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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狐狸精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花洲 热度: 18859
叶 开

  亲爱的狐狸精

  叶 开

楔子

狐小青是个狐狸精,但她不想说真话。

  小青妈妈说:“你要在人间说自己是狐狸精,他们只有两种反应。”

  “哪两种?”小青不解。

  “神经病!”妈妈说。

  “另一种呢?”

  “碉堡了!”

  狐小青叹息,她好几百年没去人间了,但事到临头,谁也帮不了你,不得不亲自去人间走一遭。

  所有狐狸精想成仙,都要承受一次大难。

  而这次大难必须找一个很普通的人来帮忙,才躲得过去。死党小倩在学校里解释说:那个人越蠢越好,最好是蠢得跟变形课先生一样肥嘟嘟的,连雷电都穿不透他内心的蒙昧。

  狐狸精十有八九都躲得过去,但也有些自以为是的倒霉蛋被雷电打成焦炭。

  这样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过了这天火劫,三千年后再过心火劫。

  再过三千年……

  狐小青不想那么多,她早就准备好了要去人间。

  因这拖拉,就从明末拖了四百年直到现在。

  狐小青也不是不知道人间发生的那些事。她常看书,爱胡思乱想,知道人间的事情不外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外是:血流成河,天翻地覆。

  总之,如你无病无灾活到一万年,就是狐姥姥那样子:浑身上下全是白色的,一脸平淡。不激动不恼火,看什么都是自然而然。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现在地球污染严重,谁知道一万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那时就没有什么原野了,也许狐狸精全都搬进城市,住进公寓了。也许,那时人们返祖了,又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开始掘地为穴住在洞里了。

  狐小青乘地铁一号线出发,买票,过安检,人挤人的挺麻烦,但她都很耐心。在地铁上看人挤人挺有趣,她也很有耐心,并让身体散发高档香水味。一路上,狐小青看见大多数人都表情冷漠,看着手上屏幕。有大叔一直躲躲闪闪地瞟她。狐小青读了一下他的心,知道他很龌龊,于是在他下车时被袋子绊了一下,又被地铁门夹了一下。

  这样,他心里的龌龊全都搅成了臭烘烘的一团。

那是秋天午后,一片叶子从枝头脱落,飘过半空,越过人头,在风中滑行。

  狐小青看着这片优雅叶子在滑行,心跳有些加速了。连一片叶子都枯得这样好,这样色泽黄润,好像并非因秋而落,而是悄悄溜去远方旅行。

  她暗暗叹道:“叶子,这就你的不对了。”

  叶子没什么不对的,秋天也没什么不对的。叶子和秋天都很对,不对的是狐小青。狐小青忘了自己不是凡人,她眼睛如利箭一样尖锐,能看清空中那片叶子的叶脉。

  来人间头一遭,狐小青就看见这片叶子,不免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多少有些夸张。

  狐小青想起姥姥那张毛茸茸的白脸。

  狐姥姥很智慧。她那种年纪,再不显得智慧一点就对不住万年修行了。这片叶子自然也在狐姥姥预言之中。狐姥姥关心过头,狐小青嫌她啰唆,似乎不预言叶子啊花草啊就不像狐仙,不预言狐小青就会错过一生中最重要时刻。

  狐小青低调出行,不做作不夸张,平平常常地来到人间。

  狐小青安慰狐姥姥说,姥姥您放心,我乘地铁,沿人行道一路走过去,不随便吃地摊食品,不跟陌生人乱说话,然后趁乱混进人群中……这总该行了吧?

  狐小青心里暗笑:难道人贩子还能把我拐跑了不成?

  狐姥姥知道她想什么。狐姥姥脸上白毛很飘摇,她对未发生的事情看得很清楚,但天机不可泄露,她塞给狐小青一只锦囊。

  “最危急时打开……”狐妈妈提醒说。

  哎呀,长辈们无微不至到让狐小青不好意思了。几千年来她们总没完没了地操心,以为孩子出趟门就会碰到强盗,进个商场就会被骗子拐跑,跟男孩子说句话就会变成荡妇。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智慧,哪会一转眼就堕落了呢?按岁数,狐小青也不能算小孩了。几千年来,她走过的桥比凡人走过的路多,她吃过的兔子比凡人们吃过的米多,她读过人类知道的所有圣贤著作,还读过人类不知道的圣贤的著作——包括改朝换代烧掉的各种书籍。狐姥姥的书洞包罗万象,连白猿从九天玄女娘娘那里盗来的天书都有藏本。这是一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因为是空白的。也许大罗金仙能看得懂,可是大罗金仙哪里需要读天书呢。狐小青死党小倩号称万能,瞟一眼一眼就说:这不就是天书嘛,就是契丹文、西夏文、回鹘文和吐蕃文的结合体,谁也不认识。狐姥姥不置可否。狐仙也不是万能的,她连西夏文都读不懂,不能跟天才小倩相比。狐小青对小倩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怪物热爱学习各种语言文字,别说凡人的一百多种语言文字,她连仙界、地界各飞禽各走兽的语言也很精通。她说,凡人的语言都有一定规则,只要摸清规则,就太简单了。一个狐狸如果一连学个千把年,什么学不会?

  简直是屌丝奋斗箴言啊!狐小青想,可惜小倩早早就去了凡间,三百多年没她消息啦。其实她劫数还没到,提前这么早是天生贪玩。长辈们也比较心大,那么混乱时世,竟允许她离开仙洞去凡间历练。狐小青知道,明末她是柳如是,清末她是赛金花,民国末年她是上官云珠。反正,小倩的身份,都是多愁善感迷死人的绝色,她绝对不能容忍什么平凡无趣。

  现在,她又是一个特别的人物。

  “真要带上锦囊吗?”狐小青看着狐妈妈,又瞥一下狐姥姥,心想这也太逊了!这是去人间,又不是虎穴狼窝!而且这是什么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人间啊。以狐小青的法术对付这些弱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长辈们竟要她随身带着锦囊!被死党们知道了,岂不笑掉耳朵毛?

  那些家伙比狐小青幸运多了!她们没狐姥姥这么体贴关心,没狐妈妈这么能说会道。

  都是一个班的死党,小倩们早就在人间散落着了,没听说谁带了锦囊,没听说谁带了仙丹。她们一去人间就消息全无,狐小青觉得很孤单。狐小青也多少能猜到小倩这家伙在哪里鬼混。狐姥姥、狐妈妈慎重地斟酌了三百多年,终于答应让狐小青也去人间了。

  小伙伴们大概嫌她太逊,正在哪个角落看她笑话呢。

  狐姥姥狐妈妈两张毛茸脸上关切眼神,让狐小青觉得这么下去没完没了很没面子。

  “我第一次出门带了三个锦囊……你知道我的姥姥是上仙辈……可她放心不下我自己出门……”狐姥姥说,“青青啊你别太大意,人间有各种你不知道的凶恶,恶和尚坏道士装得肥头大耳阿弥陀佛的满脸和善满街都是。可他们真是一肚子坏水,对我们这一类又深恶痛绝,很可能会让你一不小心就露出狐狸尾巴。你道行还浅,千万别粗心大意,自己在外面跑,不像是在家里,一切事情都要小心谨慎。”

  “您老那是什么时候?冰河期吧?还有剑齿狼剑齿虎剑齿象吧?那是什么动物?那种时代确实有够凶险啊。现在是太平时期,凶猛动物早就灭绝了。”狐小青嘟囔着说。

  “人类才是最凶猛的动物……”狐妈妈不无操心地说。

  狐小青懒得跟长辈多辩论了。从三个锦囊精简到一个锦囊,也算时代进步了。人类那些书籍、甲骨文金文石鼓文竹书帛书纸书她读了无数。有一年犯错误关禁闭,在一个小石洞里待了一百五十几年,把那时人类所有书籍都读完了。最爱还是自由博大的《庄子》——什么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什么垂若天边之云,抟扶摇直上者九万里。这些句子真很好玩,越读越觉得世界广大无边,飘然如空空荡荡,令狐小青神往。她打算出洞之后云游天下,看看世界上万事万物,看看人间千年到底有什么变化。

  想到包里带着一只锦囊,狐小青走在路上心情分外轻松。锦囊到底是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就不叫锦囊了。她自己猜了几次,但没有答案觉得很无聊,也不想多费脑子了。锦囊说起来好听,说不定就是一朵松茸、一粒稗子、一颗五彩石,甚至一粒Jelly Belly。无论多么普通的东西,狐姥姥这一夸张都可以变成包打天下的锦囊。乐观地想,说不定这是一粒时间胶囊呢。要是那样就太棒了!狐小青打算回到北宋,就是那个乱七八糟、闹哄哄的汴梁大城,在正月十五的欢快中,藏起自己的狐狸尾巴,陪皇上、太皇太后一起与民同乐,热热闹闹看花灯,有机会跟东坡居士之类的人类天才吟诗作赋,作画写书,也不失为一类雅事。什么大辽啊契丹啊,有天才冒险家寇准丞相搞过渡澶渊之盟,和平万岁,国难家仇什么的,谁也不想啦。

  不过,时间胶囊在仙界都是稀罕物,这种神物怎么可能落到狐小青手里呢?狐姥姥也不可能有这么大度。须知,要是躲进时间胶囊里,那就谁也找不到了。

  狐小青不管这么多,她假装自己真有一粒时间胶囊,心情愉快,恨不得给死党们群发微信分享这种快乐。

  地铁一号线常熟路口下,狐小青乘自动扶梯来到地面上,被劈头盖脸洒落的阳光照得心情爽悦,就这样竟然来到了人间。

  狐小青爱月色,也爱阳光,这种很不像自己族类习惯的怪异爱好,让一些只爱月光的死党们直呼太囧了。

  行道树的叶子飞舞着,在阳光中冲浪远去。

  狐小青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来到预定地点襄阳公园。她穿过一排笔挺的悬铃木,一眼就看见那片叶子漂浮在阳光波浪之上,飘过无数人头顶,不偏不倚砸在颜崇辉的脑门上。随着这轻柔得有些猛烈的撞击,颜崇辉轰然倒地,眼镜跌出去好几米远,落进人群中,失去了踪影。

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狐小青提醒颜崇辉:“我们是在襄阳公园认识的……”

  颜崇辉很疑惑:“你确定是在襄阳公园吗?”

  狐小青反问:“不是在襄阳公园,难道在昆仑山?”

  颜崇辉看看狐小青,对“昆仑山”这个词反复咀嚼,觉得很不科学,没什么事谁会去昆仑山相互认识呢,都海拔好几千米呢。颜崇辉是典型理工男,凡不符合科学之事物,看不见摸不着不能在实验室证明的,他一概不相信——包括神仙和上帝在内。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狐狸精啰?”狐小青问。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狐狸精。”颜崇辉说。

  狐小青微笑着看看颜崇辉,想起来昆仑山发生过很多事。如她们正在采雪莲,一头雪狼突然扑出来,小伙伴们四散逃窜,小倩吓得直接钻进雪里。诸如湛蓝的天空之类的记忆,在她脑子里漂浮。

  颜崇辉记不起来在哪儿认识狐小青了。

  他跟狐小青来往密切,好像从小就认识了。这也不科学,人总有个陌生到熟悉的过程。颜崇辉中学背过一篇课文,李白写的“绕床弄青梅”什么的,这样的典故竟然发生在他身上,这太不科学了。颜崇辉百分之百肯定自己一定是在某个时候碰见她认识她的,可能是他那天摔了一跤,脑子受到一点损伤,一时想不起来。

  狐小青说话不着边际,不合逻辑也不科学,这让颜崇辉感到问题很严重。

  最可怕的是,他根本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结交了这么一个女朋友。

  总得发生在什么地方吧,例如公园,例如饭店。

  现在,狐小青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让他感到很不安。

据狐小青说,两人的认识过程是这样的:那天下午在襄阳公园,颜崇辉被空中飘来的一片落叶砸晕了,失忆了。狐小青恰巧和很多人类一起从地下铁出来,来到事发现场,把颜崇辉从地上拽起来,挤开人群往外走。

  颜崇辉当时样子狼狈。他的眼镜被踩碎了,脑门上还磕了个大鼓包,昏头昏脑像根苦瓜。狐小青拖着着他几乎是两脚不着地飘离了。

  他们追随着那些脱离枝头的叶子向外走去,夕阳西下,柔光洒满全身,一切都诗情画意。狐小青发现颜崇辉其貌不扬,呆头呆脑的,只好把气氛处理得浪漫些。世间万事有定,只是性情不变。狐小青知道劫数是这样的,她觉得也好。这不是演电影,这是命运。你在修炼时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劫,天雷劫是靠自己挺不过去的,无论你修为有多深,你都比不上天雷,要依靠凡人的力量。

  颜崇辉就是这样一个比土豆还要平凡的凡人。

  有一瞬,颜崇辉以为自己还在昏迷中,只是做了一个梦。梦还不错,阳光、落叶、美女,轻飘飘的,加上古怪的好心情。

  狐小青见颜崇辉脸色惨白,神情恍惚,想他可能每天泡面吃多了,营养不良。

  “你被一片叶子砸昏了。”狐小青说。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被一片叶子砸昏?请注意常识!”颜崇辉说,“可能是这样的:我那天没吃早餐,人又多又乱又低血糖。于是我突然头昏,倒在地上。”

  “请注意,你是一个凡人啊……”狐小青想,差点没说你是一颗土豆了。

  “会不会是不小心撞上电线杆了呢?”颜崇辉说。

  “哇,这样说也可以啊!”狐小青说,“你还挺有头脑的,知道撞电线杆。”

  “这是较为合理的解释。”颜崇辉说,“听你说话,总觉得云里雾里的。”

  “你确实是摔倒了,也撞到了我。”狐小青说,“……我叫狐小青,你就叫我青青好了。”

  颜崇辉看着狐小青,眼压升高,人影迷糊,没意识到狐小青美丽惊人。他忘记自我介绍了,一时思路有些阻塞。

  “人间礼节我全都了解。你叫颜崇辉,我叫狐小青。我们熟悉之后,我叫你阿辉,你叫我青青……怎么样?”狐小青又说,“我们这就算是相互介绍,彼此熟悉了吧?”

  狐小青喝着一杯香草茶,颜崇辉是从小到大都喝可乐。他们坐在汾阳路的一个咖啡吧里,却没有一个人喝咖啡,这岂非有些古怪?但想到他们俩一个是狐狸精,一个是土豆,这样的举动也可以理解了。

  颜崇辉吃惊地看着狐小青。

  他有点怀疑狐小青翻过自己的包,看过自己的身份证。他甚至怀疑她心怀不轨,居心叵测。但这么个好女孩子跟自己好上了,什么损失都没有,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颜崇辉不喜欢不科学事情发生。世界本来就挺复杂的,还有那么多不科学的事情发生,让普通老百姓怎么过日子呢?

  颜崇辉于是就努力思考,首先琢磨狐小青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

  “被树叶砸昏也不算惨啦。”狐小青解释说,“有一年我在蓬莱,还被一片羽毛砸晕过去了呢。”

  “你去山东烟台旅游过?蓬莱阁门票多少来着?”颜崇辉觉得可以考考狐小青,抓住点破绽。

  “门票?什么意思?”狐小青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我们那时候还不需要门票,但仙阁凡人也去不了。你们人间,那不是真的蓬莱阁,而是仿造的。这事真是太乱了。”

  “去过蓬莱阁很了不起吗?”颜崇辉感到好笑。上次公司组团去山东旅游,要不是临出发前的晚上突然直不起腰,他也去了。公司同事回来之后一通胡侃,家齐怪话连篇,硬说颜崇辉是在床上扭伤的。

  颜崇辉看着同事家齐边上两个女生莫莫和芊芊,不辩解只微笑。这两个女生很刁钻,不能给她们机会。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她们就会把芝麻大点事情夸张成西瓜。

  颜崇辉这次到襄阳公园,也受了财务科莫莫的怂恿,来参加相亲大会的。

  莫莫捅捅颜崇辉,这样说:“阿辉哥,没准天上掉馅饼,落下来个林妹妹——偏偏喜欢你……呢。”她后面还专门用香港歌星陈百强的调唱了出来,颜崇辉不得不装出很尴尬的样子。

  莫莫可不是那种在乎你尴尬不尴尬的女生,她从来不尴尬也从来不管别人尴尬不尴尬。她话刚说完,芊芊立即把一个牌子塞进颜崇辉手里,上面有名有姓有血型星座有身高体重有学历工作各种资料一应俱全——举着这个牌子,你就是你了。

  颜崇辉知道莫莫和芊芊喜欢捉弄他,看他出洋相就很高兴。颜崇辉对此一点都不生气,他很高兴能让她们有点乐趣,她们高兴他就高兴。

  颜崇辉真的举着牌子进了襄阳公园。

  这就是狐小青说的那天下午,颜崇辉的记忆完全不一样:太阳雾蒙蒙的,有点闷热,空气不透明,看着人与树都不太清楚,有些小狗带着人们跑来跑去,见到树木就抬起后腿。大婶大伯来来往往,表情迷惘而兴奋。颜崇辉一走进公园,立即就消失在人群中,茫然不知所措。

  莫莫和芊芊可能带着一群妖精跟在后面,还可能带着相机和长焦镜头。她们中可能有个人扮成狐小青,进入了另一个人的镜头里变成了相片。一分钟之后,公司内部群大概就传开了。

  公司里,这种事情总是如此结尾,没有什么新意。公司的女孩子每天辛辛苦苦上班,捉弄一下颜崇辉这样的土豆男,也是应该的。能给大家带来一点快乐,颜崇辉感到很欣慰。

  故事发展下去却出人意料:狐小青带颜崇辉去吃冷饮,带他去逛商店,去走外滩。颜崇辉拎着一大堆袋子,跟在狐小青身后,累得满头大汗。

  “今天很好,见面认识很顺利,我很高兴。你送我回去吧……明天我请去金茂大厦八十八楼吃自助餐。”夜色笼罩高高低低的楼房,狐小青决定回家了。她进了一辆出租车,颜崇辉把各种袋子塞进后座,跟着把自己也塞进后座。狐小青指点出租车七拐八弯的,从灯火辉煌的街道钻入一条幽静的林荫路,两旁路灯一路洒下来光亮,街道树木婆娑的阴影令人生疑。

  出租车司机嘟囔:“这是哪里?这是什么路?我怎么没走过?”

  “这又不是在人间,你当然不知道是在哪里了。”狐小青说。

  出租车司机尴尬地住嘴。心想富二代或者官二代都这德行,说话也不着调,老实闭嘴为妙,免得惹火烧身。

  出租车停在一个很夸张的大门口,门楣上雕着一些光溜溜的小天使之类图案,夜里看不太清楚,像是在飞翔,也像是在玩耍。两边都是花坛装饰,门上爬满了藤蔓,门后有一个仆人看着这边,像富豪俱乐部的意思。出租车司机去过无数地方,这类的场面见得多了,但是从来没有进去过,于是老老实实停车,打发票,收钱找零,懒得评头论足。

  狐小青用微信支付了车费,下车前又多给司机三十八块钱,说:“这是他的待会儿的车费,你先收好。然后你掉头直接开出去,看到有块大牌子时右转,就到你熟悉的路了。你喜欢什么路就是什么路。”接着又对颜崇辉说:“……出去之后你再告诉出租车司机你家的地址,不然他会迷路的,出租车费我已经付好了。明天早上七点半,直接去金茂大厦八十八楼等我。”

  出租车司机心里嘀咕,她怎么知道三十八块钱就够呢?但他还是沉着地打方向盘,轻踩着油门慢速向前溜了几分钟,看见一个大得过分的牌子半掩在梧桐树梢,上面也没有什么标志什么字,就那么一块牌子,显得有些怪异。他想不会是新华路吧?于是他就看到了新华路的路牌,就在一颗粗大的悬铃木旁立着。司机惊呆了,下意识地沿着路向前开,心里有些发毛。

  陪了狐小青一整天,颜崇辉很累了,脑子几乎转不动了。

  他告诉出租车司机自己家的地点,接着打起了瞌睡。

  司机停在一个老式小区门口,一看计价器:三十八元,不多不少。他吃了一惊,哎呀了一声,颜崇辉就醒了。

  像梦游一样回到家里,颜崇辉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颜崇辉给莫莫打了个电话征求她的意见,到底要不要去金茂大厦八十八楼。

  莫莫在电话那头乐开了,“去啊,怎么不去?”

  颜崇辉觉得这件事情不太对头,很像是莫莫们设的局。

  他乘地铁到陆家嘴站下车,心里半信半疑地走了十几分钟来到金茂大厦前。

  颜崇辉走出高速电梯门,一眼就看见狐小青了。自助餐厅里有那么多桌子、那么多人,他却能一眼就直接看见狐小青——她坐在在靠窗处,向他矜持地点点头。

  在自助餐厅,颜崇辉看着一溜海鲜在排队,一溜蔬菜在排队,一溜人也像海鲜一样在排队。狐小青吃了几个鹌鹑蛋、几片菜叶子。颜崇辉吃了十个生蚝、十个北极赤贝、五个帝王蟹腿,一盘三文鱼、两块牛排,两片西瓜。

  到吃餐后点心时,颜崇辉已经撑得不行了。

  “你为什么不吃点肉?”颜崇辉对狐小青说,“烤鸡烤鸭烤鹅,三文鱼金枪鱼乌贼鱼。”

  “我三千年前就不吃鸡了……”狐小青顿了一下,“……也不吃鸭……吃素有助于健康。”

  颜崇辉喝了咖啡才缓过神来,他狐疑地问:“你不是电视台时尚频道主持人吧?说话怎么这么夸张!”

  说着,他还真脑袋转着四处察看,想找找看哪里有暗藏的针孔摄像机之类玩意儿,也许这女生是相亲节目主持人呢。莫莫、芊芊这伙公司妖精整天搞怪,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颜崇辉不敢生她们的气,莫莫捉弄你,是看得上你。她捉弄你了,你该感到快乐。她快乐了你快乐了加起来这不是两个人都快乐了吗?公司里像颜崇辉这么宽心的人不多,所以大家对他都很友好。即使是不友好的,他也觉得是友好。他不太关心自己被别人忽视了。这么绕来绕去,颜崇辉真的感到快乐了。

  狐小青看着他:“你找什么?”

  “看看莫莫在不在……”颜崇辉说。

  “你女朋友吗?”狐小青说。

  “是啊是啊,”颜崇辉随口应完又觉得不太对头,解释说,“不能说是女朋友,只能说是女朋友。”

  “是女朋友又不是女朋友对吗?”狐小青说,“哇,看起来很复杂的样子。你们人类总爱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

  “好像你不是人类似的……”颜崇辉正表示反对,可脑子里没什么真正的句子好用,似乎吃得太饱,一下子脑子血液就空了,都跑去胃部参加消化大堆食品的活动了。他接着有点狡猾地改变话题,“……咖啡这种东西,又苦又涩,一点都不好喝,你说人类为什么这么喜欢呢?”

  “这个问题得你们人类自己回答。”狐小青说。

  “我是个没房没车没钞票的三无青年,你图什么?”颜崇辉喝了一口咖啡。

  “搞不懂你们人类的思维,总是房子啊车子啊钞票子啊的。人生有很多事情可做,总担心这些鸡毛蒜皮小事情有意思吗?”狐小青说,“……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小事。我们从不担心什么房子车子票子之类的事情。你在野地里随便挖个洞也可以睡得很安稳,你在山上扯片云也能跑得飞快,担心那么多干什么呢?”

  “那你说我需要担心什么?”颜崇辉发现狐小青很夸张,女生说起话来,比喻用得真的很夸张。

  “世界末日!”狐小青说,“……但看得出来你从来不担心。”

什么消息传到芊芊那里,就相当于传遍了整个世界。

  颜崇辉和狐小青肩并肩走出公园的高清照片正在公司群里疯转。

  于是,小潘知道了;于是,董事长嵇总知道了。嵇总盯着电脑显示屏里的照片,看了很久,心里有各种感想,好像有个人拿着一根树枝捅了捅他的尾巴,他忽然就想到了很多事情,连藏在内心深处两千年的记忆都被激活了。他呀地叫了一声,从老板椅上蹦起来了。这个机会,他等了太久,简直快两千年了。

  在公司里,消息传播链是这样的:芊芊→小潘→嵇总→莫莫→芊芊。

  嵇总认为,小潘知道的事他必须知道,小潘喜欢的事他必须喜欢。小潘的死党是芊芊,芊芊的死党是莫莫,他们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消息链,把自己串在一起像一串烤鸡心。消息在几千平方米的公司里打着转以光速传播,一传十、十传百,终于大家都知道了这样一件事:颜崇辉跟小姑娘约会了。

  家齐也看到了图片,也看到了狐小青惊人的魅力。他宣布:为这小姑娘,他要跟颜崇辉决斗。

  “你拿什么武器跟阿辉决斗呢?”莫莫问。

  “树枝!长棍!鸡蛋!魔兽!都可以,随阿辉挑!”家齐豪情万丈。

  “赌注呢?”芊芊问。

  “这个……”家齐想来想去,发现自己没什么本钱,于是怯场。这件本来可以震动全公司的男人之间的决斗,还没有开始就被当事人家齐给取消了。

  芊芊如果能答应一起出去吃个饭,家齐满有信心让她变成自己的本钱,可芊芊连这样一件小事都不肯松口。她跟很多人,包括阿辉都一起出去吃过饭了,却不肯答应家齐。世界上的事情有很多是家齐想不通的。

  家齐有了这样紧迫的念头:连颜崇辉都有小姑娘了,芊芊仍然不肯跟他一起出去吃饭。

  这个问题无头无尾无厘头,想来想去都没有答案。

颜崇辉坐在沙发上,端杯红酒做啜饮状,望着狐小青的背影陷入沉思。

  颜崇辉不喜欢红酒,也不喜欢咖啡。颜崇辉不喜欢一切其他饮料,通常只喝可乐。颜崇辉喜欢的东西很少,打游戏除外——在公司里,论打魔兽,他自称老二,家齐只敢称老三。家齐偶尔也自称老大,前提是颜崇辉不在场。家齐是电脑工程师,玩魔兽却打不过颜崇辉!家齐解释说,这就好比正牌经济学家炒股比不过民间股神。

  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家齐认为自己有两个不如意都因颜崇辉而起:其一是芊芊不肯跟他出去吃饭,其二是颜崇辉打魔兽不肯输给他。这就导致了家齐人生略微暗淡。

  狐小青在厨房里搅动玻璃盆,发出悦耳声音。

  家里各种摆设精致干净,跟之前迥然不同,像是凭空掉下来的。

  认识狐小青不到两周,颜崇辉的屋子就变得干净了。第三周,温馨了。第四周,宜人了。第五周,舒服了——舒服是一种身心间的全面感受,一个家要变得舒服很难,颜崇辉在家里从来没有过舒服的感受。他原本只有一张床、一张饭桌、一张电脑桌、一摞凳子。饭桌是母亲留下来的,凳子是宜家买的。他打游戏累了,就吃一碗泡面,然后躺在床上休息。

  狐小青认识颜崇辉两周后,那些东西全都消失了,原本狭窄的家里出现了很多新东西。颜崇辉最直接的感受是:随便都有地方可坐,每个角落都能随手搁东西。冰箱电视机洗碗机洗衣机热水器全都换成纯新德国货,那么多东西是怎么塞进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的?

  颜崇辉透过葡萄酒杯,感到房子空间似乎变大了。

  双门大冰箱摆在角落里,颜崇辉觉得一点都不占地方。冰箱里有颜崇辉喜爱的各种食物,以及狐小青用电饭煲炖的冰糖绿豆羹。冰过的绿豆羹,让颜崇辉想起母亲,以及小时候在里弄跑来跑去的时光。

  喝了几口红酒,颜崇辉感到头脑发热,但还没失去理智。他以一个理科生的严谨态度,站起来,端着杯子,脚跟顶脚趾地从墙这边走到对面墙,一边丈量房间,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计算。越算越觉得迷惑。他又从天花板到地板如此上上下下地目测,嘴里算得叭叭有声,走来走去像一只小心的老鼠。颜崇辉心算出来的数据并不支持房子变大了的感受。但大冰箱比单人床的面积还大,怎么可能摆在厨房边还显得正正好好呢?这么大的电冰箱应该气势雄伟地占据大半个厨房,让穿着蓝色条纹围裙的狐小青转不过身来才对。

  又比如靠墙摆着的这一组丹麦产三人沙发,加上卧榻,面积超过四平方米,颜崇辉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上去,让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得到支撑。小牛皮软、滑、温润,散发着令人心醉的气息。颜崇辉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原来很小的、不到十五平方米的一间房,根本不可能搁下这么多大电器、大家具。而猫耳朵大的小阳台上,竟然还摆着崭新的大型滚筒洗衣机。狐小青指挥着颜崇辉,把所有新购的衣服、被单、窗帘等,全都塞进洗衣机里,连续洗了十几趟,然后一件件地晾在房间的不锈钢折叠搁架上。两个搁架都比颜崇辉还高,一米五长,在沙发旁摆着,一点都不碍事。

  颜崇辉感到有点沮丧:他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问题,所有这些其实都是问题,都不符合科学。可是颜崇辉却找不出任何问题。他认为是自己精神出了问题。用方言说,是脑子搭错忒了。

  这确实不科学,但一切都显得很合理。颜崇辉自己过日子时攒下的各种玩意儿被狐小青统统扔光后,他一时很不习惯,就像一只长期隐居在黑暗中的蟑螂来到聚光灯下。

  狐小青每天傍晚六点钟定时来颜崇辉家,帮他打扫打扫卫生,整理整理物件,其实都以扔掉为主,购置新货为辅,定点在小区门口收废品的小贩上来了十几趟,勤快地搬运各种旧物,很公平地给了颜崇辉五十块钱。狐小青手里有几张信用卡,她觉得划卡是美妙的事情。一划卡,凭空就出现那么多东西,还有搬运工殷勤地给你送上来,帮你调试好。

  狐小青基本不怎么动手,她只是吩咐颜崇辉做这做那。狐小青唯一爱做的事情是给颜崇辉做饭烧菜。有一样菜每天都不缺,那就是兔肉。

  颜崇辉还不知道,狐小青对兔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狐小青在慢慢改造他的生活——屋里原本就没有一件值钱东西,颜崇辉也不可惜,随狐小青处置。她这么单薄一个女子,还真能干,没几天,颜崇辉屋里积累了十年的脏乱差被她改造为干净、温馨、宜人。

  颜崇辉看着这一切,颇有些感慨。

  他忽然理解为什么家齐特别想请芊芊出去吃饭了。

  他想,芊芊又不是从来不跟别人出去吃饭。芊芊跟他出去吃过饭,跟嵇总出去吃过好多次饭,每周跟莫莫一起出去吃饭,以此类推,芊芊也应该答应跟家齐一起出去吃个饭。

  但芊芊是一个理想远大的小姑娘,她一直声称必须嫁给有钱人——像江南春李彦宏马化腾那么有钱,人长得磕碜点倒也不要紧——用芊芊老家东北老话说,男人这种动物分两类:一类是有钱男人,一类是穷屁男人。

  芊芊老家是东北黑龙江汤原县大亮子河木墩乡。她是家乡里的第三个大学生,哈师大毕业后跑到上海找工作。

  芊芊高挑,大眼,皮肤黝黑,有一股子狐狸气息。她的最接近目标是嵇总。美中不足的是,嵇总长相虽然可以媲美江南春,财力却不到人家的五十分之一。男人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此。于是,芊芊有一种红颜薄命的自怜自艾——比她矮一个头的家齐却总想约她出去吃饭。

  芊芊必须嫁给有钱人,这样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干,每天打扫卫生,疯狂购物,喝喝红酒发发呆,周末请一大堆朋友到别墅里开party。她还要养十几只名贵小猫,每天跟不同的猫玩。她要有个大院子,院子里还要挖上一口井,种上几棵樱桃树,还要从老家移植一棵珍贵的红松。价钱不是问题,国家保护树种不是问题,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到。她还要从老家带来各种木头,其中一种一尺长的圆形椴木用来种木耳,另一种方形榆木用来种蘑菇。她还打算在院子里挖一块地种上豆角,是家乡那种炖肉后烂如蠢驴的豆角,满屋子都是豆角和兔肉的香味。等她有自己的大别墅,她还要僻处一个花园角落,盖一个很大的兔舍,在里面养一大堆兔子。这样,她就每天都能吃上自己喜欢的兔肉了。

  芊芊在哈师大读的是农林系,她的终极梦想要在城市里过上乡村般的生活。

  家齐终于打消了请芊芊吃饭的念头。

  颜崇辉对比了一下芊芊和狐小青,一时想到了母亲,而感慨万千。

母亲去世后给颜崇辉留下了一间房。

  那时他才毕业没两年,应聘过二十几个单位,都是被人家当廉价劳力做实习生,干半年几个月就遭到辞退了。最后,颜崇辉才来到天狼星传播有限公司,面试他的主考官就是芊芊。

  主考官芊芊到公司其实也才两年。她看着憨厚的颜崇辉,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只兔子,或者就是兔子变的,从森林里来到人间学习谋生手艺。出于对兔子发自内心的好感,芊芊对颜崇辉微微一笑。

  颜崇辉一直搞不懂天狼星传媒有限公司主业务是什么,也不懂公司靠什么生意赚钱。他只知道公司买下市中心这幢商务大厦最高的四层,嵇总办公室占据了最上层,倒数第二层是各分区业务经理,第三层是设计师工作室,第四层是各种跑业务的部门,营运、人力资源之类的办公室云集。颜崇辉负责给第四层的同事搞后勤服务,例如采购外设、耗材,搞点水果蔬菜零食。他这个部门叫做内部物流中心,芊芊是内部物流中心总监。根据公司里似乎是自然形成的等级制度,第四层位于最底层,所以芊芊虽然是总监,但她比第三层的家齐地位略低。这让芊芊很生气,所以,芊芊坚决不跟家齐出去吃饭。

  芊芊到了天狼星,明白了什么叫做阶层——这就是说,你要一级级台阶去走,才能到上一层。你要连续走四十级台阶,才能走到第四层。董事长嵇总每天都待在他那个庞大的办公室里,两腿翘在红木办公桌上,上半身掩在二十二寸的电脑显示器后,不知道在干什么。

  谁也不知道嵇总的底细,不知道他是海归还是地头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拥有如此庞大的资产。有人跟家齐说过,嵇总在四川有几个中型水电站,每年几十亿现金流,他根本不在乎这样。莫莫在财务科工作了好几年,可是她也说不清楚。也许她是敬奉职业道德,不该说的就守口如瓶。

  嵇总没有一个老友,也没有一个死党,从来不出差,也很少去夜店,更没有见他单独和哪个女孩子约会,人们从来不知道老板娘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二奶三奶。嵇总每天只是躲在顶层办公室里,大概是在全盘掌控着天狼星的一切,又好像是天天在发呆。

  嵇总这个办公室不能仅仅称为办公室,芊芊认为应该叫做办公场。一千多平方米的大顶层楼面,除了两百多平方米办公室加上办公室里的大浴室外,还有一百多平方米的厨房、运动室、休闲室、游戏房、观影厅、储藏室、冰窖,整个看起来像是一个现代化的兔子洞。在这里,嵇总可以连续待上三年不出门,吃喝玩乐根本不用犯愁。里面有很多东西,自然都是芊芊亲自一件一件地挑来给他的。嵇总消耗很少,也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可是他喜欢在自己的洞穴里储存各色物品。

  嵇总召见属下,一般是靠在那个看起来并不舒服的电动太空舱零重力奢华按摩椅上,用一个微型遥控器遥控电脑,假装看文件,其实在打游戏。有时候他甚至能手脚并用,并且一样灵活。

  嵇总什么事情也没有,唯一要做的事是召见公司员工,让他们说说自己最近在干什么,又有什么新鲜的点子。

  无论你是在干什么,随便说都不要紧。嵇总有时候会送给你一盒曲奇,有时候会送你一包巧克力,有时候会送你一条围巾,有时候会送你一只杯子。嵇总听见新鲜的点子,会快乐地笑起来,发出兔子般轻微的嘎嘎声。

  嵇总说,好点子,好好干!

  有一次芊芊蒙受嵇总召见。她上到四层轻轻说了一声“萝卜开门”,那扇好像是花岗岩一样的门就从中间裂开,左右两边缩无声地进去了。芊芊进去,看着嵇总似乎漂浮在椅子上,觉得很诡异。嵇总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出其不意地送给芊芊一个马克杯,上面印着芊芊的照片。看着这张照片,芊芊有点惊讶。这是她在东北汤原老家森林里靠着一棵五百年老红松时照的,下垂的右手捏着一根兔腿。

  “你这是什么意思?”嵇总说,“竟然在原始森林里残害世界上最聪明、最善良的动物?”

  “嵇总,对不起,那只是一个标本……”芊芊吐吐舌头说。

  “邪恶的标本!”嵇总说,“不要让我看到第二次!这个杯子送给你,每天可以提醒你自己。”

  芊芊拿着马克杯,心里怪怪的。她知道,嵇总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他憎恨一切皮草类的制品,尤其憎恨兔毛、兔皮之类的东西。但他特别爱看美国动画《兔八哥》。嵇总说:“兔八哥是真正的兔八哥。”

  她谢过嵇总后,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嵇总看着芊芊的背影,像是一名猎人正等着狐狸露出毛茸茸的尾巴。

  谁也不知道嵇总具体在干什么,但他就在最高的楼层,统治者天狼星公司。

  从第四层到第一层,中间隔着两层,芊芊对此有各种情绪,因为逻辑上这两层里的同事级别都比她高。芊芊是天狼星内部物流中心总监,她认为世界上的各种问题都可以用具体的数字来体现。所谓内部物流总监,其实是给公司里的几百号人负责采购快餐,以及其他一些物质福利。有时候,芊芊也能从某些销售商那里得到数额不大的一些回扣,一些像是包包一类的东西。

  家齐人没有什么不好的,收入虽然不高但也不低,如果他哪天开发了一款全球畅销的超级游戏,那么他可能发超级大财。芊芊认为这种可能性为零。

  家齐最大的问题是老家在新疆石河子。

  家齐父母是支边上海知青。六十年代末,青年男女激情燃烧,结伴从上海去石河子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建设,他们坐铁皮火车两个星期到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坐卡车一个星期去石河子,从石河子坐牛车两天两夜到农场。在这趟旅程中,原本欢歌笑语的知青们哑巴了,心里燃烧着的熊熊火焰熄灭了。终于到了地理面貌类似火星的农场之后,大家把行李铺盖扔在土屋铺上,家齐母亲不顾曾经的大家闺秀身份,一头扑进家齐父亲怀里,不管不顾狠狠地哭了一夜……

  每次喝酒说到这里,家齐就泪光闪闪。莫莫陪着流泪,然后就没心没肺地问:“于是就有了你?”

  家齐对着莫莫笑:“傻孩子,宝宝又不是哭出来的……难道你一流眼泪肚子就有了孩子?”

  莫莫擂了家齐一拳,吼道:“卧槽!”

  家齐想过,莫莫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女孩其实也不错的,小巧有趣,嘴唇很厚,一副牙齿煞是齐整,如果一起出去吃饭,也是赏心乐事。

  家齐的父母并不是哭着哭着就结婚了,所以家齐不是他母亲哭着哭着就怀上的,这还需要一些历史事件加以催化。家齐还不是家齐时,他在天上耐心地等着跟自己有关的历史事件的发生,这样他就有机会进入母亲的子宫,在那里结成人胎,然后来到人世间吃苦受累了。

  家齐的父母亲在农场拖了好多年,大家闺秀的母亲对工人新村后代的父亲一直有距离。他们一起出工,一起读过满天星斗的寂寞时期,但母亲除了那次不管不顾的痛哭,其余时间对父亲都很矜持。有一年,母亲收到上海的家信,信里,舅舅告诉她,她的母亲和父亲一起跳了黄浦江——那是上海、不,那是中国最早的一所现代真正意义的大学——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啊:母亲英文系,父亲法学系。他们是相拥跳江的,还用绳子把两个人绑在一起,中间抱着一块大石头。

  这年年底,母亲嫁给了父亲。

  闹洞房那天晚上,母亲喝了太多烈酒,酒精中毒,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她一睁眼睛,看到的是父亲那张褐红色的、赔着笑的脸。在这样的艰难时世,看到这样一张熟悉的脸,母亲的心完全碎了。

  在新疆十年,家齐父母曾经想尽办法、通过各种努力想返回上海,但无论是参加游行、抗议、卧轨,都失败了,当了很多年农场标兵的父亲还因为参加向上海市委市政府的游行请愿而被劳改一年半。后来,他们死心了,留在了石河子,漫山遍野地种苹果树,结糖心苹果。他们十八岁下乡,三十二岁有了家齐——他们的人生犹如一只放了很久的苹果,浓缩成浑身的皱纹。

  家齐是石河子农场老知青们嘴里传说着的骄傲。他从小读书天资聪明,凭自己的努力考进上海交大计算机系。那年交大计算机系在新疆只录取两个,南疆北疆各一。当他毕业时,碰上了美国金融危机,圆滚滚的地球狼烟一片,找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排队能绕地球一周。

  家齐就这样来到了天狼星公司,还和颜崇辉因为魔兽结为死党。因为死党而常常一起外出喝啤酒吃烧烤消夜。闲聊时发现,他们的父母竟然是邻居——颜崇辉的外公给家齐的外公开过车,颜崇辉的母亲跟家齐母亲是同班同学。

  尼玛!这操蛋的人生!家齐拍了颜崇辉一掌,两人端起五百毫升的啤酒一饮而尽。

  家齐伸手在空中牵着一条线,划来划去,划出一个很小的世界。

  颜崇辉从商业学校毕业后,到处转悠了一年半,这才刚找到工作,领了一年半薪水。他的薪水跟名校毕业生家齐略有些差距,但看起来没有他们所损耗的人生差距大。家齐上小学、上中学,那真是出门望北斗,回家见织女,两头都是星星,浑身也都是星星,甚至两眼冒金星。他每天连一滴水的闲工夫都没有,被麦秸垛那么高大的作业本和测试卷子包围。

  颜崇辉还好,单亲的母亲每天忙得很,对他管得相对宽松。相比家齐的鸭梨山大,颜崇辉进了商校,母亲也很高兴。

  上班第一天,颜崇辉把薪水都拿回家交给母亲。母亲存进银行里,每一笔都精心记账,打算攒着给颜崇辉结婚用。房间虽小,但地处市中心,好好装修一番,小两口过日子也是可以的。她自己打算到时候搬到郊区去,甚至到嘉兴去找个小房子住,租块地种菜,每到周末就给颜崇辉和他未来的媳妇送有机菜,看着他们小两口吃得脸上放光,她自己也会满足得眼睛放光。

  可惜她没能活到见着狐小青。

  颜崇辉想到母亲独自把自己拉扯大,却无福见到狐小青,不禁有些伤感。临终前,母亲捏着颜崇辉的手,宽慰地微笑着,把已达十三万之巨的定期存折交给他。母亲说,阿辉你是男人,要勇敢点,大方点,见到好小囡请她们喝咖啡,吃饭,结婚。

  喝咖啡和吃饭跟结婚并无必然联系,但颜崇辉只好乱点头。

  这笔钱在十年前可以贷款买一套两室,现在勉强能买一个卫生间。所以,颜崇辉继续存在银行里,也不去动它,让这笔钱在每年急剧的通胀中慢慢缩水。

  母亲以为十三万能娶到一个媳妇,其实零头都不够。现在结婚行情是三室二厅无房贷,四轮汽车四个缸,旅游要去大溪地,购物必需LV——连公司里的莫莫、芊芊,据说每个人都有好几个,甚至十几个法国昂贵的名牌包包。

  “好好过日子……”母亲说。

  “好的。”颜崇辉说。

  “侬看看侬,轻松得来——”母亲说。像是打算出趟远门,之前要把事情安排妥当。

  那么久前事情颜崇辉都记得,可怎样认识狐小青的,他一点都想不起来。

  据狐小青的说法,他在襄阳公园里被一片叶子砸昏了。颜崇辉喜欢为每一件事情找到合理性,树叶砸昏他太不科学了。这件事情不弄清,他都没好意思跟同事说。

  狐小青看着颜崇辉,笑吟吟的,很温柔,似乎颜崇辉自从被一片叶子砸昏之后,她就必须对这个男人更宽容。

  颜崇辉嘴巴很严,一直对同事保密,他不知道该怎么介绍狐小青——难道要从一片落叶开始介绍吗?公司里的女孩子都好聪明的,她们会不会讽刺说,哦,原来狐小青是乘着一片落叶来到你面前的?

  这样下去,事情就没有意思了。颜崇辉认为任何事情如果不能合理地解释,就不能说有意思。

  公司女孩子眼尖。一次设计部小潘迎面撞上,极惊讶地看着颜崇辉上下打量半天,伸出她那细葱般美手轻抚颜崇辉身上外套,说:“什么牌子?什么料子?”

  小潘是公司最漂亮、最有才华的设计师,识尽天下豪华品牌,也藐视天下所有奢侈品。嵇总想讨好小潘,嵇总为此大伤脑筋。颜崇辉身上这件外套、外套料子,却把她难住了。

  小潘眼里射出置人于死地而只剩衣服的死光。颜崇辉什么也说不出来,支吾了几声狼狈而逃。

  一天搞活动,大家说说笑笑热热闹闹,莫莫突然把脑袋埋在颜崇辉怀里,嗲兮兮地顾盼流连。其他妖精张开血盆大口窃笑,似乎打算合伙把颜崇辉嫩嫩地生吃了。

  莫莫说:“阿辉,你坦白从宽,是不是被富婆包养了?”

  颜崇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莫莫的脑袋,但是不托一下任由其自由发展,可能会导致自由落地,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托了一下这颗散发着某些幽香的脑袋以及疯狂的头发。他产生类似被一片树叶砸昏了的感觉。他这只手托着莫莫脑袋,感到沉甸甸的,像战斗英雄托着炸药包,马上就要爆炸了,马上就要爆炸,马上就要爆炸了。但仍然不忘风度,表现出轻松和微笑。

  妖精们的笑声在墙壁里撞来撞去,几乎要把颜崇辉撞晕了。

  颜崇辉略有些得意:他是个财貌双缺的三无青年,这些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妖精们平时根本没眼夹你,话都懒得喷你一句。可她们突然对颜崇辉产生了兴趣,总在他身边嗅来嗅去,连一种不知什么香型的香水,都被她们在公司群里反复地搜索研究很多遍,最后大家表示对此不知究竟。莫莫是香水控,她有各种各样的香水,她小时候去香港旅行,还在机场拿试用纸调制一种喷洒了几十种名牌香水的超级香水,结果,她发现这么多香水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有种令人呕吐的可怕气味。

  “你说说嘛,这是什么香水?”莫莫柔情万种地看着颜崇辉,这颗脑袋引信仍然在燃烧,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马上就要爆炸了。

  颜崇辉老实回答:“是我女朋友弄的,我也不知道。”

  莫莫撇撇嘴,把自己这个炸药包拆除了。

  但是颜崇辉陷入了公司妖精的汪洋大海之中,他开始变得有些烦躁了。一次小潘把他逼急了,颜崇辉说了一句:“我真不懂,衣服都是我女朋友弄的。”

  “哦?佩服!niubility!”小潘大概生平第一次说“牛逼”这个英文单词,语调都有些生疏。她看着颜崇辉,点点头,过去了。以往,小潘每次经过,颜崇辉都要闪在墙边,怕被她那两道目光扫个尸骸遍野。小潘挡住他,更是让他急出一身冷汗。小潘是什么人?跟你说句话要当补药吃三天的。不仅颜崇辉如此,其他小光棍看到小潘一样禁不住地哆嗦。谣传嵇总打算离婚了,给原配分十个亿也在所不惜——当然他不一定有原配,人们按照惯性这么想的。但小潘只是盈盈一笑,留下一地碎影。

  嵇总到底有没有原配,也不算是一个问题。

  嵇总由此产生了一些慨叹。

“你走来走去的做什么呢?”狐小青问。她在搅鸡蛋,打算炸兔腿给颜崇辉吃。兔子有各种吃法,但炸兔腿是经典美味。

  “我觉得屋子好像变大了……”颜崇辉说。

  “你没看走眼吧?”狐小青说。

  狐小青自己吃素,但每天都给颜崇辉做兔肉。颜崇辉头三天几乎受不了,但习惯狐小青做红烧兔肉之后,他爱上了酥炸兔腿。接着喜欢上了南瓜羹、土豆泥、醋藕片,五谷杂粮粥。

  “我在这屋里长大的,房间一直很逼仄。吃饭做作业,一起身屁股都会撞在桌角上。”颜崇辉说,“最多只有十五平方米,怎么可能放得下这么多东西?”

  “宽敞不宽敞是相对的,空间大小也是相对的……”狐小青说,“只要你想放。那边我还弄出了一个小隔间,摆一个书桌、一个书架、一张沙发、一张茶几,都绰绰有余,我们休息时,可以在里面一起喝茶。”

  “不会吧?还有个隔间?”颜崇辉说。

  “你小时候会不会突然发呆?你发呆时会不会躲在衣柜里胡思乱想?”狐小青说,“我小时候爱躲在大树洞里,一发呆就是七八年。”

  “七八个小时吧?”颜崇辉说,“谁能在衣柜里一待七八年?”

  “七八个小时跟七八年差不多。反正是在树洞里,很好玩的,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狐小青说,“人类恐怕不理解树洞有多好玩。”

  “人类打魔兽可以连续二十四个小时,”颜崇辉说,“比你厉害多了……什么人类不人类的,难道你不是人类吗?”

  “我当然不是人类啦。”狐小青哼了一下说,“做人类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颜崇辉望着狐小青,一时发愣。他腾地站起来,贴着墙皮,一时不知所措。

  狐小青来到颜崇辉家,不是收水费的,不是物业公司经理,不是卖保险的,不是证券公司业务代理,不知道看中颜家什么宝贝,竟然天天来。除定期存折和这间旧公房,颜崇辉没有别的财产。颜崇辉一个人住,交过几个女朋友,大多是见光死,谁要是嫁给他,那真是八辈子不能翻身了。颜崇辉基本上死了结婚这条心,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家里各种乱七八糟盒子一大堆,是快递从各种网店送来的。现在网上购物方便,鼠标一点吃喝穿用全有。连衣服都可以在网店上淘,比百货商店里便宜三倍不止,除了有时候不合身,但退换货更方便。如果有一张透支八百万的信用卡,颜崇辉就哪里都不去了,整天在家里打游戏,网购吃喝,这样一直到老死,也不失为一种人生。

  狐小青突然就出现了,说他们在襄阳公园见过面。

  “怎么,害怕了?”狐小青说,“要不要给你看看我的狐狸尾巴?”

  “不不不,不用!”颜崇辉说。

  颜崇辉确实有些紧张,可是看嬉笑嫣然的狐小青,他觉得自己的紧张有些可笑。可在这时,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声音:“阿辉,你要小心,狐狸精会让你精尽人亡……”

  颜崇辉吓了一跳,忙四处探看。

  “我在你脑袋里,不在你和狐狸精旁边……”声音说,“你要冷静,别冲动。狐狸精如果露出尾巴,你就危险了。”

  “你怎么了?”狐小青问。

  颜崇辉看着狐小青,脑子里想起中学时听语文老师顺便讲过的《聊斋》故事,嘴巴慢慢张开。如果狐小青真是狐狸精,这该怎么办?

  “你听我的,不然就有性命之忧……”声音说。

  “好!”颜崇辉禁不住说出了口。

  “什么?”狐小青问。

  狐小青把两根黄澄澄的酥炸兔腿端出来,香气飘荡,勾引得颜崇辉脑袋空空。刚想到什么东西,又忘记了。

  “你真的是狐狸精?”颜崇辉咬了一口兔腿,脱口而出。

  “你说呢?”狐小青说,“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人了。”

  “闭嘴!”声音说。

  颜崇辉闭嘴,一边咀嚼着兔腿,一边看着面貌一新的房子。他忽然想到,如果狐小青让自己去她家拜访,该怎么是好?

第二天,颜崇辉脑子里仍然想着那个声音的话。

  声音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它在颜崇辉的脑子里,但颜崇辉找不到它在哪里。这就好像是茫茫无边无际的网络世界,你突然碰上了这个声音,然后,它又消失了。颜崇辉很想找到这个声音,问个明白,到底狐小青会不会伤害自己的性命。

  不过,这样做似乎太不科学了。狐小青,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一直来家里帮他收拾,帮他做饭,让他吃得满足,过得开心。他为什么要听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的话呢?

  “阿辉,我们决定到你家作客,拜见拜见你的漂亮女朋友……”家齐带领几个同事把颜崇辉逼在茶水间。

  “这个,不行啊。”颜崇辉说。

  “阿辉,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同事们说。

  “不是我不够意思,而是她不一定答应。”颜崇辉说,“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人。”

  “怎么会不愿意见人?”家齐说,“难道你家来了一个狐狸精?”

  颜崇辉有点狼狈,“家齐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的?”

  “哇噻!阿辉你太不够意思了!找了狐狸精女朋友也不告诉我们。”同事们说,“新社会不带这样遮遮掩掩的,要光明正大。我们要看看狐狸精长什么样。”

  “这个,这个,我没跟她提过,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你们。”颜崇辉说。

  “你带她出来玩,我们请客吃法国大餐。”同事们说,“我们忍痛凑钱啊,阿辉你别搭架子,要不是实在太好奇,俺们工薪阶层吃什么法国大餐?你原来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屌丝,现在变成阿汤哥了。行啊你阿辉咯咯!”

  “连莫莫都对他性骚扰了。”家齐说。

  “哪有嘛。”颜崇辉说。

  大家一阵哄笑,这就看见莫莫从财务室出来。她转身关上门,眼睛调了一下焦距,就款款地往这边走来。男丁一哄而散,只有颜崇辉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动弹不得地等着蜘蛛精爬过来吸髓吃肉。

  “我也要结识你的女朋友,阿辉哥,你好心让我们一睹真容嘛。”莫莫伸手在颜崇辉的衣领上轻轻扫了一下,似乎扫掉了一颗尘埃。

  正说着话,小潘也出现了。

  颜崇辉恨不得从茶水间的九又四分之三夹缝里钻进去溜掉。

  “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是什么牌子。”小潘抚一下颜崇辉的衣领说,“不是英文,不是法文,不是西班牙文,不是德文,不是日文,不是玛雅文,不是苏美尔文……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文字么?实在太怪异了。”

  颜崇辉说:“我真不知道……是我女朋友青青买的。”

  “回家问你的狐狸精女朋友嘛,”莫莫说,“得罪了潘老大,当心她对你一剑封喉。”

  颜崇辉说:“哪里有狐狸精嘛,是随口捏造来骗你们的。你们从来都没有睁眼瞧过我,狐狸精能瞧上我吗?”他急中生智,“其实就是一个外地妹,外地表妹。”

  小潘看了颜崇辉一下,把颜崇辉无形中就看得小了许多。

  她微微一笑,转身款款地走开。

  颜崇辉家里有个外地表妹这个消息,一下子在公司里传开了。

  被好奇心驱使,他们撺掇颜崇辉带外地表妹出来展览展览。

“我不想见他们。”狐小青说,“你公司里有坏人,大坏人。他会看穿我,让我现形,还会拿剑来刺我。”

  说着,狐小青指指挂在墙上的那把龙泉剑。

  颜崇辉笑了,“那是一把塑料剑,去年我陪莫莫去参加cosplay时扮黑骑士时的道具。”

  狐小青又看了一下龙泉剑,脸色慢慢地有些不安。她的不安似乎会传染,颜崇辉也感到了不安。

  就像襄阳公园那片叶子一样,这把龙泉剑似乎突然出现在墙上,让狐小青感到命运的不可测。她很快就明白,该来的还是回来的。

  “我觉得这把剑对我不怀好意……”狐小青说,“我情绪很不安,如果有人、你公司那个坏人拿它来对着我,我就无处遁形了。”

  “我公司里哪里可能有坏人?”颜崇辉说,“家齐你知道吧?他打魔兽还可以,这把塑料龙泉剑拿在他手里,就跟一根树枝似的。”

  狐小青感到有一种力量涌向自己,这是她之前没有碰到过的。

  狐小青想起了狐姥姥的警告。

  “阿辉,你怎么了?”狐小青脸色一变,“你会拿剑来刺我吗?”

  “不会,不会……”颜崇辉说。

  “你定时间请他们来家里吧,我们办个party……”狐小青说,“吃的喝的都备些,水果、蔬菜、肉食,到时大家一起玩。”

  “这样也行。”颜崇辉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

  “有人会拿龙泉剑来刺你?”

  “是的。”

  “谁?”

  “我看不清……”狐小青说,“我道行不够,看不见他。但我感受得到他的力量,现在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颜崇辉说:“不怕,我会保护你。如果他拿龙泉剑刺你,我一定挡在你前面。”

  狐小青感激地看着颜崇辉,这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男人,要帮替她挡掉那个什么怪物的致命一击。

  颜崇辉心里想,那把塑料剑软软的,刺在身上只会发痒。他在cosplay上玩过,当胸给莫莫来了一下,龙泉剑弯成了九十度。莫莫大叫一声,装着光荣负伤的样子,娇喘吁吁,说:“你……你……”颜崇辉看着莫莫那么投入演出,感觉很佩服。不料莫莫指着他说:“你耍流氓!”

  “我要怎么介绍你?”颜崇辉说,“我跟他们说你是我的外地表妹。”

  “你就照实说嘛……”狐小青温柔地说,“就告诉他们,你和我是在一棵悬铃木下认识的。”

  “他们会相信吗?”颜崇辉说。

  “他们不会相信的。”狐小青说,“你们人类的思维很古怪。”

  “可是他们硬说我打劫银行了。”颜崇辉说,“他们说,阿辉打劫银行了,买了新房了,骗到新娘了。”

  “你没有打劫银行,你只是去了一趟襄阳公园。”狐小青温柔地说,“你就站在那棵树下,一片落叶飘下来砸在你脑袋上,于是就昏过去了……”

  狐小青说话带着一种特别的腔调,听起来轻轻柔柔,猜不出是哪里人。同样是国语,她音调特别,柔美。颜崇辉曾暗猜她是台湾人,可他自己是个三无青年,又不是天狼星总裁,凭什么娶到这样一个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台湾演艺界名女子徐熙媛跟她一比那真真是火灶间丫头了。

  “人间”这个词本来没有什么特别意义,但颜崇辉渐渐就要明白了。

  “我不是被树叶砸昏的,我那是热昏了……”颜崇辉说,“一片树叶怎么可能砸昏人?这不科学。”

  “科学?”狐小青疑虑地看着颜崇辉,“你为什么这么爱科学?”

  “科学是解释一切问题的方法。”颜崇辉说。

  狐小青说:“你的科学解释不了我,也解释不了这把剑。”

  狐小青抱歉地看看颜崇辉,什么科学什么常识,她都不懂。

  颜崇辉从这把剑上,明白了狐小青说话基本都是虚假的。如此一柄软软的塑料剑,一把用来做cosplay道具的龙泉剑,竟然被她如此重视到紧张程度。但狐小青这么爱装假,他也就不揭穿了。颜崇辉本质上是一个很体贴女孩子的男生,但如今在房子车子票子等硬件面前,这种人心之类的品质已经不重要了。

  “你得照顾一下我的面子。”颜崇辉说。

  “什么面子?”狐小青问。

  “就是,你要尊重我,跟别人说话时,别太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颜崇辉说,“这帮人根本不相信我真的有个漂亮的女朋友,怀疑你是我编出来的。”

  那个声音忽然出现,“不错,你说得太好了!稳住她。”

  狐小青看着颜崇辉,“阿辉,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么?”

  “没有,没有,”颜崇辉说着从墙上拿下龙泉剑,突然拔出来,向狐小青一挥,“你看……”

  “啊呀,”狐小青侧身一躲,“颜崇辉!”

  “怎么了?”颜崇辉抖一抖软软的塑料剑,“你看,是很软的塑料。”

  “但是,带着浓浓的杀气……”狐小青说,“你不仅不保护我,还差点杀了我。”

  颜崇辉调转剑尖,朝自己身上一戳,剑弯过来,看得出很柔软。

  “看到了吗?软的。”颜崇辉说。

  狐小青惊骇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个声音忽然出现在颜崇辉脑袋里,“精彩!”

“好吧,我给你从头说说我自己。”狐小青说,“来龙去脉。”

  她端着一杯果茶,坐在颜崇辉面前,温柔地看着他。

  颜崇辉感到很有压力,但狐小青并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

  狐小青说:“你坐下,先喝杯茶。”

  认识颜崇辉前,狐小青在太平洋广场五十八层做平面设计,同事们都认可她的工作能力。但广告公司的这份工作,工资中等,同事普通,部门经理普通得像是电脑里的平面图。这生活跟狐小青很配。狐小青故意打扮得很通俗。这不是她要得到的生活。分管副总裁据说是个色狼,对她也没有骚扰。

  狐姥姥告诫狐小青,人世界太复杂,要用几副面孔来生活,不能乱来。你要找个不起眼的工作老实待着,再找个人间男子结婚。老实待够一百年,一分钟都不能少。姥姥就是这么过来的,无病无灾,直接过关——这是当然的,这个家族得到上天的庇佑,全都无病无灾,无劫无难——这个要靠命中注定的那个男子帮忙。他能够站在你们前帮你挡掉天雷劫,吓退地阴公。然后,你就成功度厄了。

  狐小青搂着姥姥,亲她一口,“姥姥,你讲故事听起来很有趣啊。”

  姥姥说:“故事是有趣的,但人间一点趣都没有,包括你的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颜崇辉。

  既然姥姥说他是无趣的,狐小青也就不打算让他变得更有趣了。

  那天下午,狐小青和两个女同事在淮海路边散步,看到襄阳公园正在搞一个相亲大会。狐小青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她人间修炼不够嘛。一高一矮的两个女同事大惊小怪地说:“哇,看你,好像是从外星来的,连这都不知道!”

  她们嘴巴张得很大,眼睛张得很大,像两只肥大的兔子。

  想到兔子,狐小青咽了一下口水。

  “这是相亲嘛,上面的红布条写着,很明显。”狐小青很快就观察到了,她说,“可是,怎么都是一些大叔大婶呢?”

  “哎呀,你这个火星公主!”高同事说,“相亲大会都是这样的,你看看他们手里举着的牌子。如果是男方呢,就是父亲来代替;如果是女方呢,就是母亲来站台。喏,牌子上写着,清清楚楚,出生年月身高体重兴趣爱好毕业院校工资收入。”

  “哦。为什么他们自己不来举牌子呢?”狐小青仍然不解。

  “这是因为他们要上班,太忙了,连相亲的时间都没有。”高同事解释说。

  “比如我们,也没有时间相亲。”矮同事说。

  “为什么要相亲呢?”狐小青不明白,“一个男人跟你生命中有缘,是前世注定的。你只能等待,而不要到处乱撞。”

  “哎呀,我们的火星公主还真原始呢。”两个同事都说。

  然后她们就进去看了。

  狐小青一眼就看见了那片充满了各种暗示性的落叶,从它脱离枝头的那一瞬,狐小青就知道了。姥姥真是什么心都操,但看起来还真有些道理。

  然后,这片树叶就击在了颜崇辉脑门上。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了。狐小青说,这个说法跟前面的说法相比,更有科学性了。起码更合理。

  “就这样啊?”颜崇辉没听明白,“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是狐狸精么?”

  “我是。”狐小青说,“一百年前我就来到人间了,就等你了。”

  “那你怎么非要等我呢?”颜崇辉问。

  “我们是注定的缘分。”狐小青说,“你还要救我的命呢。”

  “嘿,你看你,好好的救什么命?”颜崇辉说,“大白天的,啐啐啐,大吉利是!”

  “如果有坏蛋来杀我,你会救我吗?”狐小青说。

  颜崇辉说:“别说杀你,就是骂你,我也要保护你啊。”

  这样说了,颜崇辉感觉有一股勇气注入身体,显得很有战斗力。

  “你一定要救我!”狐小青说,“我的包里有一个锦囊,千万不要忘记!”

  “太好了!”声音说。

十一

颜崇辉要在家里搞一个party的消息,很快就在天狼星媒体公司的微信群里传了无数遍。除了不感兴趣的人,其他人都感兴趣。

  颜崇辉忙着在手机上统计数字,看有多少人报名。他很担心自己那个猫耳朵大的家装不下几个人。他虽然表现得很高兴,心里早就嘀咕开了。

  狐小青说,你只管请,来多少人都没问题。

  来多少人都没问题?十个人就下饺子了,二十个人得跳贴面舞了。颜崇辉心想这可不能吹牛糖,但又不知怎样回绝同事。只听手机里不断地响着消息铃声,同事们不断报名参加。

  家齐拍拍颜崇辉说:“阿辉,你家开俱乐部的?如果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就别硬撑。在公司会场里搞也行,又大,又方便。”

  “青青说过了,我家没问题的。”颜崇辉说。

  作为一名计算机工程师,家齐未免太悠闲了点儿。事业部里的同事们,哪怕一点事情都没有,也要装出忙得顾头不顾尾的样子在电脑前忙活,鼠标前后左右推移,键盘打得噼里啪啦乱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正在设计什么高深软件呢,其实他们大都只是在打游戏。工资不低,又没有业绩考核,只是随你乱想乱设计,这样的好事不多。家齐不想这样,他有远大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进暴雪公司,加入这家世界上最伟大的游戏创造者行列。

  于是家齐总在苦思冥想中,他有很多奇妙构思有待实现,就如同抓取空中飘过的一片云。

  颜崇辉只是没想到爱凑热闹的人这么多,连平时没照过面的人都说要参加。

  颜崇辉看本子里的“正”字,已经写到十七八个了。

  消息传到嵇总那里。嵇总从顶楼到四楼特意从走廊外缓步经过。芊芊看见了,赶紧请嵇总进办公室。嵇总表示,在微信群里看到了阿辉要举办party的好消息,他也很高兴。嵇总说自己对员工一直很关心,尤其是员工的人生大事,希望机会参加大家的活动。

  “阿辉一定很欢迎嵇总参加他的party……”芊芊自作主张地说。

  “不能这么说,还得看阿辉怎么想。”嵇总说。

  芊芊一转眼把颜崇辉拉到办公室,“阿辉,你一定邀请嵇总参加你的party!OK?”

  颜崇辉连声说OK:“嵇总,寒舍……”

  嵇总竖起手掌,“阿辉,如果你邀请我参加你的party,我会感到很荣幸。我没什么可送你,但我可以给party赞助法国波尔多顶级酒庄的葡萄酒。”

  “哇,嵇总太geiliable啦!潘潘就喜欢玛歌庄的葡萄酒,嵇总有哇?”芊芊说。

  “……可能有吧。”嵇总说。

  “玛歌,一定是要玛歌正牌。副牌、二牌、三牌、冒牌都不行。”芊芊说。

  “你能鉴别吗?”嵇总问。

  芊芊摇摇头,又说:“不过潘潘对玛歌那是真正的专家,她一定能鉴别出来。”

  其实嵇总不爱喝红酒,但他收藏了一屋子的红酒,还专门订了一个酒窖恒温系统来保存。三百多平方米的酒窖里,摆满了从法国、西班牙、意大利、澳大利亚、智利、南非等国运来的各种葡萄酒。这些葡萄酒,是专为小潘这样的时髦女子准备的。

  嵇总回到顶层办公场,特意进酒窖看了看,通过架子上的标牌检索到玛歌酒庄的位置,一排葡萄酒瓶子凹屁股朝外卧放,好像羞于见人似的。嵇总发现玛歌酒庄旁边的拉图酒庄,葡萄酒却是酒瓶口对外卧放,跟玛歌酒庄形成了一正一反。好像这是什么神秘的阵势。嵇总认为,法国佬那么多等级、那么多酒庄、那么多仪式和传统,大多是忽悠人的。什么波尔多顶级酒庄的葡萄酒能跟终南山猿酒相媲美?嵇总酒窖里就有五大桶,都是那些上树攀岩如履平地的家伙们在自然开阔的地方亲手酿造的,而且一放就是上百年的陈酿。

  嵇总又来到储藏室里,站在一个铝合金脚架上,从贴墙的顶层柜子里找到一个白色的盒子,打开盒盖,拿出一个密封袋,密封袋里有一个小布袋,布袋上印着几个怪字符,像纳西东巴文字、像古西夏文,也像艺术家徐冰的天书。

  嵇总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只古旧的盒子,他打开小盒,里面空空如也。他想起了往事,一时感慨万千。

  他没想到机会突然就出现了,而且就在那个不起眼的阿辉家,在他家将要举办的party中。

  嵇总闭上眼睛,脑里瞬间浮过无数张古旧或崭新的图片。他随便抓取一张,放大,读取,被那丰富的信息震惊了。他忽然就明白了:历史的真相就在现实中。任何细节都可能指向事实。而他作为一个复仇者的角色,沉寂了一千七百多年后,激活了。

  两千年才等来的绝好机会,这次决不能错过了。

  嵇总就是狐小青命中注定的那个克星。他开办天狼星公司,在第四层待着,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机会,等待着狐小青的出现。

  冥冥中自有天意,白猿大仙跟他说过,凡事都逃不过天意,一切都有定数。而嵇总就是狐小青的定数。

十二

颜崇辉一身浅灰色休闲装,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心里忐忑不安。

  狐小青身穿一条栗色连衣短裙,脖子上系着一条抽象图案的彩色丝巾,站在颜崇辉边上,显得艳光照人。

  家里早已经布置好了:一张长长的桌子从墙这边延伸到墙那边,四十张凳子,一边二十张,面对面地排着。长桌后,靠墙一排自助餐,龙虾、三文鱼、象拔蚌、大明虾、帝王蟹,各种海鲜琳琅满目,红烧兔肉、卤牛肉、烤猪排等肉类极其齐全,旁边是一排蔬菜沙拉,一位厨师在厨房里煎鸡蛋、烤牛排。几大筐不同品种的水果旁是两台商用级压榨式榨汁机,一个女孩榨汁,一个男孩切水果。二十桶德国原装进口五升装大罐啤酒分黑啤、白啤从两旁摞起。两个恒温红酒柜里葡萄酒齐全。啤酒杯、红酒杯、饮料杯,都洗得干净透明,整齐地摆在一旁搁桌的白色桌布上。从西班牙直运的两只大火腿,架在桌上,专业切割师站在后面,用一把锋利无比的片刀,切下纸一样薄的肉片,放在嘴里,入口即化。

  这么多东西似乎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一起冒出来的还有这个让颜崇辉认为很不科学的会客厅。在自己住惯了的小屋里,突然出现如此一个大客厅,接受现实需要很大的勇气。颜崇辉知道这很不科学,但他前后走了二十多趟,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在天花板、墙壁、门缝、地板、踢脚线等侦查过后,心里遭到沉重的打击,他被迫违背科学地承认自己看不出有任何破绽。他每一处都伸手抚摸,感受到了真实的材料。他甚至悄悄伸手进裤兜里,掐了一下大腿。

  狐小青说:“你别掐自己,这又不是做梦。”

  颜崇辉知道自己没有瞒过狐小青,尴尬地笑了笑。

  摆下这么多东西,会客厅仍然空荡荡的,只在一般的空地上,呈弧形地摆了三排椅子。一架白色三角钢琴,正在角落里显示出漂亮的弧线。

  “别担心,就当借用隔壁家的场地。”狐小青说,“这都是些小事情,不是大问题,你不必担心。吃的喝的都是网购,连这些桌子、椅子、凳子都是租来的。你看多方便!你们人类真是难以理解,为什么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为什么总是不相信这些不相信那些?”

  “这让谁来都难相信吧?”颜崇辉说。

  “为什么呢?”

  “这不科学……”颜崇辉说,“总之不合理,不可能,不应该。”

  “人类总是对身外之物考虑得太多,对自己想得太少……”狐小青说,“你们一旦失去信仰,就什么也不信了。”

  颜崇辉同意,人类确实想得太多,信得太少,而且从来不考虑世界末日。

  不管怎么说,颜崇辉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这房子看起来是太不科学了!

  颜崇辉给自己找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活:去大门口迎接同事们的到来。

  几辆车驶入小区,莫莫、芊芊、家齐都来了。颜崇辉跟他们一一握手表示感谢,引进屋里。进屋后,家齐立即张大嘴巴,跟着张大嘴巴的还有莫莫、芊芊,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等待蚊蝇自动落到嘴里的蟾蜍。

  像排练好的一样,他们目光整齐地扫向颜崇辉,表情十分复杂,充满了怀疑、嫉妒、难以置信,恍如梦中。

  “阿辉你抢银行了?”家齐嚷道。

  颜崇辉无奈地笑了笑。这么不科学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凡人身上,而且接二连三,实在无法相信。颜崇辉摊开手,意思是自己也没办法。

  “你一定是打劫了石油公司总经理的家!”莫莫跟着说。

  芊芊没有说话,两眼利剑一样插入颜崇辉的脑袋,似乎打算直接读取他记忆中的真实资料。

  “我什么也没有干,真的。”颜崇辉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你们知道我家原来只是一个十五平方米的小房间,现在这个小房间像气球一样被吹大了,膨胀了十几倍不止。这也太不科学了!有关部门一定会注意的,要是找上来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们看看,你们是不是也觉得这个房子有问题?”

  正说着,他的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一下,感觉就像是被一只兔子搭上了肩膀。

  颜崇辉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嵇总到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芊芊、莫莫、家齐都围过来问候,嵇总摆摆手,表示这种场合下人人平等。然后,他扫视一下简直有点辉煌的会客厅,眼睛从漫长的桌子一溜滑过去,然后在一只水晶红酒杯脚下来了个紧急刹车。

  “阿辉,有你的!”嵇总含糊地说,声调不大,含义丰富。

  嵇总一身极简打扮,亲民又运动,T恤、短裤、皮凉鞋,手腕上戴着一块巨大腕表,不是什么百达翡丽、不是什么劳力士,而只是一只千把块钱的运动款手表。他身上还飘散出淡淡的香味,仿佛是刚刚割过的草坪发出的气息,宜人而悠远。小潘要是在场,她一闻就知道是一款什么牌子的男士香水。但不知道为什么,小潘没有来。芊芊解释说,正好外滩源有一个很重要的时尚活动,小潘必须先赶过去参加,才能过来。

  嵇总的手跟狐小青的手握在一起时,狐小青就像触电一样,浑身一震。

  嵇总微微一笑,特意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一只兔子看见了胡萝卜般的神情。狐小青惊愕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嵇总又点点头,好像是在对狐小青的怀疑表示肯定,确实如此。

  颜崇辉也感觉到这气氛哪里有些不对,他赶紧给彼此作介绍。

  “狐小姐,幸会!没想到吧?呵呵,我们仿佛两千年前就认识了。”嵇总幽默地说。

  “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是你,你也来了?”狐小青说。

  狐小青松手。她和嵇总,好像狐狸的爪子握着一只兔子爪子,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表面上还很淡定,内心里像被一阵电击,慌乱起来。狐姥姥的话从脑子里冒出来:青青啊你别太大意,人间有各种你不知道的凶恶。现在狐小青才明白狐姥姥道行的高深——对这一切,她都已经预见了吧?她给狐小青的锦囊,是不是也有针对性地预备好了的呢?想到那只锦囊,狐小青心里有些安慰。

  狐小青向莫莫、芊芊、家齐等人都一一点头问好,但她仍然有一种手里握着一只兔子爪子般的别扭感觉。

  嵇总很随意地在房间里转,到处看,并停在墙上挂着的一把龙泉剑下仔细观察,饶有兴味。

  房间里人一多,就显得有生气了。但颜崇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被莫名出现的焦虑控制着。他东张西望,老觉得紧张,似乎这么热闹、有趣的party,会在大家玩得好好时,突然发生什么怪事。

  他看见嵇总的背影,以及嵇总那微微点头的样子,目光一下子定在墙上:他明明是妥善地藏起来了的,但那把龙泉剑却赫然挂在墙上。

十三

一个晚会不能没有主持,芊芊自己很不客气地就充当了这一角色。

  芊芊个子本来就高,再加上音调高、眼界高,成了天狼星公司的三高人士。

  一直试图请她出去吃饭的家齐退而求其次,决定先跟莫莫吃顿饭再说。人生的各种转折,看起来也是妙的。

  芊芊偶尔讲几句俏皮话,说一两个段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把party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

  公司年轻人多,胃口健旺,大家很快都在各种美食间穿梭起来。啤酒和红酒都倒上了,各取所需,有人还唱起了《为爱向前冲》。

  莫莫和家齐一直结伴,拿菜斟酒在一起,找座位也在一起。

  颜崇辉跟在狐小青后面,跟熟悉的人打招呼,跟陌生的人点头致意,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来不及点头的人在各处转悠找吃找喝的。

  颜崇辉的心一直悬着。他紧张地看着墙上那把龙泉剑,很不科学地担心这把塑料剑会突然飞出来伤到什么人。他想还是找个机会把龙泉剑拿下,搁在沙发底下。看不见它,心里就不会感到紧张了。虽然这是一把塑料剑,软软的根本不可能伤人,但是总有一种暗示在他脑子里打转,告诉他这把剑会出事情。

  “别着急,等待时机。”声音说。

  颜崇辉吓了一跳,他转头看,目光正好对准嵇总。嵇总对他神秘莫测地点点头。

  “如果你不摆脱狐狸精,等你们入洞房,就会有血光之灾。你就会被她吸成一张人皮……”声音说,“那时一切都完了。”

  “你感觉到了什么?”狐小青问。

  “感觉到什么?”颜崇辉说,“没有,没有,我觉得很正常啊。”

  “你心跳得厉害……你也看到了那把龙泉剑……”狐小青说,“这确实不科学,但你们人类不明白有些不科学的事情真的会发生。”

  颜崇辉勉强地笑了笑,想到自己的心事根本瞒不过狐小青,包括不科学。

  “莫名其妙,明明我是藏起来的。”颜崇辉说。

  “我把它挂上去了。”狐小青说。

  “你不是害怕吗?”颜崇辉不解说,“怎么还要挂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这是命中注定的,如同我和你命中注定认识一样。”狐小青说,“一把剑必须先挂起来,然后才会被人摘下。”

  “但是……”颜崇辉说,“你不是说它会伤害你吗?”

  “这也是注定的,”狐小青说,“如果你能帮我,我就能渡过这个难关。”

  正在这时,芊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大家说,嵇总是不是应该表演一个节目啊?唱歌怎么样?嵇总说他不会唱歌,嵇总太谦虚了。”

  嵇总把手里的葡萄酒杯搁在桌面上,走到前面对着员工们微笑:“我真不会唱歌。我是一只兔子,嗓子只会吱吱叫……”大家哄笑,嵇总又说,“兔子嗓子唱出来会坏大家情绪的……你们知道兔子的声音吗?……这样吧,我表演一个魔术。”

  “哇,没想到嵇总还有耍魔术这手绝活!”芊芊兴奋地说,“那么嵇总打算给我们表演什么魔术呢?大变活人?还是……”

  “大变活狸。”嵇总幽默地说,接着,他很有深意地看看狐小青。

  大家似乎没怎么听明白,芊芊也愣住了。

  狐小青心里一惊,注意到颜崇辉没有在自己旁边。

  颜崇辉正向挂着塑料龙泉剑的墙边走过去。

  “……只是我还需要一样道具——龙泉剑。”嵇总突然说,“你们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阿辉正在帮我找道具呢。你们家正好有一把龙泉剑,这个魔术必须要手握龙泉剑才行。”

  听嵇总这么说,正在往墙上取剑的颜崇辉一下愣住了。

  “请帮我拿过来,阿辉。”嵇总轻轻地说,那温和的嗓音里,有一股不容违反的强大力量。颜崇辉告诉自己不能拿过去,但是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他的脚自己有了主见,拖着身体的主人往嵇总那边挪过去。

  颜崇辉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心里一边对自己说,不,不能!一边把龙泉剑取下,走到嵇总前面,双手递给他。他的脑门上,沁出一层汗水。

  “嵇总,这只是一把塑料剑,软软的,是扮cosplay用的道具……”颜崇辉说,“上次我和莫莫她们……”

  嵇总接过龙泉剑,目光缓缓地扫过会客厅,停留在狐小青身上。

  狐小青脑子里想着狐姥姥的锦囊,但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叉子,正探进自己的脑袋里,要把她所想到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叉出去。叉子的主人,就是嵇总。这把叉子,形状很像一只兔子的爪子,上面甚至还有雪白、柔软的兔子绒毛。狐小青努力抗拒着,但那股力量很强大,似乎还有来自更强大的力量,在源源不断涌来。狐小青完全抵挡不住,她丧失了自己的控制能力。

  嵇总点点头,似乎在跟狐小青传达什么隐蔽的信息。

  嵇总右手举起剑鞘,左手握紧剑把,摆出一个京剧造型。吵闹声突然水一样落下去,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正在咀嚼的人也停住了嘴巴,不发出任何声响。有些人在彼此互相睇视,不知道发生什么,有想彼此探听。

  狐小青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脚步。

  “狐小姐!”嵇总突然说,“大变狐狸这个魔术必须与你合作,能赏脸吗?”

  狐小青看着嵇总,迟疑着没应声。

  狐小青突然想到了一切,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居然是嵇总。

  嵇总手握龙泉剑,是她三千年修行中最可怕的障碍。

  狐姥姥在这里就好了,她智慧超群,法力通天,一定能看透嵇总,一定知道嵇总到底是谁,代表什么力量。但自己的命运,只能她自己来把握。命中注定的劫数,需要她和颜崇辉一起迎面走过去,而让一切迎刃而解。

  窗外起了闪电,雷声随后远远地传来。

  “怎么下打起雷来了?天气预报里没有啊?”有人嘀咕。

  “这个时代谁还相信天气预报?”有人说。

  “不对啊,手机里的天气预报一向还是挺准的……”

  狐小青被这突然的雷声震慑了:即使逃脱嵇总的控制,也不可能离开房间逃到室外。那些等待已久的雷电,正在这城市的上空奔驰,让地上的生灵,显得更加卑微,包括修炼了三千年的狐小青。即便修炼了三万年的狐姥姥,也不能抵挡雷电的攻击,只能躲在洞穴里避难。而仅有三千年修炼的狐小青,道行实在太浅了。

  雷电彻天动地,势不可挡。它在几万年前狐姥姥的夜晚也同样响起过,并把一只长臂猿烧成了黑炭。高达千万伏的闪电,在原野上、在城市上空奔驰,伴随着吓人的雷声阵阵轰响,万事万物都匍匐在这种可怕的威力之下。

  “雷阵雨而已,我们的魔术表演完,就会过去。”嵇总说,“狐小姐肯赏脸帮忙,简直太感谢了。我们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不把你变成狐狸,你就会把我变成兔子。”

  他的话博得了一阵喝彩。

  芊芊带头鼓掌,莫莫和家齐也没心没肺地边鼓掌,边起哄。

  狐小青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画面中间,狐姥姥温和的毛脸关切地看着她,似乎在说:你一定能熬过去的。狐姥姥还给出了一个暗示:广陵散。

  一阵音乐在遥远处响起,悠扬而古老。

  “音响师,请放一下《广陵散》好么?”嵇总向墙角发问。

  墙角传来懒洋洋的应答:“我找找,这个不一定有……奇怪了,还真有。”

  “必须的!”嵇总模仿赵本山的口吻说,他居然有这么高超的表演天赋,让人不得不叹服。

  大家又一阵哄堂大笑。

  嵇总渲染气氛的能力越来越精妙了,他似乎也在拿捏着人们的情绪。狐小青感到如千斤之重压,正无形地从高空压向自己。

  嵇总以迅雷之势拔出龙泉剑。

  人们没有听到宝剑拔出时发出的金属声,只看见嵇总夸张的动作。

  莫莫附在家齐耳朵边说,没看出来,咱们嵇总还很有表演天分呢。

  拔出剑在手,那把塑料软剑并没有锐利地挺着,而是颤悠悠地晃动,看起来很滑稽。

  “嵇总,看到没有?软的!嘿嘿!”莫莫说,“上次我和阿辉去cosplay,他还用剑刺了我的胸……”

  “啊?”家齐说,“阿辉这么流氓啊?”

  嵇总微笑地接着莫莫的话头说,“亲爱的莫莫小姐,你愿意我把你变成一只小狐狸吗?”

  有人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我愿意……”莫莫故意嗲声嗲气地说。

  “莫莫你怎么瞎搞八搞的?”家齐急了。

  “把我变成狐狸精也不错啊,家齐你想想狐狸精多有魅力!”莫莫故意用电视剧里的口气说,“官人,你来嘛,你来嘛……”

  气氛达到了高潮,人们都很兴奋。

  “狐小姐,表演开始了。”嵇总两眼钉住狐小青,“你只要面对着我,什么也不用做。你知道,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什么也不用想,你想到什么我都知道……我将会让你现出原形,露出狐狸尾巴……”

  他的话像咒语一般强大有力,狐小青几乎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嵇总伸出右手殷勤地搭了一下狐小青的手。他的眼神显示着,这似乎不是一只人类的手,而是一个狐狸的爪子。那么精致,那么美好,用利剑切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他微微一笑,轻轻地说:“还记得一千七百五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吗?”

  “你的夜晚,还是我的夜晚?”狐小青问。

  “我们共同的夜晚——那个夜晚其实是白天,嵇叔夜先生临刑抚琴,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嵇总对狐小青微微一笑,似乎两人早就心有灵犀。

  狐小青心里一震:“你是……”

  “我正是……”嵇总点头叹息,“你相信命运吗?”

  狐小青脸色刷白。情急之下,她两眼求助地向颜崇辉望去。

  “难道他是你命中救星?”嵇总说,“这是谁给你作的预言?太荒唐了!天狼星上千员工,你找得到比他更笨的男人吗?”

  “他不笨,他只是很善良,他肯定能救我。”狐小青说。

  “他知道你是谁,会亲自拔剑刺向你的身体……”嵇总说,“我已经让他知道了,我在他的脑袋里植入了这个声音……”

  芊芊说:“喂嵇总、狐小青,你们在说什么呢?”

  “我们在一起回忆一千七百五十年前的夜晚……”嵇总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想到两千年后,我们又见面了……”

  “太棒了!”芊芊使劲鼓掌,“嵇总,您太有才了!简直可以去横店当专业业余演员了。”

  颜崇辉吃惊地看着这个场面,意识到了其中的荒谬之处。

  他不由自主地在期待那个声音的出现,但什么也没有出现,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这让他感到很慌张。

  其他人感受不到微妙的气氛,但颜崇辉感觉得到一股新的力量驱使着自己,好像是小潘在什么地方对他说话。他一时慌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好在他还记得狐小青的叮嘱,回转身去房间里,要找狐小青的包。

  颜崇辉推开门,一眼看见小潘坐在卧榻上。

十四

小潘叹道:“你总算来了。”

  颜崇辉一时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看到狐小青的包就在小潘旁边,但又不敢贸然靠近。

  “真很难想象,救狐小青的人会是你。”小潘叹道,“可是你知道怎么去救狐小青吗?首先是,你愿意拼命吗?”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喝彩声。

  “得罪了,过会儿给你解释……”颜崇辉说,“嵇总正在、正在挥舞着龙泉剑,要把狐小青变成狐狸,我得赶紧找她的锦囊。”

  小潘拿着狐小青的包站起来,“你知道锦囊长怎么样吗?”

  颜崇辉说:“我不知道。大概是诸葛亮给赵云写的那样……依计行事?”

  小潘说:“你是《三国演义》看多了。……不过我也不知道这锦囊里有什么,赶紧找到打开来看一看?”

  颜崇辉突然醒悟过来:“小潘,你,怎么知道的?”

  小潘说:“我是青青的死党,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同班了。……怎么可能是你?狐姥姥到底怎么算的?她不懂高等数学,也不懂电脑操作,什么时代了还靠掐指头,这怎么掐得准?差一个小数点,就是谬以千里。”

  狐小青惊叫了一声。

  小潘拿着包赶出去。

  颜崇辉紧跟着出了房间,看见嵇总左手举着剑,剑尖在三米开外遥遥地指着狐小青。狐小青右手上托着的一只大苹果,正像春蚕吐丝一样,缓缓地脱皮。在剑尖前,狐小青一动不动,似乎动弹不得,又似乎在等待。

  嵇总两眼盯着狐小青,不无得意地缓缓说:“这招叫做千丝万缕!脱兔剑法第三招。”

  围观的人们禁不住地鼓掌。芊芊说:“嵇总的魔术太厉害了,一点破绽都没有。”

  “这不是魔术,而是法术。”嵇总说。

  连芊芊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亲手挑选这只苹果,放在狐小青的右手上时是完好无损的。但嵇总挥舞着那把塑料剑,嘴里念念有词,对着狐小青轻轻地挥几下,苹果就被削皮了,像蚕丝那么细小。这只苹果像被施了魔法,变成一只正在吐丝的春蚕。

  狐小青脸色刷白,但眼睛也死死地盯着嵇总。

  颜崇辉悄声说:“快,找锦囊。”

  小潘打开包,颜崇辉一看就傻眼了。包里塞满了各种东西,可以说乱七八糟,也可以说琳琅满目。很难相信女孩子的包里竟会装了这么多东西,除了各种用具,还有大白兔奶糖和巧克力。

  “你知道锦囊长什么样子吗?”小潘问,“青青之前有没有给你看过?”

  颜崇辉一下子愣住了。他脑子里还是《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交给赵云一个袋子的想象,听小潘这么一问,忽然觉得锦囊只是一种说法。现代社会哪里还需要锦囊?比如,诸葛亮发给赵云三条短信,每一条都在恰当时间、恰当地点提醒赵云应该怎么做,比锦囊好使多了。这么一想,他脑袋开始冒汗,“嵇总那把塑料剑,真的会伤害狐小青吗?”

  “你说呢?剑是你弄来的,你应该清楚。”小潘说。

  “那只是一把塑料剑,还是软塑料。上次莫莫带我参加cosplay,我们试过。”颜崇辉说,“我刺了莫莫好几下,剑身软软的,像根油条。呵呵。”

  “别说一根油条,一棵茅草都能伤人。”小潘冷冷地问, “你知道嵇总是谁?狐小青是谁?”

  “嵇总不知道,狐小青说她不是人……”颜崇辉说。

  小潘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不科学?……知道我是谁吗?”

  颜崇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挣扎着说:“你是小潘、潘……”

  “你们人类的目光超不过一百年。”小潘叹道,“但是不用一百年,人类就可以把这个世界糟蹋得面目全非了,甚至可以用核武器毁灭地球二十遍了。但你们仍然喜欢说,这不科学!青青不是依靠科学出现的,我也不是……”

  颜崇辉手僵住了,不由自主地把包递给小潘。小潘打开包,拿起里面的东西就往外扔。

  莫莫和家齐也围拢过来,惊奇地看着小潘。莫莫说:“小潘你怎么才来?”

  “我搬救兵去了。”小潘淡淡地说,“你们人类大概也听不明白。”

  “什么人类不人类的。小潘你看嵇总,他的魔术太厉害了。他还说要把狐小青变成狐狸。”

  小潘说:“他那不是魔术,而是法术。”她接着转向颜崇辉,“你快去看能不能拉开青青,快点!”

  颜崇辉迟疑了一下。

  “再不去就晚了!”小潘说,“你随便给青青找个什么挡一下,她修炼了三千年,总不能让一只兔子弄得毫无还手之力吧。鸡毛掸子也行!”

  颜崇辉吃了一惊,心想哪里有鸡毛掸子呢,塑料扫帚倒是有一把。他看见嵇总已经开始旋转起了塑料剑,嘴里念念有词。而狐小青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抱着双臂,看着嵇总,仍然在微笑着。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控制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颜崇辉想无论如何也要打破这个僵局。

  颜崇辉手执扫把,嘴里说让让,赶快往里挤:“嵇总,换我来帮你演魔术吧。”

  正在旋转着剑的嵇总愣了一下,“阿辉,你这个臭小子!”他突然加快旋转,冷斥一声“变!”一道闪电突然从剑尖里飘出来,直扑狐小青。

  慌乱之下,颜崇辉挥舞扫帚乱搅起来。

  闪电接触扫帚,刺啦一生乱响,颜崇辉脑袋朝下、两脚朝上地飘起来。

  另一道闪电又飘过来,直扑狐小青。

  狐小青也使出一个怪异的动作,跳起来飘在空中,夺过颜崇辉手上的扫帚,呵斥一声:变。那扫帚变成一条小青龙,张开大嘴,弹着身体冲向嵇总,一口咬住嵇总手上的塑料剑。这是一条贪婪的小青龙,它动作极其凶猛,连咬带嚼,不几下就把嵇总的塑料剑吃掉了。小青龙停在空中,弯曲的身体不断扭动,并且越来越猛烈。突然一声巨响,小青龙被一道光劈成两半,那把从小青龙肚皮里出来的塑料剑悬在半空中,剑尖真正地对着狐小青。

  众人一阵惊呼。

  狐小青转身就往窗外飘去。一道闪电自房顶击下,狐小青停在窗边,落在地上。

  颜崇辉赶紧奔过去。他抱起狐小青,发现她的胳膊像大理石般坚硬。一股彻骨寒气从狐小青的皮肤上透出来,颜崇辉的手瞬间麻木。狐小青眼里有泪光,“阿辉,你也救不了我……人类真是……”

  “太精彩了!”芊芊突然鼓起掌来,“你们演技一流,完全可以上‘非诚勿扰’。”

  其他人不明就里,也都噼里啪啦地鼓掌。

  恍惚间,颜崇辉看到狐小青的脸上生出一层淡淡的绒毛,在房间里的柔光中,显得怪异而光辉。那种带着柔弱、无奈、绝望的美丽,让颜崇辉心里生出一种特殊的好感。虽然她不是人类,但人类又怎么能跟她比呢?

  正在这时,嵇总挥舞着塑料剑,飘在空中,似一股风般吹过来。那种无比巨大的力量,彻底笼罩了颜崇辉和狐小青,似乎是一颗彗星坚决地飘向地球。

  颜崇辉一挺身挡在狐小青面前,轻微的冰凉从胸口传遍身体,极速地向背心奔去。

  颜崇辉感到好笑:上次玩cosplay时,他用这把塑料剑在莫莫身上刺了好几下,剑尖一碰上莫莫的身体,就软了。

  就在这时,他瞥见空中飞来一只绣花袋子,家齐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阿辉,锦囊!”

  颜崇辉身上插着一把塑料龙泉剑,他对这种想象表示很不可思议,起码是不科学。

  他似乎浑然不觉,两手还在挥舞着要接那个锦囊。嵇总落在地上,拔出穿透颜崇辉身体的剑轻轻一挑,锦囊裂成了两半。一粒豌豆大小的东西落下来,在地板上弹起,往前跳了几下。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事情过去很久,人们都不敢相信,所以也就怀疑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嵇总往前一跳一冲,张开嘴巴,伸出舌头一舔,就把这粒豆子吃进嘴里。

  Jelly Belly!芊芊叫道,她知道,嵇总最爱吃糖豆了。

  嵇总就地一滚,变成了一个小牛般大的灰兔子。

  会客厅一片沉寂。

  狐小青的脚下躺着颜崇辉,这个倒霉蛋被一把油条般柔软的塑料剑刺了一个透心凉,但这是不可能的,也很不科学。

十五

很难想象,天狼星这么大的公司,说倒就倒了。

  传闻说,天狼星董事长嵇海亮涉嫌组织非法集资案,已经被司法机关带走,立案调查。天狼星公司资金链断裂了,面临被解散的困窘。

  周四晚上,漫长的秋天来到了末尾。

  小潘、芊芊、莫莫和家齐一起到徐汇街道医院,打算把颜崇辉领出来带回家。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颜崇辉这个倒霉蛋是在汾阳路、太原路口的普希金铜像下傻乎乎地看着那个俄国大诗人的冷漠表情时,被自天而降的一只鸟蛋砸晕了。有人叫来救护车把他到医院,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通,X光、B超等各种大小型机器全上,得出结论是:轻微脑震荡。

  所以,他之前嘴里说的那些怪话,例如家里来了个狐狸精啦、例如嵇总是只大兔子啦,等等等,都找到了合理解释。如颜崇辉喜欢说的那样,这不科学。

  颜崇辉看见小潘和莫莫等人,感到一阵不好意思,羞愧的电流从脚后跟沿着大腿、腰椎一直传播到脑袋,通过神经中枢不断地传递这种羞愧的信息。

  “阿辉你知道吗?嵇总被双规了!”刚进门,莫莫就大惊小怪地嚷起来。病房里的其他几位病友都支起了耳朵。

  “什么双规嘛。”家齐说,“双规是针对党内干部的,嵇总这样的不法商人是依法逮捕。”

  “那天狼星怎么办?解散吗?”颜崇辉惆怅地说。

  “阿辉,我们是来接你出院。”小潘说,“出院手续我们都帮你办好了,医生说你一切正常,什么问题也没有。”

  “你啥毛病也没有,就是脑筋搭错特了。”芊芊说。

  颜崇辉尴尬地看看芊芊,决定避其锋芒。

  他还真有很多疑问,想私下向小潘讨教。

  在接风聚会时,同事们都聊起一旦天狼星解散该怎么办的问题,小潘沉着地说:“天狼星不会解散的……”

  “听这口气,好像你是老总似的。”芊芊说。

  “我确实是。”小潘悠悠地说,“嵇海亮不过是摆在桌子上的一个雕像而已。”

  加上颜崇辉,总共四双眼睛一起扫向小潘,小潘不为所动,“你们中谁如果不想干了,完全可以辞职,我会让财务科支付三个月的薪水。”

  “不不不,潘总,我跟你干!”家齐眼疾嘴快,立即谄媚地说。

  “我也跟你干!”莫莫和芊芊基本上是异口同声,脸上也都一副低眉顺目的表情。

  只有颜崇辉仍然呆呆的,似乎反应不过来。

  “阿辉,”小潘说,“你救了狐小青,她很感谢你。”

  “狐小青?”阿辉疑惑地看着小潘。

  “潘总,阿辉得过脑震荡,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芊芊提醒说。

  “什么狐啊青啊的,莫名其妙。”家齐说,“我提议,咱们干一个!”

  小潘端起面前的鲜榨猕猴桃汁,轻轻抿了一口。

  回去的路上,莫莫挽着家齐,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颜崇辉仍然是眼睛迷惘,傻傻的,两眼不停地望着天空,似乎随时提防着天上会掉下一颗鸟蛋。

  芊芊跟在小潘旁边,她们俩是人所共知的死党。

  “潘美人,阿辉的记忆被修改过了,会有后遗症吗?”芊芊很轻地说。

  小潘想起来,在那个晚上的混乱之后,她和狐小青加上芊芊,为收拾残局真是好一通忙。几十个人的记忆要一个一个修改,变成了兔子的嵇海亮已脱出苦海,要帮他变回人形。

  狐姥姥说,一千七百五十年前,嵇海亮是嵇叔夜家的一只兔子,它聪慧敏感,极有智慧。嵇叔夜那时决意远离仕宦,而沉迷于长生之道,与友人孙登、王烈等人探讨神仙术,炼丹术。兔子在旁边细听,渐渐开悟。在嵇叔夜遭到钟会谗言陷害,被司马昭下令处死的那天,兔子非常悲伤,它知道嵇叔夜与孙登一起耗费十年时间在终南山炼制长生金丹,但不知道金丹藏在那里。它这时已经小有道术,决定冒个险,提前一天夜里去洛阳东市外的废墟里藏着,希望能从嵇叔夜那里得到暗示。它亲眼目睹、亲耳聆听嵇叔夜当街弹奏《广陵散》……兔子原来非常悲伤,聆听这曲《广陵散》后心里充满喜悦。它知道这是嵇叔夜给自己弹奏的仙曲,其中充满了教诲,为自己去躁性,而让自己突然领悟到了宇宙万物的奥妙。嵇叔夜修炼有日,早已打算蜕去沉重的肉身了,这次,他只不过顺便借刽子手之力而已。

  兔子返回嵇叔夜的居所,找到了嵇叔夜留给它的两粒金丹。

  它正在喜悦中,狐小青突然蹦出来,扑向兔子。

  兔子在紧急逃跑中,把其中一粒仙丹遗失了。那时狐小青已经斋戒了,不再吃兔子了,但她太淘气,想捉弄兔子,却不知道兔子拥有两粒金丹。

  兔子钻进洞里,逃脱狐小青的戏弄之后,服食了一粒金丹,遁入终南山,修炼了一千多年,这才摆脱苦厄,修得人形,给自己取名嵇海亮。但因为缺少另外一粒金丹,它一直无法摆脱内火焦炼的苦厄,而每隔六十年,都要遭到真火锻炼,面临生死关头。所以他对狐小青充满仇恨,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但以他的修行,还不能直接与狐小青对决,只能等待时机。这次,终于等到了狐小青的渡劫之刻,狐小青只能等待颜崇辉的救助,而无法施展法术,更无法逃出门去而受天雷谴杀。

  在那千钧一发时刻,颜崇辉替狐小青挡了嵇海亮绝杀的一剑。

  狐小青本以为自己的渡劫时刻跟前辈一样,是要找个有勇气的世间凡人来帮自己挡天雷,没想到却是要挡住兔子的凌厉一剑。

  此刻,家齐正附在颜崇辉的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颜崇辉被这句话打动,就像线头被激烈扯动的纺锤一样,忍俊不禁。

  芊芊和小潘向道路尽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齐膝碎花小裙的、明眸善睐的女孩,正在一颗梧桐树下,对着颜崇辉不断地看。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颜崇辉叫了一声。

  一片书本大的梧桐树叶,从高高的街道上空猝不及防地砸下来,直接落在颜崇辉的脑门上。女孩伸手捂嘴,似乎被这个事故吓了一跳。

  颜崇辉脚下踉跄,倒在地上。

十六

家齐和莫莫一直在起哄,非要阿辉和连清川来个当众热吻。

  家齐喝多了,嘴里不清不楚。随着与莫莫关系的深入,他胆子也大了。家齐抱住莫莫,深深地亲了一口,说:“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连清川微微一笑,看看坐在边上的小潘和芊芊。

  狐小青欠了颜崇辉五十年,只是变了另外一个模样,一个叫做连清川的女孩子。她是颜崇辉的小学同学,上中学之后就失去联系了。世间真的是有那么巧,就在那个街头,她路过桃江路口,正在等待绿灯亮起好过马路,忽然看见了颜崇辉的熟悉身影。她想起了什么,很想叫一声。

  这时,急急忙忙过马路的颜崇辉被天上飘过来的一片梧桐树叶子砸晕了。

  “一片梧桐树叶子怎么可能把我砸晕呢?这不科学。”颜崇辉强调说,“那天我刚刚出院,身体虚弱,秋老虎天气又热,所以晕倒了。”

  “好吧。”连清川说。

  他们愉快地生活在一起,一直到很老,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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