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幽灵
索 耳
老詹是在足球场认识的瓦沈建。老詹不踢球,他不会踢,所以每次都在一旁观看。有一次球恰好从他微秃的头顶飞过,气流将他枯草似的头发带起了嚓嚓的声响,球体划过一道弧线后扎进他身后的泥地里。过了几秒老詹才反应过来。他看到有个人走过来朝他招呼:嗨,老兄,帮我捡一下。老詹觉得不应该自己去捡这个球,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把球捡了回来。他把球交到那人手里,说了一句:好脚法。确实是很棒的一脚,只可惜射偏了。那人仿佛感到有些惭愧,接到球后没打好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老詹这时又说:球有点臭。那人听完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接着他皱起了眉头。
实际上他患有相当严重的嗅觉失灵(当然这点老詹是后来知道的)。不管是榴莲、水杨酸还是腐烂的鱼尸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影响。他闻不到任何气味,没错,但是他还是皱起了眉头。他像是有洁癖。他继续回去踢球,但好像热情已经消退了,没过多久他就主动请求了暂停,把自己换下场去。接着他就跟老詹在场边聊了起来。他自我介绍说他叫瓦沈建。瓦是个很古怪的姓。起初老詹以为他叫沈建,“瓦”可能是某种方言的自称。很快瓦沈建就纠正了老詹的错误,而且他说他不喜欢别人用那种只叫名不带姓的方式称呼他。通常来说这是一种比较亲热的方式。老詹心想:他是想断绝深交的可能性么。不过瓦沈建给他感觉很平易近人的样子。刚才的念头一闪就消失了。老詹不是那种愿意跟大多数人交往的人,他觉得瓦沈建也是。因此他们觉得彼此很投缘。他们觉得以后还会经常见面的嘛,所以就没交换联系方式。老詹每天傍晚都来看球,瓦沈建每天傍晚踢球,其实老早就有印象了(就是不知道对方姓名而已)。老詹知道瓦沈建踢的是左边锋,左脚比右脚的劲力足足大了一倍不止。
第二天傍晚踢完球后他们一块吃了个饭。在那种路边的大排档吃的。他们点了牛肉烧鱼泡、红烧带鱼和蒸鱼块。都是鱼,他们都喜欢吃鱼。他们都不能喝酒,老詹是酒精过敏,瓦沈建则是身体某个部位的慢性炎症。那时候瓦沈建已经很饿了,狼吞虎咽,不断把鱼刺吐在桌子上。不过他能兼顾与老詹的谈话。当谈起他感兴趣的话题时他说话像射门一样迅疾。除了足球,瓦沈建还热衷于另外三项运动:排球、游泳和保龄球。除了保龄球外老詹都感兴趣。他不喜欢保龄球的原因跟他的职业有关。他的职业是清洁工,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到公司里去打扫卫生,努力做到一尘不染。偶尔(其实差不多是每周)公司里开狂欢聚会,现场像是屠宰场,椅子如同被切下来的残肢到处乱飞。老詹会负责收拾场面,像是按下电子产品里的复位键一样把一切平整归零。他不喜欢保龄球,就是因为他不喜欢看到那些像花瓶的东西被击倒,而且,混乱不堪。这算是强迫症吧,他觉得,反正就是想维护那种完整、齐全、统一的和谐性。不过瓦沈建是从另一方面理解的,他说,为什么不能看作是打破规则的有力一击呢。保龄球的趣味就在于此嘛。抬臂,瞄准,运力一掷,表面上看起来和谐一致的瓶子,啵的一声毁于一瞬。单纯来说就有种快感。在感官上。
瓦沈建的工作是装修,虽然也不是那么的高尚,但至少比老詹好。不过他的收入并不固定。那家是小公司,运气好的话一个月能接四五笔订单,更多的情况是赋闲在家里,经常早上睡到十点才起床。瓦沈建没去再找别的零工,当然,他能养活自己,然后就到此为止了。单着身(这是肯定的,没钱泡妞),交着房租,手机卡和储蓄卡到了月底时余额为零,此外再加上一点:疾病缠身。然而瓦沈建依旧热爱着生活。从他的叙述里老詹能感觉到,他的工作似乎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工作了。他一面喝着鱼汤,一面吐着烟圈,眼睛里露出自信而兴奋的光芒。他随口聊起一件跟工作有关的事:上个月的一天中午,他临时接到公司的电话让他去某个地址接生意。地址是某个小区的公寓楼第五层靠东的人家。给他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个子高,极瘦,像个吸毒犯。那人戴着一条金手链,手臂挥动时候会“仓仓”地响(他留意到这个是因为他也有过一条,不过后来失窃了)。中年男子请他进去,给他泡茶,问他喜欢普洱还是毛尖。他摆摆手说不用了,问是哪里需要装修。实际上他的感觉是哪里都需要装修一遍。墙很脏,像是被刻意涂鸦过,天花板还漏水;地板的瓷砖肿胀凸出一大片,碎裂,磨得光亮,反射的阳光很刺眼。中年男子把他带到里面的卧室,指着那块门板说,麻烦帮我换一块门板。瓦沈建掏出本子记下来,然后问还有吗。中年男子又指着门板上端的墙壁:太低了,老是碰到头,可以弄高点吗?瓦沈建目测了一下那里的高度,觉得这人话里有些夸张的成分。虽然开的门是矮了点,但他觉得还不至于到碰到头的程度。于是他回答:对不起啊,这个我们做不到。这个他是真做不到。公司没提供这样的业务。这时他已经不知不觉身体跨进了卧室,他的头转向里侧的时候注意到躺在床上的某个东西使他吓了一大跳。准确说那不是什么东西,他一开始以为是,但马上意识到错了。房间里的光线不怎么样。他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有着一头乱糟糟短发的中年妇女,此时正一脸厌烦地瞪着他,就像是瞧着一件被舍弃的旧货。他心里已经开始发毛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戳破了某种秘密的防护罩。那女人突然开口说: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把他请到咱家里来?听口气她是向着中年男子说的,她的嗓音极其沙哑难听。中年男子用温柔的语气回答:他是装修公司的,我请他来帮忙改造一下咱的卧室呀。你不是老嫌这房间又老土又潮湿,光线不好又不通风吗?女人听完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蹦出一句:你早就该那样做了。之后她没再说什么,但无声处所泄露出来的某种情感更令瓦沈建感到吃惊。他在中年男子的陪同下,在房间里逛了一圈,听着中年男子的装修要求和其他的一些汇报,可是其实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在想着刚才那个女人。他正在想的那个女人就在这里,跟他同一个房间,像个旁观者那样留意着他。她像是生了什么样的病。他想,她或许这辈子都不能从床上下来了。他突然对她要求改装房间的目的产生了质疑:她真的只是对房间不满?还是(更重要的是)为了测试丈夫对她是否还存有一点爱意?
那天老詹没听完后来的部分,原因是他神经兮兮的女朋友打电话过来,催他到她宿舍去灭掉一只蟑螂。他借口上厕所,趁机付了账,然后回来跟瓦沈建说明情况。瓦沈建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的,像是灌了几瓶酒精。两人离开饭店,走到大街边拦车。这期间老詹说了一句:下次接着讲。瓦沈建听完看了老詹一眼,眼神里仿佛在说:你以为我在讲故事?才不是。老詹知道瓦沈建讲的不是故事,可他总觉得瓦沈建有种讲故事的神秘天分。这种能力是一把双刃剑。它能让讲述充满魔力,同时,也能杀死老实人。
晚上老詹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手脚缠着一种红色的胶布,韧性很强,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周围冷冷清清,一种慌乱感像是攥住了心脏上的一根汗毛往外拽。不过他能确知的一点是,他此刻所处是一间窄小的房间里面。而且,房间并不密闭。过了一会(他的眼睛仿佛要适应一种程度的光线),他才注意到他面前大约两三米的地方就有一道门。门前有一道绿油油的布帘,看上去像是有一厘米那么厚,又像一张纸那么薄。月光能穿过布帘,并把它自身的形状投射在上面。应该是农历十二或者十三的月亮。门外偶尔传来几声杜鹃鸟的啼叫,清亮悦耳。他的听觉也像是渐渐恢复的样子。他还能听到房间内有女人的咳嗽声。他想,好熟悉的场景啊。于是他使劲地回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四十年前吧,1973年还是1974年。他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夜晚。那天早上父亲被叫去谈话,直到很晚很晚都没有回来。有多晚老詹具体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那晚老詹和母亲一直在家里等啊等。老詹那时候又饿又困,可是母亲不让他上床。他强打精神,坐在一根光溜溜的长木凳上,凌晨湿冷的空气令他像只发抖的泥鳅。比她年幼五岁的妹妹已经睡熟了,之前因为没人哄她一直抽泣个不停。老娘真狠啊,他心里一边想,一边望着院子里亮堂堂的月光,可是老爹为什么还不回来?他在一种担惊受怕的状态下度过了人生里的第一个不眠之夜。他全都想起来了。那一晚就是这样的场景。唯一的不同,就是现在自己被绑在一张靠背椅上。一种慌乱感渐渐侵入他的身体。他又试着挣扎了几下,结果仍是毫无起色。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一下一下的,是高跟鞋撞击地板的声音。是一个女人,她在往这边走近,到他跟前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他女朋友。他叫了一声,莉莉。她没答应,绕到他背面去,用手扶住椅背,轻轻一推。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像坐在轮椅上的病人那样移动了。莉莉推着他走,一直推一直推,但是什么话也不说。老詹坚持不懈地逗她张口。他这会儿心思全在她身上了,对周遭的一切全不理会。他跟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一口气连着说了十几个,可她脸上的表情动都不动一下。他愁眉苦脸的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他不知道莉莉要把他推到哪里。大概过了十分钟,莉莉突然停了下来,她走到他前面,回过头去看他,眼神里像是有话要说(你知道这里吗?)。老詹举目四顾,他认出来(也许是既定的信息烙印)这里是一间跳水馆。他对这里感到陌生,他没跳过水,没去过专业的场地,因而他不明白莉莉为何要带他来这里。莉莉!他又朝她叫了一声。这次她有所反应地再次回过头来,不过这次表情看上去好难过,仿佛被马蜂蜇了一针似的眼泪要跑出来。接着她的身影在一瞬间消失了。再接着老詹坐着的椅子又开始动了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是在一座十米高的跳水台上,他正在不断地向跳台的末端滑行。他没跳过水,他自然而然地觉得从这里坠下去结果必然是毁灭。三米,两米,一米。他因恐惧而大声尖叫。然而,与此同步地,底下传来的人们的一阵喧嚣马上把他的声音解剖掉了。
老詹在椅子到达跳台末端之前及时醒来,避免了坠落。那时候是凌晨五点十分,他觉得自己的睡意已经完全消除了。于是他走到阳台吸烟。吸到第三根的时候他觉得有必要给莉莉发条微信。他掏出手机,给女朋友发了一条:你好吗?想你。发完过了几秒他觉得自己像个傻逼,但是信息已经发出去了。他记得有一个信息撤回的功能,可是他忘了是怎么操作的。于是他上网查询了一下。同时他记起今天凌晨里有曼联的球赛,他也查了一下比分,0比1,输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随意地逛着各大网站,逐条点开新闻来看。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虹膜往往会过滤掉那些所谓的头条。相反,他所感兴趣的是这样的:
研究称女性更爱减肥但热度易退男性较能坚持
创业板再融资承销与主板一致做股市票估值合理
首位中国完成环球航海的女性粉红经济入侵中国
6岁儿子偷看父亲黄片被制止反问为何爸爸能看
6名男子用秘鲁币冒充欧元长途车上骗走万余元
浙江一对表兄妹结婚十余年离婚时被判婚姻无效
新中国影史第一吻女主角张瑜紧张得找不着嘴
他快速地逐条浏览着,直到一条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它的标题是这样的:《“文革”中的人口失踪学》,作者为77岁受害教师。人口失踪学。他脑海里回旋着这个词组,接着点开文章开始读下去。他大概花了四十分钟才把它读完。读完后他又回过头去,看一眼作者的名字,张兴城。77岁。人口失踪学。失踪。词语像锅里的豆那样在大脑里翻转。他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四十分钟持续不断的游泳那样气息急促。文章里将失踪现象归划为失踪者和失踪外部因素。失踪者因素包括了性别,年龄,身心健康程度,性格和社会家庭背景。类似于一份寻人启事,而且,代表着寻人启事的反面。老詹明白,这不是寻人启事,它不是为了找到谁,而是为什么而找。它本身成功避免了一个自相矛盾的情况:为了寻找那些不具寻获可能性的人。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睛。他在平整着自己呼吸的同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自己失踪了,周围会不会发生什么改变?莉莉也许会懊恼个一两天时间,因为到了晚上没人帮她打蟑螂了。不过她可以重新找一位。一位可以给她带来好运,能使她快乐、幸福,而且能娶她的男人。
这时手机嘟的一声,是莉莉对于之前那条微信的回复。他这才记起自己还没撤销掉前面发的微信。她回复说你有病啊,那么早就起来恶心人。他看了一下时间,早上七点半,看来已经过去了两个多钟头。他发信息问她今天有没有空。她说有啊。他提议一块出去玩。玩什么?她说,逛街,去游乐场,还是看电影?他想了想,逛街吧。莉莉说,不,看电影吧。我好久都没上过电影院了。他答应了她的要求。早上九点见,他跟她约好了时间。
结果他迟到了十分钟。他从公交上下来,一眼望去,便瞧见了莉莉站在电影院附近一家便利店前面嘟起了小嘴。他朝她走过去,脸上夹着笑容。Sorry啊,他说,堵车了。她瞪了他一眼,把手提包递给他。他默默地接过去,跟她并肩走在一起。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老詹努力搜刮着讨好人的词句,想逗她发笑,可是每当他讲出来时,词句一跟口唇脱离的刹那,它们便仿佛失却了其本身具有的热情。莉莉好像也有点心不在焉,用虚假的笑声予以回应。走了二十多米后老詹察觉出了不对劲。哪里出了问题,他想,可是在哪里呢?在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的过程中他们走过了一家超市、一家五金专卖店、一家沙县小吃、一家麦当劳分店、三家服饰专场(其中两家贴出了减价大甩卖的广告)和一家外观华丽的美容店,接着就到了电影院的售票窗前。看哪一部好呢?莉莉盯着上方显示出影片信息的屏幕。他站在她身后,从她脑后菱形分岔开的发辫(他这才留意到她的发型)向前望去,阅读到了屏幕上四部,不,至少五部影片的名字。他将其中两部挑选出来,其他全部排除。这两部的名字分别是:《欲望合唱团》和《世纪之光》。莉莉看向他,希望他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最后他选择了后者。
他们买好了票,距离放映还有十五分钟。他们利用这段时间在柜台前排队买爆米花和可乐。他们聊着天。
莉莉说:你今天早上是什么意思?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你发的那条微信。
哈哈(他僵硬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失眠中的恶作剧。
你失眠啦?活该啊。
他看到她眼里一种调笑的神色后开始后悔提起失眠的事情。是不是也应该把那个怪梦也告诉她?显然不会。对这种事情老詹内心有一套严格的审查机制。莉莉虽然是他女朋友,但跟他不同。她还很年轻,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比他小了二十岁。她生动,活泼,充满“孩子气”,跟他这种像刻在几百年的墙壁上的浮雕有着巨大差别。当初是老詹追的莉莉,可是他现在后悔了。一见钟情是他人性里最大也是最顽固的缺点。他记不清楚自己曾被多少个女人的气质所吸引,只是这一次,碰巧成功了而已。他们从初识到确立关系只用了两个星期和三顿饭。她让他感觉到她像一件褶皱的衬衣需要一只熟练的电熨斗。
电影准备放映前他们进场。莉莉掏出电影票寻找着座位,座位是老詹选择的,在最后一排的左侧。他们找到座位坐定后,老詹朝屏幕的方向瞟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内心平静下来。然后他转过头去,发觉莉莉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怎么啦,他说。莉莉说:每次看电影前你都有点不对劲。他说哪有啊。真的,她说,你看上去好像很紧张。他说:天气很热啊,你不觉得吗?他马上意识到电影院里有空调,于是补了一句:很闷,我的意思是,不透气。莉莉说:其实问题不在这。我还想问你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每次都把座位选在又靠后又偏僻的地方?他愣了一下,说:有这回事?每次?她说是的,每次。接着她从手提包里抽出几张旧的电影票,拿在手里翻查着。看吧,她眼睛里闪烁着调皮,分别读出上面的座位号:第十七排三十九号、第十七排四十号、第十八排四十号、第十八排四十一号、第十八排一号、第十八排二号、第十七排三十九号、第十七排三十八号、第十八排二号、第十八排一号……他默默地听了片刻,然后打断了她:够啦。他皱起了眉头说:别这么孩子气好不好?他有意加重的语气使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愣住了,过一会才冒出来一句:我想多了解你一点嘛。她委屈得连说话尾音都变了。老詹开始为自己刚才的态度后悔,但他忍住不向她道歉。这时场内响起电影开播前的提示音,观众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屏幕上。会场内的噪音一时间下降了至少二十分贝。莉莉扭过头去,把电影票装回她的手提包里。老詹注意到了那几张电影票之间,电影票与皮革、皮革与手指之间摩擦所发出的声响。那像是草丛在抖动,他心里想,他回忆起了小时候打猎的情景。那时候可比现在安静得多。电影院里只是显示出了一种安静下去的趋势(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征兆)。他想象自己从父亲手中接过猎枪,低下身去,潜行在座位中间(半人高的草丛里),然后举枪,轻扣扳机,眼睛瞄准。影院里的七百五十四个座位(除了他和莉莉)都是自己的目标。数百个头颅(野兔)曝光在面前,每过一秒嘭的一声爆裂掉一个。
电影播放过程中老詹和莉莉没交谈过一句话。看起来他们就像被电影本身所吸引住了。他们的手指在抓爆米花的时候偶尔会接触,有两次老詹差点就想把莉莉的手抓住。影片名字《世纪之光》,故事情节具有强烈科幻性质。一个女宇航员在太空旅行的时候航天器出现了故障,掉落到一个荒岛般的星球上。这个星球上的文明刚刚起步,而且遭遇了最大的拦路虎—一种长着巨剑般的獠牙、头顶光秃坚硬、四肢着地的猛兽群体(这使老詹联想到哺乳动物繁盛之前的地球霸主恐龙)。女宇航员帮助这个星球上的智慧人种消灭了猛兽,巩固并发展他们的文明到达了封建时期。女宇航员被推举成为君主。然而由于她自身糟糕的统治才能,没过多久便遭到了叛变。反叛者将她擒住,并表达了要将她这个外星来客杀死的意愿。后来在朋友(人无论在何处都会有朋友)的帮助下,她顺利脱险并乘着当年的飞船回到了地球老家。这是一个老套且庸俗又闪闪发光的故事。老詹在看到最后几分钟的时候产生了一个思考:为什么主角设定是女性而非男性?老詹悄悄转过头去,观察着莉莉。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如果不是闹了不快,他们俩本可以边看边谈论。她或许会举一些富有主导力的女性角色的例子,比如厄里倪厄斯、莎乐美、六条御息所和潘金莲(出于报复她阴冷地举例),他予以反驳(他喜欢的女性其实是阿尔忒弥斯、宋美龄、苍井空或者李英爱),最后两人达成了一个类似太极圈的共识。不过这些至少今天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他和她就有点反常。他越想越觉得滑稽,同时非常的沮丧。她今天特意弄了一个发型,可他连一声赞美都没有。于是他感到了歉意,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直逼膀胱的紧迫感。
他凑近莉莉,说了一声:我上厕所一趟。她随即产生了一种紧张的神色,说:别。再等我一会啊,电影快完了。
他们走出电影院后一块吃了午餐,老詹请客。两人的食量比平时大了一倍以上,吃到最后莉莉显露出了刚见面时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她也许是困了,老詹想,因为我也困了。午饭后老詹把莉莉送回宿舍,她下午还有课。他们在楼下挥手告别,然后老詹转身回家。耗时是跨越两条斑马线的五分钟和公交车上面的四十五分钟。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睡午觉。老詹以为自己会梦见什么,结果没有。睡眠是纯洁的。将他惊醒的是手机的来电铃声,是瓦沈建的电话。他接了,模糊不清地问电话的另一端: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对方笑了一下回答:说起来真巧,今天我刚好去了你公司装修。老詹马上明白了,说:真是好巧。对方微微一笑,留出空白表示默许。接着他问老詹下午还来不来看球。老詹瞄了一眼挂钟,16点25分,于是他说:当然去啊,我每天都去。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瓦沈建说:你觉得我突然给你打电话有点怪?老詹回答:是吧,有点。瓦沈建说:今晚请你务必来一趟。他过分的强调令老詹感到有些好笑,于是老詹回应说:好哩好哩,我一定去。我去给你捡球。两人接着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老詹到达足球场的时候他们已经玩了有一会了,瓦沈建依旧踢的前锋,减少对抗、灵活跑位和负责射门。由于突如其来的口渴老詹在看球过程中吃了三个香草味的冰淇淋,但他依旧热得满头大汗。瓦沈建下场休息的片刻跟老詹打了招呼,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神采,让老詹联想到一个小女孩将要向他展示自己的涂鸦之作。踢完球后他们一块回家,准确地说,到瓦沈建的家去。瓦沈建主动提出的邀请,他住在一个用红墙、铁丝和泡沫包裹着的小区里,距离足球场并不远。他的宿舍楼的外表就像是一张蛇蜕,东西两侧被四株芒果树和一株金合欢困守着,他住在第五层,一个廉价的出租屋。他开了门让自己和老詹进去。这时两人相互闻见了对方酸臭浓烈的男人味。先洗个澡吧,瓦沈建说,你先洗,厕所在厨房后面。老詹按照瓦沈建说的进了厕所,他看到里面有一个淋浴头,没有肥皂(有沐浴露)。他把门从里面锁上后开始脱衣服。他不知道瓦沈建邀请他到家里来的目的,不是单纯的参观,瓦沈建也不是同性恋。他觉得瓦沈建不是。纯粹出于一种直觉。老詹洗完澡后瓦沈建接着进去洗,整个过程花了三十分钟左右。他们觉得对方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味道了。这时瓦沈建问老詹饿不饿。老詹摇了摇头,肚内尚未消化的冰淇淋使他产生了一种轻微的滞涨感。瓦沈建说多少都吃一点吧,接着他从冰箱里取出用保鲜袋裹着的冷冻鸡块,到厨房去用油锅炸开。老詹坐在脱了皮的沙发上思忖着瓦沈建这种不动声色、心怀鬼胎的殷勤。这时他四处游走的目光停留在茶几底下的几本旧书上。一共是四本,第一本是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第二本是《伊戈尔远征记》,第三本是一本俄文原著(他看不懂俄文),第四本则是线装的一册《昭明文选》。他将那册《文选》拿在手里翻了一遍,这是其中的第五十五卷,出版于1957年4月,光明出版社。过了一会瓦沈建把炸好的鸡块端过来,他看到了老詹手里的书,但他没说什么,把盘子递到老詹面前的茶几上。来,吃几块,他说。老詹指着那几本旧书,问:你的书?瓦沈建想了一下,回答说不是,我父亲的书。老詹说:都是古董啊,你父亲一定是个很有文化的老教授。瓦沈建纠正他说:不,他不老。他去世那会才三十七岁,一点也不老。瓦沈建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他是被人打死的。
老詹听完感觉像是心房里挨了一根刺,血液从小孔里激射而出灌满了全身。他沉默了数秒然后决定不再去触碰这个话题。他把手里的书放回原位,同时在忖度着该如何合适地处理这个冷场。面前摆着一个装有九只炸鸡块的大圆盘,不错的着眼点。于是他招呼瓦沈建,咱一起把它们干掉。他故作轻松地把刚才的话题推走了。瓦沈建弄的鸡块其实味道很不错,但老詹吃完第三个后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在一旁休息,并看着瓦沈建把剩下的吃完。瓦沈建吃完后把盘子端回厨房,收拾干净后走回到客厅。他这次的脚步忽然变得轻盈如燕。老詹意识到他终于要跟自己讲正经事了。果然,瓦沈建走到他跟前向他说:跟我来一趟,带你去见一个人。老詹迷迷糊糊地答应了,像是刚才的食物里藏有迷魂药。他跟着瓦沈建从大门出去,从扶梯顺下,走到第四层西侧的门前。瓦沈建先是用右手快速地敲了两下,接着又用左手拖慢了敲三下。过了片刻,门里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尖冷的女嗓从里面穿透出来:有什么事?瓦沈建:我带了一个伙计来,找你玩。门里面说:新朋友?瓦沈建:没错。让我进去吧。话音刚落那扇绿漆的不锈钢门咔擦一声开了一条缝。瓦沈建把门拉开,让两人进去。刚才说话的那位房主不知道哪里去了。瓦沈建朝屋内一指:她在里面。两人走进屋内的时候,果然看到她坐在一张雕着什么人的侧脸的什么动物毛皮的地毯上。室内光线不太好,但老詹一下子就被四周的摆设给吸引住了。客厅中间放着一张黄花梨的长椅,不是用来坐的,上面摆满了一些根雕、贝壳雕和一种用树枝相互黏合而成的艺术品;附近则主要是一个粉红色的地球仪,散落在地板上的书籍(同时散落的还有木屑、炭灰、纸屑跟类似雄黄的粉末),三到四张小木凳,鲁班尺,锤子钻子扳手锉刀台虎钳,装满了卷轴的大瓷罐,靠在墙上的锄头和镢头,圆规形的木条,长木条,圆木条,环形木条,勾玉形的木条,蛇形木条,乌比斯环形的木条,交叉的木条,以及其他不规则的木条;四面的墙上挂着描画了奇怪符号的帆布(他能看懂的只有乾坤二卦),层层叠叠,给人以密不透风之感。这时坐着的房主说了一声什么使老詹把注意力重新收回到她身上。你说什么?他刚没听清。房主说我问你贵姓。老詹说:姓詹。詹天佑的詹。房主说:你好啊,詹先生。老詹:你好。顿了一下他把目光投向瓦沈建。瓦沈建说:你叫她殷姑就好。然后两人一块坐在殷姑所坐的那块毛毯上。老詹感觉到殷姑的眼光一直往自己脸上瞧,同时他也看清了她的容貌:她有着一副巨大的腮骨以及坚毅的脸部线条,使她看起来像个变性人。她投射过来的目光忽冷忽热,像一盏不断变化的探照灯。她要求老詹把一只手伸出来,接着用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她的皮肤碰上去非常凉。过了五分钟左右,她把手指松开,说了一句:果然。
老詹不明白她指的什么。他问:什么果然?他看到瓦沈建在一旁笑了,好像出现了一个什么与他预想一致的结果。他觉得更糊涂了。殷姑慢慢地解释了一句:你果然是我们要找的人。老詹说:你们?要找的人?殷姑:我们负责找像你这样的人。老詹:我怎么啦?殷姑:你身上有一种死亡倾向。老詹:那是什么?殷姑:简单来说,就是你要死了。老詹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传闻,他反问一句:我快要死了?他看到殷姑和瓦沈建同时点着头,感觉整个人就像掉进了某个深窟里。他说:请问我是得了什么病吗?殷姑回答:也可以这么理解。她话锋一转:不过,说到底它也只是倾向而已;就是趋势,像水向低处流的那种东西。老詹:那我还有得救吗?殷姑微微一笑:当然可以,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找到你的嘛。你们?老詹再次提问了一遍(尽管已经差不多猜到了)。是的,我们,殷姑用手指了指自己和瓦沈建,解释说:就我和他,没有除此之外的第三个人了。我是大树,他是乌鸦,而你是幽灵。我们的任务就是挽救正在消亡的幽灵。
老詹想到了一点:幽灵也在寻求救护。他转过头去问瓦沈建:你什么时候察觉出我是你的目标?瓦沈建回答:大概是跟你聊了十来句之后吧。实话说,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乌鸦,我的反应很迟钝。可是你实在是太明显了。老詹:像我这样的,会是怎样死的?瓦沈建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幽灵大多数会选择自杀。老詹:你觉得我怎样才能避免死亡?瓦沈建没回答,他的眼光不知不觉地瞟向了内室。殷姑接口说:我负责你的治疗。不用担心。她尖细的嗓音此时变得如煦日般柔和。
老詹很快就接受了她的治疗方案。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块砧板上的猪肉,但他是心甘情愿那样做的。而且目前的情况令他失去了选择的余地。他跟着殷姑和瓦沈建走进了客厅后边的内室,内室隐藏在墙上那些帆布里面。是一个黑屋子,而且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瓦沈建把墙角的四个烛台点上,这时老詹才看清了屋内的景象,这里跟外边的大厅不同,徒然四壁,只有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殷姑示意老詹脱了鞋躺在床上。随即她从床底取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根根蚊须大小的银针。她安慰他放轻松,然后把六根针轻轻地扎在他的头颅上。扎好针后殷姑朝瓦沈建点了一下头,后者会意地将一块什么东西放进了烛台的焰火里,然后悄悄地走了出去。内室里只剩下了老詹和殷姑。这时殷姑对老詹说:好了,请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你在睡觉。老詹说:我会睡着吗?殷姑说:不会。我只是帮你达到一种介于清醒和睡梦之间的状态;你有自主意识,你可以思考,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不要忘了我们两者的角色。你要记住你是幽灵。
过一会老詹果然进入了他的角色,他记住了殷姑对他所下的定义。幽灵是一种介于人和鬼魂之间的角色形态。幽灵正在消亡。幽灵会选择自杀。他看到自己本来的形体归于虚无,最后成为一团外形类似水母的混沌。他看到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际,云彩浮游在霞色之上,偶尔一道流星划裂了具象的静谧。他看到四周的土地上开满了奇花异草,引蜂招蝶,而他走到的地方立即变得衰落腐败;只要他一离开,土地上的植被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他向前走去,走到一棵硕大无比的橡树下,他知道它就是殷姑。于是他开始跟殷姑对话:请你解释一下,什么是大树、乌鸦和幽灵。殷姑回答:大树就是神殿,是圣所,拉丁语叫nemus,凯尔特人的古语叫nemi,是大地之母供予子孙的栖息所。乌鸦是守夜人,巡逻者,是大树身边英勇的卫兵。幽灵代表着爱,也代表着恨,就像是尾巴上中了一箭,是人类走向死亡的过渡形态。老詹说:为什么认为我是幽灵?殷姑说:这个原因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老詹:我也不知道。殷姑说:不,你知道。它们在你记忆深处,只有你才能把它们挖出来。老詹:我需要怎么做?殷姑:开始回忆。我数一二三之后你开始讲述,我帮你把它们记录下来。一,二,三。
老詹说:我像是走在一条昏暗的巷子里。巷子很空,没什么东西,两边是茅草屋,还有底下的小水沟。
老詹说:我独自一人在走,背后好像有个小书包。四周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另外还有一种沙沙声,是正在飞奔着的蝗虫。
老詹说:走到半路,一条大黄狗从屋后钻了出来,亲热地朝我咧嘴吐舌头。我认出来它并不是我家的狗,它是东头梁二叔公家的,名字叫吉吉。他好像把我错认成了它的主人。一般来说狗不会认错主人,它一定是悲伤过度导致精神错乱了。我那时想啊,反正一样要被别人捉来吃掉,还不如用来填我的肚子,于是我装作亲热地摸了摸它的脖子。但是它马上警觉地跳到一边去。它向我展示了它的獠牙和利爪,警告我说要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它就立马杀了我。它说它昨天刚杀了一只猫和一个人。那人想用一只猫来引诱它,结果被它杀了,包括猫。我心里想:真是一条疯狗啊。
老詹说:这时我听见了什么声音。哔—哔—像是什么人在吹着口哨。
老詹说:过了五分钟左右,类似的口哨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我估摸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号。又过了五分钟,那些口哨声逐渐聚集在一起,变得更响了,同时响声继续移动着,他们正在向我走来。
老詹说:我站在路中间,我在等着他们走来。那条疯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一边等一边想:他们到底长个什么样子?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到底长啥样?我对他们外貌的期待超过了事件本身。
老詹说:可惜最后我也没能瞧清楚他们的样子。他们像一阵风从我身旁吹走了。我只知道他们大多数穿着很普通的衣服,有背心、汗衫,有工人服,有解放装,都是最广大的人民百姓。人民的罪犯在中间,上身赤裸,双手反绑在身后,被人流推着往前走。他看上去十分衰弱。他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好熟悉的眼神啊,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焦虑、困惑、激情、愤怒和喜悦的憧憬。我知道这就是充斥在这个次元里全部的情绪因子。人们陆陆续续地把我甩在后头。
老詹说:这时我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我多么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啊。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啊。最前排的一员(我脑海里响起了女朋友对我的大声指责:你为什么不坐在前排?你为什么不?)。我曾经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们如何把罪犯处死,然后宣布了人民的正义的胜利。我曾经为这一结果欢欣鼓舞,我为自己身处正义的先锋队伍里面而自豪。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失去了这样的权利。那之后我感到痛苦、彷徨、忌讳、敏感,我感觉自己孤独一人,再也长不大了。
老詹说:我再也长不大了。
老詹说: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我再也长不大了。
老詹说:我看到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逃离了山涧,炙热的火山熔岩在地下蠢蠢欲动,广袤的原野上野生牦牛用腿踢着冰块,一轮残月冷清清地挂在天空;我看到印度人越过了边境线,朝拉萨进发,独龙族人在脸部刺下了神秘的蝴蝶纹,还看到了流浪的僜人,猴子,野人,他们把鬼魂请来,又把鬼魂赶走,还有湘西的巫蛊,土家人亮开了嗓子在唱着梯玛歌;我看到了邓小平和他的夫人卓琳,他们一步步地走下飞机舷梯的情景。里根亲切地握着邓小平的手,他们一起向着摄像机挥手致意—
老詹说: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了。我再也长不大了。
老詹说:我再也长不大了。
这句话刚说完老詹突然就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就在最初的那个密闭内室里。四面的烛火已经灭了,伸手不见五指。殷姑还在原来的地方,她幽幽地叹口气,说:够了。你可以走了。
老詹将近夜里十一点才回到住处,他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在了床上。他一直睡到半夜里四点钟醒来,觉得肚子很难受,想吐。他挣扎着起来,走到阳台上,吹吹夜风,希望能令自己镇定一点。他没再抽烟。然而情况根本没有好转,他觉得腹痛越来越厉害了。他紧按住手腕上的内关,慢慢地蹲下身去,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实际上他在不断地喘气)。在他全部蹲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胃部一阵剧烈抽搐,像是按下针筒里面的活塞一样,里面的东西哇的一声被挤压出来。他吐完了一口又接着吐,直到吐完全部为止。他休息了片刻,看着地板上的那堆东西(同时也掺和了他的眼泪和鼻涕),像是褐色又像栗色,他觉得那是血。我吐了好多血,他想,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想到这里他又静静待了一会,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想起了电话,他把它从裤带里掏出来,给莉莉打电话。没想到一下子就接通了,莉莉在那头问他怎么了。他说你没睡?莉莉说:通宵赶个论文,你呢?老詹说:我病了,吐了好多血。莉莉吓了一跳:什么?真的?你在哪里?老詹撒谎说我在医院呢。莉莉说:哪家医院?我现在赶过去。老詹说:中心医院。
莉莉到达医院的时候老詹正坐在一根大柱子旁边,他比她早到了几分钟。莉莉看到他后就跑过来问,诊断结果怎么样。他摇了摇头,用手指着斜上方的夜空说:你看今晚的星辰多漂亮。她愣了一下:你说什么?老詹说:星星。难道你不知道星辰和星星的区别吗?莉莉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说:你是不是疯了?他摇着头:不,我没疯。我成了幽灵。我要死了。我好难受。这时莉莉突然伸出手,把他脸托住,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以为你可以欺负我。我不许你用这个来欺负我。说完她一下子甩开他的脸,接着迅速抓起他的手往后拉,他顿时被她带出了好几步。跟我走,她小声而有力地命令着。他像个孩子一样任由着母亲指令。莉莉将他领到了医生面前,令他坐下,此时医生露出了又惊奇又好笑的神色。医生仔细询问了老詹的症状,然后下了肠胃炎的结论,给他开了点滴。诊断完毕两人走到走廊上,片刻后有护士过来给老詹打针。吊完点滴需要三个小时以上。在等待的过程中两人随便聊了几句,莉莉绝口不提刚才的事情。她显然无法理解老詹之前的古怪言行,她想知道原因,但她很聪明,她很清楚现在不该谈论这个。不过她依然感到委屈和疑惑。她借口上个厕所,借机平复情绪,回来后坐在老詹旁边,没多久困意就侵袭了她。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同时坐在一旁的还有一位男人,高个,干瘦,也在挂着吊瓶。他一直不动声色,直到莉莉睡着后,他才转过头去跟老詹搭讪。你女朋友?他用眼光指了指莉莉。老詹点着头。女朋友真不错,他说,看上去好年轻啊。老詹从他眼神里看出了真诚的赞许,于是回答说:是啊,比我小着二十岁,还在读博士。那男人说:一开始我以为是女儿,可是瞧着又不像。老詹心想:算是吧,我是方块脸,她是瓜子脸。他忍不住朝莉莉看了一眼,觉得相貌上的差别更大了。这时那男人突然说:我有个老婆,是个越南人。老詹惊讶地等待着他说下去。不过她已经死了,他说,刚死,没几天,她一直有病。以前打仗的时候,你知道吧,越战那会,给炮弹弄伤了腰骨,后来发作起来整个人就瘫痪了,一直是我在照顾她。说到这里老詹突然想到了瓦沈建讲的故事,他朝那人手臂上一瞄,没发现金手链。不是那个人,应该没这么巧。但老詹又想到:也许为了给老婆办葬礼他把金手链卖了出去。他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人,越来越觉得这位就是瓦沈建跟他提过的那个中年男子。于是他试着问:你最近家里装修吗?那人愣了一下,奇怪地看着老詹,说:没有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老詹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有个兄弟……啊不,我自己,就是搞装修的。嗯,是这样的,上次我去一个哥们家里装修,那哥们跟你很像,我以为你就是他,是我认错人啦。那人说:原来如此,你是搞装修的。赚的多不多?老詹说:勉强能填饱肚子。那人说:我也是。不过我以前赚得多。在越南的时候,是个老板,开了几家公司。他又提起了越南。老詹敏锐地觉得,他是在向自己透露着什么信息。越南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在越南办过企业,还有三十多年前的对越战争,这里面一定有某种更内在的联系,可是这些跟自己有什么相关?老詹决定继续聊下去,他想知道答案。于是他向那男人问及了他的越南往事。那男人说:从哪儿开始说起?老詹说:你觉得怎么说合适就怎么说。那男人说:你挑一个吧。老詹说:那就说说你跟你老婆怎么认识的。
于是他说:我跟我老婆初次见面是在工厂里面。那时我有二十来岁吧,从我爸手里接过了一家面料加工厂。恰好她有个哥哥就在我的厂里工作。有一天她闹到工厂里来,责问说为什么没给他哥哥发工伤的福利金。她哥哥事实上只是砸伤了脚趾。后来我接见了她,她当时清丽的外表和泼辣的性格使我印象深刻。她胸前戴着一枚妇女联合会的标识,我指着它向她打趣:姑娘,你几岁啦?她瞪了我一眼说:老娘做了你姑奶奶啦。她讲的河内音听起来像黄莺儿在枝头啼叫。她那时跟大多数的越南人一样,对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企业家没多少好感。她冷冰冰地跟我聊了几句,然后我就让她带着钱回去了。以后她就常常来代替她哥哥来领薪金,我跟她就这样渐渐熟稔了。我开始约她出去玩,带她去电影院,那时候看电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还记得第一次带她去看的是一部法国片,名字叫什么血茉莉来的,她非常高兴。之后我们就正式交往,然后一年后结了婚。那段时间是我们之间最美好的记忆。可是没过多久就打起了仗,咱们的军队开过来越南的北部,没过多久,逃亡的政府回来,他们派人给我传话,要没收掉我的企业和资产。这是赤裸裸的迫害。而且城里的人们当时对华人极度地仇视,他们时不时地朝我们家里扔石块。我觉得在越南混不下去了,这时便开始考虑回国的事宜。我问我老婆说你跟不跟我走。她那时候爱我像鱼离不开水,想也不想就说:你走,我也走。于是我们就一块走了。最初我们到了香港,后来我们就搬到了这儿。
他说:我和她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妇,她爱我可能有几年吧,却恨了我三十年。她更恨的是自己。我们离开越南没多久,她就开始想家,想亲人,后悔当初跟我跑来中国,后悔跟我结婚。可是那时候她不能回去。我们经常吵架,也动手动脚,常常把几岁大的女儿吓哭。后来她终于能回去一趟,在越南待了一年多才回来。我都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抱着我和女儿痛哭,说不能抛下你们不管呀。我相信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们重归于好,仿佛回到了谈恋爱那时候的岁月。可是好景不长,她的腰伤不久后发作起来,渐渐地,她再也不能下地走路了。瘫痪的她脾气也逐渐变得暴躁多疑,动不动对我破口大骂,老觉得我在外面有女人。你看吧,我照顾了她二十年,你说我非常爱她,是的,我承认;可是你不知道,有好几次我想用绳子把她勒死,然后也勒死我自己,也算一了百了(他露出痛楚的神情时唇边像夹着一根雪茄)。你能想象不?我爱她,和我要杀了她,两者并不矛盾。有一次,我把什么都谋划好了,想趁她睡着的时候把她勒死,可是在房门口碰到了十岁出头的女儿,她什么也不知道,天真地跟我聊了几句,我立即心软了下来。要是我们都死了,女儿怎么办?我意识到了我策划的是一场大于或者远大于两条人命的凶杀。所以我放弃了。我想:爱情不过是托词,更主要的是,我没有剥夺她生命的权利。即便是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噩梦。我知道,如果我下不了狠心杀她,那就得负责照顾好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说:她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脾气乖戾,面容渐渐衰老;我也老了,像渐渐熄灭的一团纸,只剩下灰烬。有时候我想,说不定我比她还死得早呢,到时候谁来照顾她?所幸的是这场死亡马拉松还是她赢了,她比我先走一步。临死前她神志很清醒,脾气出奇的好,像换了个人一般。她问我:你还记得以前咱俩第一次看电影的事么?我说:记得。她说:这会儿我全想起来了。你记得影片叫啥名字不?我说:血色茉莉。她摇头:不对。我说:末路茉莉。她又摇头。我又说:鲜血茉莉花。她依旧摇着头,伸出手来叠在我的手背上,眼里露出温柔又可怜的神色,说了一句:是我连累你了。说完不久她就断了气。她死的时候我没掉一滴眼泪。我爱她,这是真的,但我没掉泪,这也不假。说实话我心里没有一丝的悲哀,反而此外冥冥中一种深沉浩瀚的空虚感把所有的空隙都填满了。我已经五十七岁了,我们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换句话说,我们习惯了彼此。可是现在只剩下老态龙钟的我一个,面对着包含了各种可能性的未来,我感到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候,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告诉我,我跟我老婆,其实是同一种性质的。他说,我和我老婆—这时他压低了嗓音—其实是—
听到这里老詹急匆匆地打断了那人的讲述,他说“等等”,然后站起来,大脑同时进行着高速的运转。终于出现了,老詹想,听了他妈一大堆废话,终于出现了。他隐约已经明白了某个事实。接着他转过头去,朝那人露出了微笑,说:我要去小便。你要不要一起?那人说:正好,我也急了。于是两人相伴进了洗手间解手。医院的洗手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尿臊、酒精和药水的气味,里面只有他们俩。老詹跟那人走到立便器前面,开始拉裤链,两人中间还隔了两只立便器。实际上老詹拉不出尿来,他注意力全在耳朵上,在一米开外的立便器与排泄器之间。一分钟后,他听见了一股强大的尿流撞击瓷壁所发出的细微声响。他感到有些好笑,他转过头去,看到那人很认真地抖动着自己的老二,于是说了一句:你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那人说:哪个?老詹说:你最后提到的那个。那人哦了一声,说:记得啊。老詹说:请你描述一下他的外貌。那人说:他长了满脸的粉刺,小眼睛,鼻子很高。老詹听完皱起了眉头,因为这并不是瓦沈建的脸。他想:也许乌鸦不止一个呢。这时那人已经开始冲水,于是老詹也装出完事的样子,拉好裤链朝门外走去。他经过那人身边的时候瞄了一眼挂在上方的吊瓶,突然伸出手来,把那人手上的针管拔掉了。那人缩回手大叫一声:你干什么?老詹笑笑,说:就是想测试一下你疼不疼。那人仿佛没听懂似的张大了嘴巴。操你妈的,你看,我一点都不疼,说着老詹也拔掉了自己的针管,然后将药水瓶用力地砸向地面,嘭的一声玻璃碎了一地。老詹又说:操你妈的。他俯身捡起一块碎片,然后往自己手臂上一划,说:你看,一点都不疼。那人的脸早就皱成了一片干柿,说:你简直就一疯子。老詹说:不,不是这样的。你比我老了十岁,可在我看来,你一点也没老。人老了是没有痛感的,只有小毛孩子才有。你根本就不知道。
莉莉醒来后注意到了老詹手臂上的伤口和不知所向的吊瓶。老詹说:上厕所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莉莉开始责怪自己,无论老詹如何宽慰也没有用。他开始为自己刚才过激的举动而后悔,并学着那个越南女人的做法将手掌温柔地放在莉莉的手背上。肌肤相触的那一瞬他觉得整个人暖和得要飘了起来。
老詹回到家后,把阳台上的秽物给打扫干净了。那根本不是血,也不是什么褐色或者栗色。他猜想这是一坨冰淇淋、炸鸡块以及那天的午餐加上胃酸的混合物。他依然很虚弱,清洁完后出了一身汗,但他心情很畅快。当天晚上他的睡眠很安稳,没有做梦,也没有在半夜醒来。之后的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在第四天的夜里八点左右老詹接到了瓦沈建的电话。瓦沈建说:你怎么不来球场了?老詹说:病了。瓦沈建问是什么病。老詹说:肠胃炎,还在养着呢。瓦沈建说:要不我去看看你。老詹说:不用了。找我什么事?瓦沈建说:明天傍晚能来么?老詹在这头没回答他。瓦沈建说:明天不来的话,那就现在吧。老詹说:现在?瓦沈建说:就是现在。我在足球场等你,一定要来。说完他在那头挂了电话。虽然不知道瓦沈建出于什么目的,但老詹对他的态度感到有些生气。他越想越生气。他觉得要是跟瓦沈建见面或许会揍他一顿。但他还是换好了衣服,离开家,朝着约会地点走去。足球场在一所中学里面,步行需要二十分钟,而且要翻越一道生锈的铁栅栏。翻越栅栏的原因是只有白天才没有栅栏。老詹透过栅栏的空隙能看到瓦沈建坐在足球场两侧的观众席上,背影像一只脱了毛的大鸟。他像是陷入了沉思。老詹不想打扰他,因此在翻栅栏的时候控制了发出的声响。老詹蹑手蹑脚地走到瓦沈建身边(他依旧没察觉),找到正对着他身后的位置,坐下来。他静静地等着,可是瓦沈建一直像块石头一动不动。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时瓦沈建才转过头来,你来了,他说。老詹说:找我什么事?瓦沈建说:随便聊聊。你身体恢复了没?老詹:我就想问你一件事。瓦沈建:问吧。老詹:乌鸦是不是不止一只?瓦沈建沉默了几秒,说:幽灵也不止一个啊。老詹笑了一下:你知道我觉得你们像什么吗?瓦沈建:像什么?老詹:像王八下的蛋。一群有窥视癖的王八蛋,邪教分子,去你妈的。瓦沈建:你是不是在生我们的气?老詹:我没生气。瓦沈建:你是不是觉得我接近你是心怀鬼胎?你感觉自己被骗了是么?老詹没说话。瓦沈建接着说:有些事情我没必要骗你。我有自己的责任,我想挽救你,我也很乐意跟你交朋友。这并没有什么矛盾。老詹:你们根本不了解我。我才不会去死。瓦沈建:不,我们了解你。你是不是每次都喜欢坐在后排?老詹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瓦沈建:你不喜欢坐在前面,是因为对前排的位置有一种恐惧感,你害怕坐在前排,因为你以前坐在上面,你曾经是最前排的观众。你看到了一些让你恐惧的东西,是什么?老詹站起身来,他的双腿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瓦沈建说:你亲眼看到了你父亲活活被殴打的场面。老詹突然充满怒气地大叫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别再胡说八道了!瓦沈建马上闭了嘴,因为他看到老詹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瞪着他,随时要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这时两人同时听见了对方的喘息声。老詹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过了一分钟后,他渐渐平静下来。他本来已经离开了座位,接着他走到最前排的座位前面,那里是一条有着栏杆的过道。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栏杆上。然后他开口说:你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爱坐在前排是因为那里比较危险,有生命危险。有一次我去看球,我不记得是哪个球馆哪一场球了,那时我就是坐在很靠前的位置。一开始并没有什么问题,到了后来,好像是场上进了一个关键球什么的,全场观众都沸腾了起来。这时一个啤酒瓶从后排飞过来,刚好砸在我的后脑勺上,我一下子就晕了过去。根本没有一个人参与救治,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一个人在一群狂躁的人群中实在是太渺小了。个体与群体永远对立,而且永远摆脱不了被生剖的结局。我说完了,我要回家了,这是我跟你说的最后一番话,不要再见了。
当天晚上老詹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太真实了以至于醒来后他掐着自己的脸反复怀疑现实存在的真实性),梦的内容是这样的:他在半夜三点还是四点的时候惊醒,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他觉得自己经历的是一场神志清醒的梦游。他从一个种满了刺玫瑰和龙舌兰的花坛上方越过,轻松瞒过了门卫的眼睛。出了小区后他沿着东方大道由西向东走,走到末端过斑马线,1973年或1974年的大厦(遗址)就在前方。他从大门进去,在一楼进入电梯,按下了顶层的按键,电梯像火箭升空一样把他送上去。接着他找到了通往天台的安全梯,其末端的铁门是开着的。他通过那道门爬上了天台。上面有一个小规模的游泳池,但是里边没有水,周围散落着肠子外露的游泳圈。天台上还有一个塔形的半楼,老詹绕着游泳池走了一圈,很快就注意到了半楼后面的灭火器旁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正在抽烟,是一种水烟,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熟悉感使老詹的眼眶湿润了。那个人转过头来,朝老詹笑了笑。老詹知道他就是四十年前的二十七八岁的父亲,老詹几乎忘记了他的模样。他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大概就只有莉莉那么大,他永远也不会变老了。老詹朝他走去,跟他打了声招呼,问他: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年轻的父亲回答:去旅游了一趟。家里还好吗?老詹说:母亲十年前就走了。父亲遗憾地哦了一声。他问:结婚了吗?老詹说:没呢,但有对象了。父亲说:抓紧吧,你爹急着看孙子呢。老詹笑了:你能看得到?父亲说:怎么,不信?我一直看着你呢。从小到大。你做了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老詹说:真的?父亲说:真的。就像—猎人和野兔一样,还记得么?老詹说:都记得。那是我六岁的时候,咱俩去打猎。你跟我说,做人要做猎人,不做野兔,枪要时时刻刻拿在手里,不要被别人拿走了。父亲点了点头,说:现在还会拿枪吗?老詹说:爹,现在没人打猎了。父亲说:你可以想象一下。想象一下打猎的情景。你现在从我手里接过一支猎枪,里面最后剩下了一粒子弹;你清楚父亲已经完成了狩猎任务,他只是让你小孩子气地玩玩,他心底里不相信你能准确地打出一枪。所以你要赢得他的赞许,只有一次机会。你拿着枪,枪口要向下,小心别走火了。发现了目标后,迅速地把枪举到合适位置,同时眼睛瞄准。这时你需要具备一种强大的自信。不管那是野兔、人生、幽灵还是林青霞。你坚定地扣下扳机,然后就能听见嘭的一声,不,是“嘭”的一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