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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指女孩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花洲 热度: 20196
姬中宪

  九指女孩

  姬中宪

  他决定今天晚上向她摊牌,这是他和她相遇的第八百天。七百天时他就在倒计时了,像迎接奥运会开幕一样郑重其事。那句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出现,反复修改,如同空空的文档上,一个光标在不停地闪。事实上,在过去的八百天里,这句话没有出现的日子,加起来也不够一百天。

  傍晚的时候,他们又有一次小规模的争吵,起因是一截甘蔗。二十公分长的一截甘蔗,被她晃在手里,晃到他眼前。她说:“看到了吗?坏了。”

  他努力回忆这截甘蔗,隐约觉得有些面熟。她提示他:“三天前,你最后一个吃的。”

  有这么回事,他想起来了。但她显然不满意,再次把甘蔗晃到他眼前,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放冰箱里放冰箱里偏不放!看到了吗?坏了!”

  他想:不过是一截甘蔗,连二十公分都不够的一截甘蔗,至于吗?

  她看透他了,说:“老爸从老家背回来的,很重的!”

  他想:是的,这玩意儿是很重,可是,就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吃的,所以就该为它终生负责吗?没人说过最后一个目击者就一定是杀人凶手。

  她又看透了他,说:“那天晚上是你收拾桌子的!”

  他气得想笑。他想起来了,那晚的情形是这样的,他回到家,岳父在烧饭,她和岳母并排坐在饭桌前看电视,桌上有几截甘蔗。她和岳母招呼他:“来来,吃甘蔗,给你留的。”

  根据当时饭桌和电视的布局以及甘蔗所处的位置,他想不出自己该坐在哪里,他累了,真想坐着吃。岳母就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说:“来,坐中间。”

  那位置不算大,坐进去的话,他会觉得距离过于亲密了,但他还是坐进去了,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他吃了几口甘蔗,同岳母和她一道看电视,电视里在播放一档家庭纠纷调解节目,一群老阿姨正七嘴八舌、兴致勃勃地干涉别人家的内政。他猜,在他贸然闯入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前,这节目已经在他们家播了几十年,是他们家的传统项目,谁也别想改变它。他又吃了一截甘蔗,甘蔗有点甜,换来的却是一嘴渣子。他觉得不能就这样下去,还有一截甘蔗没吃,他找个借口溜出座位。

  那截该死的倒霉甘蔗,就这样被留在桌上。

  岳父宣布开饭时他重新回来,往饭桌上端菜的时候,他没记得看到那截甘蔗。

  饭后,他第一个站起来,说:“我来洗碗。”

  她坐着不动,说:“我来。”

  岳母也不动,说:“我来。”

  岳父看看所有人,说:“要不,我来?”

  四个人哈哈笑了。他端起盘子进了厨房,说:“你们白天辛苦了,我来。”

  他洗碗的时候,岳父岳母回自己的家了,这顿晚饭所产生的一袋垃圾,被岳母拎下了楼。他们总是拎着吃的来,拎着垃圾走。

  他出来擦饭桌的时候,没记得看到那截甘蔗。事实上,他早把它忘了。

  三天后,那截腐坏的甘蔗,带着恶意的味道,重新回到他们的生活中。

  她说:“是你最后一个吃的!是你最后收拾桌子的!”

  他的面前是饭桌,事发地,也是他偶尔写写画画的地方。他在想,我该狂暴地把这个饭桌掀翻呢,还是老老实实趴在上面,像个伏法的罪犯一样把上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下来,以争取宽大处理?

  她说:“你每次都这样!你没有一次不这样!”

  他有这么大的毅力吗?他不记得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坚持不懈地做到“每次都这样,没有一次不这样”,不管大事小事,好事坏事。

  她说:“你说话!说话!说话!!”

  就是在这个时刻,他决定不再拖了。八百天是个好日子,一个适合总结过去和展望未来的好日子。而傍晚的这场小规模争吵——不对,这甚至称不上争吵,因为自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说——更为他的那句话营造了良好的氛围,提供了最后的铺垫,他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恰当的时机。她不是也在逼他说话、说话、说话吗?

  别着急,我会说的。

  整个晚上他都在打量这个家,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像临行前的一次检阅。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这个家过于大了,他还记得他们刚离开那所小房子搬进这个大房子时,他们常常看不到对方,一个人要大声喊另一个人,回声在家具不全的房间里久久地回荡。周末,他们因为打扫卫生而筋疲力尽,那时候,他们仍对未来抱有幻想,这表现在:哪怕房间里最细小的一粒微尘,他们也要亲手消灭掉。现在呢,房间依然大,他却觉得无处可逃。浴室门上的锁坏了,厨房墙上的挂钩掉了一个,他冷冷看着它们,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

  现在,他终于要说出那句话了,他禁不住有些激动,这激动里竟还包含了对她的一些怜惜,一些提前到来的歉意。但是,只要打个激灵,他就立刻从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中醒过来。饭桌上,那截坏掉的甘蔗仍然陈列在正中,像一顿怪异的晚餐,活生生地提醒着他。

  坦白说,她是无辜的,如果这房间的女主角换成了其他女人,任何一个女人,这出戏都不会有太大的意外。因此,与其说他要向她宣战,不如说他在向整个阶级开炮,他一下觉得自己有些悲壮了。

  这个晚上,她似乎有意躲着他,她是不是意识到他要说点什么?他的刻意隐忍不过是爆发前的沉默?

  她躲在小房间里看电视,又一档准时上演的娱乐节目,他能听到她间或发出的大笑,那笑声刻意,加了不必要的音量,像在表明她生活的自足。在两个人的家里,即使没有他的应答,她一样可以有说有笑。

  电视,万恶的电视,这无孔不入的聒噪者,生活最忠实的代言人……他还记得装修时,她坚持在每一面墙壁上安装有线电视接口,那个装修公司的女设计师也给她帮腔,说电视接口多多益善,等你们搬进来,“开始真正的家庭生活后”,就会发现它是多么的必需了。她曾经很嫌恶女设计师的衣着和报价,在这一点上倒是不谋而合。她和她,都是生活的帮凶。

  政府颁布限娱令时,他拍手称快,第一时间就在饭桌上得意地宣布,似乎他预言的时代就要到来了。这还是第一次,他对政府的某项举措持绝对支持态度。

  这一百多平方的家,是女人的全部疆域,她是这王国绝对的独裁者,她在装修和购置家具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狂热与寸土必争的必胜信念让他相信,她所坚守的生活的逻辑是如此强大,如此坚不可摧,谁也别想对它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什么国家主权、经济危机、恐怖主义、政治斗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生活的逻辑面前,通通不堪一击。

  她几乎得逞了,她在客厅、起居室和所有的卧室都装了大小不一的电视,连小小的饭厅墙上也高悬起一台电视,像公共食堂或候车大厅,如果不是卫生间的线路有问题,她一定会在马桶对面也装一个,她要挟电视的声势,让她的生活逻辑占领整个家。当岳父岳母来吃饭,一家人边吃边昂头看电视里婆婆和媳妇斗嘴、老婆和小三掐架时,她露出了真正富足的笑。如果不是他坚决反对,她甚至要在书房的书架上开一个洞,以便在里面也嵌进一台电视,因为她觉得“在满是书的房间里看看电视”,感觉会非常好。那一次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辩,他将争辩上升到人生观世界观的高度,最终才获得险胜,总算保住了这个书房,没有让这个家的所有房间都变成电视机房。

  但她并没有错,她不过是遵循了生活规定的程序。是他与这世界太格格不入了。

  好吧,那就把生活留给你吧,我出去。

  她在最后一档能让她发笑的节目结束后上了床。他手捧一本书,早早等在被窝里。如今,她的作息时间,连同喜怒哀乐,都由电视决定了。他等她脱好衣服,关掉灯。黑暗让这场即将开始的谈判有了一个更势均力敌的场面。

  他让眼睛习惯黑暗,等到能分辨出房间的轮廓后,他转向她。

  她两只眼睛放光,正看着他。

  他后背一阵凉,好像整晚的铺垫都被戳穿。她比他还早,而他自投罗网。在她以不变应万变的眼神中,他突然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想,难道要再等一百天吗?

  她突然说话了。她说:“忘记告诉你,明天……”她的眼神无辜起来,她把先发制人的事实掩藏得很好。时间,被她一下指向了明天,第八百零一天。

  她说:“明天,你有空吧。”

  她说:“有个朋友要来。”

  她说:“下午来,你应该认识的吧,是个女孩。”

  他隐约觉得,剧情有些轻微的逆转。他说了这一天的第一句话,竟有些莫名的振奋。他喃喃地说:“明天……房间要收拾一下。”

  八百天就这样过去了。眼睛一闭,一睁,又一天就要开始。一生也不过如此。他不得不承认,她有一种天赋,把这一切过渡得没有痕迹。

  她最后说:“挺漂亮的。”

  门铃响的时候她在换衣服,她示意他去。他拿起听筒,一个女孩怯生生地说:“喂,是……”他知道是她,明白她不知如何称呼自己。他接过话,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呃……是你吗?”对方也没头没脑地应了一句。他按了开门。

  她换好衣服,也过来等在门口。他和她并肩等了一会儿,觉得这样过于隆重了,就回到厨房。很快,两个女孩的笑在门厅响起,像有一屋子女孩在笑。他分辨出来,其中一个有些气喘吁吁的笑是她的。他们家住六楼,没电梯。

  他擦着手迎出来,她和她竟然在拥抱,她们年纪相仿,像一对调皮的姐妹,带着夸张的亲昵。看到他出来,她们有些不好意思地分开了。她笑嘻嘻向他介绍:“清清。”

  他看着她,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女孩,像用铅笔画成的。他不确定她的名字是清清还是青青,但在那一刻,他决定叫她轻轻。

  他说:“轻轻,你好,欢迎你来。”

  她朝他笑笑,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讨饶时的那种笑。

  房间里有点暗,他打开灯,她在灯光下闪亮起来。趁她低头换鞋的时候,他好好地看了她。她是一个弯弯的女孩,眉毛弯弯的,嘴唇弯弯的,脸颊到下巴的那一段弧线也弯弯的,她像刚从一个完美的圆中拆解下来,即使放到最苛刻的几何学家手里,她也有着无可挑剔的圆满与对称。他想,她真好看,却不扎眼,是那种从自家人身上才能看到的好看。

  女孩们拉着手去阳台上看花了,他回到厨房。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发现,他的嘴角竟一直带着笑,弯弯的笑。

  她带她在各个房间里参观,在那些他们早已熟稔到生厌的布局和早已忽略不见的小摆设面前,女孩发出阵阵惊叹。她让他想起来,他们家还是有很多看点的。

  她在客厅喊他:“马哲,我们家那个手鼓呢?你从非洲带回来的,放哪儿了?”

  他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叫他名字了,他也是。在家里,他和她都快忘记彼此的名字了,他们早已消融在具体的生活中,变成了抽象的男人和女人,抽象的他和她。只有当第三人在场,两个人不得不唤起对方的名字时,他们才恍然大悟,过往的身份被瞬间激活。

  马哲说:“你说什么,唐米,你要找什么?”他擦着手赶到客厅。

  唐米说:“我想给轻轻看看我们那个手鼓,不是放在这里的吗?”

  马哲说:“前几天我放到阳台上了,鼓面吸潮,有些松,我让它晒晒太阳。他把手鼓拿进来,交给她们。”

  叮叮咚咚,房间里响起打鼓声,不一会儿,又加入一把吉他,这个家突然有了旋律和节奏。很久没这么热闹了,马哲切菜的刀,不由得合上了鼓点。

  他等所有饭菜上桌,再把餐桌上方的灯光调到最佳色调后,才郑重宣布:“开饭了!”

  女孩们一哄而上,还没吃,先嚷香。等筷子上了手,轻轻说:“先别吃,先拍照。”她从兜里掏出手机,马哲以为要给他们拍合影,谁知她只对着菜拍,给每一道菜都拍了特写,又仔细检查过画面,确定可以发微博,这才抄起筷子,率先夹起一个放进嘴里,说:“好了好了,吃吧吃吧,饿死了。”

  马哲想:她倒不见外。

  他们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主要是她和她,他只偶尔插几句,或答应一声。当他沉默的时候,他习惯性或逃避性地扭头去找电视。但她们太饿太欢快了,连电视都没来得及开。

  吃到一半的时候,马哲逐渐发现了问题。

  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又不能确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在这个突然变得如晚餐般丰盛的现实中,他隐约觉得少了一点什么,那一点东西很不起眼,却至关重要,如同餐桌上的某一份调料。最后,他终于还是确认了,套用一句书上常见的话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孩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啊,这太意外了,她本是如此圆满的一个女孩,怎么会这样?这真是一个让几何学家崩溃的消息。

  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在她清澈见底的外表下,还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惨遭遇或励志故事?

  她似乎不太用到左手,能用右手独立完成的动作,就尽量不麻烦左手。这是她在有意识地藏拙吗?马哲的第一反应是,看看她的右手。

  这倒不难,她右手的出镜率很高,马哲的念头一出,女孩拿筷子的右手就直伸进他面前的盘子里,伸到他眼前,像在故意展露。马哲连数了三遍,没错,是五根。

  这么说,她是一个九指女孩。轻轻是一个九指女孩。现在,九指女孩坐在他对面,坐在他们家的餐桌面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招待一个九指女孩,第一次距离一个九指女孩这么近。而她对这一切毫不在意,像她的名字一样把这一切都轻轻掠过。她甚至还会弹吉他!

  马哲劝自己也想开点,她只是一个客人,偶尔来玩,甚至唐米跟她也不是想象中那样熟,他看得出,她们的亲昵适可而止,她们的热情带有摸索、试探和表演的成分,像两个演员在一个观众面前飙戏。他何必要对她的一点小缺陷那么在意?更何况,这不礼貌,他可千万不要在一个残疾人面前大惊小怪。

  他突然也热情起来:“轻轻吃菜!轻轻再给你倒点果汁!”

  她用左手拿杯子,果汁一饮而尽,丝毫看不出破绽。谁说人类一定要拥有十个手指?那只是一个平均数,一个参考值,看轻轻吧,九个就够了。

  顷刻间,饭菜被席卷一空。女孩们喊撑,他却隐隐有些不饱,但作为厨师,一种成就感将他撑得饱满。

  马哲第一个站起来,说:“我来洗碗。”

  唐米坐着不动,说:“我来。”

  轻轻看看两个人,说:“要不,我来?”

  三个人哈哈大笑。他把她们赶进客厅,说:“你们去看电视,我来。”

  泡沫里浸着他的十根手指,他想:唐米怎么不事先告诉他?她也刚知道?不可能,她肯定早就知道,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放在以往,哪怕她的女伴耳垂后面新长了一颗痘,她也要预报和评论一番,这次为什么视而不见?等她走了,他一定要问清楚。

  他端着切好的水果来到客厅,这一天他格外殷勤,心思全扑在劳作上,腾不出精力想明天,“明天”是个让他揪心的词,等轻轻离开了,他和她该怎么面对?

  她们在看碟片,一部卡通片。他把水果一一递过去,她们头也不动、眼睛看也不看地说:“谢谢,谢谢。”

  他犹豫着要不要加入她们,他真想加入,又不知道是不是妥当。这时候,唐米把身子往轻轻那边挪一挪,腾出一块地,他就势坐了下来。

  马哲记得他曾和唐米在电影院里一起看过这部片子,算是制作精良、噱头十足,但那晚他还是瞅准机会睡着了,他睡得很沉,中间几次被她捅醒,他强打起精神,跟着笑两声,有时还点评几句,又睡过去,梦里全是她的笑,还有各种穿越,各种牛鬼蛇神。出字幕时他主动醒了,恍如人生已经过完,满眼都是出席追悼会的名单。现在,他陪她和她再看这片子,竟意外地好看,记忆中的一些个片断,现在都有了来龙去脉,他好像在清醒的时候重新审视自己的梦境,所有的荒唐都有了因果。他想让这夜晚永远继续下去。

  哈哈哈!三人一起大笑,又一个笑料准确击中了他们的笑点。

  他无端想到,有没有那根手指,又有什么关系呢?

  电影放完了,他们轮流去卫生间,在顺序问题上,他们暗中谦让了一下,最终采用了某种微妙的排列。回来时,马哲听到唐米在说:“再玩一会儿吧,现在才几点,晚了你就睡在这里呗。”

  他知道这不可能,但忍不住联想。她们还在协商,听不到轻轻的回答,他躲在另一个房间里收拾东西,把空间留给她们,生怕自己的出现会打乱她们的决定。她听到唐米又说了一句:“真的,今晚干脆住我家吧?”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她和她手牵手来到马哲面前,在背光的情况下,他一度分不出她们谁是谁。他按亮灯,这一天似乎从早到晚都是晚上。唐米说:“马哲,太晚了,今晚让轻轻住我们这里吧,就睡书房好了,好吗轻轻?”看样子,与其她说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不如说是联合他征求她的意见。马哲忙说:“是啊是啊。”他有更多的理由留下她,却不便说出口。他还想,如果她真留下来,关于手指的秘密也许就要延期公布了,不过他不在乎这点小事。他和她都看着轻轻。

  轻轻说:“好吧。”

  洗澡的顺序仍沿用了上卫生间的顺序。唐米拿几件自己的衣服给轻轻,又带她认识浴室里的各种瓶瓶罐罐。女人洗澡是件麻烦事,两个女人洗澡的话,麻烦翻了不止一倍。马哲躲在书房里,想象那些雾气缭绕中的声音和身影。浴室是他和她的秘密地,现在,一具崭新的身体侵入了它。唐米推门说:“你,先待在书房吧,一会儿轮到你叫你。”

  房间里响起手机铃声,唐米的。马哲把手机拿给唐米,唐米看了一眼说:“咦,奇怪,是轻轻打的。”

  他们一起看浴室,浴室门紧闭,唐米挂了电话,过去敲敲浴室的门,说:“轻轻,是不是不小心按到手机了?里面发出些声音,掺着水声,听不真切,唐米把浴室门拉开一点,探头进去,马哲赶紧闪进书房。

  唐米喊:“马哲!马哲!水不热,你去厨房看一下热水器。”

  马哲赶到热水器前,唐米的声音传过来:“你先关掉开关,停两秒,再打开。”

  马哲照办,说:“现在怎么样?”

  唐米说:“现在怎么样?热一点了?你等一下——马哲!把厨房窗户打开!把温度调高三度!”

  马哲照办。他想象在自己的操纵下,那一点点热起来的水,喷洒在她裸露的肌肤上。他的手指,借由按键、电流、火、水,与她的肌肤接触。他的手按一下,她的身体就紧一下……唐米说:“好了!”

  马哲回到书房,看一本永远也看不完的书。那本薄薄的书,去年夏天他就在看,现在还没看完。那本书的每一个章节都可以作为开头,每一句话都可以当成结尾,看上去随时可以结束,却永远没法收场。如果一开始有人告诉马哲,这是本看不完的书,那他宁可不开始。

  这期间,轻轻洗完了,唐米又进去了。他凭零星的声音判断事态的发展。有那么一段时间,家里安静极了,唐米正裹在雾气中,水屏蔽了她的声音和形体,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马哲和轻轻。他们分隔两室,但确确实实,这一段静止的时光他们共度了。此时,轻轻正披散着头发,浑身透出水汽,不发出一点声响。马哲心中充满希望,这意外的希望,更将他原本的绝望映衬得巨大无边。他同时也明白,手里的书只是一个幌子,它从来敌不过生活。

  轮到马哲进去时,浴室已经被两个女人搞得湿漉漉的,所有竖直的东西都在往下滴水。马哲穿着全套衣服进去,反锁上门,然后从头开始,一件件往下脱。挂钩上,洗脸池上,马桶盖上,很快布满了他的衣服,放在过去,他完全可以只穿一条内裤进来。他开了水,水声让他突然想小便,他把耳朵贴在门上,确认女孩们没在附近,这才放心对准马桶,却不敢放大流量,只能提着气,让水注贴着马桶壁流下。即使如此,淅淅沥沥的声音还是让他尴尬。

  他赤身站在淋浴头下,水流像光线,将他的身体打得锃亮。他一面洗,一面警惕地看着浴室的门,门锁早就坏了,只能松松地搭上,谁要想破门而入,只要从外面用力一拉,浴室门就能大开。他于是有些紧张,他们刚搬来的时候,唐米总在马哲洗澡时破门而入,让他的身体突然曝光。也有几次,马哲用同样的方式回访过唐米。但是后来,他们再不玩这样的游戏,哪怕假装玩一次也没有,一个停止,另一个也立刻停止。他们的身体再不能给对方什么惊喜。

  刚才,两具女人的身体先后占据过这块巴掌大的地方,马哲努力想把轻轻的味道从唐米的味道中解析出来,像提炼某种化学物质。他失败了,女人的味道,最终还是由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品牌决定的。而这一晚,她和她用了同一种。

  水声停止的一刻,马哲听到了女孩们的笑声。她们总是笑,她们笑的时候更像女孩,她们不笑的时候,女人的本质就显露出来。

  拿浴巾的时候,马哲看到了一条内裤。

  女式内裤,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马哲拿开浴巾,它就露了出来。那内裤色彩斑斓,玲珑剔透,长得极精巧,不像是后天人工做的,像女人臀部生出的一圈花纹,被小心翼翼地剥下来,仍留有体温和活力。它是谁的?

  它不像是唐米的,唐米每晚洗澡前先洗内裤,洗完后湿湿的搭在浴室内的晾衣绳上,这是她从少女时代就从妈妈那里继承来的优良传统,十几年来从不拖欠。第二天一早,马哲会把她的内裤挂到阳台上,接受早晨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班回家后,马哲第一件事是去阳台收内裤,因此,马哲一天内至少有两次接触唐米内裤的机会,他熟悉她的每一条内裤,胜过熟悉她本人。他甚至能准确预测她第二天将穿哪一条内裤。她一向过得精确,有规律,每一天都像彩排过一般分毫不差。

  但是,眼前这一条内裤不属于唐米,他没见过这样的花色。是她新买的吗?也不太可能,唐米新添一条内裤,比家里新添一件家具都要重大,她哪怕新买一双袜子,也要在一个季度前就列入预算,然后花很长时间逛街、上淘宝、纠结。她不可能不声不响地凭空多了一条内裤,而且还不洗!

  那会是谁的呢?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如果是她的,那她此刻……

  或者马哲已经太久没关注唐米了,在他们相互冷漠的这段时间里,唐米的内裤观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至于马哲已经认不出了?

  他盯着这条内裤,它像一摊新鲜的、来历不明的鸟粪,它一点也不脏,但透着羞耻。他没有觉察,在他弄清这条内裤的女主人之前,他的下体已经不由分说,愤然勃起。

  第二天早上,马哲还没睡醒,唐米晃他的肩膀,说:“喂,你,先别起床。”马哲心里恼怒,我正睡得好好的,起什么床?唐米说:“让她先起床洗漱,半小时之内,你别出卧室。”马哲突然想起来,哦,轻轻。

  唐米也起床了,放在过去,她会把周末的整个上午都耗费在床上。隔着卧室的门,马哲能听到两个女孩轻手轻脚地走动,开门关门,拿放东西。他有些奇怪,两个人的动静竟比过去唐米一个人的动静更小、更节制。这让他倍感踏实,睡意轰一声袭来,他又沉沉睡过去。等他再醒过来时,家里异常安静,楼下小区老阿姨谈论当天菜价的声音一句句送进他耳朵里,字字清晰。他想,她已经走了,他的生活将重回起点,他感到胸口压抑,眼眶和鼻孔酸楚,像他曾经历过的每一次离别一样,伤感总在睡醒之后降临。

  他在餐桌上意外看到一张纸条,唐米的字迹:早餐在冰箱,我们逛街去了!

  这宣言似的留言,让他多少有一些安慰,好像死刑犯收到缓刑的通知。同时他也意识到,唐米已经很久没这么有礼貌了,当初他们兴冲冲买回来留言用的便笺纸,早就被不知扔到哪里。现在,因为有另一个女孩在场,她竟然又给他留言,留言中竟然还提到了早餐。

  早餐是青椒煎鸡蛋,青椒被切出一个环形切面,鸡蛋嵌在中间。马哲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唐米的作品。

  他洗了一大堆衣服,有他的,也有她的,甚至还有一件去年冬天穿过的棉背心。他特意翻找过,没发现昨晚那条身份不明的内裤。按照婚前的分工,洗衣服本该是唐米的工作,但她很久没履行这个义务了,她只在父母来他们家做家务时才象征性地搭把手,然后在下一次争吵时拿出来作为素材:“你看,你的衣服都是我妈洗的!”

  算了吧……他承认,他们的生活曾在第八百零一天有过意外的起色,但是未来,无数个八百天等着他们,他想一想都怕。

  傍晚的门铃声如期而至,他按下“开关”,如同迎接那不可抗拒的命运。他想,人生在世,总要开门放进些东西。但他没有想到,门开了,唐米身后站着轻轻。

  轻轻笑一笑,还是那种向人讨饶时的笑。她说:“我又回来了!”

  唐米意识到马哲的失态,她说:“愣着干什么?接过去啊!”她把超市购物袋的提手塞到马哲手里。

  马哲把各种吃的喝的塞进冰箱里,女孩们则一头扎进客厅,在电视机前鼓捣什么。马哲凑过去,唐米说:“这台游戏机,你还记得吗?轻轻很懂的,她今天帮我们配了根数据线。”

  马哲想起来,那是他们刚结婚时朋友送的,朋友是过来人,他没送棉毛毯电饭煲,也没送杯具餐具,而是很有先见之明地送了这个游戏机。马哲不爱玩游戏,唐米也不爱,游戏机放在衣柜顶上,和唐米的鞋盒子放在一起,连塑封都没拆。那时他们新婚燕尔,不需要额外的玩具,他们已经是彼此的玩具,乐此不疲。然后有一天,他们玩厌了,再难从对方身上找到什么亮点,这时候,再高级的玩具也唤不起他们的共同兴趣。再往后,他们暗暗服软了,准备与这卑贱的生活死磕到底,至少也是周旋下去,这时候,一件合手的道具就成为当务之急。于是又有一天,唐米踩着椅子在衣柜顶上翻找冬天的靴子时,这个游戏机被发掘出来。接通电源,屏幕闪亮,他俩的眼睛也似乎同时被激活,正应了当初朋友说的那句话:“总有一天,你们会用上它。”

  这是日本任天堂公司出品的一款家用游戏机,配有专门的动作模拟手柄,只要挥舞手柄,就能控制电视屏幕上的虚拟人物,打球、击剑、拳击、射箭,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这万能的游戏机,成为挽救他们婚姻的秘密武器,他们一下班就埋头研究、切磋,差不多同舟共济了足有一星期。但是,一旦掌握了玩法,他们迅速由队友变成对手。不得不承认,马哲在这方面总比不过唐米,他总是慢半拍,在角度和手感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伎俩上,他总是比唐米更晚领悟。有一天,他们打了一晚上网球,马哲始终不能战胜唐米,终于,当唐米以一记制胜的ACE球将他再次击败时,他摔了手柄,气呼呼地说:“我看出来了,你就对你老公狠!”

  唐米呢,她也没客气,照例眉毛一扬,发出一声:“嘁!”

  他们辛苦积攒的一点和谐气氛,立刻被扫荡一空。

  他们以影响电视信号为由,将那台惹是生非的游戏机拆下来,装进盒子,打入冷宫。但是没过几天,他们手又痒了,马哲亲自踩着椅子扒着衣柜把游戏机从鞋盒子里捞出来,他们像犯了烟瘾一般急急接上线,眼里放着绿光,等待屏幕一点点完成装载,两人左右开弓,又是一晚鏖战。

  马哲也逐渐掌握了几种游戏的小窍门,藏着掖着不告诉唐米,趁她不备,冷不丁杀她个措手不及。而在一些传统优势项目上,唐米的胜率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每天晚上,两人分坐在沙发的一侧,对着空气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把对生活刻骨的仇恨发泄在虚拟的屏幕上。但是,屏幕是虚拟的,对手却是真实的。他们每晚筋疲力尽,两败俱伤。

  终于又有一天,当他们中的某一个再次把游戏机从衣柜上面拿下来时,发现里面少了一根数据线。这根失踪的线,让他们家日趋激烈的阶级斗争,一下子短路了。

  没人追查元凶,他们分别嘟哝了几句,很快默认了游戏的终结。他们由热烈的公开赛,转入了冷战。

  直到今天,九指女孩轻轻为他们带来一根新的数据线。

  马哲家的新赛季开始了,这一次,唐米有了外援,她和轻轻轮番挑战马哲。马哲严阵以待,他仍然渴望赢,但输球不再让他难堪了,甚至为女孩们带来了新的笑料。还有什么比逗女孩子们大笑更有成就感的事?

  他们打了一晚上网球,手柄换了两次电池,每个人的右臂都又酸又痛。轻轻显示出良好的节奏感,渐渐占了上风,后半段,唐米和马哲几乎要联合起来对付她。轻轻带来的是运动理念的革新,她不像马哲那样左右挥舞大动干戈,也比唐米更富有预判力,她坐在沙发一角,几乎不被察觉地抖一抖手腕,屏幕上就打出一个刁钻的球。马哲和唐米开始叫暂停,商量对策,或者研究轻轻的手势,试图模仿。轻轻却越发的凌厉,越发的不可复制,她始终保持着一局的领先。凌晨一点钟,大比分仍没有改观,他们再也挥不动手臂,手柄也耗尽了最后一节电池,女孩们惊呼:“明天还要上班,不能再打了,睡觉!”

  马哲上完一个厕所回来,轻轻已经歪倒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扶手,身上盖着他们家的花毯子。她睡着了。

  还从没有一个人在马哲家的沙发上连睡两个晚上。马哲在沙发上睡过,他和唐米婚礼的前一夜,他就睡在这个沙发上。那时他们的新房刚布置好,床上铺着大红色的被子,床头摆着成双成对的布娃娃,被窝里被老阿姨们塞了各种据说能让他们早生贵子的小玩意儿。那一夜,马哲被要求不准提前占用那张床,第二天摄影师要用来拍照,他只能睡在沙发上。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客人。那是他的最后一个单身之夜,他几乎整夜没睡着。

  天亮之前,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站在六楼的窗口。他突然有一个冲动,想跟全世界的人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婚后,马哲偶尔也睡在沙发上,毫无例外,每次都是被唐米赶出卧室时。不过,第二天晚上,他总能成功返回卧室,他从未在沙发上连续睡过两夜。

  今晚是轻轻睡在沙发上的第二个晚上,那沙发由几组座位拼成,马哲记得中间两组容易滑动,空出一条缝隙,他睡到半夜,常常漏下去大半个屁股。不知道轻轻是如何克服这个问题的。唐米不见得有类似的经验,作为男主人,他该怎样提醒这位女客人?

  第三天,马哲下班回家,唐米正埋头整理近几个月的水电账单,两人背对着背,像两个被临时传唤到台上的演员,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对白。马哲突然说:“对了,一直想问你,那个女孩,怎么只有九个手指?”

  唐米显得很吃惊,比看到九个手指本身还吃惊,似乎马哲本该知道,或者人类本该只有九个手指。她低头看账单,好半天不说话。她喜欢不立刻回答别人的问题,好让提问的人越等越心虚。马哲已经准备放弃时,唐米说:“别聊这个,她马上来了。”

  她又来了。

  门铃响的时候,马哲想,这一次,她会使用什么表情?还是那种讨饶时的笑吗?

  轻轻穿了一身职业装,她大概在银行工作,要么就是邮局,总之是个需要穿制服的地方。或许她压根就是个学生。出于礼节,马哲赶到门口去迎接她,他迎接得迟了些,轻轻已经自己找了一双拖鞋换好,飞跑进客厅了。马哲想,她或她,难道不应该先给他一个解释吗?

  三个人吃饭,看电视,轮番上厕所。马哲整晚都在等一个解释,但是没有人理他,他被孤立了。他曾经酝酿了很久的话,如今都像过期的药,徒有一副唬人的外表。女孩们整晚手拉着手,团结得密不透风。他想,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可能就轮到他睡沙发了。

  轻轻仍对他笑,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客气,但这客气中有潜台词:你忙你的,不要管我!

  没错,马哲喜欢这个女孩,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连续三晚睡在他家沙发上,并且不给一点理由!

  轻轻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沙发上,那个小花毯子早早就预备好了。倒是马哲,越来越坐不住了。九点刚过,他早早躲进书房,让女孩们轮流洗漱。女孩们也识趣,抓紧时间弄完那些麻烦事,一个个麻利地钻进了被窝。家里一下只剩了马哲,像人群中唯一一个不明真相的人。

  卧室的门一关,马哲就说:“喂,她在咱家住好几天了,她家里人会不放心吧?”

  唐米说:“家里人?她哪有什么家里人,她就一个人。”

  马哲说:“那她家里人呢?”

  唐米说:“说了她没有家里人。”

  马哲说:“她怎么能没家里人?她没结婚?她没结婚,也总有父母吧?”

  唐米说:“她没有父母。”

  马哲停一会儿,继续说:“先声明,我不是讨厌她,你知道的,我对你的朋友一向很客气,看得出来,轻轻是个很好的女孩,我也很……欢迎她来,但是,她怎么三天了还不走?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马哲说:“周末两天,她一个电话也没打过,手机响了她也不接,她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我们可以暂时收留她,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和她家大人说一声。”

  马哲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唐米说:“她确实没有父母。她出生的时候,母亲被关在精神病院。她没出生的时候,父亲自杀,在他们的新房里,当着她母亲的面,从六楼跳了下去。”

  轻轻在他们家住下了。第四天起,这事开始变得有些理所当然了。马哲下班回家时,轻轻正卧在沙发里,腿架在茶几上,玩他们家的iPad。看样子,开机密码早被她破译了。马哲想,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们家那把备用钥匙也已经落到她手里了。

  马哲照例去厨房烧饭,不由自主地就加了量。轻轻玩她的游戏,一点也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唐米回来了,带回来一大包零食,那是他们家过去没有的货色,很明显是给轻轻的。轻轻正成为他们家事实上的中心。轻轻不在的时候,他们家已经没有中心了,或者说有两个中心。

  第四天的晚上,马哲在梦里听到有人讲话,讲话声字字清晰,拼到一起却不知所云。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用一种非常决绝的语气。在深夜里听到这样一种声音,马哲感到毛骨悚然,她像一个思路清晰的外星人,伶牙俐齿地讲着他听不懂的话。他披衣起来,家里立刻安静。他悄悄来到客厅,沙发上,微亮的月光下睡着一堆乱蓬蓬的毛发,她微微地起伏着,好像整个沙发在呼吸。一截笔直光亮的腿伸出来,像淤泥下探出的一段新藕。马哲看着她,很难将这样一副宁静的构图与刚才咄咄逼人的讲话联系起来,他怀疑刚才是做梦。

  她动了一下,呼吸的节奏也随之变化,好像刚刚梦到一个小小的意外。随后,她的嘴巴咂两下,又恢复了先前的韵律。这使她看上去像个孩子,他升起一股冲动,想替她盖好毯子。但是,理智立刻提醒他,她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她携带巨大的秘密加入他们的生活,眼下,他暂时看不出任何有关此事的未来走势。这使他望而却步。他最终只是撒了个尿,回床睡了。这个美好却向他关闭的女孩,让她冻着去。

  第五天以及第六天的晚上,马哲持续听到女孩晦涩的倾诉,在梦里,这些长篇独白有了画面,有了跳跃、模糊的情节,像一部没有字幕的外语片。他试图看懂一些,同时也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在过去,马哲的梦主要分两种题材:恐怖题材的,色情题材的。而现在,他遇到了第三种梦,科幻题材的。那个女孩像某种神秘的合成物,她带来未来的启示,她那一连串的外语可谓字字珠玑,每一句都透露出深奥的信息,每一条都是马哲求之不得的,那些话包含了世间的所有真相,他却苦于解读不了。他在梦里发出了现实的感叹:关键时刻,掌握一门外语是多么的重要。

  他好像在梦里过完了一生。

  第七天,轻轻短暂地离开过,却带回来规模庞大的行李,唐米和马哲帮她安顿好。这一天晚上,仗着之前的良好基础,马哲试图重新提及那个话题,卧室门一关,他就压低声音,特意用很随意的语气说:“对了,一直想问你,她的手指怎么了?为什么只有九根?”

  唐米把手里的《社会工作师》放到胸前,轻叹一声,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最近,她正忙着考一个新的职业资格证书。依照马哲的经验,唐米的庄重至少包含了三层含义:“事关重大”,“说来话长”,以及“此时不宜谈”。

  这一次,马哲坚决不动声色,不主动破坏这悬而未决的气氛,似乎只要他不出声,那个巨大的问号就会一直悬在他们家的床头上,像那副褪色的婚纱照一样永垂不朽,一天天压迫着唐米,终于有一天让她崩溃,哭着向他交代一切。第八天早晨,马哲醒来时,家里恢复了史前的宁静,一条短信嘀一声将他击醒,他拿起手机,是唐米发来的。

  她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你可以直接去问她,我想,她已经做好准备向你说出一切。”

  马哲倒有点怕了,没做好准备的是他。他想办法安抚自己,他很快得到一组数据,中国有8200多万残疾人,其中肢体残疾的就有66万,这是一支多么宏大的队伍,其中一个莫名其妙撞进他们家门,并且赖在他们家里不走的概率,并没有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这一天他还有一个新发现:他的计时方式已发生深刻变化,他称今天是第八天,而不是第八百零八天。

  第九天和第十天,不过是第五天或第六天的翻版。唐米和轻轻走得早,马哲睡到八九点起来,先去阳台上晒内裤,他们家的内裤总能晒到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阳台的那个高度只有马哲够得到,所以多年来他一直坚守这岗位,那内裤像一面旗帜,马哲每天早晨升起它,像是对世界的一声庄严宣告:生活依旧,如果谁胆敢破坏,他们将不放弃使用任何方式来捍卫它。

  现在,内裤多了一条。轻轻的内裤,名正言顺地挂在浴室挂钩上,排在唐米内裤的左边,马哲内裤的右边。看来,唐米已经把她的人生信条准确地传给了轻轻。现在,三条内裤湿漉漉地滴着水,等待一个男人将它们高高撑起。马哲仔细分辨过,第一天晚上的那条内裤再也没出现过。

  日子变得模糊,在第九天还是第十天的晚上,马哲晚归,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无脸的女人。梦只在第二天应验时才被想起。他的心一惊,想起这不过是昨晚的一场梦,恐怖题材的。久违了,无脸的人,那曾经困扰过童年马哲的场景,如今再次造访他。他推门进来,沙发上坐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一个长着一张白脸,另一个也是。她们没有脸,但她们的表情告诉他:她们在等他。他分不清她们谁是谁,直到其中一个发出些声音。她们在做面膜,面膜抹杀了她们仅有的区别。马哲想起一则新闻,双胞胎兄弟半夜入室盗窃,一个作案,另一个藏身暗处,被主人发现了,另一个突然出现,主人深更半夜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吓傻了,兄弟俩趁机逃脱。

  马哲惊叹梦境的准确。他前一晚刚梦到两个无脸的人,今天就应验了,梦真的可以预知未来吗?他反复琢磨这其中的深意,后来,他想通了,这叫他后背发冷:

  其实,每个晚上,我们都梦到了一切,梦到了完整的一生,梦到了一生里的全部细节,但是早晨一睁眼,全忘了。你能记起哪个,取决于今天哪个先发生。

  他心灰意冷。他的一生不会有什么新意,剧本早就写好,他不过是在重演一场梦。

  第十一天或者第十二天,唐米早早回了家,家里只有她和马哲,但她还是把马哲拉进卧室,关上门。卧室门一关上,唐米就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抽了筋。马哲很久没见她这么欢乐了,他严肃地等着,等她宣布那个让她笑成这样的笑话。唐米笑够了,停下来,努力克制住表情,刚想说,又笑,笑得更失控。马哲不耐烦了,要开门,唐米拉住他,说:“笑死我了,我告诉你你绝对想不到,她——轻轻——居然是个处女!”

  唐米说:“昨天晚上我就想告诉你了,但是没机会,她在,我不敢说,我怕我一说就得笑得惊天动地。今天我提前半小时下班回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消息,轻轻,她,她她她竟然是个处女!”

  唐米说:“我没问她啊,是她主动和我说的,我们昨晚逛街,逛到内衣店,聊到内裤,她说她不敢穿那种的,我说为什么,她说她怕勒得太紧,我说那怕什么,她说她怕损坏了她的……然后然后我才知道,她竟然……”

  唐米说:“你说,我们要不要给她介绍个男朋友?”

  第十三天晚上,唐米说:“我看,我们得赶紧给她介绍个男朋友,你知道吧,有个男人在追她,很狂热地追她,我看她快守不住了,这孩子,没个主见,有个男人对她好点,她就把持不住了。那个狗男人,我见过一次,一米七不到,结婚了,两个孩子,一身油味!”

  第十四天,一个快递员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敲开了马哲家的门,送给他一个纸盒子,然后掏出一支圆珠笔,逼马哲签字。马哲签了字,拆开那盒子,是一盒避孕套。他问快递:“是送给我的吗?”快递说:“是,上面写着门牌号。”马哲说:“谁送的?”快递说:“不知道,上面没写。”

  马哲把避孕套收起来。开抽屉的时候,他看到了面膜。面膜,避孕套,正重新回到他们的生活,和内裤一起,这生活的三件套,终于又凑齐了。

  一共有十二枚。他盘算着,他该怎样使用它们。

  马哲彻底忘掉了关于九指的事。第十五天,轻轻穿一件果绿色的衬衫,盘腿坐在他们家的沙发上,吃水果。她好像长在沙发上,如果不是吃饭或上厕所,她可以一直不离开那里。在马哲眼里,轻轻是一个“刚刚好”的女孩,那个苹果被她的左手恰如其分地拿着,再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姿势了,简直可以画进油画里,取名叫吃苹果的女孩。如果她有第十根手指,那该是多么的多余,像某种骨质增生。从这一天起,马哲看到每一个女孩,都觉得她们多长了一根手指。

  第十六天,他们三个人去逛公园,记不清是因为一张门票还是一瓶矿泉水,唐米和轻轻吵了起来。这是她们第一次吵架,双方都很没有经验。她们大概伤到了彼此,争吵因此很快就平息下来。她们拥抱在一起。大概是因为站得近吧,马哲也被列入这拥抱的范围。三个人抱在一起,他感到两颗心脏在近处怦怦地跳,两个胸脯热烈地挤压着他。他心如止水。事后回想,那像是一个提前的告别。第十八天早上,轻轻走了。

  第十八天早上,马哲躺在床上,还没睁眼,就知道轻轻走了。那个弯弯的女孩走了,像从一个完美的圆中剪掉了一截弧线,这个令几何学家崩溃的消息,在这个早晨突然降临。他们好像一下老了许多。唐米在掉眼泪,马哲从身后抱住她。她翻过身,他像潜入一池温热的水。她熟练地摸索出一个避孕套,他却在紧要关头改了主意。他想起那句他一直想说却没说出的话,现在,该是说出来的时候了。但是,一句话憋在心里太久不说,是会变的。他一把将它扯下来,垃圾筒不在边上,他把它随手扔在地上,说出了那句话。他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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