,”我说,“你到时候算个价给我,不会少你的。那我们改天再玩牌。”
“那好,那好。”吴科长又是笑眯眯的,显得很和蔼的样子,他走的时候还主动对我说,那个冰箱的事完全可以包在他身上,我什么都不用去想,现在这个社会嘛,每个人都是需要多交朋友的,今天他算是交了我这个朋友,既然是朋友嘛,那当然就要两肋插刀了,你说是不是?老杨早就说过,你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这点我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啊。我听着这些话,真是他妈的烦透了,但我还是对他赔着笑脸,说是是是,科长你说得很对。
那个吴科长说完这些废话,就起身从杨为民家走了。
22
接下来的事情很顺利。那个吴科长主动给我来了电话,说那个冰箱已经按我说的要求在做了。只是技术上有些复杂,毕竟是透明的嘛,需要特种玻璃,这玻璃价钱比较贵。我说贵就贵吧,反正我要得不多。我又再次说明一下,我要的冰箱不大,只有一个冰柜那么大,大了的话,我就不付钱了。吴科长打了个哈哈,说这个我还不知道嘛。老杨也嘱咐了我的。你就放心,放心就是。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一天下班回来,杨为民告诉我,我要的那个冰箱已经做好了,需要多少多少钱。至于究竟是多少钱,我就不说了,免得你为我的钱包担心。
那个冰箱是“灭害灵”和“蟑螂”帮我运回来的。
我打开一看,这个冰箱果然非常不同,而且看得出,那个吴科长还为它动了些脑筋。那种玻璃特别厚,是透明的,连里面的一些电路线也清清楚楚。我知道,这就是马达需要的那个冰箱了。我赶紧对“灭害灵”和“蟑螂”道了谢。并且还希望他们再帮我一个忙,就是把这个冰箱运到××街去。这两个人答应了。
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又从我这里租个车,把这个透明冰箱运到马达那里。
“灭害灵”他们没想到我是给马达定做的,他们有点奇怪,但很快就不奇怪了。在他们看来,这世界没什么事是值得奇怪的。他们喜欢互相攻击攻击彼此,但对我都还不错,我觉得这也就够了。对很多人来说,能这样就够了。
我们把冰箱运到了马达家里。
马达当时很意外。他没想到我居然把他需要的冰箱就这么弄好了。他请我们进去坐一下。我们就进去了。“灭害灵”和“蟑螂”是第一次到马达这里来。里面的凌乱程度使这两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都吓了一跳。当然,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墙上那幅阴茎素描。这是他们没见到过,也没想到过的绘画。
“咦?”“咦?”这两个声音得打两个引号。因为是他们两个人发出来的。
“你怎么画这个?”他们又问,望着马达的样子像是望着难以理解的东西,而不是望着一个人。
马达没去解释。他知道,这件事对他们是没办法解释的。但这两个人好像一下子对此来了兴趣。当然,我得说,他们的兴趣很正常,尽管这个正常有点猥亵。但不能怪他们,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种想法。
但我现在不太喜欢他们用那种想法来看马达的东西。原因我说不清,我就是不喜欢。我没等马达说话,就说:“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看不懂就别乱说。”“灭害灵”很奇怪,对我说:“那你说这是什么?”他说得有些声音异样。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我懒得去解释了。事实上,我也没办法解释。我说他们看不懂,难道我自己就看得懂吗?我得承认,我也根本看不懂,没办法去懂。我知道的只是我不会去用猥亵的眼光去看这件事和马达的素描。这件事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只有马达可以解释,但他一点也不愿意解释。他只是对我们说,“真是谢谢你们了。”好像除了对我们说这句话外,他就什么也不会说了。我想这其实也是他能够说的唯一的话了,和我们这些外行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马达对我们表示感谢的方式还有一个,那就是他想请我们吃饭。“蟑螂”当即表示同意。这是他的特点,总觉得需要给别人一个面子。我一直搞不清,这两个销售科的科员到底有多大的面子。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是由每个人的面子构成的。当你给别人面子的时候,别人也会给你面子,反过来也是一样。但我实在不想给马达这个面子,他妈的现在能有多少钱呢?不过马达现在还真有钱,他说他那个深圳的朋友给他汇来了几千块钱,我今天没来的话,他还正打算和我联系,好还钱给我。我说你说的是真还是假?他说是真的,伸手从兜里拿出一沓钱来。他说今天他还去过储蓄所,但我没上班,正好休息,所以没说,没想到我正好来了,还带来这么一个特别需要的冰箱。他又问我这个冰箱花了多少钱。我觉得现在告诉他,大概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就说等你先赚了钱再说。
于是我们几个人在外面吃了饭。饭后“灭害灵”和“蟑螂”就回去了。我又到马达房间里坐了一会。他显得有些兴奋。他说,他的那件作品就快完成了,不管是时间上还是质量上,都和他想的差不多。他甚至透露,这件作品他已经和深圳的那个朋友谈了,对方很感兴趣,并且说会联系一些海外雕塑收藏家,估计能卖出一个非常大的价钱。我听了这个消息当然高兴,我也有种感觉,马达的艰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
23
我对我自己一直没搞清的是,我怎么对马达能够这样。我当然不是想标明我这个人是多么对朋友讲义气。这是很难那么说的,尽管我的确对马达做了很多的事。但我从根本上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那样的人。我是个很现实的人,但我这个很现实的人竟然干出了一些不很现实的事,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我是不是一个冲动型的人呢?同样也难那么说。但我发现,和马达打交道以来,我总是有一种冲动。这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感觉。我喜欢冲动吗?我觉得我一直不是那么喜欢,而且我还发现,小红离开我那么久了,我居然一直没有去找女人。这是不正常的,对我来说,这很不正常。就因为马达,我总是想着他现在又怎样怎样了,这个想法有时候让我惊异不已。我以前对女人从来就没有关注过。我关注的只是我自己,现在我变了吗?我真的很难找出一个答案。我一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帮助马达,他搞的这个事情我始终不懂。我也没有想过要从他这个事情中得到一些什么。真的,我又能从中得到一些什么呢?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因此,当杨为民和赵爱萍问我居然给马达定做那么一个冰箱的原因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当时只是对“蟑螂”和“灭害灵”很烦。这两个人好像没事可说一样,对杨为民说这件事干什么?我只好回答,我只是出于老同学的感情,就这么一点感情而已。赵爱萍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小红和我分手,是因为马达,我居然会原谅他,真是不可思议。她说得当然不是这么明白,但让我听了个明白。我一点也不愿意再去想小红的事。我现在既然做了帮助马达的事,就更没必要去想那件事了。
我自己也想过,是不是我想马达在道义上更亏欠我。但我马上明白,这是不可能的。马达不爱说话,他的想法我没有深挖过。即使我想深挖,我知道那也是白费力气。马达不会让别人进入他心里去的。因此我想,大概是这个原因,使我想去帮助他一下,我想看看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我送那个冰箱去他那里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正在上班的时候,随着我那个女同事一声“你那个朋友又来了”,我果然看见看见马达走了进来。
“小军你在?”他看见我,第一句话说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上班啊,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我告诉你,我真的要告诉你——”他又没说下去了。他的脸色苍白,但一点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相反,他显得有些兴奋。一句话居然没说完。
“什么事?”我说,我当时感觉有什么事了。
“我等你下班,我们到家里去。”他说,脸色居然红润起来了。
我忽然有了种预感。
“我的作品雕完了。”他说。我觉得他的眼睛有点放光。
他完成他的作品了。我一下子也有点兴奋起来,赶紧要他等等。我一看时间,刚到十二点。我索性给下午班的同事挂了个电话,说我有事,希望他能早点来接班。我在单位就是这样,没有和领导处好关系的本事,和同事倒还可以。我那个同事真的来得很早。我和马达去了他家里。
他的作品真的完成了。
24
一进门,我就看见那个透明冰箱里的雕塑。我从来没看见过哪件作品是用血雕出来的。但马达这件就是。我现在特别后悔,我怎么在当时没有好好体会一下作为第一个观赏者的心情。因为我现在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那个阴茎剑拔弩张地挺在玻璃后面。没有亲眼看见,你真的难以想象那种血红是多么地令人感到惊心动魄。我早就承认过,我是一个没什么艺术感觉的人;我也承认过,我只是一个特别平庸的角色。但我还是被这个非同一般的雕塑作品给震骇住了。我没看过什么雕塑作品,也没有绘画上的修养,因此我无法了解一个真正艺术家的追求究竟是什么,更谈不上一件艺术作品究竟是要表达什么。但我现在面对马达的这个作品,真的在心中感到有点发抖。我不知道,当一个人面对一件心血熬制出来的东西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有我这种感觉,我真的愿意承认,我当时产生的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我缺乏很好的词汇来形容,我特别感到尖锐的是,我当时在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痛苦的感觉。这感觉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但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我看见的是一个人血管里流出来的血,那些血还是在我的帮助下慢慢流出来的。这是那些血凝成的这样一个东西。而这个东西一点也没办法让人产生另外的想法,也就是有点淫邪的想法。
我突然好像又看见马达把袖子卷起来,要我给他用棉签止血的瞬间。那个瞬间实在令人感到痛苦。我真的从来没有感觉过什么痛苦。小红和我分手的时候,我也没真正感觉到什么痛苦,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这种感觉。这是真的,我很少产生什么痛苦的感觉,我在那时候居然觉得有点痛苦了,我真的觉得痛苦。我对自己的这种感觉有点惊讶,我什么时候痛苦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苦,即使小红离开我,我也不觉得痛苦。我产生的只是恼怒,而恼怒不会是痛苦。但我现在看着马达的这个作品,我一下子感到了痛苦。这真是奇怪,也特别意外,但我就是感到痛苦。一种像针一样的尖锐感突然就刺进了我的心里,我觉得一种根本挡不住的刺痛感在我心上深入进去。我根本不可想象,完成它的马达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在我面前显得很兴奋,但仅仅会是兴奋吗?难道他忘记了他是怎么把它雕出来的吗?那种漫长的过程充满着折磨人的东西,我只是旁观者,居然感到这样一种痛苦,他作为当事人会没有一点我那种感觉吗?我真不相信。在这个瞬间,我几乎不敢去看马达,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去看马达。我觉得马达也会像我一样地感到痛苦。
他痛苦吗?我没有发现他痛苦的样子。他就在我身边,没有再说一句话,像是陪着我在参观一个别人的东西。尽管他是站在自己的房间里。而这个房间和以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但还是有一个变化。那就是他墙上那些素描已经不见了。我终于回头看了马达一眼,我发现他好像根本不觉得什么痛苦。马达对我眼神里的疑问作了几句解释,他说那些素描都是为了完成这个作品而进行的练习。现在这件作品已经完成了,那些素描就可以不要了。我也觉得,的确可以不要了。
为了纪念这件作品的诞生,马达把房间居然也打扫了一下,这使得这间旧房子显出了格外不同的严肃。我那时真的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严肃。我走到冰箱面前,仔细观看那件作品。我有点不敢久看,那个血红的阴茎充满着什么?用马达的话来说,有一种创造力在里面。我是感觉有一种创造力。我真的从来不觉得那玩意是有什么他妈的创造力的,但我现在居然也感觉到了。
我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美,在我看来,那是谈不上的。它很大,雕得也很粗笨,但偏偏就是这种粗笨,展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单纯。像那种血色一样,也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单纯。是这种单纯让我觉得痛苦吗?我一点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心里在这个时候涌上了很多难以说清的东西。它包含了力量、纯洁、宁静,甚至永恒……但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居然一下子到来了。我承认,马达的东西我一直就看不懂,对他的技巧更是谈不出什么道理,但这里面的确有一种力量,像旋涡一样,使你身不由己地感到吸引。这里面又像是有一个秘密,我觉得,那些有艺术修养的人大概才能分析出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但为了这个秘密,马达付出了惊人的牺牲和努力。大概就是这种牺牲和努力,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用语言也难以说清的感情。我现在得到的回报就是从他的这件作品中,看到了我从来没有看到,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某种创造意义。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个世界上的创造和创造中所包含的意义真的就是一种痛苦,甚至是一种残酷。是的,为了这个东西,马达对自己是多么地残酷啊。这种残酷有什么意义吗?这个世界是不是就是被这种残酷推着向前走的?如果是,这个世界又是多么地没有怜悯。
“你真的雕完了?”我话一出口,就觉得我说的真是他妈的一句废话。
“完了。”马达站在我后面。他好像根本不觉得我说了一句废话。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转过头,不看那个东西了,问他。
“先放着,”他说,“过一段时间再说。”
“你想修改它?”我问。
“也不,先等等。”他想了一下,回答说。
“我真的累了。”他又说下去。
我看着他,他这个样子看上去就让人觉得累。我在心里算了一下,为了这件作品,他花去的时间几乎是一年,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构思的呢?这个时间我就算不出了。
“我真的想休息一下,”他说,“今天我请你吃饭。”
“我请你吧。”我说。
“那不行,” 他说,“我现在还有钱。”
“你还没用完?”
“哪那么快?”他说。我觉得他想笑,但还是没笑出来。在他的脸上,真是有一种说不清的表情,该怎么说出这个意味呢?我什么词汇也没有,但他的脸上就是有一种特别复杂的表情,但我立刻发现,说马达脸上的表情复杂,倒不如说他显出了一种彻底的单纯更为恰当。是的,马达一直就显得单纯。这是一种没有人会相信的单纯。也是一种有杀伤力的单纯。我说它有杀伤力,就因为我在那个时候感到了这种杀伤力。也许,很早以前我就感觉到了,只是到现在才隐约明白了一些。我从来就不相信一个人会有一种这样的力量,我在那时候相信了,我一点也体会不到他现在到底有多累。尽管他不像我,在感到累的时候就想睡觉,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脸上显得更为苍白,我不知道该如何来描述这种苍白,是失血造成的吗?他已经很久没抽血了,那么是什么原因呢?是他终于完成了这个东西吗?也不能这么说,相反,他完全被一种兴奋控制住了。一个兴奋的人是不会感觉到累的,但他肯定特别累,我完全可以感觉出来。因为他刚刚从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境地里走出来。而那个境地,他待得实在是太久了。
第四章 没有怜悯的世界
1我从床上醒来了。我一醒来,就发现我醒来得有点早。这天是我休息。平时我休息的话,一般是要睡到十一点左右。因为我是个没什么事要干的人,在床上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度过一个半天。每次在休息日,我也用不着闹钟,因此我也就养成了习惯,不到十点是不会醒来的。但这天我醒得早,尽管昨天我在杨为民家打麻将打到了半夜。
我揉揉眼,以为是到了十点来钟,但我转头一看,放在桌子上的那个钟还只走到八点。我以为看错了,但是没错,是八点。我紧接着怀疑是那个钟出毛病了,但是没错。当我打开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仍然是八点。我简直觉得有点奇怪,我怎么在休息日这么早就醒来了?但是很快,我明白了过来,是马达的作品完成了,我大概是有点为他激动,人一激动,有几根神经就出现了错误,因此我这么早就醒了过来。
我翻个身,想继续睡,但是睡不着。我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马达了。这个人经历了这么大的努力之后,完成了一个自己的目标。我的确有点莫名其妙地激动,我想去看看马达。于是我就起身,往马达那里去了。
马达没在家。
我敲了一会门,一直没有回应。怪了,马达能去哪里?但他要去哪里都是他自己的事,我是管不上的。我当然也不能去管他,我的精力和时间只够管我自己。不过我心情还算好,马达既然不在,我也就打算回去了。
想着今天没事,我想到处转转也好。于是我从马达楼上下来,打算随便到哪个地方走走。我刚一下楼,迎面就遇见了马达。
“咦?你来了?”他一看见我,有点意外,也显得很高兴。
“是呀,”我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刚在楼下吃早饭,”他说,“到楼上坐坐?”
我有点不想去了,就说:“天气这么好,我们随便到哪里走走。”
马达同意了我的建议,于是我们就上街了。
没有目的,当然就到处乱转。但我很快发现,马达有点累,他走得比较慢。我就说你是不是累了?他说不是,很久没这么出来走了。我说你是要出来走走,不如我们到河边去。他同意了。
我们来到河边。在东一句西一句的谈话中,他忽然就说起了我们小时候经常到这里来玩,譬如游泳啊,放风筝啊,等等这些。他还说到了我们小时候摘桑叶养蚕的事。我说现在早没有桑树了,已经砍光了。他还是想到我们小时候摘桑叶的地方去。我们就去了,现在变化真是特别大,桑树已经变没了。现在大概也没有哪个还喜欢养蚕了。
马达这天玩得特别高兴,我当时产生了一种感觉,他这辈子大概也没像今天这样轻松过,更何况他刚刚还全力以赴地完成了一个对他而言特别重要的作品。我希望他能这么一直快乐下去。好像他从来就没有体验过这种快乐一样。
“你这个东西搞完了,以后打算再搞什么?”
“现在没有,”他说,“我想彻底放松自己一下。”
“你雕的这个东西打算怎么处理?”我又问。
“我已经联系了,”他说,“应该快有回音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扬手扔出一块小石头。那块石头在水面上滚出好几尺,沉了下去。这是我们小时候喜欢玩的一个游戏。马达现在又玩了起来,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失落,因为我什么也没干,我也想不出我能去干什么。这日子过起来真是乏味到极点了。不过马达心情好,慢慢地我也好了起来。后来我们又干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是知道,这天我们玩得还比较痛快。我也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2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几乎和马达天天泡在一起。他现在没事干了。看得出,他是想彻底放松一下自己,我们什么都玩,但就是没去玩女人。我对他提过一次,马达望着我一笑,拒绝了。我怀疑他是没钱,甚至就提出我来请他的客,但他还是不想。说实话,我有点想知道他的性问题是怎么解决的。这句话我在前面就说过了,我是真的想知道。因此就很积极地鼓动他。但什么用也没有。我简直觉得他像是从来没有过过性生活的人一样。但他妈搞艺术的又有哪个不搞女人的?他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觉得性很重要?”他问。
“当然重要,”我对这点从来就不含糊,“我又不是他妈的圣人。”
“我也不是。”没想到,他突然这么回答了我。
“那你怎么不搞女人?”我很奇怪。
“我没那想法了。”他说。
“没那想法?什么意思?”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他一时没回答,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说:“就在雕这件作品的过程中,我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我问。我一直不喜欢和我说话的人吞吞吐吐。
“发现我已经不需要了。”
“你说清楚点。”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已经……”他犹豫了一下,总算说完了,“已经不行了。”
我真的有点发蒙。
“你没搞错吧?”我有点不信,“你怎么知道不行了?”话一说完,我就知道,这句话我真是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他不行了,当然知道就是不行了。
“小军你不了解的,”他说,“可能是我太专注另外的东西了。”
“但也不能就说不行了吧?”我说。
“我知道自己的,”他说,“我们别说这个了。”
我也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我们就不说这个了。后来我们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对马达突然有了一种很难说清的感受。这感受有点像怜悯。这个人是不是有点令人怜悯呢?我很少对别人产生这种感觉的,因此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陌生的。
我当时有一种希望,希望那个剥夺了他身体快感的雕塑能在另一方面给他带来补偿。
一个失去和女人进行亲近功能的男人无论如何是一个值得怜悯的男人。但我没有把这种感觉流露出来。我只是直觉,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这点,而愿意承认这点的男人也肯定不会愿意别人来为此进行怜悯。
3
在和马达交往的这段日子,我还发现,马达慢慢没有了那种刚刚完成时的兴奋。他现在没东西要雕了,我感觉他几乎有点惶恐起来。后面的日子还很长,现在就没事干了,这日子要怎么来打发?更何况,他连女人也没能力去找,你要他干什么去?
他说过,在这件作品完成之后,他和那个在深圳的同学已经联系了,但一晃就过去一个多月了,深圳那边一直没给他回音,他给深圳打了无数个电话,但要找的那个什么“钱总”总是没在,接电话的人都特别有礼貌,每次都彬彬有礼地回答说不知道“钱总”到什么地方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清楚。马达打他的手机,也总是关机。马达有点失落,我想这大概也是他有点不安的原因之一。是啊,他现在的这个作品就这么躺在冰箱里,而如果它就这么永远躺在冰箱里,那会是一个怎样令人悲哀的后果?
马达所说的放松期已经结束了。他越来越不安。我当然理解他的不安。我也感觉到,他的这种不安几乎也传染到我的身上。我仔细检查了一下,说我也有点不安,倒不如说我有点为他着急更为恰当。我的确有点为他着急。最开始,他还愿意和我出去走一走,后来就不愿意了。他宁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拿着一把雕刻刀乱雕一些东西,也不愿意出去和我走一走。他这个样子使我有些担心,我担心他突然干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来。
大概就是这种担心,我每天一下班,就赶到他那里,和他坐着聊天。实际上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他不愿意说话,即使说,也是提出一些我没办法回答的问题。譬如他问我,他那个深圳的朋友怎么一直没有和他联系等等。但这样的问题我根本回答不了。我只好起身安慰他,大概是他那个同学有要事在身,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好了,等等。我的回答一点也不使他安心。我知道,因为我自己也有点不信。
我很快发现他性格中的另外一种东西了。
他原来是什么性格呢?在我看来,他好像除了雕塑就没别的什么爱好。而他对他的雕塑前程是充满信心的。我还记得,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说过(特别自信),离他作品能够卖出个高价的日子已经快了。但真的快了吗?现在离他说那个预言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的状况一点也没改变。那个血雕的阴茎是他全力以赴的作品,也是他全力以赴的一个寄托。但现在看上去,这个寄托几乎有了种要落空的迹象。而且说实话,在有些时候,我感觉马达不想把这个东西卖出去。我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感觉,我真是一点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我看着马达望那个雕塑的眼神太不一样了。可是不卖出去,他雕它干什么呢?但更要命的是,马达对这件作品怀疑了起来。
他当初充满着自信,即使过着叮当响的日子,但他还是很快活。现在那种快活没有了。这个雕刻家突然对自己怀疑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的作品,突然充满了批评意识。
“小军,你对我的作品到底是怎么看的?”
我真是不知如何回答。
“你知道,我完全是外行。”我说。这是我能回答的唯一的话。
他突然给我看很多西方雕刻家的作品,一件件分析给我听。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是想干什么。他想证明自己和那些雕刻家没什么两样吗?他想证明自己的雕刻水平已经达到了世界一流吗?但即使证明了,又能怎么样呢?他现在还是在这间破烂不堪的房间里住着。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雕塑而突然给他一大笔钱。他现在需要钱,我也需要。因为我们都是他妈的穷光蛋。现在这个世界需要什么?是不是会需要一个用血雕成的阴茎?这个阴茎难道还能真的插入这个世界的某一深处吗?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深处。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峡谷和山川,那都是一个表象,它需要的东西其实很单纯,一种特别令人恐惧或厌倦的单纯。就因为这个单纯,这个世界需要的就决不是马达雕出的这样一个东西。那么这个世界需要什么?我觉得很简单,这个世界需要的是钱,是成千上万的人为它开动它身上的每一个机器,以便使它自己感到暖和起来。因为它太冷了。这个世界的机器没有哪个是有着滚烫的血液的。我每天操作的电脑是冰冷的,我每天接触的钱也是冰冷的,我看见的设施是冰冷的,甚至我听见的说话声也是冰冷的。桌子是冰冷的,椅子是冰冷的,电线是冰冷的,人的脸是冰冷的,流动的水是冰冷的,书是冰冷的,字是冰冷的,报纸是冰冷的,新闻是冰冷的,政治是冰冷的,社交是冰冷的,节目是冰冷的,我呼吸的空气也是冰冷的,男人是冰冷的,女人是冰冷的,人的眼神是冰冷的,性交也是冰冷的,床是冰冷的,房子是冰冷的,砖头是冰冷的,植物是冰冷的,动物是冰冷的……一句话,这个世界是冰冷的。这个感觉我从来没有过,因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产生了这样一个感觉。在我看着马达的时候,这种感觉特别强烈。但我没办法帮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还要说,马达雕的那个阴茎也是冰冷的——但那个东西有点不同,它摸上去虽然是冰冷的,但你一点也没办法感觉它是一个冰冷的东西。在那个东西里面,你能够看到一种发热的东西,如果为那种东西进行命名的话,那个名字就是一个人的灵魂——这句话是否矫情了点?随你怎么去想,我已经是这样认为了。
是的,我觉得,在我看到的生活中,那个东西是唯一有温度的东西。它使我在观看时感到一种恐惧。我为什么恐惧?因为我觉得它和这个世界太不协调。一个和整个世界都不协调的东西,这个他妈的世界会需要吗?
4
马达的情绪低沉到了极点。我发现我产生了一种感觉。我怀疑他简直会在哪一天突然把那个东西毁灭掉。
不过,我的这种担心真还有点多余。
他有时候会一声不响地坐在那个冰箱前面发呆,我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的,但他就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眼睛就那么看着那个雕塑,那个血红的阴茎对着他直挺挺地逼视着,好像在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把它拿出去。
“其实卖不出去也没什么,”他说,“我还有点舍不得卖了。”
“舍不得?”我既觉得奇怪,又想起我自己也产生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个念头。
“我真的有种感觉,”马达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像是一个人自己对自己说话,“它和我是连在一起的。”
“连在一起?”这句话倒是让我觉得诧异。
“是的,”马达说,“我觉得我就是它,它也就是我。”
“喂喂,”我说,“你没出什么毛病吧?”
马达没回答。我话一出口,就想我是不是把话说重了。但他只转过头看了看我,说:“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出毛病了。”
他的口吻不是要反讽我,我就说:“你真的别想那么多了,好事多磨,这是很正常的。我是说真话,你雕的这东西真的很了不起。”
“你这是安慰我,”他说,“你别说了,我知道我的水平。”
这就是我们谈话的结果。我从来没见到他怀疑过自己。现在他居然怀疑自己了,而我真不知道该怎样给他打气。那是我不擅长的。不过一个人开始怀疑自己,总不是一件好事。这世界可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因此总是这么周而复始,甚至连日出日落的方式也没有改变过。它就是以那种一成不变的方式看着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而它自己则像一个完全没有心肝的人。
马达的怀疑越来越重,但他越怀疑,就越想证明自己雕出的东西是一件非同凡响的东西。我承认,他是雕了件与众不同的东西,但与众不同是不是就非同凡响呢?我认为很难那么说。但马达的这个作品是我亲眼看着他怎么弄出来的,因此我觉得,仅仅就他的努力来说,也应该是件非同凡响的东西。
但这件非同凡响的东西一直就这么躺在那个透明冰箱里面。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事实上,我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马达的生活又开始成问题了。我当然不能养着他。我的工资就那么点,只够我自己花销。他发现自己有点捉襟见肘了,就开始老办法对付。他又在街上开始摆地摊了,但这个地摊摆得有点窝囊。因为他自己已经不自信了,画出的东西总是不满意。我觉得对这种地摊货,根本就没必要搞得这么认真,但他是一个认真的人,连一个签名也要搞得自己没一点遗憾。
时间花去了,但效果不强。我在旁边看着,真是束手无策。
我试着和他一起站了几天,这种感受真他妈令人难受。我觉得,当我们在街上把地摊铺开之时,简直就是要把自己卖出去一样。但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可恶,有几个感兴趣了,蹲着看你那些画和签名,随手乱动,马达一点不敢阻止。他担心他阻止的话,那个感兴趣的人就会立刻走开。但看着别人把他的画乱翻乱动,他心里真是特别不好受,这可以从他的脸色中看出来。他希望别人能尊重他的画,但没人像他那么去想。而别人越不尊重,也就越从另一个方面刺激和挫伤着他的自信心。他尽管没说出来,但我完全可以感觉得到。
“你他妈要不要?”最后,还是我忍不住了,说。
那个蹲着的人抬头看了看我,像是不相信我会这么说一样。
“我看看。”他说。
“看看?”我被激怒了,“这画可不是给你这么乱看的。”
“那我要怎么看?”那个人像是撞上了一件好玩的事。他这么说,完全是觉得好玩,我从他的音调中就听得出来。
“小军你别这样。”马达赶紧对我说。
“你要我怎样?”我真的不耐烦了,对马达说。
那个看画的人见我们吵了起来,更加觉得好玩,对我添油加醋地说了句:“我问你哪,你要我怎样看?”
妈的,我当时真想对着他的脑袋抬腿便是一脚。但马达看出了我的企图,一把将我拉住了:说,“算了,算了,我们回去。”
于是我们卷起地上的那些画,一点也不心甘情愿地回去了。
5
我发现,我真是没办法管马达了。这个问题说到底,我也有点不耐烦起来。和他在一起,总会感到那么一点提不起精神的味道。我这个人本就很难提起精神,我有点不愿意和他再这么下去。不是我对朋友不够意思,而是我实在没办法。再和他这么下去,我担心我自己也会变得更加无精打采。
我又恢复了我的麻将生活。我觉得,和杨为民他们在一起还是很好玩。我愿意把日子过得有滋味一点。我希望你不要以此认为我有多么自私。我的能力不够,这是没办法的。
和杨为民他们在一起,我的日子就过得有滋味了吗?的确也难这么说。但至少比和马达在一起时要好一些。何况“灭害灵”和“蟑螂”两个人说话我也愿意听,这两个人一说起话来,都特别好玩。再说了,一到晚上八点,我还可以吃到一碗不花钱的肉丝面。
这么一想,我就慢慢又不去马达那里了。我不去,他也不找我,原因我没去多想,想多了也没用,不如不想。
真的,我现在回想那段时间,真的不知道马达是如何过的。我逐渐全面恢复了我过去的生活。马达这个人只变成了一个话题,让我们在麻将桌子上偶尔提起。这多亏了“灭害灵”和“蟑螂”两个人的饶舌。赵爱萍对我居然会去帮助马达弄那个冰箱就很不以为然。
“小军,”她说,“你上次要做的那个冰箱是给马达做的?”
我当即狠狠横了“灭害灵”他们一眼。
那两个人赶紧装作在看自己的牌,不和我的目光相接。
“是啊,”我说,打出一张牌,“总还是朋友吧?”
“他把你当朋友没有?”赵爱萍说。
我真的有点恼火。我当然知道她这么说的原因。在她看来,小红是马达勾引走的,我就不应该再和他有什么往来,更何况还出钱给他做一个那样的冰箱。
“别说这个好吗?”我有点不耐烦,说。
“算了算了,”杨为民赶紧说,“还说那事干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
赵爱萍第一次没和杨为民争论,果然不说了,低头看起牌来。
我的兴致一下子没了。我忽然发现,我过的这日子真是他妈的不该过的日子。天天就这么消耗自己,有什么意思呢?但要我去找一个有意思的事来做,我又真不知到哪里去找。看来我真的只能这么过了。
我自己也奇怪,这么久了,我居然没去找过什么女人,这也是他妈的不太像我。但我现在真的就是这样,什么事也提不起精神。我实在是不想打牌了,但什么事可以真正提起我的兴趣呢?我想我大概是注定了,注定要过这样的日子。
但事情突然发生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杨为民家打麻将。赵爱萍到菜场买肉去了,她晚上打算下的面又没有肉了。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一看号码,一时没判断出是谁,我只知道这号码非常熟悉。
打电话的是马达。
“小军吗?”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现在能不能过来一下?”
“什么事?”我说。他突然给我来电话,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大概又要去医院了。
“你来一下,”他没征求我是不是有时间了,说,“我那个深圳朋友来了。”
这倒是出人意料。我以为他所说的那个深圳朋友只是他的一个想象,难道还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而这个人居然来这里来了?
“我就来,”我说一句,就把电话挂了。赵爱萍刚把肉丝面端出来,我已经起身了,“我不吃了,”我说,“我现在得到马达那里去了。”
6
我赶到马达那里。一上楼,就看见马达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那个人西装革履,脚上的皮鞋特别油亮。这副打扮是我不太喜欢的,特别是,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居然是镀金的,这让我更不喜欢了。
西装、镀金眼镜,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非常讨厌这些东西。
这就是马达的美院同学?怎么这个人身上一点也看不出马达的那种艺术味道?我一直以为,马达的同学即使和他不同,也不会相差太远。但现在我看到的这个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也没办法看出是一个曾在美院待过四年的人。一句话,当我看见这个人,我就不由自主地心生反感。
但他扭头看见我进来,倒是很友好地对我笑了一下,望着我伸出手来,说:“你就是小军吧?我听马达说了,你对他特别够朋友。”
我很不喜欢和人握手,但还是把手伸过去和他握了一下。他的手显得特别软,甚至还有点潮湿的感觉,真他妈的了,一个男人居然会长出一双这样的手。他和我握手时,并不用力,只轻轻碰了一下,我也不愿意用力去握那只让我觉得讨厌的手。
马达在旁边,介绍说:“小军,这就是我给你说的我那个深圳朋友,美术学院的同学。”
那个人对我彬彬有礼地打断了马达,从西装里面的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这是我的名片,我听马达说起你,也想和你见见。”
我把名片接了过去,他的头衔很多,我也不习惯对着一张名片仔细去看。我只仔细看了看他的名字,“钱有多”。妈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叫一个这样的名字?但他就是叫这个名字,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钱有多和我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之后,又转身去看马达的那个雕塑了。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那句“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意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钱有多的打扮虽然不让我喜欢,但他说出来的话真是让我有点吃惊。他对雕塑是个内行。他只说了几句,我就知道他的鉴赏水准了。看得出,他在马达这件作品面前也感到了不可思议。但他的不可思议是来自一个内行的不可思议。不过他还是特别谨慎,每次说话都只说到一半,剩下的一半是什么呢?我当然不知道,马达是不是知道我也没搞清楚。但他的赞赏倒是没什么保留的,这使我心里升起了一点希望。马达以前就给我说过,要不是他这个同学,他的很多作品都没办法卖出去,现在他这么看好这个雕塑,总应该能帮马达卖个好价钱吧。
但他始终没把话题往那方面靠。最后(离我进来也没有多久),他说他请我们去吃点东西。我有点不想去,马达大概也不怎么想。他说他一直就没有吃夜宵的习惯。钱有多就笑了,他说那我就先走了,明天再谈。
他走的时候和马达握了下手,又和我握了下手。他和我握手的时候是充满笑意的。这使我多少有点改变第一眼看见他时的想法,即使他仍然只是和我的手轻轻碰了那么一下,像是不愿意和我握似的。
钱有多走了,房间里又剩下我和马达。这间房我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7
马达看上去有点兴奋,这使他的脸色有点发红。
“这个钱有多真是你同学?”我们坐了下来,我问了这么一句。
“是啊,”马达说,“其实这几年他帮了我不少。”
我想了一下,还是说。“不过我总对他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小军,”马达有点想笑的样子,他说,“我知道你大概会不喜欢他,不过他倒是想看见你。我给他说了我们的事,还是他要我把你叫过来的。”
“但这又证明了什么?”我有点不以为然。
“至少,我觉得他是把你当一个朋友看的,”马达说,“在美院那时候,我和他的关系一直还不错。后来我在新疆生病,就是他打听到我,帮我过那个难关的。”
“他帮你卖了多少画?”我想了一下,又问。
马达也想了想,说。“大概三十来幅吧,我记不清了。”
“那他一共给了你多少钱?”我说。我觉得,钱这个东西是一定得知道的。
“你说这个?”马达像是我问了个怪问题,说,“我没统计过。我统计这个干什么?”
“干什么?”我惊讶起来,“那是你付出所得到的报偿,你怎么可以不知道?我看你除了画画和雕塑,什么都不管了,”
“我是没管。”马达倒是承认得很痛快。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不对劲的地方。但马达相信那个钱有多,我当然也不能说什么,更何况,马达的这个雕塑还得靠他推销出去。我觉得,马达和他是这么一种关系,总是显得特别被动。不过,我也不能对钱有多发表更多的看法,我和他毕竟只见了这么一面,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我是一点也不了解的。当然,对这个人,我也觉得我没什么必要去了解,只要马达觉得他是个朋友,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但我还是问了一句。“你这些日子一直找他,怎么老找不到?”
“噢,”马达说,“他出国去了,刚刚回来。一回来,他就到这里来了。”
我当时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实在是有点多心了。说到底,这件事是马达和他之间的事,我最好是别再乱猜乱想。如果要想的话,也要去想“马达会有好日子过了”这个问题。
我们正在谈话,忽然停电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我和马达都想起了一个紧要问题:那个冰箱是要电来维持的。马达几乎惊叫了一声,我也有点慌乱了。这个世界简直不知是他妈的怎么了,老是停电。不过,这次停电是有道理的,报纸上已经说了,为了春节期间有充分的电供应,这段时间将经常停电,一个区一个区地轮着来。
马达一下子就对着那个冰箱冲过去。他像是要打开那个冰箱似的,我赶紧说,“不要!不能打开!”
马达醒悟了过来。我们在黑暗中面面相觑了一会。我立刻说。“这事得赶紧想个办法,如果老是停电,你那个东西会毁掉的。”
马达几乎是惊慌失措了。我问道。“你这里没停过电吗?我那里经常停的。”
“没有,”马达说,“我这里没停过电。”
但一个没停过电的地方也停电了。我说。“给钱有多打个电话,看他有没有办法。”
这真是及时赶来的一个人。钱有多接到电话后,立刻嘱咐我们别开冰箱,里面的冷气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他会在这段时间里尽快解决。他的口气没有马达那么慌张,显得还比较镇定。果然,没过多久,钱有多来了,他居然买来了一个小型发电机,没过一会,那个发电机“轰轰”地响了。这里来电了。我和马达都长舒一口气。对这个东西的保护,一切都没问题了。
8
钱有多我第二天就没看见了。马达告诉我,钱有多已经回深圳了。在走之前,他用数码相机拍了好几张那个阴茎雕塑,说是要带回去,至于带回去的结果会是怎样,马达倒是信心又来了。他说钱有多已经答应了他,会把他这个东西拿到雕塑展览会上去,应该会有人想要买。如果撞上一个识货的,有可能卖出一个高价。
我对这一行实在是不懂,因此我有点半信半疑。事实上,我对钱有多有点不放心,那个人只看了一眼,我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不会像马达说的那样,给他一个真正的好结果。而且,我总觉得这里面是有些名堂的,钱有多他妈的一直在帮马达,甚至这次一来就破费给他还买了一个发电机,但这些钱真的是他的慷慨吗?我看不见得。他难道不会想办法把这笔钱通过其他的途径搞回去吗?说到底,马达的作品都是通过他的手卖出去的,谁知道他在中间是不是赚了一笔。说钱有多是个搞艺术的,不如说他是一个搞商业买卖的皮条客还差不多。
马达一直不喜欢我这么说钱有多。在他看来,无论怎样,他最困难的时候,是钱有多给他帮了大忙。现在还在继续给他帮忙。我问过马达,怎么不自己出去找一个好点的卖家,什么价钱都可以自己控制,这样让别人来操作,里面的一些小花招实在是有些防不胜防的。马达的回答特别简单,他说自己没那个能力,也不认识什么卖雕塑作品的人,既然钱有多愿意帮忙,不如就让钱有多这么一直帮下去。
我真的有点不以为然了。但我发现,在这点上要说服马达,是有点困难的,而且不止是困难,简直就是不可能的。我现在发现马达真的还是太单纯了,搞艺术的都有他这么单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来就不认识一个搞艺术的,马达是唯一的一个。当然,在马达的眼里,给他帮了大忙的除了钱有多外,剩下的那个就是我了。但我给他的帮助实际上并不解决实质问题。他现在需要的是把作品卖出去,这点我是没办法给他帮助的。
钱有多走了。马达又开始满怀希望起来。他总有种预感,这次的作品能给他带来很多其他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他觉得,钱倒是次要的了,说不定这件作品给他带来的是他渴求了很久的东西,譬如名誉、地位等等一些东西。我当然希望马达能够在最后如愿以偿。但现在这个世界实在是太难说了。一个人要出名有时候特别容易,但有时候又比登天还难。马达会遇到哪种情况呢?我希望是前者,但我总有种感觉,这可能只是我的希望而已。
唯一有变化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马达的心情特别好。心情一好,他的自信心也恢复了。他现在看着自己的雕塑,总觉得是一件非凡的杰作。他这么说我并不反对,在我这个外行看来,这个东西也的确有特别不一般的地方。这个不一般的地方应该给马达带来不一般的东西。但这个不一般的东西现在是寄托在钱有多身上了。
钱有多回深圳后,又是一段时间没有音讯。但这次马达不急了,因为他以前也是这样,钱有多看了他的作品,总要隔上那么一段时间,才能给他一个准确的回信。而那个回信也往往是给马达带来佳音。现在马达又一次翘首期盼了。和以往不同的是,我也在和他一起在翘首期盼。
我们能等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不过马达不再那么沮丧的样子倒是让我感到钱有多还算没白来。
马达的信心恢复了,他又动手雕起一些小玩意来。这些东西我都还看得下去。我也发现,和马达在一起的日子增多了以后,我对他搞的这些东西也慢慢有了一些判断力。不过这种能力对我来说,真是一点用也没有。就我自己来说,这种能力最好是没有,它容易让人走火入魔。在我看来,马达现在已经真的走火入魔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喜欢上一些破烂。不是他变成了一个捡破烂的,而是他成为一个收集破烂的,别人扔掉的可口可乐瓶啊,过期的旧报纸啊,一粒缺了一半的纽扣啊,甚至一把没办法再使用的扫把啊,都给他捡了回来。按他的说法,他是希望他的这间房子成为一间“波普艺术”的房间。我简直被他的行为惊骇住了。
我现在只希望钱有多能快点回个信过来。这是马达和我共同期盼的。我之所以期盼,还不仅仅是他的回信可以使马达赚一点钱,而是有可能使马达从这种令人吃惊的状态中走出来。
终于,钱有多不负我们的期盼,从深圳给了我们一个回音。
9
那天我一如既往,在杨为民家打麻将。继续陪着马达,我担心我也会变得有些令人莫名其妙。但这场麻将我又没有打完,这一次,不是马达来了电话,而是他自己突然到我这里来了。
我当时全神贯注在麻将上,在一旁观战的杨为民忽然把耳朵侧了侧,然后对我说,“小军,是不是有人叫你?”
我停下来,果然,在楼下,我听到马达的声音在喊,“小军!小军!”
他怎么来了?我的确觉得奇怪,我一点也想不到他会因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当即对杨为民说,“是找我的,我下去一下。”
赵爱萍特别不高兴,她的手气正好,一点也不想我走,但我没办法,只得说:“老杨你帮我打几盘,我过会再来。”
我下楼了,果然是马达站在我门口。
他看见我从楼上下来,就说:“咦?你不是住二楼?”
“在上面打麻将。”我说,就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我们进去了。
马达坐下来后,就看着我,忽然就从兜里拿出一沓钱来,说:“小军,给你。”
“怎么回事?”我一时有点莫名其妙。
“你以前借我的,忘啦?”他说。
原来他是来还钱的。
“但没这么多吧?”我的工作就是点钱,这么多年了,从手感上就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因此,我把马达递过来的钱一拿在手上,就觉得多了不少。
“还有你帮我做的那个冰箱钱,你没说,但我知道的。”他说。
原来还有这个钱。我本来是打算送那个冰箱给马达的,但他现在有钱了,我也就没那个必要了。于是我把钱接过去,也懒得数,就把钱放进兜里。我问,“你怎么突然有钱了?”
马达的气色特别好,他说,“今天钱有多给我汇来了一万块。”
“一万块?”我惊异地说,“他给你这么多钱干什么?”
“他说了,我那个作品可以卖出去,价钱还会很高,”马达说,“他知道我现在没钱了,就先汇了一万块过来。”
“这么说你那个作品至少也卖得出一万块了?”我说。
“钱有多说至少可以卖十万块,或者……”他没说下去,好像要斟酌一下措辞。
“或者多少?”我不太喜欢一个人说话吞吞吐吐。
“或者上百万。”马达的话让我真是吓了一跳。我天天在银行点钱,经过我点的钞票少说也有一个亿了,但没一分钱是我自己的。现在我的这个老同学居然会有上百万的钱了,我真是觉得不可思议,尽管他抽掉的那些血的确是值得这么多钱的。但就那么一个玩意,居然值得百把万,最少也有十万。不管我认为那东西能值多少钱,这个数实在是让我吃惊。要知道,这是马上就可以看得到的钱。看得到的才是真实的。我一直幻想着我能在哪天能赚到五百万,但我那个五百万和这个十万或者上百万相比,这个十万或者上百万当然更让人高兴,就因为它是可能看得到的。
马达接着又说,钱有多正在和国外一些艺术收藏家联系,如果顺利的话,估计还能卖出一个更高的价。马达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明显地有点激动起来。
“他还要多久可以给你一个确信?”我有点不放心,就又问一句。
“快了,”马达说,“钱有多说快了。”
马达对我说完这些,好像看出我还有什么事似的,就问我刚才是不是在打麻将,我说是的,我是在打。马达就说那我就走了,晚上还打算搞一些别的制作,刚才出门的时候,正好又捡了好几个可口可乐瓶。我有点想笑,但还是没笑出来。他执意要这样,谁都是没有办法的。于是他走了,心情特别好。我希望他的心情一直这么好下去。
10
马达的心情果然一直好了下去,这个“好下去”的证明就是他又一口气雕了很多我没办法看懂,而他自己却为此兴奋不已的作品。在他雕出的这些作品中,他送了几件给我,我当时没怎么在乎,随手就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和窗台上。这些东西现在是不是可以卖出个价钱我没去打听。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我知道,无论什么价钱,我一件都不会卖出去。
看上去,事情越来越朝着马达有利的方向发展。钱有多和马达的联系突然有了空前加强。至少隔上那么一天,他就会来一个电话,并且,他还建议马达对那个阴茎进行局部的细微修改。他提的是一些什么意见,我当然不得而知,但马达对他的建议还是比较重视。在马达看来,钱有多虽然不搞什么艺术了,但眼光还在,对作品的感悟力还在,尤其是,他现在在市场上,市场的把握感特别强,因此他的意见是必须认真对待的。况且,马达对他提出的某些意见还真是觉得对方提得中肯,因此他又反复拿出那个阴茎,对着它开始动起刀来。我对马达的修改过程就撞见了好几次。
因为是修改,他每天对作品的雕刻时间不多,当然也不会反对我过来。正好相反,他希望我能多去他那里,这样可以和我一边说话一边修改那个东西。在他修改的时候,马达的信心之强,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他总觉得,这件作品能给他带来远不止十万块人民币,而是他将要终于扬名的荣誉和地位。这些他都觉得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修改后的作品是不是比没有修改之前要更加完美一些呢?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不管他修改得怎样,我都觉得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东西。最后,马达宣布已经不用再作修改了,现在大功告成,只等着钱有多的消息了。
钱有多听马达讲作品修改完毕,又从深圳赶了过来。
他来的那天我也在。听马达讲,还是钱有多要我过去的。
钱有多穿的还是西装,只不过换了一套。他站在那个透明冰箱面前,左手支在颌下,右手横在左肘下面,十分老练地看着冰箱里的那个血雕阴茎。我看得出来,他对马达的雕塑满意度极高,因为他就说了一句话,“马达,你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东西。”
是的,我觉得钱有多这句话说得还算到位。“了不起”,马达的这个东西我是觉得了不起,这不需要钱有多来肯定,但我肯定和钱有多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肯定它,它还是会在冰箱里待着,钱有多肯定它,它的命运就会出现特别的转机。至少是十万块钱。这是多么大的一笔款项啊。当马达把十万块钱拿在手上的时候,他当然会把它存到我的那个储蓄所去,我在柜台后面点着这笔钱,至少也要花五分钟才能点完啊。如果是上百万呢?那我就得多花些时间才能点完它了。而且,这是我一个朋友的钱。我从来没有一个朋友有过这么多钱,我当然会为马达高兴。这里面当然有一个关键,那就是钱有多要为马达的这个作品卖出十万块钱来。
我当时有一个感觉,钱有多会有这个能耐。
11
钱有多在这里没有待上几天,按他的说法,深圳那边的事太多,件件事都得他亲自处理。好像没有他,不仅他那个公司,整个深圳市都会瘫痪一样。不过他看上去的确有很多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老听见他的手机响个不停,都是和他的业务有关。另外就是他老婆的电话也特别多,总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好像钱有多一离开深圳就会怎么样似的。但从钱有多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他那个老婆对马达的作品也特别关心。看来,钱有多在这个事情上也和他老婆说了。我记得我当时有点奇怪,一个男人的事,怎么那个做老婆的会这么关心?
和他一起待了几天,我对他的感觉没有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了。这个世界什么人都有,实际上,没有钱有多这种人,经济的发达就白搞了。况且,他开一个公司,就意味着他养活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几个人;养活了几个人,当然就意味着养活了一个或者几个家庭。这是多么大的贡献。至于那些被他养活的人又对他作出了多么大的贡献,就不太好统计了。不过他对我和马达还比较客气,每天都是他请客吃饭,在饭桌上,除了对马达的作品赞不绝口之外,就是对我的朋友义气来一番口头肯定了。
他临走的那天出了点事。事情很小,我对这件事感觉不大,但还是可以写下来。
当时我们坐在一起吃饭,钱有多的手机放在桌子上。这是很多人的一个习惯,在喧闹的餐厅,你要是把手机塞在兜里,很可能会听不到电话响起的铃声。钱有多当时又凑巧去上厕所,他摆在桌上的手机响了。马达就在旁边的位置上,我没办法说清马达为什么要去看一看那个手机屏幕。他是无意的,很可能也只是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但他一看之下,脸色陡然就发白了。那个手机的铃声响个不停,马达的眼睛就一直死死地看着那个屏幕。我觉得不对头,钱有多的电话好像和他有什么关系一样。但肯定和他有关系,否则他的脸色没必要变得这么难看。我觉得奇怪,也把头俯过去,打算看一下那里究竟有什么蹊跷。
“别看。”马达明白我的意图,突然就说。
我当然更加好奇,马达要我“别看”,但我还是看到了,钱有多的手机显示了来电。不是号码,是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小骐”。
小骐?小骐是谁?我觉得在哪里听过,但却想不起来了。但这个名字和马达肯定有什么关系,不然他不会叫我别看,也不会脸色突然变得那样异样。
这时候钱有多回来了,他一听见电话响,就赶紧快走几步。他发现马达在看那个号码,当然就知道马达看到了那个显示。他把电话拿起来,望了马达一眼,后者也正看着他。钱有多好像有些尴尬。他对那个“小骐”就说了句,“我现在和马达在一起,晚点我再和你联系。”
他的电话挂了。马达看着他,忽然就冷冷地说:“原来小骐是和你在一起。”
“你听我解释,”钱有多赶紧说,“这其实……也没什么,对吧?”
“是没什么。”马达回答,但他的脸色太不好看了。
我不搞艺术,但这个里面的事我当然会隐约猜到一些。小骐当然会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会发生什么,真是太正常不过,也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我当时就想,难道马达和那个小骐有过什么关系?难道那个小骐竟然在两个男人间周旋?那也太他妈有意思了。不过我会知道,马达和钱有多相比,理所当然的不是对手。一个是有钱人,一个穷光蛋,真是任何可比性也没有。
但现在突然出现的局面有点令人不好怎么解决。如果换成是我,我当然会无所谓。但问题现在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这两个人,我一时不知怎么说话。
“从没听你说过?啊?”马达说话的口吻有点讥讽了。
“马达,”钱有多说,“这其实算不上什么事嘛,你要我怎么和你说?”
“你是不用说,”马达站了起来,对我说,“小军我们先回去算了。”
我倒是有点为难。我想我会看得比马达清楚。你现在几乎就是在靠钱有多给你帮忙了,有什么必要为一个女人和他发生冲突呢?至于那个叫“小骐”的女人,我真不知道和他们是什么关系。我只是可以猜到,她和马达大概有点什么关系,我又觉得,很可能是那个女人和钱有多在合伙骗马达。而马达曾经被那个女人骗过,因此他的反应就激烈了一点。
“你听我解释。”钱有多见马达要走,赶紧站起来,把马达拉住,又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算了,”马达回答得很干脆,“你一直在骗我,对吗?从大学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没骗你,”钱有多说,“这事我骗你也没必要,你说是吗?坐下来,你听我解释。”
“算了,”马达还是说,“你也要去车站了,今天就不送你了。”
钱有多看看表,时间是不多了,于是他说:“那这样吧,我回去后再和你联系。”
我和马达从饭店走了,钱有多没有追出来。他的时间不多,他得赶到火车站去了。
12
和马达回来后,我当然要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马达有点激动,就告诉我,那个叫“小骐”的女人就是他大学时的女友。我一下子也记了起来。我和马达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他就和我唠叨过他的这个小骐。马达当时非常痛苦,为挽回感情,为小骐雕了一个头像,在给她送去的时候,却发现她在跟另外一个男人睡觉。他当时没确认那个男人是谁,没想到竟然是钱有多。马达还记起了,当时毕业的时候,小骐说要留在本地的,没想到会跟着钱有多去深圳。妈的,一个人有钱就可以抢朋友的女朋友吗?马达突然有点不甘心。
这件事真是让我有点觉得好玩。马达在说这些事的时候,好像忘记了,小红不也是因为这个他妈的朋友和我分手的吗?没看见我现在要和你他妈的怎样怎样?
“你是不是一直就喜欢小骐?”我说。
马达没有回答,好像我问了个没办法回答的问题一样。于是我又要他把他和小骐的事说一遍。马达这点倒是还好,果然就把他和小骐的事全部对我说了一遍。我听了之后,就说:“这事你怎么可以怪钱有多?你怎么不在你自己身上找一下原因?”
这是真的,我觉得马达一点怪钱有多的理由都没有。更何况,这个钱有多一直这么帮你卖画卖雕塑,还不就是想到要对你进行一点补偿?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觉得,我当初对钱有多产生那么一个不良印象是完全错误的。我倒是想和钱有多好好地谈一次话了,我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我觉得那个小骐对你还真是不错。”我说。
“不错?”马达说,“她哪里不错了?”
“按我的分析,”我说,“小骐和你分手也不是因为钱有多,是你自己太着迷自己的事了。女人就是这样,你一冷落,她就受不了,这点你总应该明白吧?”
马达不吭声,我不知道他听懂没有。
我又说下去。我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大概是钱有多和小骐商量好了,知道你目前状况不佳,就想办法给你一些帮助,说到底,这两个人既是你同学,又是你朋友,哪有什么别的想法呢?这个世界再怎么冷酷,也不能说它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是我这番话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马达继续不吭声,但他的脸色好像好些了,不过他还是难受,照他后来告诉我的,他当时的想法是,如果钱有多仅仅只是这个原因给他帮助的话,那么他的雕塑在他眼里就实在是不行的了。他这个想法我觉得很滑稽,怎么他要这样去想呢?但他就是要这样想,我真是没办法。
在我和马达这次谈话后的第二天,马达就接到了钱有多的电话。这是马达后来告诉我的,他说钱有多当时告诉他,关于他和小骐的事,解释起来其实是很没必要的,当时马达赞成了这个观点。说到底,我估计马达对那个什么小骐的感情也就那么回事。他对另外的东西过于沉溺,对女人会没什么想法。他不是说过了吗?他现在都是一个“不行”的男人了。那么对那件往事,我想他只是心里有点不甘而已。真的,如果当时那个什么小骐跟了他,他又能给她什么呢?这个世界很现实,如果说现实就意味冷酷的话,那么你说这个世界很冷酷也没什么不对。因为这个世界非这样不可。
钱有多在电话里还说了,他的确对马达的艺术前程非常看好,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他甚至暗示,这个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马达对这个电话的感受非常复杂。在他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从一个艺术家的自尊心来说(这也是他后来告诉我的),接受这样的帮助像是接受一种施舍一样。我当时觉得奇怪,施舍?怎么他以前没这种感觉?偏偏就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以前女友成为对方的老婆就来了这种感觉,这是不是也太他妈没逻辑了?
但马达这类人的想法我是难以了解的,因此我没怎么去说。但马达的心情又变得很坏了,简直是坏到了极点。我搞不清这样的事怎么就可以使他今天兴奋成这样,明天又沮丧成那样。他妈的艺术家就是这副德性?不过在马达的这些情绪变化中,我能够知道的是,马达这个人实在是敏感了一点。这对他大概是正常的,不敏感的人就搞不了艺术。譬如我,我就没办法去搞那玩意。我尽管觉得自己无所事事,但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宁愿什么事也不去干,也最好不要去搞马达称之为“艺术”的任何东西。我觉得,这和我的“不敏感”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愿意成为一个马达这样的人,即使我知道他正常,但给别人的感觉总是一个吃错了药的样子。好像不吃错药就不能成为艺术家一样。
13
很快又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对马达来说,是情绪起伏特别大的半个月。他一时想和钱有多不再有任何交道了,一时又觉得那个小骐既然跟了钱有多,那么她的日子当然也会过得比较好,如果他真的看重和她以前的感情,现在当然得为她高兴才是。我发现,这些道理说起来都是比较容易的,但真正要一个当事人去做,的确有那么一点难度。
马达现在显然到了一个不应期,这个不应期我觉得是必须的,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个时期,就看你如何去看待问题。这个问题解决得好,什么事都会迎刃而解,解决得不好,人就会难受。马达现在特别难受,我当然了解这种难受,因为我也遇到过,而且我遇到的原因就是因为马达。我倒是感到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我度过来了。
马达比我敏感,甚至敏感得多。他不容易度过去是正常的。不过钱有多的电话给了他不小的帮助。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变得比以前更加不爱说话。在我初次和他重逢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个人比较喜爱说话,后来我发现了,马达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现在就更不爱说话了。我是不是有点担心他呢?说实话,我没那么担心,因为我为他担心已经很多次了,现在已经有点麻木,而且,我觉得他实在是没必要。对一个没必要的问题去这么伤脑筋,我是一点也不赞成的,我想这件事当然会有解决的一天,我希望这一天能快一点到来。
没想到。我没想到,马达更没想到,有一天我和马达在他楼下那个小饭店吃饭的时候,他忽然接到了小骐的电话。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电话,但这个电话解决了马达的问题。在他和小骐说话的时候,我很识趣地借口上厕所去了。我回来后,马达告诉了我那个电话的内容。他说小骐对他说了,现在她和钱有多生活得很好,她不管怎么说,还是对马达比较关注的,因为钱有多每次拿去的马达的作品,她都认真地看了,她说你是一个搞艺术的人,而且,既然已经走了这条路,就千万不要放弃,她觉得马达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当他实现了那个未来,她也会为他感到高兴的,等等。最后她说,钱有多把他的这个雕塑照片给她看了。她知道他一直就想搞这么一个东西,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把想做的作品做了出来,无论如何都值得为他庆贺,因此更希望马达不要放弃,更不要为了一些其他原因而使这件事半途而废。现在钱有多已经联系上了国外艺术家,很快就会有回音了。她还说,她记得毕业的时候,她不是说过吗,希望他们还是朋友。因此她问了句,他们还是朋友的,对不对?
对这个电话,马达真是百感交集。我对这个成语的理解很简单,就是这一百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既然是这么多感情交织在一起,使马达对这个问题陡地感到了释然。他对我说,他现在知道自己要怎么去做了。我说那好,你知道怎么去做就好。当然,他究竟要怎么去做呢?我还真是一点也搞不明白,我也知道,我搞没搞明白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马达知道怎么去做就行。
14
在小骐给马达打电话几天之后,钱有多又回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来了一个头发颇稀的老年外国人。那个外国人不懂中文,因此他说话我是听不懂的。马达的外语水平也不怎么样,因此就只能听钱有多的翻译了。
据钱有多介绍,这个外国人是来自美国(这样的人好像现在都会来自美国)。是加利福尼亚州颇负盛名的一位私人艺术收藏家。钱有多和他一直有业务往来,他对钱有多手上推出的艺术品一直特别欣赏。他之所以到中国来,而且是到我们这个根本不值一提的二流城市来,就是因为他看了钱有多寄给他的马达的作品照片。他特别感兴趣,按他的判断,这件作品将是一件在国际上引起轰动效应的艺术珍品。于是,为了这件珍品,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现在,他站在了这件艺术珍品面前。这个美国老头首先对马达的工作环境表示了一番惊讶和不相信,在他看来,搞出这样一件艺术品的艺术家,应该是在一间至少没这么简陋的房间里完成的。紧接着,他又对马达本人进行了一番赞叹。我当时也在马达这里,对我亲眼所见的这个场面觉得像是做梦一样。我简直觉得这不是真的,怎么可能?一个美国佬居然因为马达到这里来了。我站在房间里,真的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梦里一样。
马达显得有些激动,这真是正常的一种激动。我还觉得,他总是望着那个美国佬,像是那个美国佬立马就会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一样。我从没想过,马达搞他的艺术(这是他喜欢用的一个词),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钱吗?我搞不清楚,尽管我觉得钱是特别重要的,我一直希望自己能突然发一笔横财,但我找不到办法。现在马达找到了办法吗?他是不是也真的像我一样喜欢钱呢?这个人已经被钱逼得食不果腹了。
我没研究过艺术和钱的关系,但我有个直觉,钱和艺术是挂钩在一起的。至少,在现在这个时代,钱是一个衡量,也可以说是对一切东西的唯一衡量。国家不喜欢说“钱”这个字,把它换成了“经济”。但经济不就是他妈的钱吗?一个人老是喜欢说要打好“经济基础”,我总是特别反感,怎么就不愿意老老实实地说是要打好“钱”的基础呢?“钱”这个东西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上帝,还要说得那么遮遮掩掩干什么?我现在看到的马达,已经被这个上帝逼得没有选择了。这是个矛盾的人,但我也觉得,这是个还算真实的人。我喜欢他的大概就是这点。因此他现在的样子你应该理解。很奇怪,我还觉得,马达的日子一直过得狼狈,但如果换成是我刚刚和他打交道的那个时刻,他是不会用一种这样的眼光去看那个美国佬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种特别的悲哀。我甚至说不清楚,这种悲哀究竟是因为马达还是因为我自己。这个雕塑对马达来说,不是他现在的全部吗?而他真的要把它变成钱吗?但马达现在几乎可以说山穷水尽,他有什么办法呢?
那个美国佬看上去很习惯别人的这种眼光。我感到欣慰的是,他也并不因为马达的那种眼光而表现出一种傲慢的姿态。他对马达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钱有多进行了翻译,他是不是翻译得准确我们都搞不清,但他的翻译内容都是那个美国佬如何如何欣赏马达的作品,愿意出高价买下它。
他并没有当场出价。他是不是没真的当场出价我们都不知道。钱有多说他没有,那就没有吧。但我们都看得出,那个美国佬对这件作品是真的挺喜欢。他喜欢竖大拇指,这个动作他对着马达竖了好几次,他脸色本就比较红润,因此我搞不清他是因为看着马达的作品变得红润还是一直就是这么红润。
那天晚上,是钱有多请客,在一个比较好的地方请我们吃饭。我觉得这真是他妈的了,美国佬来了,就到好地方,怎么他以前没请我和马达来过这地方。不过这是没什么好解释的,这个美国佬有钱,钱有多当然不会在他面前显得寒酸,他得好好表现一下,至于他是不是想给马达装装门面,我一点也不会这么认为。
那个美国佬很健谈,当然也只是对着钱有多说话,钱有多有时候会把他说的话进行翻译,有时候又直接用英语和他说话,我们都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当然也没办法,只能懒得去管。
后来那个美国佬又对着马达说了起来。马达听不懂,钱有多又变成了一个翻译。但那些话我觉得有点无关痛痒,无非又是他对马达进行一番表扬,像一个老师表扬小学生一样。马达喝了点酒,脸上有点发红,我想他大概是有点兴奋的原因。
那个美国佬第二天就和钱有多到深圳去了。钱有多对马达说,他这件作品美国佬肯定要买下来,至于价钱,他会和他回深圳再协商,钱有多会为马达尽量多搞一点。这个一点究竟会是多少,我当时没有去想,我想马达也没有去揣测。他们来去匆匆,只剩下我和马达在这里等消息。
会是一个什么消息呢?在这几天的等待中,我总是和马达谈论这件事,谈论以后将如何如何。我当时没有注意,而我现在能够回想起来,那就是在和马达谈论的时候,马达有几次忽然变得心不在焉,像是在想另外的事。我不知道这个另外的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事,我没有仔细去想。他会忽然变得一声不吭,对我说的话也不去回答,像是没听到。我没去问他是在想什么,在我看来,他大概是被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前景给吸引住了。我知道这个想法有那么一点庸俗,但事实情况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现在才明白,我对马达的了解多么不够,我自己又是多么地迟钝。
15
没过几天,钱有多从深圳来了电话。马达接完那个电话,立刻就跑到我储蓄所。我当时正在上班。我一看见马达冲进来,就知道是最后的消息了。因为他以前来,都是慢条斯理地走进来,使我那个女同事可以放下手上的毛线活,对我从容不迫地说上“你那个朋友又来了”这句话。这一次,他没给我那个女同事说这句话的机会。他几乎是突然冲了进来。我当时就站了起来,我想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
“小军,”他说,“你不是要揽存吗?”
没想到,他竟然对我说出这样一句话。
“是啊,”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可以帮你揽存了。”他说。
“你可以揽存?”我那个女同事放下手上的毛活,居然比我还问得早。
“是啊,是啊。”马达说。
“你哪里来的客户?”我还是问。
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真是他妈的弱智。
“是我的钱。”马达说。
“你有多少?”我那个女同事又抢在我前面说话了。
“你猜?”马达居然有心情开玩笑了。
“三万?五万?”女同事说。
“都不是。”马达说,他的脸色真是显得特别好。
“你直接说算啦,”我说,“有多少?是那个美国佬给的?”
“是呀,”马达说,“你猜不到的,有一百万!”
一百万!这个数字把我一下子给惊呆了。我他妈一直就想入非非地想要变成一个百万富翁,没想到这个连看病都没钱的马达居然突然就有了一百万。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在做梦了。
“一百万!”我那个女同事也被吓住了,但她随即笑了,“你开玩笑吧?你到哪里能搞到一百万?什么美国佬?你在美国有亲戚?亲戚也不会一下给你这么多吧?”
马达没去解释,那完全是没必要的,他只是要我知道。他希望我和他分享一下他的突如其来的快乐。
我当然为他感到快乐。我就问:“他什么时候给你?”
“他说要我先把它搞到深圳去,他要在深圳先搞一个新闻发布会,”马达说,“你有时间吗?我想你能够和我一起去。”
“是人民币还是美元?”我又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是人民币,”马达说,“美元是多少我不知道,但折合成人民币是一百万。”
这倒是真的。在这个时候,我真为马达高兴,我居然有一个拥有一百万的朋友了,这居然是真的。我一下子也兴奋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去深圳?”
“后天就走,你有时间吗?”
但我没有,我真的有点沮丧。不过也没关系,钱是他的,他拿了钱就可以回来,我他妈的可以不用求人就搞到一百万存款了,我得算算,我能够得到多少奖金了。
16
那天晚上,我有点睡不着了。这是真的,你要是也有这么一天,也会睡不着的。尽管不是我自己突然发了一笔横财,但至少是我的一个朋友发了财呀。我没去打麻将。对我来说,麻将也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想着后天,我已经答应了马达,和他一起到深圳去。我向单位请了假,其实也就是要一个同事给我代班,我从深圳回来后,可以马上还班给他。这样我也就可以不用因为请了假而扣奖金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终于有点迷迷糊糊的时候,马达居然给我来了电话。我当时一见是他的电话,第一个感觉就是他也是因为太过兴奋了而睡不着。想想啊,一个人突然有了一百万,那是一个什么心情。像那些突然中了大奖而发意外横财的人,经常有因为受不了而变疯的,这个现象在报纸上也见多了。马达应该不会吧?我接他电话的时候还是很高兴,我也愿意分享分享他的感觉。
但很意外,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难以捉摸。他只是叫我去他那里一趟,想和我谈一些事情。我问他什么事情,很要紧吗?现在都是凌晨了。但他没有去管,仍是要我去,一点和我商量的口吻也没有。我觉得奇怪,就起身下床,往他那里去了。
马达像往常一样,靠墙坐在地上。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也没有起身,只是抬起眼睛看了看我。他看着我,像是刚刚从某个深思中脱身出来。
“你怎么啦?”我走过去,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然后忽然说了句:“小军你有烟吧?”
真是怪了。我从没见他抽过烟。他也告诉过我,他没有学会抽烟,怎么突然向我要烟了?我说了句“有”,就问:“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他坐在地上,说,“给根烟我,我想抽一根。”
我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我想问,但又想他既然叫我来,当然会自己告诉我。于是我兜里掏出烟来,给了他一根,自己也点上了一根。
我帮他把烟点燃,他抽了一口。这一口真是要命,他剧烈地呛起来,使他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睛一直望着那个冰箱。在那个冰箱里,放着的就是那个价值一百万的血雕阴茎。
他一直看着它,一直没说话。我觉得空气里的味道有些不对了,就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啦?”
“小军,”他像是一定要我先问才肯回答一样,“我不想把它卖出去了。”
这句话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想卖了?这是在搞什么名堂?眼看着自己就要发财了,居然不想了。我发现,尽管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毕竟只是一个念头,这个人已经被钱逼得走投无路了,居然不想把这个值钱的东西卖了?
“不想卖了?”我的确吃惊,“为什么不想了?”
“我感到很困难,”他说,把那根烟又在嘴里放了放,没吸,又把它拿下来,说,“这是我穷尽我自己心血的一个东西,你说我怎么能把它卖了?”
“可是你需要钱啊,”我说,站了起来,“你现在只有它了。”
“正因为我只有它,”马达还是看着那东西,慢慢地说下去,“所以我才不能把它卖了,你不明白吗?”
说实在的,我有点明白,但又觉得有不对头的地方,不卖?那他靠什么活下去?
“我不是不明白,”我说,“可你就把它永远放在这个冰箱里?不让任何人看?”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做,”他的眼光移开了,望着地板,“我觉得它就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够把自己的孩子给卖了?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不是”?我怎么能够说“是”或者“不是”呢?这个东西对他的重要性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目前的生活状况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可这个决定对他几乎是一生中都难得和罕见的几次决定之一,我只是局外人,我当然不能给他做主。我也知道,他叫我过来,也并不真的就是要我给他作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他只是想告诉我,告诉我他突然产生,或许也不是突然产生的这么一个想法。
17
一连几天,马达没有再对我说这件事。他的深圳之行被取消了。他是怎么跟钱有多说的我不知道,我关心的是他的决定。他自己的决定是什么呢?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对我来说,我非常希望他能尽快作出一个决定,不管是卖还是不卖,老这样拖着,总让人有不太放心的地方。我还想起一个问题,那个钱有多已经从深圳给他汇了一万块钱,如果他不卖,这一万块钱怎么办?寄还他吗?即使马达的开销很小,那一万块钱也不会剩下很多,至少,其中的几千块他已经还给我了,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他还能剩下多少呢?他每天要吃要喝,尽管都很廉价,但总是用出去一些了。如果他不卖这个作品了,他到什么地方拿出一万块钱?还是向我借吗?我自己也是一个穷光蛋,即使有这钱借给他,那对我可不是一笔小数,而我也很清楚,指望他再来还我,几乎是不可能的。说实话,如果他真的向我借这么多钱,我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么痛快,真的很难说了。至少你已经看到,为了马达,我违反了我自己的很多原则。总不能让我违反倒底吧?
马达好像没想起这事。对他来说,除了雕刻,什么事他都没有什么记性。我在一旁看着,当然比他要清楚得多。只隔了一个礼拜,他像是又瘦了不少。这个决定他迟迟不做,我已经渐渐感到不耐烦了。这是要命的一个决定啊,你这么拖着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当然,我虽然这么想,也并没有当面就问出来,我只是有了直觉,他大概很怕这个决定,不管是哪个,他都没办法下出决心。尽管我有点理解,但我还是不太喜欢他这种性格。
看得出,马达特别痛苦。他这个样子使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之所以痛苦,就因为他面对了选择。这句话也可以这样来说,面对选择其实就是面对痛苦;如果一个人没有选择,就什么痛苦也不会有。马达的痛苦我很明白,但我不愿意他这样老面对着选择不愿意再往前一步。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像我这个什么事也做不了的人,也许可以做出一件事了,这件事就是帮助作出这个选择。尽管我该怎么去做,一点底也没有。但我忽然很奇怪地下了这么个决心。
如果我是他呢?
这个问题也一下子冒了出来,真的,如果我是马达,我会卖还是不会卖?我发现,这的确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一个问题一旦变得棘手,我觉得,这个问题就最好不要自己来解决,有一个旁人来推波助澜一下,或许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当我转到这个念头的时候,我更加希望我能帮马达解决这个问题。
和我猜想的一样,马达还是不知怎么办才好。生活在逼着他,但这件作品在挽留他。我没有深刻的见解,也就理解不了马达的深刻,如果他真有那么一种深刻的话。我对他的一切感觉都是一种直觉。我恰好是一个凭自己直觉做事的人。
和马达的这次见面,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他陷在一种不知所措的犹豫里面。
“钱有多给你来电话没有?”
“来了。”马达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怎么说?”
“他问我什么时候去深圳。”
“那你去不去?”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小军,”他抬头看着我,“我真的不想卖了。”
隔了一会,他又说,“其实不想卖的念头不是突然来的,我一直就很犹豫,尽管你知道,我需要过日子,可我觉得,我的日子没有这个雕塑重要。”
这句话给我的感觉就是这个人已经神经错乱了。会有什么比过日子更重要的呢?他不把这个东西卖出去,已经没办法过日子了。
18
马达的决定始终下不下来。我在一旁干瞪眼。在我一旁干瞪眼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马达应该把这个东西卖出去。不为什么,他需要钱吃饭,这个问题很现实,每天都得面对;另外,一百万这个数字也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我还觉得,马达把它卖出去,难道就说明这个东西不再是他的了吗?如果它引起了轰动,马达不是就可以出名了吗?这不也是马达一直渴望的吗?他现在不想出名了吗?真的,我知道我这辈子也没办法出名,但又有他妈的谁是不想出名的?对马达来说,现在机会来了,他怎么就不想要了?他说那东西是他的“孩子”,但这个“孩子”能给他这个“父亲”带来荣耀,又有什么不好?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需要行动。
不过这个行动我得瞒着马达。我采取的办法是和钱有多进行了联系。我东翻西找,总算把钱有多第一次和我见面时给我的名片找到了,我就给他去了一个电话。
在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有点心情异样。因为我没做过这样的事,而这件事实在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而且,我还记得,我当时有一种背叛马达的感觉,这感觉是怎么来的我没去考虑,我只是安慰自己,我这么做是为了他好。为了他日子能过得好,为了他能够把握住这个有可能出名的机会。这样一想,我在打电话的时候还是变得心安理得了。
“什么?马达不想卖了?”钱有多听到这个消息特别意外。
“是啊,”我说,“他不想卖了,你说怎么办?”
“这个马达,这个马达,”钱有多居然在电话里发起了感慨,“还这么重的书生气。”
钱有多好像不太慌张,这给了我一点安定之感。我猜想,在钱有多看来,大概没有人能挡住一百万的诱惑。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在一个行业取得成功的人大都有点雷厉风行的作风,钱有多也是这样。接到我的电话后,只过两天,就又到我们这里来了。
马达对钱有多的到来没有什么意外,尽管他不知道是我给他打了电话,但当钱有多到他那里的时候,马达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
钱有多来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在钱有多到了后,也去了马达那里。在我进去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开始了谈话。
钱有多一再表示,马达的这个作品一定会取得怎样怎样的成功,他可以保证这一点,只是希望马达给予配合。毕竟他是这件作品的作者,并且,钱有多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他的作品发布会定了下来,很多报纸及电视媒体都将进行地毯式的报道和采访,其中不乏国外一些媒体;他甚至暗示,为了这件事,他已经付出了很多。至于这个“很多”究竟是什么,当然就是钱了。他之所以愿意这么付出,就因为他希望能对马达的成名成功尽一份绵薄之力;他为什么要尽这样一份力呢?因为他也是搞艺术的,不愿意看着这样一个艺术品待在一个冰箱里无人赏识,等等。我看到,钱有多已经竭尽全力地开动了他的舌辩之才,但无论他说得多么有力——几乎像把钳子了,但就是不能从马达嘴里钳出一个字来。
马达很奇怪地沉默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话,并不是说他就没有想法上的交锋。看得出,他很矛盾,也矛盾得非常激烈。我觉得,可能就是这种激烈,使他进一步选择了不作声。一方面保护了自己,另一方面使自己的思考在别人的辩论中找到一条出路。
钱有多发现马达固执成这个样子,就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他希望我也加入劝说的行列。于是我也开始劝说起来。在我和钱有多鼓足干劲地劝说之时,马达一直没看我们,他的眼睛只是盯着地板,很奇怪地沉默着,好像那个地板上有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样。
但马达忽然对我们说话了。他说这个问题他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希望钱有多能给他一点时间。钱有多表示同意,但希望这个时间能短一点,马达答应了,就说最多一个礼拜吧。一个礼拜后给他一个确切的回音。
钱有多和我出去了,他又和我说了几句话,无非就是要我多给马达做点思想工作。“他现在是思想上有问题,一个心理上的坎过不去。”他说。我也这么觉得,马达是有一个心理上的坎过不去。我答应他了。
19
这一个礼拜对马达来说,真是非常苦恼的一个礼拜。
对我来说,我只在某个非常奇特的瞬间,能够理解马达的苦恼,认为他的犹豫对他自己是合情合理的;至于其他的时候,我越来越不愿意去理解他。这是很自然的,这个世界的逻辑不就是由钱来决定的吗?它延长着我们一生中的欢娱,而将所有的烦恼击溃得无影无踪。现在只要他说一句“愿意”,就能获得我几辈子也赚不到的钱。因此很多时候,我真希望我就是马达,那我将毫不犹豫地接受钱有多的安排,将这件作品尽快出手。
现在究竟是什么在吞噬和左右他的心灵?
在这至关重要的一个礼拜中,我像以往一样,天天都到他的房间里去。每次我去,他都在那件作品面前呆呆地出神。从他的脸上,我几乎看不出什么特别明显的决定。或许他一直就不是一个充满果敢意味的人。每个人天生就有差异。大概就是这种差异,使我们难以像走进自己内心一样地去走进另外一个人心里。马达的心里包藏着一些什么?我真的只能隐隐约约地猜想,要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是我没办法做到的。
我起了个念头,那就是把马达弄到深圳去,如果他在那里看到钱有多为他安排的一切,他就有可能改变这种状态了。那个城市不是还有一个叫小骐的女人吗?马达说那是他的初恋女友。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一个人的初恋女友是有可能发挥一点影响的。我当然承认,这个主意并不高明,但我目前只能想出这样一个点子。
于是我有一天坐在马达那里。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看着那个雕塑发呆。我就问他是不是打算这么看一辈子。这句话已经有点讥讽了。我还从没有以这种口气对马达说过话。他像是没听出我的语调所包含的意味,只是摇了摇头,说:“我现在真不知该怎么处理。”
我想起马达给我说的一些美术家的故事了,就说那些美术家的作品完成后都是出手换钱的,你这么不肯卖出去,怎么可能体现出它的价值嘛。
没想到,马达居然回答,那是别人的想法,他为这件作品实在是呕心沥血了,如果看不见它,就觉得生活中的一个支点都没有了。
我听了真的很烦,就说你的生活支点难道就是这个玩意?怎么就不想想以后要雕的东西?没想到,他的回答更莫名其妙了,他说他开始担心自己在以后再做不出一个像这样的东西了。我隐约觉得这句话是不是悲观了点,但我没时间去想,也没能力去想。我就说那也是以后的事对吧?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东西早一点变成钱才是最合算的。
“可是,”他转过头望着我了,“你真的觉得钱是最重要的吗?”
“那你觉得还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我对他的回答真是不以为然。
“或许是,”他说,“但我不这么看。”
“那随你怎么看,”我说,“可你得每天吃饭对吗?吃饭要不要钱?”
“小军,”他又把头转了过去,“你说的我都知道,我是要吃饭,也是要花钱,可这个作品我实在没办法卖掉。”
“那这样吧,”我开始说下去。我说你的意思我当然能够理解,但不管怎么说,钱有多在深圳已经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新闻发布会都给你准备好了,如果你就这么不肯过去,是不是也太对不住人了?更何况,那个小骐也在给你张罗。如果你以此出名了,对你又有什么坏处?它可以给你更多的时间和空间,给你更多的精力和想法上的实施可能。
“我想过这些,”马达突然把我打断了,“你说得是有道理,但我想要你理解的,是这件作品对我个人的重要意义。”
我真是不愿意和他展开这样的对话,于是我说:“可现在是个什么世界?还能够让你照你的想法去想?哪样东西不是要他妈的变成钱?”
马达不回答我了,他的脸上像是被什么拧了一下,这个样子我觉得特别不耐烦。这么久以来,我好像还从来没有对马达感到不耐烦过。这次我感觉到了,因为我对他也实在忍受得太久了。
不过我还是压了压火气,走上一步,对他说,“马达,我不是不理解你,但你也要为别人想想,这样吧,后天是周末,我们一起到深圳去一趟,你看怎样?”
马达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神真是单纯,我一直不愿意面对一双这样的眼睛。
“你看怎样?”我还是重复一遍。
“你真觉得必要吗?”他问,像是我提了一个他从来没有碰过的问题。
“有必要,”我说,“我们就这么说好了。”
20
周末那天,我先和钱有多通了一个电话,他听说我说服了马达,显得很满意。在他看来,只要马达愿意来,就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于是他仔细嘱咐我要一直盯着马达,别让他在最后时刻又把主意改变了。
“你知道,那我就前功尽弃了。”他补充说。
“你放心。”我对他作出了保证。
那天下午,我到马达家里,马达还是显得犹豫。不过他的状态已经有点昏昏沉沉,几乎有一点迷乱。那个身在夹缝的感觉使他挣扎得筋疲力尽。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忽然产生了一点后悔的情绪。我突然觉得我是不是过分了点,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在一旁给他这么搅和,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不过,我同时又有一种箭在弦上的感觉,我已经没退路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产生这种感觉,我怎么会没退路呢?至少我根本就没在马达的路上走过,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他,看着他也是一条他妈的什么路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种感觉,但这感觉一来,几乎变成了一种没有缘由的不祥的预感。这预感更是来得没有道理了,我一点不喜欢,甚至有点感到害怕。于是我赶紧安慰自己,算了,这大概是我从没做过什么称得上是事情的事情,这次第一次遇上,可能会产生这样一种心理吧。我于是不去理会这种感觉了。
马达现在已经差不多没思维了,他是太紧张的缘故。他的紧张也是无缘无故的。至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紧张。他也有一种什么预感吗?我更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他曾给我的那个雕塑来了,它叫什么“预感要失去的旋律”。那玩意已经被我摔碎了,因为该失去的我已经失去了,现在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吗?应该没有吧,我现在是他妈的一无所有。但马达呢?他现在有一个东西,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难道把这个东西卖了就是失去吗?我不觉得,它不是可以换回一百万块钱吗?一个人有一百万了,能够称得上是失去吗?那不是太奇怪了?但是那个雕塑的阴影居然突然地来了。这感觉不好,我赶紧不去想它了。
马达在房间里像是有点透不过气来。按我的判断,他大概觉得这次的深圳之行对他的一生都是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变得这个样子当然应该理解。我又觉得,如果我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大概也是他的样子对我产生了影响。
他的行李也没准备。不过钱有多说了,什么也不要准备,他会派车去车站接我们,一切他都安排好了,我们只要人去就行。我当然知道,钱有多在深圳的能量不小,接待两个人当然不在话下。
马达有点不愿意离开这个房间。我几乎是把他拖着出来的。我现在也几乎没有其他的什么念头了,既然到了这一步,我就说什么也要把他拖到深圳去。我们还没到车站,马达忽然像清醒了过来似的,突然问我:“我房间的门锁好没有?”
“锁好了,”我说,“还是我从你身上拿的钥匙,你忘了?”
“哦,”他好像也记起来了一样,又说,“小军你说不会有贼进去吧?”
“贼?”我感到奇怪起来,“你那个宿舍破得很,能有什么贼到那里去?再说了,你那些左邻右舍都是下了岗的,任何时候都会有人,根本不可能有贼到那里偷东西的,”我又补一句,“现在贼都知道什么地方有东西偷,你说是不是?”
马达好像放心了。不过他神经兮兮的样子差不多又把我感染了。当我们登上火车,我突然也变得忧心忡忡起来,这趟出门的结果会是怎样呢?我究竟在干一件什么样的事?这件事会出什么问题吗?会有一个预料不到的后果吗?——但什么都不能再想了,火车慢慢地开出了站,我想着快点到明天。明天,一切问题就可以得到答案了。
几个小时后,车厢的灯灭了,马达像是特别疲倦,他不和我说话了。我也突然找不到一个话题。但我睡不着,望着黑漆漆的车厢。车厢里像是有人在说话,但我一点也听不出是谁在说,至于说的是什么,我更没有心思去分辨。我感到自己突然变得有些压抑,但我们已经在路上了,没有任何事能够让我们突然间改变已经离开的事实。
说不清什么原因,一种懊悔把我突然抓住了。我开始祈祷,希望接下去的事情能够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发展和结局。
21
我醒来的时候,马达已经坐在车窗旁了。他看着外面的风景,像是要一个人独自待上一段时间一样。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也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回头看了看我,那种眼神特别奇怪,像是不认识我一样。我心里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就赶紧去漱口洗脸。等我回来时他仍是那个望着窗外出神的样子。
“快到了。”他突然对我说一句。
“是快了。”我见他总算说话了,像是松了口气。
果然,没过多久,火车终于进站了。
我和马达下了车,跟着人流向车站出口走去。这天天气很好,气温也比我们那个地方要高得多,我穿着毛衣已经觉得有点热了。但马达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他裹得很严,一直在想着什么事。但现在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是这么想的。
一出车站,我就看见钱有多站在外面。他居然亲自来接我们了。
在他身后,是一辆小车。
他看见我们了,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笑容。他几步就迎上来,说你们到啦?快上车,还没吃饭吧?我先带你们去吃饭。马达的神情有点不对,但钱有多像是没注意一样,他给我们拉开后车门,让我们钻了进去,他坐在前面,一个精神面貌很好的小伙子给我们开车。他的皮肤很白,把他称作“小白脸”是没什么不妥的。我注意到了,那个叫小骐的女人没有出现,而我最开始以为那是会出现的一个人。不过我马上能够明白,她是不会出现的。她当然不会出现。
早饭过后,钱有多又带我们去了一个酒店,房间已经定好了。看得出,这是一个档次很高的酒店。这个店名我没有记住,我一直也不太关注这些。
钱有多很殷勤,一再嘱咐我们要不要先洗个澡,要不要他先安排车子到这个城市转一转。他说你们没来过这里吧?没来过?那就先去看看,千万别对他客气,现在我们是他的客人,一定要听他这样安排。
“我想先睡一会。”马达突然说话了。
“噢,”钱有多立刻回答,“那就先休息休息,下午再去看看。我先把这件事安排一下。”
他又对我们进行了一番客套上的说辞,就说那我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我先到公司去。一些客户还在等着他。于是没坐上多久,钱有多就先出去了。我和马达坐在房间里,马达像是真的有点累,就说我先去洗澡,睡一觉再说。
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累,昨晚我一直没睡好,是想补充一下睡眠。于是我们先后去洗了澡,就在床上躺下了。马达很快就睡着了,但我睡不着。我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我开始觉得,把马达带到这里来,做得再正确也没有了。
22
我很想到深圳的一些大地方转一转、玩一玩,说什么这也是一个他妈的特区啊。因为我很少有机会出门。这句话说出来让我自己也感到难受。但你只要对一个机关单位的小职员有所了解,就不难得出“这个人的确很少出门”的结论。我自己怎么评价这个结论呢?这个结论是靠什么来决定的?一个内地机关单位的平静顺理成章地决定了它的呆板。每个人都被敲在一个位置上,动一下的可能都特别小。我既然有幸在这样一个地方,当然也就有幸过一种一成不变的日子。你真的不要嘲笑我。我知道的是,像我这样过日子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被架空在一个离地面不远的地方,就是无法下来。日子久了,我们也就不能像一只动物一样去走遍所有的森林和草原,而那又是我多么想去尝试一下的做法。我每次的偶尔出门,都是让我从一个更深的角度知道,我是一个缺乏激情的角色;尽管我会有一些想法,但那也只是想法而已。你说我这是具有理性精神吗?那我真的就想苦笑。我又有他妈的什么精神?什么是理性?我也搞不懂这个名词。我甚至不知道我顾忌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总是那么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的,我真是顾忌,对什么都顾忌,但是——唠唠叨叨地说这些又实在是没意思,简直没意思透了。
再说说马达吗?我看不出他的外在生活和我有什么区别。但我也知道,就是外在这两个字,把我和他泾渭分明地区别了开来。他完全适应了他个人的内在生活。我的内在生活和他实在是相差太远了。在不认识他之前,我没办法明白一个人的内在生活可以像他那样伸展。这是另外一种特别真实的生活。为什么说它真实,因为它代表了一个成型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们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有一种对立的力量,很难说哪个世界能彻底地改变另外一个世界。
钱有多就是在我们眼睛所看得到的那个世界里。
那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我开始觉得,我一直以为“钱”在统治着这个世界。或许从一个根本的意义上来说,这句话有它的正确性蕴涵在内。但这个世界依然有它的种种规则。服从这个规则的人,将从中获益;不服从的,就什么也捞不到。不管是哪个方面。但这个世界让人感到可怕的是,在它的每一块肌肉上,都蔓延着一种病态的道德观。在这种道德观上,涂抹着一种蔑视、漠然和淡薄。我不能判断,这些东西会不会在最后的时刻伤害到这个世界本身。在这个世界所圈出的竞技场上,我们所面对的究竟是否是一个成熟和健康的生态圈呢?或许这种成熟和健康也仅仅是一个乌托邦似的想象?像钱有多这种开办私人公司的,责任感的淡薄根本不用证明,他们往往信口开河,又翻云覆雨。就我个人的一些感觉而言,他们的责任只是对自己、对部下和对那个私人公司。而对社会和整个秩序的均衡都缺乏、或者说没有最起码的责任感,这种反差造成了这个群体的个人道德与职业道德的分裂。当然,我这么说不是我这个人是多么多么地具有道德。不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我想的也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说出这些,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所有这些现象都是伴随着某个发展而来的。谁知道呢?也许它是必须的。当我被这些念头围绕的时候,我感到了害怕。他真的是想真心帮助马达吗?
钱有多是怎么在竞技圈生存下来的?对此我一无所知。我对他只是有一些不好的直觉。这种直觉是不是构成我对他的感觉呢?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没办法看透他。事实上,在我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我面对着喧嚣的窗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些。在火车上我感到的那种懊悔又来了。我知道,马达之所以现在在这里,差不多是我把他骗过来的。这个“骗”字我觉得一点也没有用错。我突然觉得我干的真是一件冷酷的事。
我开始等待,等待时间能快一点过去。钱有多应该会过来,至少他会来叫我们去吃中饭。他会对马达说什么呢?他对马达的这些亲近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其他的意思?
我点上一支烟,在烟雾中越来越感到不安。
我希望快点有个结果。
23
果然,钱有多在十一点半左右过来了。他显得春风满面,像是刚刚做完了一件赚钱的买卖。他一进来,马达就从床上翻身起来。看来他一直就没睡着。
“我们先去吃饭。”钱有多说,他的口气像是对两个他自己的人说话,也像对两个认识二十年的人说话。我不知为什么,对他这个态度有点不适应起来。大概这是在深圳吧,我有种无法从这里脱身的感觉。
马达看着他,然后回答:“好的,我们去。”
这简直就像废话一样。
“吃过饭我们再谈谈。”钱有多又说。
这次马达没有回答了,他和我随钱有多出门。钱有多的车等在下面,我们钻进车里,他带着我们去了另外一个大酒店。吃饭的就是我们三个和那个“小白脸”司机。小白脸不说话,主动承担起为我们盛饭的任务。在吃这顿饭的时候,钱有多的兴致一直很好,他开始天南地北地说起他的公司和生意来。那个领域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不过我听得还算忠实,不去打断他。他好像对这样的话题特别来劲,我听着听着就觉得他几乎像是在吹嘘一样。不过我知道,他说的大概也是真的,只是他自觉是个成功人士,就特别爱在我们这样的穷光蛋面前摆摆威风。马达对他的态度倒是不以为然,只低头吃饭,没去和他展开话题。当然了,和马达在一起这么久,我也知道,他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而这更加刺激了钱有多说话的欲望,他因此说个不停了。小白脸像是没在场一样,但对他说的话特别注意去听,适当地加上几句表示钦佩的话来锦上添花,钱有多因此愈加得意。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就觉得他一定认为马达的这次到来,将无疑是接受他的一切安排。
马达会接受吗?这个问题在饭后就揭晓了。
我们又回到了房间。钱有多接触正题了。
“你那个东西还是卖了吧?”钱有多用的虽然是询问句式,但可以听出来,他所认为的马达的回答将是同意。
“我还是不太想。”没想到,马达的回答还是没拿定主意。
“不想?”钱有多坐在沙发上,我以为他会站起来,但他反而更深地坐了进去。他从衣兜里掏出烟来。把烟点燃后,他才开始接着说,“怎么嘛?怎么又不想了?”他又转向我,“小军你说说看,怎么回事?”
我没想到他会把问题交给我。我又能说他妈的什么?那个东西既不是我雕的,也不是我打算花钱去买的,问我又能问出个什么结果?我也望着钱有多,真不知怎么回答。
“马达,”钱有多把身子往前面倾了倾,说,“别那么艺术气,你想想,你什么时候能赚到这么多钱?一百万啊,你真的不想要?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听我的,我这么做可全是为你好。你明白吧?”
“我知道,”马达回答,“但我确实感到舍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钱有多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说,“照你这么说,达利的画也不用卖了,怀斯的画也不用卖了,米罗的画也不用卖了,马蒂斯的画也不用卖了?都留着自己欣赏?那谁知道他们?”
“我明白你的意思,”马达说,他又停了下来,像是在心里权衡着什么,然后才说,“你看这样好吗?这个东西我先不卖,先在我那放一段时间,我可以把我最近的所有作品都给你处理。你看怎么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钱有多的身子挺直了,“现在别人想买的是你的那个作品,你把其余的给出来,那能卖多少钱?”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马达说,“我说了,我想把它在我那先放一段时间,我又不是说永远不卖。”
“马达,”钱有多有些不悦了,他把那根刚抽了几口的烟摁熄在烟缸里,站了起来,说,“我已经把什么都安排了,你就别去想那么多了,你那个作品肯定要卖的,你也肯定可以一夜成名的。好好想想,我先去了。”
我没想到他会要走。照我的想法,他肯定是要在这里陪着我们的。在一开始,也好像会是这样,怎么一言不合就要走了?把我们扔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但钱有多看上去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走到门口,又转过头说了句“我晚上再过来。”说完这句话,他就打开门,走了出去,剩下我和马达在这个陌生的房间感到一阵忐忑。在那个时刻,我真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使我莫名其妙地惴惴不安起来。我担心会出什么事。尽管我一点也不愿意出事。我发现我真是太自作聪明了。
24
我们和马达在房间都不说话,过了半个小时,马达好像又累了,索性蒙头躺进了被子里。我说不如我们出去走一走,马达说他不想去,我要是想走走的话,就自己出去走走。
我觉得实在无聊,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惑给抓住了,就想自己干脆走走也好。于是我就出门了,不料,我刚走出酒店大门,给钱有多开车的小白脸走了过来,他说你是小军吧?我们钱总正想找你,如果没事的话,就和他到钱总那里去。我当时吃了一惊。我没想到钱有多会单独约我。他约我干什么?我想他大概又是想要我去劝劝马达吧。我有点不想去,但对方表现得很坚决,我知道了,即使我拒绝,他还是会有别的办法的,于是我就跟着他到了一个环境比较幽雅的茶厅。钱有多已经在里面了。他看见我走进来,笑着站了起来,连声要我坐。于是我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小白脸转身出去了。
这场谈话是我没想到的。钱有多开始不接触主题。他开始问我,我在银行的效益怎么样?银行?这地方除了名字好听之外,我一点不觉得它好在哪里。
“银行应该很好吧?”他说。
“好个屁,”我回答,“每月就他妈一千来块,你说好不好?”
“一千来块?”钱有多有点不相信,他说,“我和银行是打交道的,哪里只这么一点点?”
“你是和什么银行打交道?”我说,“现在的新型银行当然好了,人少,钱多,当然工资就高了,我们那个银行,真没什么好说的,根子都烂啦,几十年前的贷款都收不回,哪有什么好的效益给我们?”
“哦?”钱有多像是来了兴趣,“收不回的帐可以作损益嘛,现在经济这么发达,哪还会像以前那样?”
“你说得不错,”我说,“但现在的行长哪个不想往上爬?赚的钱都让他们铺前途去了,我们在底层做事的,谁知道利润跑哪去了?”
“那你想不想发财?”钱有多的话题转了,但一点也不突然,因此我根本没有去注意。
“发财有谁不想?”我说。
“现在有个机会,”他说,眼睛一直望着我,“你干不干?”
“不是要我贩毒吧?”我说,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你怎么这样想?”钱有多像是要笑了一样,“你现在可以马上赚到10万块,根本不犯法。你想不想干?”
“什么事?”我说。我开始猜到了一点。
“就是马达那个雕塑,”钱有多说,“我知道你和马达是朋友,但你也知道,我和他也是朋友,我是不想看着他这么潦倒,我想你也不愿意,是不是?他那个东西我给他卖出了一百万,现在只要他松松口就行,但我了解他,他现在不愿意,就说什么也不愿意了。我这样想,我们都是马达的朋友,不如我们一起来帮帮他。”
他一直看着我,显得特别诚恳。他这番话也说得很真诚。
“你想怎么帮他?”我问。
“我是这样想的,”钱有多递给我一根烟,说,“我在这里和马达谈,你马上坐飞机回去,把他那个东西弄到这里来,你看怎么样?”他见我没回答,又紧接着补充一句,“我给你十万块来办这件事。”
他话音一落,我真是吓了一跳。十万块?这可是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数字啊。怎么?只要我回去办这么一件小事,就可以有十万块钱?我几乎不敢相信了。
钱有多看着我,笑了一下,但那个笑立刻就没了。
“你看怎么样?”他说,往椅子里靠去,慢慢地喷出一口烟来。
“事成之后,”他的脸在烟雾里完全模糊了,“我会再给你十万。”
我觉得浑身的汗毛在炸开,“还有十万?”
“怎么样?”钱有多凝视我,慢慢微笑,然后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你把身份证给我,我去给你订机票。”
我真是哆嗦得厉害。我的身份证就在我衣兜里,我的手伸进去,碰到了那张又薄又硬的卡片。
25
我回去的时候马达还没有醒。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说实话,我现在非常犹豫。在现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是想赚钱的?钱有多给我开了十万块。我他妈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赚到十万块?这个数字对我来说,真是一个不低的数字。说它不低,也就是说它对我产生了一定的诱惑。
我进门后一直尽量不弄出什么声音。我怕把马达吵醒了。我现在有点怕马达,我怕他醒来后,看见我时就会知道,我刚才是做什么去了。我也怕他因为不知道而来问我。我一直不喜欢撒谎。尤其是对马达,我根本没办法撒谎。
我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去。我真的感到为难。我现在所处的境地有点棘手,一边是马达,一边是我很想赚到的钱。朋友和钱,到底是他妈的哪个重要?而且,我如果按钱有多说的那样去做,说到底不还是帮他吗?帮他摆脱这种穷日子。但我同时也感到无缘无故的烦恼。我觉得,如果我真的按钱有多要我做的那样去做,是不是在做一件出卖朋友的事。我真是为难极了。
至于钱有多呢?他对我说得很坦率,他说他是个商人,没有商人不是想赚钱的,而马达这个作品,是可以让我们三个人都赚钱的。当然,最大的一笔是马达赚的。他还说,既然马达是最大的赢家,这就根本不算什么出卖朋友了。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马达翻身醒了。他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就问:“你一直没出去?”
“啊,”我变得结结巴巴起来,“没,没有。”
他没有觉察我说话的音调不对,从床上下来了,他说:“小军,我真的决定了,那个东西我现在还是不卖,钱有多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想把它在我身边留一段日子。我想就这么决定算了。”
“你下定主意啦?”我试探着问。
“是的,”他很坚决,“我想好了,晚上钱有多会来吧?我给他就这么说。如果他因此有什么损失的话,我把我这一段时间做的作品都给他算了。反正他有能耐,能把那些东西卖出去的,也不会因此损失什么。”
我没去回答他。我觉得,在那个时刻,我已经下了决心。反正他迟早要卖的,不如现在就把它卖了,我能够从中得二十万块钱,又有什么不好?我既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抢;再说了,那二十万块我也不会都要。按我的想法,我打算分一半给马达,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心里还是有点不安,也许是非常不安。我从没有暗地里干过这样的事,它是有点令人不安,如果我分一半的钱给马达,应该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了。
不过,我尽管这么想,还是产生了一种对他不起的感觉。这感觉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因此它对我特别陌生。我想我是不是变得卑鄙了,居然为了钱愿意去做那样的一件事。我不知道你看到这里会产生怎样一个想法,我得说,我从来就没有标榜过我自己。我一直很想发财,只要不犯法。这么久以来,我对马达也算很够朋友了。更何况,在这个时候,我真的对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因为它能使一个人做出一些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的事来。没办法,这个世界是由钱来控制的。
我现在就打算这么去做了。但是幸好,一件突然来临的事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我现在回想,我应该特别感谢那件突如其来的事,它使我不至于在今天感到后悔。它也使我终于看到了我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我还愿意说,是它在最后的时刻挽救了我,使我能够及时地悬崖勒马,没干出那件出卖马达的事。
现在,我打算好好把那件事写下来。
26
那天晚上,钱有多又过来叫我们去吃饭。这倒是自然的,我们是为他来的,他当然得请我们吃饭。何况,他还有一个目的。但在这次的饭桌上,他没有对马达提起那个雕塑的事,好像只是想叫我们吃饭,如此而已。
马达是不是发现他没有去提雕塑的事,这我就没办法知道了。马达自己也当然不愿意去提。钱有多在一个高档宾馆请我们吃饭,没有别人作陪。我发现,钱有多请我们吃饭的时候,总是没有其他人。这里面的原因我当然不会去想,我只是对这样的场所有点不习惯。我过的是穷日子,去的地方当然也是穷地方。像这样的地方我真是没有来过。
钱有多显得谈话兴致很浓,他可以说任何一个话题,对任何一个话题都可以滔滔不绝,这是我和马达都不具备的一个长处。我当然觉得这是一个长处,它可以打开很多社交的门窗。现在钱有多要打开的当然不是社交的门窗,而是让我们觉得他和我们没有什么差别,除了他钱比较多以外,其他的就和我们都没有差别了。
有好几次,我注意到,马达大概在等钱有多开口问他雕塑的事,但他就是不提。我想马达也乐得对方不提。但钱有多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看号码,就接了起来。从他的说话中我们可以知道,打电话过来的是他老婆小骐。我发现这点的时候看了看马达,马达没什么表情,大概他觉得,既然到了这里,和那个小骐见面是不可能避免的。钱有多不太想要小骐过来,但小骐很坚持,最后钱有多同意了。没过多久,我就看见一个女人朝我们走了过来。
她就是小骐。
一见之下,我就感觉这个小骐有她独特的地方。她和小红一样,不是属于很漂亮的那种类型,但她是很有味道的那种。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味道,这种味道更多的是被见识和钱所包装出来的。她让我还产生一个想法,马达的确是不可能和她有一个什么结果的。他们现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看得出,小骐是需要被钱包装的,也可以说,她是一个必须和钱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我这么说绝对没有贬损她的意思,而是说她一看就知道,是属于一个物质阶层的女人。马达能用什么来和她相处呢?
小骐很大方,她看见我们的时候,和我们都握了手。马达看见她时,显出了一点自卑的意思。至于他还会产生其他的什么意识,我就搞不清了。至少,这个女人在多年前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过亲密无间的性关系,而现在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因此,马达和她握手时有点尴尬,脸上有点不自然。这是我一直避免的,因为我和每一个女人分手后,就会坚决地不再见到她们,我搞不清是什么原因,大概就是不想像马达现在这样了吧。是的,我也会尴尬,会很有点不安。同时我也觉得,和自己以前的女人重新见面是件无聊透顶的事。但现在马达撞上这事了。
小骐很优雅,和我们握过手后,她在钱有多旁边坐下来。她看着马达,不像是看着自己以前的男人,倒像是看着一个朋友一样。她开始说话,她说一直在看马达转给钱有多的雕塑作品。她和钱有多一样地欣赏,希望他能继续坚持下去,等等。这些话在我看来简直和废话没有差别。和钱有多的说话几乎一模一样。我有点搞不清了,这个女人干吗要来见见我们呢?确切地说,她干吗要来见见马达呢?
但不管怎样说,小骐是我见过的特别有魅力的那种女人,她真的让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小角色)有一种不敢接近的感觉。不论从她的谈吐上还是从她的举止上,总有一种不同的气质蕴含其内。钱有多的商人味是浓了点,但和小骐坐在一起,我还是觉得,这两个人有相得益彰的地方。马达和她真的很不适合。
不管马达的心里会产生一些什么,但看得出,“马达”两个字在小骐心里,是完全已经放下了的一个名字。因为她和马达说话的时候,完全是一个普通朋友的口吻,只是这口吻还有那么一点关心,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但她突然说了一句话,“马达,你现在很快就有五百万了,也算是成功了吧?”
五百万?!这个数字让我浑身一震。钱有多对我们说的一直是一百万。怎么是五百万啊?我立刻看了马达一眼,我也立刻明白了,怪不得他愿意拿出二十万给我,原因是他想尽快搞到四百八十万。马达也很吃惊,他一下子就看着钱有多。钱有多看着我们,一点惊慌的神色也没有,他居然还笑了笑,对小骐说:“没什么事你就先走吧。”
小骐果然起身了,他对我们还是很有风度地说了声“再见”,就起身走了。她一直走出这个餐厅,也没有再回头看我们一下。我真的迷惑了。这个小骐到这里来是干什么呢?她就是为了要告诉我们这一点吗?这个钱有多不是她老公吗?她老公赚的钱不也就是她的钱吗?她说出钱有多的这个秘密干什么?我忽然发现,我一直以为我对女人很了解,但我现在突然明白,其实女人也有很多的类型,不是每一种我都了解的。不过小骐到底是因为什么,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知道钱有多给马达开的价,或者还是别的原因,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
马达看着钱有多,忽然说:“我一直很感谢你,其实不管是多少钱,我现在都不打算卖了。我的原因我已经说过了。我和小军明天就回去,希望没给你添什么麻烦。”
“马达你听我解释……”钱有多说。
“不用了,”马达居然显得很平静,“我都理解的。我说过,我一直很感激你,以后也是。但我真的不想卖,这不是钱的原因。”
27
第二天,我和马达就搭上了回家的火车。钱有多一直想对我们进行挽留,在这其间,他还避开马达,和我打了个电话。他还是想我能给他帮忙,先稳住马达,我再回去把那个东西弄过来。当然,给我的价钱也提高了,但我对这个人充满了鄙夷和不信任。我也知道,对他这个有钱人来说,完全可以出钱请别的人来完成这件事。但能够稳住马达的也只有我。因此他就还是想要我来干那件事。但我不想干了,自小骐把秘密说出之后,我还为自己感到了羞愧,我怎么可以去干他妈的那事?我当时怎么还同意了?这真是很他妈的荒唐。
和我们去的时候一样,马达还是不怎么说话。他坐在窗子旁,一直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风景。我搞不清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想说话,主要是找不到话题。我当然很想说说这趟出门的事,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是一个商人设置了一个圈套而已。幸亏我们发现了。但我也发现我心里涌上一种很淡的悲哀。如果马达把钱有多这条路掐断了,他以后的作品去向已经成了一个问题。他靠什么来生活呢?这是非常具体的事。我们都得生活,都得小心翼翼地生活,忍受着生活,屈从着生活,咀嚼着生活,都得不让自己变得像街边的一个乞丐那样去生活。我还是有一份工作,马达呢?他以后的打算是什么?作品卖不出去了,他靠什么活下去?他的生存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这个世界很现实,它需要的是一个人的能力。这个能力可不是他妈的什么艺术,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些赚钱的本事。不是说马达的作品变不成钱,而是他没有把那些东西变成钱的本事。现在他唯一的门路也断了,以后怎么办呢?
马达好像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事实上,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考虑的只是真实生活的对面,那一面好像和生活无关,只和他心里的某个东西有关。那个东西真的那么重要吗?那个东西真的需要他一点一点地去抽干自己的血液吗?我似是而非地尝试着理解,但我总不能彻底地理解。
对马达而言,好像梦就是他的生活,生活也就是他的梦。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这样的生活吗?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我忽然问他。
“以后?”马达把脸转过来,好像没明白我问的是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真有点吃惊,“我是问你不卖作品了,你的生活怎么办?”
“哦,你说这个啊,”他好像是明白我意思之后,反而轻松了下来一样,“那还不是和以前一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觉得他说得真是轻描淡写,不过我很喜欢他这种轻描淡写。于是我说:“你真的不打算卖作品了?”
“卖啊,”他说,“当然要卖了。”
“但……”我提醒他,“你怎么卖呢?”
“这个没关系,”他说,“总会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我有点不知怎么说了。办法?他会有什么办法?他难道不知道,他的办法一直就是钱有多提供的,现在和他不可能再有什么接触了,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小军,”马达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想离开了。”
“离开?”我一时没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想到另外的地方去,”他说,“在这里我已经待得太久了,况且,我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我想到别的地方去走一走。”
我有点吃惊,就说:“你想到哪去?”
实际上,我想问的是,你现在身上一点钱也没有,能到哪去呢?
“我想好了,”他说,“我们回家再谈这件事吧。”
于是我们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天色在窗外暗了下来,这种天色使我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或许是马达的话让我有点紧张。
在车厢里我们吃了盒饭,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电话号码显示的是杨为民家的,于是我就把电话接了。
“小军吗?我是赵爱萍啊……你在哪?你看你看,我们就等你一个了……都快八点了,你过来吧,我就要去下肉丝面了。”
“可我还在火车上。”我说。
“噢,”赵爱萍说,“那没办法了,你是明天早上到吧,那好。你算幸运,整整停了两天的电,你一回来就来电了。”
“停电啊,”我说,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一下子站起来,我的声音也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地高了起来,“什么!你说停了两天的电?是……我们住的那片吗?”
“不是不是,是全市都停了。好啦,等你回来吧。”她的电话挂了,我的脸色苍白起来,我看着马达,他也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我们居然没想到停电,我们以为有了发电机,可我们居然没想到时间。
电停了两天,马达那个冰箱里的雕塑会变成怎样?
28
我们整夜无眠。
是的,我们都没办法睡着了。特别是我,我觉得我是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竟然把马达拖着去了深圳。我怎么就没想到停电这回事呢?那个雕塑对马达的意味是什么我真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它毁掉了,马达会怎么办?我们在熄了灯的车厢里面面相觑,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开始渴望,这世界上会有一次奇迹发生,这个奇迹将挽留住那件作品。但这个世界真的有奇迹吗?
第二天早上,我们终于到家了。我和马达一下车,就赶紧搭了一辆的士,我们像两个疯子了,一路上不停地催那个司机快点开车。好不容易到了,我们立刻往楼上跑去。马达双手发抖,连钥匙也插不进锁孔。当门被打开,我们就知道,一切都晚了。一进门,我们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我们(不记得是谁了)把灯打开,那个冰箱在墙角待着,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但它像是受伤了,从它的门缝里,一股血正慢慢地淌下来。事实上,那股血一直就在流淌,在地上已经铺开了一大摊。
马达站在那里,简直没办法动弹了。
我一下子扑过去,我摸到那股血,它还是冰冷的,我透过冰箱的外层玻璃看进去,那个血雕的阴茎已经融化得不成样子了。实际上,它已经完全地毁掉了。
我惊骇地看着它,它是什么?仅仅是一个人的作品吗?还是一个人的梦想,一个人的寄托?或者,它是一个人全部的真正心血?可是这心血已经在化为乌有,化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一切。它只是血,什么也都不是了。我连呼吸也像是停止了一样。
马达突然尖锐地喊了一声。他可能早就想喊了,可他一直没喊。现在他终于喊了出来。可这喊声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凄厉的喊声。如此地惊心动魄,像是要一下子喊到你灵魂中去。我被这喊声吓得几乎要摔倒了。
我不敢回头去看马达。可我不回头是不行的。于是我回过头来,马达在我身后,他的眼睛睁得如此之大,一种差不多要干裂的感觉就在他眼睛里迸发出来。或许,他的整个身体都差不多要崩裂了。他站在那里的,突然就一下子跪了下去。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一些没办法辨认的音节。这是痛苦的音节。就因为太痛苦了,反而没办法辨认出究竟是什么。真的,在这个时候,我能听见他说什么呢?如果是我,我也会什么也说不出。事实上,我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特别想哭,想去安慰一下马达。可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什么样的语言都是无效的。我能说什么?他现在需要的也不是语言上的安慰。而且,这件事又怎么能去给他安慰?我恨透了自己,我为什么要那么地自作聪明?我帮了他吗?我自作聪明的结果不只是简单地毁了这件作品,我还觉得,我把马达整个人都给毁掉了。
我看着他,想说什么,可他对我摇了摇手,这个动作虚弱得简直就是没有动。
我们都说不出话,我浑身颤抖,我只是觉得冷,浑身冷得发抖。可我不知道马达的感觉是什么。他的眼睛一直睁着,睁得非常大。一种刻到骨头里的恐骇牢牢地把他抓住了。
“你回去。”他突然说话了,说得特别轻,但又特别艰难。但他说出的是我没想到的一句话。
“马达……”我走过去,我真的想说什么。
“你回去。”他还是用干裂的声音,对我很轻地说了这句话。
“不。”我说。我的声音也虚弱无比起来。
马达慢慢把头转向我,对着我慢慢摇头,然后他突然厉声说了句:“我说你回去!”
这句话像是一下子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一下子像要摔倒一样,可他还是没有摔倒,他看着我,像是忍住了很多东西。我突然觉得特别害怕,我怕极了。我担心马达会一下子出事。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好点。”我费力地从喉咙里说出这边句话,慢慢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马达一直站着,好像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
29
马达会出什么事?我害怕去想这个问题,可这个问题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从脑子里赶出去。我想了很多,最让我害怕的,是我担心马达会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而想不开。他会不会自杀?这个念头也涌到我头脑里来了。我真的害怕他会自杀。如果他真的自杀了,我觉得我真是这件事中的罪魁祸首。
那一天,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惊慌失措的状态里。我回去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的冷汗一串一串地往下直冒。我的假没休完,这天我不用去上班。可我觉得我比上班还要紧张。我什么也吃不下。整个上午,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挨过去的。我的思想混乱极了,马达的所有事情都像片断一样在我脑中闪来闪去。那个已经毁掉的雕塑也在我脑中移来移去。如果这时候要我付出哪怕缺胳膊少腿的代价,只要那个雕塑能回来,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用来交换。可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想马达这时候肯定恨死我了。因为我也恨死了自己。
我慌乱得简直不知所措,什么事也干不了。马达、马达,你真的别想不开啊。
我真的想再到马达那里去,可我去了又能怎样呢?是马达把我从他那里赶出去的,他当然不想再见到我。我自作聪明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如果我现在再去找马达,是不是又是一个自作聪明的举动呢?况且,我看见他又能怎么样?我能给他一个那样的东西吗?他还想再见到我吗?我觉得,马达这辈子大概都不愿意再看见我了。
一种无比巨大的悲伤将我深深地笼罩住了。
马达这时候在干什么呢?我一点也不敢去想。可我又做不到不去想。这时候我只能希望,只希望他能活着。是的,活着,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个人活着,真是一场艰难的斗争,不管你的对手是什么,可你一定得活着,活下去。马达会自杀吗?我多么希望他不会去走这条路。我多么希望他能活下去。我多么希望他不要因为这个无比沉重的打击而萌发轻生的念头。
我真的害怕。马达在干什么?他现在在干什么?他面对那滩融化的血,他会怎么样?他还是站在那里没动吗?或者他坐了下来?他在哭吗?如果他在哭,我会觉得情况不至于那么糟,至少他在发泄,至少他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我真是希望他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面对一个已经不能更改的事情。哭一场是有好处的,因为我也想哭。可我没有泪水,我哭不出来,可我真的想哭。哭马达,哭我自己,哭那些不再重来的日子,哭这个没办法改变的命运,也哭这个没有怜悯的世界。
终于熬到了下午,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没吃东西,可一点不觉得饿。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吃点东西。我一出门,就明白了,我其实应该早点去马达那里。于是我又搭乘一辆的士,到了马达家里。
马达还在。可他脸上已经显得平静了。我真是十分惊讶。我不知道这种平静究竟包含着一些什么。他的房间没变,地上的血已经清扫了,但空气里还是有一股血腥味。他看见我也没有觉得意外,他的肩上挂着一个行李包。我惊住了,“你要干什么去?”
“小军,”他说,“我正准备给你电话的,我说过,我要离开这里的,现在我就走。”
“走?现在?”我几乎声音发抖地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在这里了。”
“那、那、你……”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军,”马达看着我,说,“其实一件艺术品只要完成过就很好了。我真的没事,你不要担心我。”在这个时候,他居然对我笑了笑。我没办法说出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笑。他的脸色还是特别苍白,白得让我害怕去看。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我简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我真的没事,”他说,“你保重自己,有句话我一直没对你说,我真的很谢谢你。”
我一下子想哭。他谢谢我,他怎么就不看我做了什么。我觉得就是因为我才毁了那件作品,而他居然谢谢我。我感觉眼睛有点发热,马达变得模糊起来。
“你不可以再雕一次吗?”我终于虚弱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艺术是不能重复的。”他说,垂着头,又像是想笑一样,但还是没有。“再见小军。”他又抬起头,看了看我,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拉住他,可我拉住他又能怎么样?我要他别走吗?我又凭什么要他别走?我还没办法从自己混乱的思维中理出一个头绪,马达已经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他就这么走吗?我真是感到措手不及。我找不到任何原因,我只是觉得,他不能就这么走。我一点也猜不到他会这么快就决定要走。他要到哪里去?哪里又会是他真正要去的地方?他下楼的脚步声消失了。
我一下子有点摸不着头绪,但我立刻清醒了过来。我立刻跑下去,马达已经走到了接近巷口的地方。
“马达——马达——!”我在他后面大声地喊起来。
他转过了身。他望着我。我一下子就跑到他面前,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着,“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到哪里去?你留在这里不好吗?马达你听我说……我……我……”可我没有说下去,马达看着我,他脸上再没有一点要笑的意思了。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深。这种深究竟是一个什么意思呢?我搞不清楚,也没时间搞清楚,我只是着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着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害怕马达离开我。我感觉,马达现在是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伙伴,尽管我和他之间的距离非常非常远。可我就是不愿意马达离开我。
他把肩上的行李往脖子旁挪了挪,然后对我说:“小军,我没事的,我在火车上就对你说了,我是要走了,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关系。我是真的要走了。你好好保重。我再说一遍,我真的很谢谢你做的一切。再见小军,我会记得你的。”
我再一次不知所措起来,马达对我点点头,转身走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拐过了街角。我又追了上去,但这次我没再叫他。我知道我留不住他的。况且,我又凭什么留他呢?于是马达在人群里消失了。
30
马达就这么走了。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真的这么走了,走得这样突然而坚决。也就在那天下午,我找到马达这间房的房东,告诉他我要把这间房租下来。于是我从电冰箱厂的宿舍搬到这里来了。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是觉得,我想住在这里。或许马达在某一天会突然回来。
但现在几年过去了,马达一直没有回来,他去了哪里呢?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我一个有关马达的消息,以致在今天,我渐渐被一个恍惚的念头支配了——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认识一个叫马达的雕塑家吗?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过一件完全用血雕出的作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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