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孤单
王明明
1
这两天,李立被那件事扰得心神不宁,连护士最简单的静脉注射都做不好了,那件事就像在她体内游走的一根针,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出来提醒她一下,但凡想起,都会气得李立直哆嗦。今天给一个病患打针,当对方伸出那只青筋暴起且布满老年斑的脏手时,李立直反胃,想到这样一只手摸在她身上是个啥感觉,她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手一滑,针头顺理成章地扎到了血管外面去,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为此大发雷霆,将她骂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是啊,那样一双纹路清晰得跟幅木雕作品似的手她有什么理由扎不到呢?为此护士长又一次找李立谈了话,你这两天到底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我—这要怎么说呢,她压根不会跟护士长说那件事,她的那个“我”不过是证明她听到了护士长的问话而已。
晚上,李立将自己扔在床上,尽可能不去想医院里的事。换作以往,她也不会下班时还把心思放在医院里,医院和家就像两条平行的电路线,多数时候它们的共同点在于平淡的寡然无味,可现在,这两根线却硬要往一块贴,要把她的生活弄短路一样,她整个人都要炸了。为了让自己别爆炸,她故意使自己精神起来,强颜欢笑做出要和丈夫亲热状,尽量让话题显得别太突兀。她推搡了一下靠着床头看书的男人,说,老公,你摸下我呗!你说你摸下我是什么感觉?
男人将眼睛从那本书移到李立身上,将她搂了过来,右手顺势在她脖颈上摩挲了一把。
李立抿抿嘴,人家说的不是这种摸。
男人狐疑地看着眼前的李立。在他双目注视下,李立的目光从自己的胸前一路往下,停在了两条大腿中间。
你疯了吧?多不卫生!亏你还是学医的。男人说。
怎么不卫生了?你去洗洗手剪剪指甲不就行了。
可—可现在才几点呀?楼下都还热闹着哩。
李立拉下脸,质问男人,别废话,你到底摸不摸?
男人的表情出卖了他,他的思维还完全停留在怀里的那本书上。有一段话这样写道:
“对于人的灵魂,时间有终点吗?这个问题关涉未来,暂时想不透还不算太急迫。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是,人怎么确认自己曾经拥有的时光?或者说,人应当怎样面对往事:逐渐淡忘?偶尔怀想?还是不断回溯以求证它的存在?”
不摸算了。李立滑下身子,侧身背过去,一把将被子扯了过去,把丈夫晾在外面,嘴里嘟囔着,结了婚就是不一样了,以前又不是没摸过。
男人佯装没听到李立的话,脑子里却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婚前的事。原本两人思想都挺保守的,可走到一起没多久,竟成了两团愤怒的火。那一阵,他们动用多种渠道—从他的哥们那,或者她的闺蜜那,抑或马路牙子旁花花绿绿的碟片上,总之那时他们彼此跟着那些日本电影学了好多新鲜招数,别说是手,连吃东西的部位、甚至不属于自己身体部分的东西都动用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迷恋并乐此不疲着。可结婚后,特别是有了小孩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那样做有点恶心,也太不卫生、太影响健康了。所以他们在亲热时就不再使用尺度过大的前戏了。虽说是“共识”,可话却是男人先说出来的。那一次结束后李立问男人,你现在厌倦我了吧?从不肯多摸一下。
男人明白李立的意思,迟疑着说,你觉不觉得那样不太好、也不太卫生?
男人的话也正是李立一直所想的。可男人先说出来,还是让李立有些不爽。
此刻,李立的表现让男人着实摸不着头脑。
2
三天前,李立被人给摸了。摸她的不是别人,正是29床那个五十岁的老农民、老光棍。当时,李立正在病床前挂吊瓶,她用棉签擦拭注射液瓶口的时候觉得好像哪来了一阵风将她的护士裙从裙底掀起一块来,她下意识地去遮裙角,一低头,那只手早已伸了过来,直指那个部位。
啊!李立大叫,身体过电般一激灵,脸顿时火辣辣的。原本在窗口背对着他们看风景的28床闻声回了下头。
怎么了李护士?
有只蟑螂,29床说,随即冲李立使了个眼色。
正是这个眼色,让几乎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的李立不知如何是好,她正想往门口跑,28床却笑了,我以为了怎么了呢,成天舞刀弄针的,没想到李护士你还怕蟑螂?
好强的李立顿觉羞愧。
就是!29床张着一口黄牙附和道,你们啥没见过,还怕蟑螂?不说别的,你们成天脱我们裤子,怕是连俺有几根屌毛都一清二楚?
哈哈……就是就是。28床也附和着,两个男人的淫笑霎时充满了整个病房。
流氓!李立骂了句,低着头向门口走去。刚迈两步,29床从床头一跃而起拦住了她,毡子一样的头发一甩,李立下意识退了半步,一张昨天的晚报挡在了李立眼前。这个是你吗?李护士。说着,29床指着晚报上的那张照片问李立。
一篇名为《用天使之手点燃生命之光》的报道占据了报纸的半个版面,写的就是她们六医院的内二科。照片上一群护士簇拥着一个老人,老人在照片左下方,护士们在右上方,最中间的那个护士正是李立,她正捧着一个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俯身迎向患者。
这张照片其实是摆拍的,正值护士节,当地的晚报打算发这么一篇通讯,记者就找到了六医院,最终又选择了她们内二科。内二科是全院出了名最累的科室,都是些重症老人,单得了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的就占了三分之二。自从前几年北方的一个城市的几个尿毒症患者因没钱医治自己做了血透机器在家透析的事件被曝光后,血透被纳入了医保范畴,这两年做血透的人越来越多,一段时期以来,李立所在的内二科竟然床位爆满,这让全体护士都觉得压力重重。就说选择谁捧着蛋糕站在最重要的位置这件事就让护士长头疼了好一阵,最终选定了李立后,好几个都不服气噘着嘴。护士长说,你们谁给病患买过早点、买过鞋?大家就不吭声了。
给一位老奶奶买了双北京布鞋的事发生在三个月前,那是位近九十岁的老人家,家里人把她扔在医院里就不管不问了,李立看老人家可怜,大冬天穿着单衣单鞋,就给老人买了双厚实的北京布鞋。这件事一度让李立在全院都出了点名,专门在院报上表扬了李立。护士长说,医院这么多科室,为啥就咱内二科能上晚报?这都是人家李立做了贡献的。大家沉默着。
摄影记者等不及了,就她了就她了,她最上相。另几位再次背过身去,把嘴唇噘上了天。就这样,李立站在了照片最醒目的位置,一条“五星级护士”的绶带披在了她的身上。
李立撇下29床,气喘吁吁回了护士站,两个胸脯此起彼伏的,该死的29床他拿张报纸这是什么意思?提醒我要做个建功立业标兵吗?提醒我嘴巴应该把严了吗?用他提醒吗?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李立转念想,同事间从没听谁说过被病人性骚扰,充其量开几句不温不火的玩笑,怎么这倒霉事让她碰上了。
刚回到护士站,颜晓梦就从楼梯口转下来了。立姐立姐,我刚才去楼上拿药,我发现个问题耶,15床这两天怎么总在走廊窗户那站着。不会有什么事吧?我昨天也碰见他在那站着。你说他去楼上干吗?
那你去楼上干吗?李立问。
去拿药啊!
那不就得了。咱们内一和内二都是内科,都是一批医生,去楼上找医生也正常。李立说,八成是去找医生询问病情吧!别想太多应该没什么事。—对了颜晓梦,29床的针……
说了一半,她看了看颜晓梦,话又收了回来。算了还是我去打吧。李立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再上楼看看15床?
好的呦!28岁的颜晓梦嗲声嗲气伸着脖子撒着娇,摆出一副18岁少女模样,李立真是不忍直视,李立头一撇,一个黑影就从对面的窗前自上而下掠过,随着一声巨响,李立瞪大了双眼,糟了!
整个住院部随着那声巨响沸腾起来。
李立赶紧冲过去,俯身望下去,那人倒在血泊中,一团白色液体混合着血汩汩冒着泡。那是不是15床?颜晓梦捂着嘴向洗手间飞奔去。
3
不知几点,李立迷迷糊糊中觉得屁股被根硬邦邦的东西抵了一下,随即一只手开始在她的下身摩挲起来。她突然很紧张,身体不由得微微颤抖,她睡得太沉,眼睛像被什么挡住了,睁也睁不开。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大喊起来,“噌”地从被窝窜出来靠在床头上,随即把被子拉到身上。你这是怎么了?男人问她,是我啊!我是你老公。
李立揉揉眼睛,是你?你怎么才睡?
才?你看看几点?你不也刚躺下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李立像睡了一个世纪,竟睡出了“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味道。这两天,医院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院门被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堂,从早到晚哭天抢地,惨不忍睹的15床没有安静地去另一个世界,而是在闹哄哄中一早被抬到医院,晚上再抬走。李立一闭上眼就是15床的惨状,那摊血和脑浆,但转瞬又会定格在29床猥琐的脸和肮脏的手上。29床才是跟她密切相关的一块心病啊!她的大脑细胞都乱了。
李立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是,原本29床就是个床号而已,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在李立心里,这个号码这个人就从大部队里脱颖而出了。那天,她回到护士站后,发呆了好长时间。一开始她频繁照镜子,是不是自己的妆化浓了,要不然29床干吗偏偏对她那样?像颜晓梦那种每天右手捂着腮帮子跟病人撒着娇“叫我梦梦呦”“要叫梦梦来打针呦”的人他不找,偏偏找她李立干吗?她李立在同事眼中不都是男人婆嘛!其实,男人婆外号的由来并不是因她长相偏雄性,而是她冷冰冰稍显孤立的个性和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
想来想去,李立觉得问题不是出在她化淡妆还是浓妆的上,很可能在于她个性偏内敛和不苟言笑了。这足以让人们觉得她好欺负,或者是她的性格激发了那些掌握不了自身命运的病患的无限的探索和开发空间。这帮将死之人怕什么?他们有足够的勇气耍她、挑战她。哪怕仅仅是为了打发无聊。李立平时还挺喜欢观察病人的,他们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悲伤等死的和疯狂挣扎的,再不疯狂就没时间了,说的就是29床这种。
思考完这件事后,李立陷入了另一种恐慌,她开始回忆起那只手伸过来的瞬间。她那天光顾着喊叫,忘了当时他触摸她时是什么感觉了。她竟然开始微微闭上眼重新体会那种久违的感觉,她的呼吸不均匀了。一刹那,她这么想象:倘若她没穿丝袜、没穿内裤,像她和老公以前看过的那些片子一样,那么那只粗粝的手指说不定就真的伸进去了,光是想想,她都不由得战栗。
她想得到也容易,就在刚才,倘若她没醒过来、没叫出来,倘若她装睡,那么,她的老公就将使她梦想成真,可是现在—时间过去也就过去了,她和他都冷却了下来。
男人惯性地问她,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被那天那个跳楼的吓的?
唔—你说什么?
晕。你在想什么?我是问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是不是被那天那个跳楼的吓到了?
跳楼的?你怎么知道有人跳楼了?
晕。你昨天跟我说的呀。再说咱这小地方,这么点事还能瞒得住?
唔,也是。这种事医院司空见惯,早已形成了自己的应急机制,尸体立马拉走,和家属私了,封锁消息。可消息还是出去了。就好比一个人趴在耳朵上跟你说了件事,他声称只告诉了你一个人,让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可经验通常都是那其实根本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你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什么事都瞒不住。李立吓了一跳。她刚才竟然想跟老公坦白她被人摸了这事,哪个男人受得了?她是不是疯了?她果然是疯了。
她身下痒痒的。她还在想着29床。除去那乌七八糟的邋遢模样,她发现29床其实人长得不错不是嘛!面相也不老。他哪像五十岁的人呢?男人的脸最会骗人了,你若说他四十来岁也绝对有人信。
你没责任吧?男人问。
这句话将李立的思维拽了回来。我有什么责任?
你不是说颜晓梦跟你说了跳楼那个人的异常情况了嘛,你那天不是值班护士嘛!男人说。
笑话!李立竟然有点生气,是,当时我是嘴上大意了说不会有事,可是我不也让颜晓梦再去盯着了嘛!谁知道他跳得那么快?再者说了,整个科室就那么十来个护士,上百号病人,你能看得住人跳楼?
没责任就好,我也是担心你嘛!男人说。
嘁!李立似乎不信。
李立发现,她看不惯颜晓梦那种人,更听不得老公提她。事实上,李立愈发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她被护士长当枪使了,这也必然使她成为众矢之的。开始时,护士长喜欢在众人面前夸她李立,把她夸得成了一匹千里马。渐渐地,护士长开始用副护士长或五星级护士的荣誉引诱她,把她变成了一匹飞马。她这匹飞马闷着头一味往前奔,有一天突然仰起头,发现所谓的副护士长和什么五星级护士仍旧看不见踪影,而自己却成了领头的,早已脱离了马群。
这就是领导的艺术。
可对于身后的马群,即便李立需要遥望它们,即便她什么也看不清,她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颜晓梦。她对她是恨之入骨的。
最开始,颜晓梦刚来医院时,李立曾将她视为最贴心的姐妹。颜晓梦一口一个立姐叫得李立飘飘欲仙,她还热心地答应她将自己老公最铁的哥们杨吉介绍给颜晓梦。而正是那次当红娘的经历,让李立认识到了颜晓梦的为人。
几年前的那个夏夜,李立和丈夫,颜晓梦和杨吉一起吃了餐饭。回去后,李立问丈夫,颜晓梦这人怎么样?
丈夫说,她说她高中没毕业时就休学了半年去了丽江?
嗯,她是这么说的。
哇,好浪漫好文艺。丽江是诞生爱情的地方。
哼!你好羡慕吧?你们男人就喜欢她那样的人。又会撒娇。李立说。
嗞!男人没接话,因为男人知道李立误解了他的意思。
杨吉和颜晓梦的爱情进展得极为顺利,火速升温,双方父母都碰了面,几个月后终止于订婚礼金这类杂事上。按李立的想法,杨吉的父母在浙江沿海打工,还在场子里做头头,每月工资五六千,除了本地的一套旧房子外还给杨吉置办了一套140多平方米的三居室。杨吉本人呢,也足够努力,大学毕业就进了一家国企,没几年就攒了些钱贷款买了辆车。这样的条件,配她个中专毕业、父母都没工作的颜晓梦可谓绰绰有余。再者说杨吉人长得也说得过去,如果你没看上人家还干吗跟他相处几个月呢?
相处几个月顶屁用?我怀疑杨吉跟她可能连实质性该干的事都没干。李立丈夫说。
流氓!李立骂他。
颜晓梦不简单,是个有故事的人。
你好喜欢有故事的人吧?李立故意说。
喜欢她?我还不如去水云间打炮!我跟你说,颜晓梦那种太贵了,没个万八千的上不了床的!
李立几乎笑了出来。
退一万步说,就算婚姻真跟爱情息息相关,可他妈爱情这事没人说得准不是嘛!这些都是颜晓梦和杨吉之间的事,原本与她李立并不相干。可事情发展到后来,李立就气不过了。颜晓梦竟然开始在李立背后跟同事数落起这件事来,俗话说看介绍人给你介绍什么对象就能知道你在介绍人心中是个什么货色,李立觉得高估颜晓梦了,可颜晓梦不这么看。她跟杨吉相处的时候不让同事知道杨吉的存在,现在又开始数落起杨吉和李立来。不仅如此,她还在背后说李立的丈夫,有一次被李立听到了,她围着众人说,李立的丈夫好土噢!
李立就一度拿这事开丈夫玩笑,说就算你有万八千的你也搞不定人家,人家嫌你土嘞!
得!别搞定,我还嫌她肥呢!
李立总算找到点安慰,颜晓梦五大三粗,除了脸,身材的确不怎么样。你能想象出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在你面前撒娇是什么样吗?
不可否认的是,有些人就是喜欢。尤其是那些中老年病号。
4
记得要找梦梦打针呦!颜晓梦从病房门里退出来,还跟病人挥了挥手。她这招数确实奏效,这一招早已使她成了护士长心目中的红人。现在私人医院不好混,院长大会小会都把服务质量挂嘴上念,念得李立耳朵都起茧子了,可她还是学不出颜晓梦那林志玲般的声音和铃木保奈美似的笑容。
可从第二天开始,颜晓梦这招搞不定29床了,他吵着要立立给他打针。
立立,人家找你呢噢。颜晓梦故意嚷着跑到护士站来,李立气不打一处来。她的犟劲上来了,我不给他打。心里却有点小得意,原来也有你颜晓梦搞不定的人。
我懒得理他!马强他有精神病的!颜晓梦私下跟李立说。
马强?她们虽说都知道他叫马强,可平时叫惯了床号,听到颜晓梦这么叫还真不习惯。
他跟我外婆住一个村,小时候有几年我一直住我外婆家,所以认识他。他变态的。颜晓梦解释道。
变态?李立问。
嗯。—不过原本也不是。你看没人来照顾他,但他其实不是光棍,他年轻时家穷,儿子两岁时老婆就带着孩子跟人家跑了。后来没几年过不下去又回来了,可回来后马强死活不要了,往外撵他们。按道理说孩子你总该要吧?不过村里人都说那孩子不是他的种呢!后来他就疯疯癫癫的了,今天偷这家明天偷那家的,他偷人家几头牛就坐了十几年牢呢!
不是吧!几头牛坐牢十几年!不至于吧!大家议论纷纷。
挡不住一个劲儿加刑呀?人家都是减刑,他是蹲在里面也惹事,一直加刑。人家那监狱蹲的,听说啥也不用干,成天雇人洗衣服。估计是里面憋的吧,后来出来就变态了,到处调戏妇女—对了,他去年都染了梅毒住过一次咱们医院,搞不好你们谁都见过嘞?
大家听到“梅毒”这词,都有点不寒而栗。
正说着,29床蹒跚着过来了。李立立马躲进了配药室。
美女们!29床嬉笑着,头一个劲往里探。
哎哟,找你的立立呐?颜晓梦逗他。
没有,找你,想你了,来看看你!
马强,你别没正行哈!众人说,团队的力量是巨大的,你一句我一句,三下五除二,29床被打发回去。之前的话题继续。
他还到马路上到处碰瓷儿骗钱,总之就一纯正的二流子,没人敢惹。望着29床背影,颜晓梦说—他还有露阴癖,跟人吵架打架,吵不过打不过就把他那东西拿出来,你反应慢点,尿都尿你一身……
说到这里,颜晓梦竟然和李立对视了一眼。李立浑身不自在。
有几个小姑娘听得红了脸,李立却故作镇定,镇定了两分钟后,她突然有些可怜起29床来,这是什么样的人生啊!
当然了,对颜晓梦的话,她并不全信。颜晓梦不是个让人信任的人。
杨吉事件让李立发觉颜晓梦或许只是借杨吉这个人成功打入了李立的私人生活和交际圈,然后开始了她顽强的克敌之路。确切地说,这条路是从李立渐渐鹤立鸡群开始的。说到底,李立也拿过两次五星级护士,在他们科室,她拿的次数不算多,更比不过颜晓梦。可自从医院设立了星级护士这项评比后,李立是拿得最早的。称呼倒是小事,当季的月奖系数多0.2个点、也就是多拿两百块钱这件事却刺激了颜晓梦。这一刺激,彻底激发了颜晓梦的潜能,把她变成了宫心剧里皇上身边那个最有城府的妃嫔。
李立记得有一次一个病人静脉注射,当时正赶上她和颜晓梦交接班,颜晓梦没配完药,李立清楚地询问了颜晓梦加没加消炎药,颜晓梦清楚地回答没加。这样,李立就敲了两支阿莫西林到盐水中。虽说没酿成什么大事故,不过是消炎药的量加了双份,甚至对病人都能瞒天过海,可被护士长发现后,颜晓梦竟然紧张兮兮哭哭啼啼地摆出一副视病人为父母的模样,以退为进把过失全都推到了李立头上。李立气得差点跟她挥拳相向,可这种事瞒着病人都来不及呢,也没其他护士在场,死无对证,全凭护士长相信谁。那时,李立刚休完产假,谁知护士长却当着众人面对李立说,可能你还没习惯工作。
正是这句话,刺激了李立,让她这匹马跑得没力气了。不管怎样,好在病人没危险,护士这种工作有点差池都是关乎人命,这点委屈算什么。李立想。
这样的事虽说不会经常发生,可是平时有难度大的针不去打、交接班迟到早退这类的事却经常在颜晓梦身上上演,只要是和李立交接班,她入戏就越深。
李立不给29床打针,他又不要颜晓梦,只好护士长亲自上阵。护士长一边暂时上阵一边又不知跟29床说了什么,没过几天,他竟又同意让颜晓梦给他打针了。那天,颜晓梦推着药品和注射工具进了29床房门的时候,李立看到颜晓梦在笑,竟有点难过,也有点生气。她也不知怎么了,似乎早就忘了那件事。
5
女人聚在一起总会出乱子。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他们背后都说李立和29床那个叫马强的有点问题。捕风捉影。李立早已千锤百炼。
不久后的一天,跟李立搭班的颜晓梦临时请了假,照顾29床的重任再次落到了李立身上。她走进29床所在的病床时,下意识顺了顺呼吸,做了些心理准备。她发现自己有点不敢面对他,好在近一段时间以来,医院住院率大幅度提升,做血透的病人都将床位装满了,走廊里都加了床。李立有时候会想怎么现在得这种病的人会这么多?可她又不是做研究的,她一个护士,只知道眼下自己有太多的病人要照顾,没什么可多想的,更没必要在其中任何一个眼前多停留一秒或多说一句。李立认真地带好口罩,还故意拉高了些,像奔赴战场一样,走了进去。
29床眯着眼靠在床头,李立放松下来,她一边机械地进行着手里的工作,同时,竟不自觉地打量起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来:浓眉毛、长睫毛、皮肤黝黑,即便面无表情都能显出风流的二流子模样。盯了一会,她竟然控制不住地跟自己老公比起来,他们截然相反啊!想到这里,李立心里的罪恶感疯长起来。
赶紧加快手里的动作,都进行完了,他也没醒。可就在她推车要往外走时,竟碰到了他耷下来的一只手,他睁开眼,她背对着他。他一把就抓住她了,立立护士!立立!他笑着,天使!他说着,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身体软绵绵的部位上。
滚!李立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镇定地挣脱这个装疯卖傻的老男人。那个“滚”字的语气竟然不是骂人,而像是跟老公说的一样。关上房门后,她的眼睛却湿润了。晨会时医生已经宣布了几个可能将要不久于人世的病患,其中就有29床。护士长要求大家小心点,千万别出差池。
出了病房,李立又轻松了,她告诫自己,作为护士,实在犯不着感情用事,这么多重症病人,都是一批批地被他们送走。做血透的人,有几个不是等死的?可即便是等死,每个人的状态却又不尽相同。她想,她能这么快轻松下来的一个重要原因,可能就是29床那副不屑一顾的浪荡模样,倘若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还会这样吗?
李立借去洗手间的空当,再一次回忆起29床拽住她手的刹那,那种力气对于他来说,可能是拼尽了全力了。
李立站在洗手间凭窗远眺,洗手间空无一人,她竟放肆起来。他想起几天前29床的那伸手一摸,倏然有点忧伤,她想,如果她不跟老公提起,不知道她老公还会不会那样摸她了。想着,她竟背对着厕所门,站在窗前,一只手撩开护士裙的裙摆,将手伸了进去。她怕身后有人进来,又尽量将动作幅度控制成在提裤子的模样。
哐的一声,紧接着厕所门被反锁。
李立转过身来,29床已经踉跄着走到了她身前。
天呐!那个变态,他竟然进了女厕所。她吓得闭着眼睛哇哇叫了起来,29床一个趔趄将她的嘴堵住了,另一只胳膊缠住了她的两胸。
别喊、你别喊,立立!
滚滚滚,谁是立立?你别这么叫我!李立激动得再次退到了窗前,你别过来哈!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你害我害得还不够惨吗?你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说我吗?
她发现这一次男人并没装疯卖傻,奇怪的是他也没笑,他竟然在她面前跪下了。
此刻,厕所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男人神情慌张起来,想要起身,又在犹豫。趁他犹豫,李立立马反应过来,绕过他跑到门前,开了门,哭着跑了出去。
聚集在门口的人跟着李立回到了护士站,不停在安慰她。她的哭声,他们七嘴八舌的安慰阻隔了声音的传播。直到28床从病房里冲出来,救命啊救命啊,死人啦死人啦!
这时他们才反应过来,急忙冲进病房,窗户上挂着一套干净的病患服,他们俯身望下去,一个赤裸的人躺在血泊中,正是29床,那个叫马强的人。他赤裸得几乎能看清有几根屌毛!
李立只觉得眼前晃啊晃的都是血红色。
大家在收拾29床行李的时候,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三口之家的合照,夫妻并排站着,孩子在父亲怀里。那时,照片里的男人还没有编号,他就叫马强,他的样子是个很有精气神的小伙子,他留着清爽的小平头。
在照片下面,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给李立”三个字。护士长将信封交到李立手上,李立有些尴尬,还是打开了它。可里面除了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外,什么都没有。那张皱巴巴的白纸,像是沾了水,或者其他什么。
众人的目光都齐聚到了李立身上,好像她隐瞒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好像她知道那张纸的意思。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她就是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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