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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词语实验室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花洲 热度: 18712
汗 漫

  一个人的词语实验室

  汗 漫

成 语

成年人的语言。

  《现代汉语词典》对“成语”注释如下:“人们长期以来习用的、形式简洁而意思精辟的、定型的词组或短句。”(商务印书馆,1983年1月第二版)显然,这不是儿童语言。儿童尚未定型,就用自己新鲜的、形式复杂而意思含混的、不定型的词组或短句,表达他们的发现。所以,儿童天然接近成语出现以前的祖先,没有知识,充满惊喜,面对周围浩荡而至的那些尚未命名的事物——儿童,是最早的祖先们的相似形,在七岁以前。当开始学会使用成语、用成年人的立场和语调说话,一个人的童年就结束了。

  显然,成语的反义词是“童言”。

  童言无忌(似乎也是一个成语?),儿童无忌,放言、放肆、放任。那些始终孩子气地面对世界的人,成为诗人、试图摆脱定型的模式而失败的人、可爱的人、傻子、英雄,像《山海经》中充满诗意的夸父、刑天、女娲、后羿,像与风车作战的好兵帅克——这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天真精神绵延流传,才使这个世界不会丧失活力和生机。

  童言,就是“诗语”,是知其不可言而言之。“只读孩子们的书,只珍重孩子气的思想,扔掉成熟的一套,自深深的忧愁中站立起来。”这是忧愁中的曼德尔施塔姆之所以能坚持着站立起来的隐秘准则。诗人,即使深深忧愁,也要对种种虚伪和陈腐保持警惕。孩子们以直觉面对世界,拒绝用逻辑、学识解析生活。“孩子气的思想”,反对着那些“人们长期以来习用的、形式简洁而意思精辟的、定型的词组或短句”,打磨掉附着于这些词组、短句上的尘埃和锈迹,使汉语言恢复最初的汁液、弹性和各种可能性,让后人体会到祖先在命名这个世界时的种种笨拙和欢愉——

  “诗人来到词语中,像大自然来到枯枝里!”(史蒂文斯)。

  我,来到一本成语词典中,是否像一个诗人、像大自然,来到一个布满枯枝的树林中?模仿一个孩子或者说诗人的眼神,歪读、曲解这些最初也充满天真气的成语,测试自己的童心保留了几分,推断自己的诗歌写作生涯是否已走投无路(“走投无路”似乎也是成语,我已不可救药——我驾轻就熟地用了一个成语,不,用了两个成语——驾轻就熟,危险呵)。向大自然致敬,尝试给这些被一代又一代成人麻木使用的成语,带来春天的汁液和萌动——

  (1)背井离乡:一个身背水井离开故乡的人,从小地方来到城市街头茫然四顾的人,强烈的渴意笼罩自身。在一个盲歌手的脊背上,这眼水井变形成三弦——三根井绳系着三个水桶!三桶故乡泉水,三盏黑暗中的灯。

  (2)姗姗来迟:姗姗是一个怀抱两册诗词的邻家女孩,很美,所以就有了约会迟到的理由。

  (3)载歌载舞:一列满载歌舞团的火车掠过莽原,一个满载爱情的少女掠过少年。

  (4)同床异梦:在这同一张床上,我是否有毅力把某个梦想坚持到晚年,而不被其他妄想、噩梦轮番占领?

  (5)望梅止渴:在人海、幽巷中,一个少女的出现顿时制止了你的渴意,那么少女的名字叫“梅”!

  (6)耳目一新:穿过理发店、美容中心。

  (7)一网打尽:一张互联网使大千世界万物众生皆成鱼族。

  (8)一穷二白:群山之上的高僧,毕其一生所要穷尽奥义的事物是两种白:雪,云……

  (9)驴唇不对马嘴:驴与马不谈恋爱?

  (10)两袖清风:再加上满身野花、两鞋溪水、一头颅飞鸟,那就是一面山坡了!春天的山坡——

  (11)束之高阁:把最后一场雪捆起来放在山顶,我在山下播种、唱歌。

  (12)入木三分:钉子。钉子入木三分,挂一幅文人画,还是悬二斤猪头肉?

  (13)近墨者黑:热爱夜晚的男人也热爱非洲。

  (14)平铺直叙:高速公路。

  (15)望穿秋水:秋天湖上,一个打鱼的人瞪大双眼。

  (16)亡羊补牢:羊逃跑,修补羊圈。心逃跑,缝补内衣?

  (17)铁石心肠:铁矿,石矿。

  (18)刻舟求剑:年复一年,岁月流转,而我仍然伏于桌边,书写着关于一柄剑的印象或者幻象,书桌下面浩瀚无边的木质地板上的木纹加速流动了……写作,使我离一柄丢失的剑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19)眼高手低:两颗永远不会近视的星星在山巅闪亮,十条用落叶、小鱼作为指纹的溪水向山下流淌……

  (20)羊质虎皮:羊穿着虎皮做的夹克,仍见青草而喜悦,我穿着羊皮做的夹克仍遇美女而心动——羊啊,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21)鱼目混珠:用鱼目做成的项链使一位女士夜夜梦见河水、诱饵、网。

  (22)按图索骥:按名片找人,敲门,门内传来马叫:“谁啊?”

  (23)爱屋及乌:我所爱的女人没有茅屋和乌鸦,那就让我爱她草帽上的雨滴、麻雀和落花吧。

  (24)绠短汲深:胸前的领带需要再延长三米,才能到达我内心的泉水——五枚纽扣,五个空水罐。

  (25)清夜扪心:僧敲月下门。而鸟,可能宿于双眼(池塘)边的头发(树叶)深处?

  (26)青黄不接:未必。窗外,旷野尽头的青天黄土接吻出一条又青又黄的地平线——

  (27)顺藤摸瓜:顺着恋人灼烫的手臂就能到达两颗甜美的果实?

  (28)谈笑风生:风力1-2级,儿童们在谈笑,熏风;风力3-4级,情人们在谈笑,热风;风力5-6级,哲学家们在谈笑,凉风;风力7-8级,金融家们在谈笑,台风。

  (29)调虎离山:忧伤的老虎拿着调令去动物园报到,山上的树木、流水正被斧子、猎枪追逼……

  (30)心猿意马:动物园的感觉。恋爱中的人都长得像动物园,密集的骨头和血管,铁栅栏一样层层封锁着不安定因素……

  (31)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然后,一天读书,半夜梦想——我向往成为这样一个散淡的渔夫。

  (32)一日三秋:一日之内可以收获三次玉米三次高粱三次棉花三次霜降——这个成语,来自农夫。

  (33)引人入胜:导游。媒婆。

  (34)阳春白雪:覆盖着下里巴人正月的田野。

  (35)曲高和寡:未必。舞台上的女高音歌唱家身后坐着一个乐团站着一个合唱团,而我浅唱低吟自己的心情,又有谁来倾听、发出回声?

  (36)混淆黑白:这是凌晨或薄暮。

  (37)黑白分明:围棋,钢琴琴键,斑马,斑马线,水墨画……

  (38)焦头烂额:烤红薯,焦花生。

  (39)节外生枝:书生双手之外的一杆毛笔,少妇双手之外的一杆眉笔,发芽,开花。

  (40)蜂拥而来:肯定是因为含糖量很高的春天、花园、少女同时出现了!

  (41)挖空心思:在身体深处建立地窖,把葡萄园以酒的形式秘密收藏。

  (42)走马观花:暮年的皇帝骑于马背,绝望地在三宫六院之间穿行——红灯笼下,妃子的脸,苍白如霜。

  (43)缘木求鱼:那个爬在树上的人大约是毕加索、马蒂斯一类的现代派画家。他们指着树梢大叫:“看哪!”我们就真的看到了鸟巢中游泳的鱼……

  (44)天下乌鸦一般黑:不黑的那一只刚刚从整容手术室里飞出——

  (45)开门见山:看见假山还不如梦见远山。

  (46)轻描淡写:一篇妩媚的脸,在镜子或男人们的眼睛里发表了——眼影,口红,最精彩的细节。

  (47)青云直上:雄鹰——壮士的心——

  (48)登峰造极:我也曾一凌绝顶,雄视周遭,王气纵横,众山皆小。然后,下山,把峰巅、极端,还给白云、雄鹰。

  (49)目不识丁:丁,一个隐者、樵夫,在最深的山中……

  (50)半壁河山:半墙地图。

  (51)本末倒置:一棵树幻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热爱这个世界——树根缠白了云朵,鸟巢游动着蚯蚓……

  (52)世外桃源:据说桃源已经在工商局注册了“桃源牌”商标,誉满全球。陶渊明担任“桃花源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负责广告宣传市场推广——皆是世内,没有世外。

  (53)抱残守缺:古文物收藏家。

  (54)摩肩接踵:恋爱。脚碰着脚,伏在情人的肩膀上,才能看见地平线上那轮一生中最美的月亮。

  (55)破旧立新:剖腹产。

  (56)喷薄欲出:母腹中渐渐蓬勃的婴儿。

  (57)删繁就简:减肥茶。

  (58)飞沙走石:武林高手,以沙、石为暗器。

  (59)得意忘形:在飞机上吃苹果酱却怎么也想不起苹果、苹果树的形状。在十年之外读一封旧信,却怎么也想不起写信者的模样。

  (60)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双魔术师的手。我要举着这样一双饱含云雨的手走过焦灼的大地。我将被拔节灌浆中的五谷和嘴唇干渴的农夫视为亲人……

  (61)水至清则无鱼:算命人大都是盲目者,浑浊的双眼里养着两池半阴半阳的鱼——他们卖鱼,阳鱼是未来,阴鱼是历史。

  (62)一箭双雕:正在热恋中的双雕死于一箭,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63)与虎谋皮:与虎商量取下它的梅花,与公鸡商量取下它的喉咙,与苍鹰商量取下它的天空,与少女商量取下她的梦——谁能?

  (64)树欲静而风不止:一个人被晚年的大风吹弯腰身。停一停吧,风。一个人被吹倒在最后一张床上。风开始吹他墓地上的树。

  (65)平分秋色:中秋节。

  (66)非驴非马:跨文体写作。

  (67)硕果仅存:太阳,月亮,凌空悬垂,果香四溢。

  (68)如虎添翼:如果东北虎、华南虎生出双翅,飞翔,是否会把东北、华南携带到天上?

  (69)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屠夫成佛如此轻易,书生成佛何其难哉,笔不如刀乎?

  (70)破釜沉舟:英雄们的事情,在沙场。一个书生大约只能摔破墨水瓶、沉下书桌,在书房。或者破灭希望、沉下肉体,在墓地……

  (71)座无虚席:春天的树枝,芬芳的剧场。叶子是少年,花朵是少女。曲终人散,白露霜降。

  (72)洗耳恭听:洗净我的耳朵,不要污染朋友的话。洗净我的双眼,不要阴暗少女的脸。洗净我的右手,不要触黑笔杆和文字。洗净我的左手,不要碰脏儿子的睡眠。

  (73)自圆其说:一弯残月慢慢就到达了阴历十五……

  (74)野心勃勃:野生动物的心,勃勃——由野生动物们组成的旷野之心,勃勃!

  (75)顺水推舟:顺着江心流水的方向,去推动那座岛屿到大海上去。

  (76)殊途同归:两只脚发出的足音,在臀部处汇合,归结为一个人的心跳。

  (77)守株待兔:守着笔,等待文字。守着网,等待鱼。守着博物馆,等待历史。守着城市,等待乡村……

  (78)高谈阔论:电闪,雷鸣。

  (79)以牙还牙:在牙医诊所里拔牙、镶牙。

  (80)老马识途:对姓马的人要保持尊敬,尤其是老马,跟着他们去异乡漫游不会迷路。

  (81)井底之蛙:茶杯里的一片茶叶。

  (82)不胫而走:飞行器。

  (83)打草惊蛇:在初春拍打两岸树木,惊醒一条薄冰覆盖的银色河流!

  (84)乱头粗服:荒山野岭。

  (85)凿壁偷光:是谁悄悄在天空这面墙壁上凿出圆形缝隙,偷来天空那边邻居的灯光,然后改名为阳光、月光?

  (86)提心吊胆:外科医院无影灯下的心脏修复手术。

  (87)风吹草动:想念草原,我就坐在理发店里看理发师用电吹风吹动女孩子们的长发……

  (88)脱口而出:火山爆发。

  (89)倾国倾城:地震。

  (90)鱼游釜中:一个高烧40度的人,头脑里各种念头的处境就危险了——快!输液!给他沸腾的头脑加入凉水!

  (91)目中无人:独自穿越无人区,目中无人,只有沙漠、野骆驼、仙人掌以及海市蜃楼……

  (92)马首是瞻:领导的脖子很长、头很大,笑声酷似马叫!

  (93)解铃还需系铃人:早晨戴上耳环,夜晚取掉耳环,这是女人们热衷的事情。

  (94)想入非非:非非,一个让人着迷的美人。想入非非,一个在幻想之中深入美人的书生。

  (95)天长日久:这是春分之后白昼的特点。秋分之后则夜长梦多。

  (96)寄人篱下:寄于情人的篱笆下,做一只欢乐的麻雀;寄于敌人的篱笆下,做一只阴郁的毒蛇;寄于商人的篱笆下,做一只金钱豹;寄于文人的篱笆下,做一丛雨打的芭蕉……

  (97)信马由缰:一个进入状态的写作者,会感觉他所伏身的书桌发出蹄音——四个桌腿散发出踏花之后的强烈芳香。笔,松弛的笔,笔尖尽头隐约吐出马的鼻息……

  (98)各有千秋:盛唐以降,李白有李白的一千个秋天,杜甫有杜甫的一千个秋天。双峰并峙,二水分流——

  (99)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来信。我也很多年没有写信。但我不也过来了吗?人到中年,越来越胖。遥想鱼雁传书的古代,书生们用羊毫小楷在烛光下的素纸上抒情,令人神往。今天,想念一个人就打个电话,倾听几分钟异地的声音。若能同时捧着对方手迹,以便将一个因长久分别而近于虚无缥缈的人加以证实,那该多好……

  ——如此随手闲翻,随心误读,也许能够歪打正着——歪歪地把长杆打向一棵枣树,落下满地枣子,溅起三尺深的香甜气息……

  当我推翻了以上九十九个成语,就像儿童推翻了九十九个积木那样兴奋——我对自己的写作,可以残存信心——继续“学着用没有说服力的方式说话吧”(克尔恺郭尔)。“没有说服力的方式”,正是孩子们的方式、失败者的方式。

  而一个稚气的人、失败感强烈的人,才有可能接受诗神的目光星光的照耀、眷顾……

恶 棍

凶恶的棍子。

  棍子的前身是树木,汁液丰沛,绿叶纷披,落若干鸟儿筑巢鸣叫。“如果一棵树发现自己是可塑之材将多么痛苦啊!”(兰波)。痛苦或不痛苦的树木,被伐倒,脱离与泥土的关系,被分解成各种各样的棍子。大棍子(痛苦感最强的树?)在建房筑屋时作为屋梁檩条,有成就感。小棍子,趋于善,成为灶塘里燃烧的柴禾或盲人老人的手杖;趋于恶,成为恶棍,置人于死地。怀揣凶恶的棍子,一个人,渐渐也泄露出棍子的凶恶气象,渐渐也成了凶恶棍子——词典意义上的“恶棍”。创造这一词汇的人,是早期的古人,还没有进入铁器时代,否则,他会创造出“恶刀”一类的同义词。

  一个人,幼年时代,树木般清新。长大,脱离乡土,分野迥异,成为栋梁、檩条、柴禾、手杖,或者恶棍。一个恶棍,怀里揣着的可能是凶恶木棍或其衍生品——匕首、枪,甚至笔。一个文质彬彬的隐秘恶棍,比戴墨镜、镶金牙、满脸伤疤、周身刺青的醒目恶棍,更具杀伤力,他甚至故意穿柔软的绸缎,假装是心软的人。“文人无行”“文人相轻”,无行、相轻之间,便是这些文人的笔、棍子,窜动、杀伐。

  凶恶的棍子,或者恶棍的替代品匕首、枪、笔,都是手的延伸,使一个流氓或文痞的手,成为凶恶的手,成为“凶手”——“歌手”“琴手”们的反义词和对立面。做一个嘶哑地歌唱林间黎明和深沉土地的人,做一个以自身胸膛为手风琴吞吐风声心声的人,警惕自己手中有意无意地涌现出咒语和血迹,这应该是一个书生正直的信条——“正”,“直”,是树木形象。要警惕成为文人——一个善于文饰手中那支吞吐墨水的棍子的人,文过,饰非,把废墟赞美为天堂、炮弹比拟成硕果、伤口歌唱为玫瑰……

  行文至此,我正坐于某茶馆窗前。把自己的笔这一目前暂时保持善良品质的小树枝,放在桌边,喝茶。冬日下午的光线充满怀旧感,洒在脸上,慵倦,温暖。随手翻起窗前报刊架上的《新民周刊》总第304期。第75页上恰有两篇关于“恶棍”的文字,触目惊心,摘录:

  (1)致命的刀具文化席卷英格兰校园,11—16岁的学生中有1/4的孩子携带致命武器。学生们以往携带的不过是削铅笔用的瑞士军刀,现在却连厨房里的菜刀都有人掖在腰间。受害学生也开始携带铁棍。家长无奈。

  (2)一个圣洁的人带领门徒考察某城邦遗址,向当地一位老农请教城邦灭亡原因。老者叹息良久,答:“原因就是这个城邦的君王只用道德君子。”圣者愕然。又良久,老者解释:“道德君子没办法对付恶棍,因为恶棍往往比好人更有能量,毁灭比构建容易得多。”

  我打量自己的笔,在它遇到凶恶的棍子时,有没有能量也变得凶恶起来,以免使书桌成为废墟?此时,邻桌女子在对另一个女子感叹:“20岁左右的男人受女人伤害,30岁以后的男人伤害女人……”格言般简洁有力。她们大约是两个伤害过20岁左右的男人、又被30岁以后的男人伤害的女人吧。她们掏出小镜子、口红自我修饰——小镜子是避免伤害的小盾牌,口红是伤害他人的彩色小棍子?

  站在茶馆洗手间这个清洗手段的地方,我对着大镜子,咧嘴,露出笑容,似乎也隐隐有一种棍子般凶恶的感觉,油然而生……

风 箱

装满风声的箱子。

  童年,豫南平原,在那些被阴历书籍和风水先生判断为大吉大利的日子,可以看到迎亲队伍在锣鼓、唢呐、鞭炮伴奏下,花花绿绿穿过旷野上的道路。男人们一前一后用扁担抬着一系列箱子——木箱、布套箱甚至皮箱!箱子上绘有乡村画匠所热衷的鸳鸯、凤凰、喜鹊、荷花、梅枝等等图案。箱内充满新鲜衣被、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甚至会有一叠错字连篇梦境灼烫的日记、情书。当然,箱子也可能空空如也。

  当迎亲队伍穿过村庄、小镇,旁观者可以从抬箱人轻松或沉重的步态上,作出箱子是否丰满、新郎家境是否殷实的判断。那些箱子将在新房内的床头、墙角,伴随一对夫妻由年轻进入衰老。死后,他们便躺在临时搭起的灵床上。门外,木匠伐倒房前等待多年的大树,叮叮当当打制出一个巨大木箱——棺材。死者躺进去,埋入墓地——泥土内的树根、蚯蚓组成迎亲队伍,抬起这个巨大木箱,在泥土中重现人间景象……

  而我现在要说的是装满风声的箱子,风箱——

  长方体,装有可以内外反复拉动的木柄,与灶台联结成一体,用于制作微风、催动火焰。当少女或农妇拉动风箱,就好像有一头动物蹲在风箱中对着灶底的木柴、干草、禾叶一口一口吹!——“呼——嗒,呼——嗒”……风箱中的风,是被圈养在箱子里的家禽?旷野上的风就是野兽了。当风箱被某个一夜之间由少女转折而成的农妇“呼——嗒,呼——嗒”拉动时,灶台内的火苗就有了一高一低的节奏,农妇的脸就有了一明一暗的节奏,厨房屋顶的炊烟就有了一浓一淡的节奏——新郎或浪荡子,在远处田野里仰望这缕炊烟的浓浓淡淡,就可以在脑海中还原出灶底火焰的高高低低、农妇脸上的明明暗暗了……中午,黄昏,村庄里到处是风箱拉动的声音。炊烟在屋顶飘摇,手臂一样召唤着野外劳作的亲人归来。

  上世纪六十年代,童年,豫南平原上一个叫做“王其敖”的村庄里,我依靠在外婆身旁,用一双小手帮助一只皱纹重重的大手拉动装满风声的箱子。三只血脉相连的手,被火光贯彻,暖意融融,渐渐分不清火温和手温了……

  距离王其敖一百余里地的名字叫做“黄河”的一座村庄里,我的铁匠姑父有一个更为巨大的风箱,与铁匠炉联成一体,制作大风,催动火焰。他的徒弟站着拉动风箱,“呼——嗒,呼——嗒”的声音与王其敖的风箱声毫无二致,像两地的狗叫完全相同,尽管两地人的口音已经有了差异。裹着被尖锐火星咬出许多漏洞的牛皮围裙的姑父,用大锤小锤叮叮当当轮番在铁砧上敲击柔顺下来的红铁,把它们逐渐演绎成了青黑锐利的锨、锹、镐、镰、铆、斧、刀、钉……铁器,贯穿乡村生活的种种开端、终点,从开辟大路的铁锨,到棺材上的铁钉。新一代铁器余温犹存,挂满姑父家爬满牵牛花的土墙等待买主。铁匠炉暂时安静下来,风箱安静下来。拉风箱的徒弟像牵着狗跑了十里路的人,满身大汗坐在墙角咕嘟咕嘟喝着刚从水井中提出来的凉水——姑父大风箱里的风,比外婆小风箱里的风厉害,像大狗比小狗厉害。

  如今,王其敖、黄河两座村庄里“呼——嗒,呼——嗒”的风箱叫声一概停息。外婆去世,她的棺材如同箱子、如同风箱。墓地里,她仍然在制作微风、催动火焰?墓地上一棵浓绿槐树,如同一团永远不会飘散的浓绿炊烟。

  姑父的铁匠炉已废弃多年。他衰老,无力打铁。他的儿子不愿继承父业,成为一个贩牛商人,赶着浩荡牛群走在通往南阳市肉联厂的公路上。那个巨大风箱闲置牛屋一角,成了蚂蚁、麻雀、老鼠、鸡雏进进出出的天堂。

  如今,整个豫南平原上的风箱叫声基本消逝,如同一种动物濒于灭绝。煤炉、电炉、液化气炉在代替灶台,电动鼓风机在代替风箱,胭脂在代替少女少妇脸上的火光……

  现在,我的手无意中伸向书桌一角台灯的光,就会怀念外婆的手温、灶膛火温,怀念拉动风箱的“呼——嗒——呼——嗒——”声音。

  现在,我只能把怀中的女人和夜晚,抱紧,拉动,她的哭声笑声像身体里装满的风声……

光 临

光线一般来临。

  圣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猜测,上帝实际是在说:要有人,于是就有了人,光一般的人,终结了大地的荒凉和黯淡。各种各样的人,奔跑,如各种各样光线,来到我们身边——

  大人物是阳光,或者是冒充太阳的大功率灯泡的光。他们,光临,沿红地毯或康庄大道,向周围事物辐射咄咄逼人的活力、威力、压力,照亮小人物们的软弱眼神和斑马线。比如,俄国总统普京说:“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然后登上战斗机冲向太阳。他一句话就让小人物、小国家们连愤怒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雅士高人是月光灯光,淡然,明净,却也让我们感受到他内心环形山一样的阴影或灯油将尽的隐痛。比如,宋人黄庭坚咏叹:“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们光临,缓解人类的暗淡和孤单。

  情人是星光,光临,照亮深情厚谊、薄情寡义。比如,阿赫玛托娃看见“那个口齿不清地赞美我的人/还在舞台边缘转来转去/……为什么我还没有成为爱情的明星/……爱我,想起我,并为我哭泣/……别了,永别了,刽子手把我带走/正踏上蓝色凌晨的路途”。那是俄罗斯的冬日凌晨,一个充满爱情之光的女性——那些光线般急促的诗行,穿越时间,照临后人。

  思想者是X光,尖锐,揭示表象之下的真相——把一个疼痛的世界抬进他头颅形状的透视室里,审视,拷问。赫尔曼·黑塞说:“一切都值得注意,因为一切都可以阐明。”一切都可以处在阐述者发出的光线之中。去蔽的力量,让语言照亮混沌不清的事物。而维特根斯坦却对自己的才华缺乏自信:“无论当我何时尝试思考逻辑时,思想就变得混乱不堪,根本不能产生任何结果。我感到的是拥有一半天才的人所背负的诅咒,就好像有人举着灯带领你穿越一条黑暗的走廊,走到一半时,灯光消失,只剩下你一人独自待在黑暗之中……”他期待着比他思想更强烈的灯光,重新降临到漫长走廊的黑暗里。

  至于当代的超市、宾馆、娱乐中心、银行等等门厅前迎宾小姐所佩带着的“欢迎光临”,那是在欢迎钱币之光,顾客的十指无非是钱币的十缕光线,自钱包这个灯泡或太阳内,散发而出。

  低头徘徊的浪游者、乞丐、孤儿,大约是萤火虫的光,微不足道。他们来临,光临,照亮一座城市的淡漠或者良善。一粒粒萤火虫浮动于霓虹灯的海洋里,一个个失败者浮动于成功者构成的海洋里,是一座城市子夜时分的隐痛和不安……

  法国摄影家马克·吕布回忆:“我还能想见自己五六岁的样子,午后,独自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那一线从窗帘缝隙里滤进的阳光。每当有人从窗帘后边走过,他们的影子就把那道光扫向同脚步声相反的方向。奇怪,我到底该相信看到的景象,还是该相信耳朵听到的声音?我跑到窗户跟前,看到这些人明明是朝同房顶上影子相反的方向前进。若干年后一节光学课上,我才知道当初房顶上的人影,原来是一个倒像,窗帘的缝隙实际上充当了镜片,我自己的屋子在那一刻竟然成了相机暗箱。”

  光线携带人们的身影,来临,从一个窗帘缝隙中慢慢挤过身子,来临,从窗外的“脚步声相反的方向”来临,唤醒了一个孩子的心。马克·吕布说,能时常用孩子的眼光来观看这个世界,发现那些只有孩子才能发现的光线和景象,对一个人多么重要。的确,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相机的暗箱,需要光线来临。甚至,人身也是一个行动中的暗箱,光线透过眼睛,折射、降临心灵……

  子夜(也是一个大暗箱吧?)的乡村公路上。一个盲人提着马灯缓慢行走。与他擦肩而过的夜行人,一个邻居,疑惑地盯着他的脸和眼:“你,也需要一盏灯?”盲人把灯举得更高一点:“需要。一盏灯,让你们看见我、看见路,别因碰着我而受伤……”这个盲人就是一盏马灯、就是“窗帘缝隙”中闪现的光线。借到他光线的人,也借到了慈悲、爱。

  ——“借光”与“光临”,两个词汇,异曲同工。借光,借他人的光线,看清来路和去向。佛家有“传灯”之说,佛经也往往名为《传灯录》,传递心灯,传递热与光——每一个人体内的光线,就是他的肋骨、血管、呼吸、目光、语言,从心灵这一灯芯出发,或强或弱,抵达周围的世界。

  ——即使死去,一个亡灵,化为鬼火、那旷野里正试图归来的火,坚持着,颤抖,这日趋抽象而虚无的光线,让他的亲人们隔窗眺望、泪流满面……

话 柄

“话”的后面装置以“柄”,被手掌握。

  “柄”,如果充满汁液、叶绿素,那么“话”肯定是花朵、叶子。花柄叶柄,联系一棵树一丛花,从泥土、光线中获得生机——握着花柄叶柄的手是一棵树或一丛花!这样的话,这样的花、叶,被一只穿过泥土、沙砾、昆虫、露水的手,举向飞鸟、云朵、雨滴、风。这样的花朵叶子,这样的话,充满蜜意柔情,献给恋人亲人。比如,美声花腔女高音的喉咙里一定充满美丽花朵、叶子!她用意大利语咏唱爱情亲情。她双手捧在胸前,仿佛握着一束无形但有声的花朵叶子——她在握着花柄、叶柄——话柄,意大利话袅袅余音处的柄!她身着低领、露肩、绣有细碎花边的上衣。她明媚的肩膀和胸口,花园般迷人……

  “柄”,如果丧失了汁液、叶绿素,那就成为一块曾经与树林有关而今失神失意的木头,“话”就只能成为锋刃闪烁的铁器!——两者组合成一柄锋利的斧子、一句锐利致命的话语,伤害斧柄所来源的树林,伤害话语所来源的言说者。握着这样一把斧头、一句话语,一个人,对树林、对言说者,充满强烈敌意和伤害欲望。当他挥动斧柄、话柄,走近树林、言说者,周围就涌动起不安的气息。而他手中的斧柄、话柄,潜藏着背叛树林、言说者之后的隐痛。

  为了避免授人以柄,大学里纷纷开设“口才学”“演讲艺术”“公共关系”等等课程。尚未获得此类课程学分者,尽量在人群中保持沉默——像一棵树为了避免成为斧柄,在树林中尽量寡言少语,风乍起,树枝树叶都不摇出一丝声响……

狐 疑

一只狐狸在怀疑。

  狐狸的美,人所共知:眼睛细长,嘴唇红润,脸形俏丽,躯体窈窕……所以,“狐狸精”就成为一代又一代妖娆女人之代名词。但狐狸们隐约散发的狐臭,却由一部分热爱“狐狸精”的丑陋男人继承。

  古典狐狸,在怀疑,乃缘于屡屡被《聊斋》内外的书生所伤害。她们热爱人间烟火素纸青灯,向往红袖添香琴瑟和谐的夫妻生活。于是用野草、流水、星空、熏风,赐予自身灵气、灵机、灵光、灵性,来获得民间美女的笑貌音容,再遭遇懦弱书生的意乱神迷……

  《阅微草堂笔记》中记录了一个狐狸精的故事:狐狸精对书生说,我和你有千年宿缘,“子千百年来不坐此,今坐此,吾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此前缘神矣,请勿拒。”但最终,被拒绝、被伤害者,大抵上都是狐狸。

  当代“狐狸精”们在怀疑,同样因屡屡被笼罩在财富、权力、才华、风情等等虚幻光辉里的男士所伤害。晚报“社会新闻”版、黄金时段电视剧频道、通俗小说、法院布告等等区域,有大同小异的男欢女爱所引发的悲剧、喜剧、闹剧……最终,被拒绝、被伤害者,大抵上都是“狐狸精”。

  狐狸,狐狸精,一同怀疑着古往今来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男人。她们渐渐明白:只有让男人丧失倾国倾城的江山财富,才有可能真正爱上女人们倾国倾城的风情。

  狐狸,狐狸精,微眯媚眼,打量周遭闪烁明灭的欲望和诱惑。它、她,在极力摆脱内心关于爱情、爱人的美好幻象,却又一次次陷入致命冲动……而最终,被拒绝、被伤害者一概都是狐狸、“狐狸精”。

  手机短信:“学问之美,在于使人一头雾水;诗歌之美,在于诗人一绝望就跳湖卧轨;女人之美,在于傻得无怨无悔;男人之美,在于说谎说得白天里也能见到女鬼。”此处的“学问之美”“诗歌之美”可商榷,但对“女人之美”“男人之美”的描述,意味深长——通过说谎才能见到女鬼?狐狸们所化身的妩媚女鬼?

  “狐疑”,一个令人心疼的雌性词汇,只能用于美丽狐狸和狐狸般的美女。

  至于男人们城府重重、敌意沉沉的怀疑,选用“质疑”一类缺乏温度湿度的尖锐词汇,或许合适。

海 派

与大海一派。站在大海一边。

  政治家热衷于分类、分层、分派。一位伟人说:“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于是就有了1957年的黯然“右派”,十年动乱期间的亢奋“左派”。而对政治仕途少了信心、转身混迹文坛的一部分不甘寂寞者,同样痴迷于派别纷争,你方唱罢我登台,城头变幻大王旗,不断改写文学史中的表述或座次。当然,这些文字流派之争,比政治派别之间的尖锐对抗,温情了许多。

  但海派、大海一派,似乎远离一切喧嚣和争端。它的立场、主义,就是包容一切立场和主义——包容一切江水湖水的涌入,一切舟楫风帆的运行,一切漩涡、风暴、礁石、鱼虾、彩虹、岛屿、鸥鸟、沉船、渔歌、眺望、祈祷……大海,以占地球面积75%的比例,包容了75%的倾向、潮流和思想?

  大海一派、海派,以流水的智慧去影响海边风貌和人民气质。比如,建筑风格的杂交拼贴,市民语言的斑驳陆离,时尚元素的迅疾多变——

  “大海旁边的城市

  以大海作为暗蓝的部首偏旁——

  这座城市笔画之间的大街小巷

  就有了含盐的灯火,有力、明亮

  就有了鸥鸟鸣叫转化而成的塔楼钟声、汽车引擎

  在音乐学院之外的日常生活中荡漾

  城市里的人民

  就有着海藻般的发型、贝壳般的听力

  他们迤逦行走的街道,就有了海峡的意境

  逶迤游弋的观光车,犹如鲸鱼

  对酒吧、银行、剧院、美术馆、书店、超市一类海礁

  沉醉而又警觉……”

  (引自拙作《大海旁边的城市》)

  显然,在我国,海派、大海一派的典型城市,应属上海。

  “海派”一词,源于清末画家任伯年、吴昌硕的“海上画派”——任,吴,中国文人画向市场转化的鼻祖。向市场转化,就是由农业大陆向商业海洋转化,去流通四海、沟通世界——外圆内方的中国铜钱,就是水的形态、流动的形态。“海派”,名字本身就隐含着到大海上去的欲望。于是,漫步上海,那些街道常常一不小心就泄露出船舷的意味,使漫步者觉得自己就是这艘城市之船上的水手。而街道尽头一角天空里透露而出的高塔、摩天建筑,酷似风帆招展的桅杆!这座城市里的移居者,往往感觉如一尾从故乡小河出发游进了大海的鱼,生活在这比故乡咸涩但开阔动荡的异乡大海,享受被人忽视的愉快和孤单——在大海里,大鱼有大愉快大孤单,小鱼有小愉快小孤单,在不同水域暗自流连,类似于这座城市的市民,在不同阶层各自游动、悲喜。我移居这座城市十多年了,谋生,写作,远离各种艺术圈子和派别。这座城市有那么多小街供我小鱼一样游走。我不需要一个圈子和派别,像一尾野鱼不需要鱼缸。

  至于文学评论家笔下的“海派文学”,大抵上是为了衬托、印证、参照出“京派文学”—北京一派文学现象的存在。京派文学,近于山脉——讲究高度(山脉海拔)、秩序(树木随着山脉高度的种属变化和聚散稠密)、思想(山脉内部隐含的矿藏)、沧桑(山脉南北的阴阳变幻寒暑更替)……而海派风格的文字有什么共通的特征?我毫无心得。你怎么能把鲁迅和张恨水、张爱玲和王安忆、徐志摩和柔石、萧红和丁玲等等差异巨大的作家,拉到一面旗帜下去?显然,“海派文学”不是派,它追求“大”字,试图包罗万象,就像上海这座城市的道路路名“湖北路”“四川路”“湖南路”“重庆路”等等,几乎把各个省份和城市的名字,都一网打尽。因此,这座城市里的作家如果写出嶙峋高古的文字,你也不必吃惊——这座城市群山般的建筑、爬藤植物般附着于建筑上的广告、建筑内部的秘史正史、周围涌动的气流和光影变化,都是在向群山致敬,足以催生出硬朗辽阔的华章。

  当然,“海派”更多意味着先锋派。外部世界的气息依托咸涩的季风和潮水,最先在上海一类的海边城市登陆。“摩登”——modern (现代)——这一西方词汇之汉字音译,最早出现在二十世纪初期的上海,并印证于这座混血之城所滋生出的电灯、电车、电话、电影、咖啡馆、酒吧、百货大楼、月份牌、舞厅、商务印书馆、《申报》、《良友画报》等等崭新名词。李欧梵先生在《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一书中描述:“光上海书店一家就在三十年代中期号称出了约二十份杂志,而且其出版速度是一天一份!”现代化的出版业已经与西方发达都市相媲美,深刻影响并反映出这座“东方巴黎”的时尚面貌、先锋气质。恐惧落伍的市民们按照电影、画报中提供的现代生活模式,改造心境和体态。上海作家施蛰存也热衷于让他小说中的情节,大都发生在大光明电影院或酒吧,那些主人公显然是“海派人物”。当代文学史已经认识到:作家施蛰存,的确是中国现代先锋派小说第一人。据说,“海派”一词,来源于当年北京城里的沈从文,对上海滩出现的施蛰存现象的一种指认。

  “这就是上海:声、光和电!”《良友画报》三十年代一篇文章的题目很高调。高调至今,如同上海以东三十公里外的大海,高潮不息。这座城市里的市民常常在“上海”之前冠以“大”字,“阿拉大上海”如何如何,显得自恋但不必嘲讽——自恋,是不是海派文化的一种表现?对自己很珍惜很伤感,像大海自我珍惜着每一滴水、伤感于每一粒盐。但任何文字何尝不是自我珍惜和伤感的产物、心潮起伏的产物?尤其是中外文学史上许多著名童话,似乎都与大海有关。比如,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安徒生《海的女儿》等等。之所以选择大海作为童话背景,或许是因为他们相信:在大海彼岸或海水中央某座岛屿上,存在着人类所梦想的美善同居的乐园——

  大海无派。海派也不是一种流派。

  大海,热爱流派之争的各类人士疲倦之余放松自我的后花园——用占地球面积75%的海水浪花组成后花园,让全世界的不同主义者,坐在无边海岸构成的蜿蜒长椅上,面向大海,促膝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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