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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周围的秘密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花洲 热度: 19676
■如此隐喻:从花朵开始

  莲花谷在冀南与山西交界的地方,属华北或者北方地区。战国年代,附近邯郸出过赵武灵王、韩厥、程婴、公孙杵臼、蔺相如、廉颇、赵奢、李牧等有名的雄主与能臣、名将和贤者。为了抗拒匈奴,赵国在这里修建了蜿蜒百里的长城。唐朝的李世民和窦建德在这里进行过战争,还有明朝的朱元璋和陈友谅……日本名将之花阿部规秀在这里被杨成武将军击毙——村子南面,有一片面积在一千公顷以上的松树林——听说是60年代时,由飞机播下,人工扶正的,现在已是郁郁苍苍,与先前就在的、漫山遍野无处不长的洋槐、秋子、核桃、板栗、杏、桃、梨、苹果、柿子、杉、椿、松、柿子和山楂树一起,将村庄围了个水泄不通。

  花朵们是树们的强项,也是它们招人喜欢或者孤芳自赏,或者专门向人炫耀的一种资本和方式。其中,核桃树花不怎么好看,虽然也黄,但黄得不够彻底;虽然小,可小得叫人不注意。只是数量多,面积广,哪里要结核桃了,它们便出现在了哪里。夹在发散着臭味,且时常生有大批的冊楽(一种绒毛带毒的昆虫)的叶子间,让人不敢接近,也不会喜欢。

  倒是板栗树的花朵,虽然也小,但金黄金黄,让人首先想到小米,再想到黄金,远远地,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蜜香。花落之后,它们还会吐出一条粉黄的长须,挂在果实之上,像新生婴儿的脐带。梨花是神仙在人间的灵性植物,据说,每年的五月初五清晨,远远近近的梨树无一例外地被削去了枝尖——老人们说,梨树枝尖是仙女用来修房做床的唯一原料,也可能是她们要从梨树的枝尖中提取水滴,用来润肤或者酿酒。

  而梨花的白叫人眼晕,大致是太白——或许是村人习惯将白与孝衣孝服抑或死亡联系起来,因而任凭梨花开得再美,再多诗人和文章家赞叹,也还是从心里不喜欢——由此,梨树和梨花是传说中神仙们的日用品,也是人间某种审美观和习俗的隐喻。桃花惹人喜欢是正常的。桃花是真正的人间尤物,红而不粉,妖而不艳。既有白色粉底,又有红色脸颊。它们是美女们最好的象征,是男人们心目当中的微缩美人和男人们对女人的唯美体现。

  在莲花谷,杏花大都开在山野,和桃花一样,只不过落寞了一些。我小的时候,房屋背后的野地,杏花们最先推开春天的门楣。在还料峭的风中,颤抖着也舞蹈着,孤独着也喧闹着开放——山里的野黄蜂最喜欢杏花,一天到晚在花上趴着,一动不动。还有不少的大头蜂,一次次从花上滚下来,又嗡嗡地爬上去。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黑蜂,不知怎么着,就死在了杏花上面。不过,风稍微一吹,就落在了地上——每年春天,在杏花之下,总是可以见到成百上千的小黑蜂尸体。

  小麦开花也跟玉米开花一样,叫人想起劳动,想起这一年的肚子和下一年的光景。在我心里,小麦花、玉米花和土豆花、黄豆花一样,是劳作和汗水的代名词。任凭它们长得再朴素、再媚俗、再美丽,我只是会想到这些,其他如诗意、如大地、如永恒、如稼穑、如“粮乃国本”、“无粮不安”、“无粮不稳”、“民以食为天”、“兴农强国”等等都没有关系。

  倒是天地边缘的野菊花叫我喜欢。它们一般不扎堆成群,而是你离我远一点,我再离你近点的相互张望或者独自芳香。它们的味道是苦涩的,只有蝴蝶喜欢,时常翩翩落下,鼓着翅膀,跳一会儿古典舞或芭蕾,然后慢慢飞起。另外,最好的花朵是酸枣花,金黄色的,一簇一簇,在枝头,在尖刺之间,似乎是荆棘中的某些神灵的口粮或者使者,看起来亲近,却若要爱,必然要做好流血的准备。

  在5月盛开的洋槐花也是,刺虽然不够尖利,但扎人也很疼。特别是新生的枝条上,黑里泛红的刺足有两个厘米,而且体格庞大,特别脆。若是扎得深了,就自行折断,还得用针挑。我小时候,就吃过它的亏,以致左手腕肿疼流脓,看了好多医生都没看好。还是我自己,发现一点黑,叫大姨妈用针挑,才把那根三厘米的洋槐树刺捉了出来。

  洋槐花是蜜蜂的好情人,心中有爱的第三者。附近养蜂的人家,把蜜蜂放在洋槐林中,就连续一个多月,能打很多的蜜,其蜜质也好,常常能卖出好价钱。若是论数量和规模,在莲花谷,洋槐花的面积是最大的,它们分布在每一个山岭和山坡,即使沟壑之中,也都是它们的子孙或者远亲。一棵树上,盛开的花朵足够一辆架子车拉,若是把莲花谷的洋槐花全部摘下来,装一百个车厢应当没问题。

  紫荆花是紫色的,漫山遍野,面积大,也芳香,但人很难嗅到。紫荆花的香味大致是给野地的,包括其中的一些动物和神灵。每年春天,它们开放的速度与春天的进程成正比。老朽但仍旧翠绿的枝茎之下,新枝滋生,以一日千里的速度,与身边的老人们起头并肩,摇着一身的新鲜叶子,在风中领舞。在它们的根部,时常是野鸡、野兔和灰雀的家,偶尔窜进来的蛇,将它们的卵和孩子一口吞下。

  在我眼里,苹果花是淑女的象征,甚至有些红颜薄命的味道。它们尾随梨花和桃花之后,它们开,具体什么时候开的,谁也没见过。尤其在雨中,春天的雨,滋润人心也使得苹果花楚楚动人,惹人爱怜。我小时候,每次看到苹果花,晚上就做梦——梦中的苹果花,不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就是美如天仙的女子;不是冲着我笑,就是和我手拉手。到后来,她们就到了我怀里,赤身裸体或者穿着光滑的丝绸内衣。

  还有一些,如山楂花、野葡萄花、山丹花、黄芩花、桔梗花和柴胡花,它们住在深山密林中,一般不与人见面,也不愿意人看到。山楂花开了,在秋子树、岩石之间,在麻雀和弹弓(俗称,一种飞鸟)的翅膀下,在斑驳的阳光之下——它们开了,开着开着,就被闷热的风打散了,然后结出青色的果实。山丹花、黄芩花、桔梗花、柴胡花则被夹在茅草或者灌木之中,独自开放,也独自凋零。它们的美,只有偶然遇到,才会发现。通常,与它们遭遇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如果我是另外一朵花,我会距离它们近些,再近些,直到和它们合二为一,连刀子和雷电都难以分开。

  ■民间立场:动物们的传奇

  莲花谷四面环山,高耸以及低矮的山,它们分开,但却藕断丝连;它们高大,但在人的脚下。站在上面,四边的世界很小。散落其间的大小村庄像是成片的岩石,而人——我们则都像蚂蚁,像甲虫,像从来没见过的这一些和那一些。因了那一片森林,莲花谷幽深神秘起来,也绿色和臃肿起来。森林不仅养育了树木,还有灌木、野草、藤萝;还有落叶、不期然的尸体、年复一年的风、总是不会直接落地的雨和雪。

  当然还有在里面穿梭的我们——先祖和后世子孙。也当然还有它们:能够活动的事物,划破皮肤会流出殷红鲜血的动物。但我们不知道它们到底是就地而生还是远处迁来——至于怎么迁来,为什么迁来——莲花谷一带缺乏很好的观察者和野生动物专家——没人记录它们,尽管村人时常在遇到或者听到的时候,对它们的行为表示诧异,甚至会直接与它们正面遭遇。在我还小时,每到傍晚,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狼叫之声此起彼伏。第二天早起,总会传来谁家的猪猡或者羊只被狼吃得只剩下一条尾巴或者两只硬角。

  羊、牛和猪是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是救世的佛陀,用自己的肉体阻遏人类猎杀和嗜血本性当中的恶,用现世的死亡,一次次唤回人间一再丧失的良善、忍耐、牺牲、奉献和博爱精神。另一些可爱的动物,如松鼠,不一定生活在松林里。秋天,它们会在村庄附近的深山出现,在核桃、柿子和板栗树上蹦跳,像是平地冒出的神灵。附近田地里遗留的玉米、豆子和花生等农作物成为了它们猎取的对象。人总是与它们作斗争,用破衣烂衫再加一顶草帽,做成人的形状,用来威吓这些喜好剥夺人的劳动成果的小精灵们。

  有不少人家,养的鸡总是失踪,把一身鸡毛留在鸡窝里。有一次,不知谁发现了一只黄鼠狼。众人追赶,黄鼠狼无处可逃,一边放着臭屁,一边三下两下爬到了一棵老高的椿树上。众人够不着,就喊叫,有人还点起了火把,作势烧树。黄鼠狼开始很惊恐,可只是火把在动,树不动。一下子明白:人点这火是做样子的,根本舍不得把能当梁用的椿树烧掉。

  黄鼠狼索性骑在树杈上,看着下面大呼小叫的人,一脸无所谓、镇静和顽皮。人喊得累了,方法也想尽用尽了,见还是奈何不得黄鼠狼。黄鼠狼可能想到了,不间断地放臭屁,树下的人纷纷掩了口鼻。黄鼠狼愈发得意。人气得哇哇乱叫,但毫无办法,只能弃之不顾。人前脚刚走,黄鼠狼后脚窜下椿树,钻进茅草,不一会儿,回到了自己在山里的家。

  那时候,关于狼的传说最多——大致是母亲为了吓唬小孩,不要他们在黎明和傍晚在林子外面乱转。我母亲说,某个村子的一个小孩傍晚回家,在村外遇到一匹狼。狼一伸舌头,就把他的半张脸舔没了。还说:某人深夜去深林里偷别人家的苹果和杏子,路遇群狼,一声都没喊出来,就被狼撕碎了。更神奇的是,有一个人被狼救过,还奶大了。长得也像狼,回到村子,多年没人愿意嫁给他。某一个月圆之夜,一群狼突然进入村子,围着那人的家大声号叫。声音凄厉而悲怆,尖锐而决绝。

  狼叫了半宿,那人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有胆大的人趴在窗棂上看。只见众多的狼,在一只头狼的带领下,呈线状把那个人的房屋团团围住。那人出来之后,也发出了一声狼嚎。尔后,跟着群狼,一起奔出了村子。此后,许多年过去了,那人没在村子出现过。

  再就是狐狸,它们显然都成精了,一个人看到,大中午的,一个穿蓝布上衣的中年妇女,胳膊挎了一只篮子,篮子也用蓝色的绸布盖着。一个人,袅袅婷婷地从根本无路的深山出来,到供销社买了香油、甜果和饼干,还有食盐和画布,又袅袅婷婷地消失在深山之中。

  还有人看到了,这个容貌美丽,且带有浓郁狐臭的中年妇女,不止一次从那里出来,在供销社和后来的商铺购买东西之后,转身消失在群草蜂拥的深山之中。至于她的家——有人指给我看:一片茂密的草丛,不同颜色和不同品种的草织成一个庞大的阴凉,即使在草枯之时,即使进去两三个人,也会看不到任何踪迹。山下有一座早已倒塌的房子——很多年前的一户人家在身后时光中唯一的存在——听祖父说,在我不知道的年代,一个人在那座房屋当中上吊自杀之后,它便被人遗弃了。

  在莲花谷,更骇人的可能还不是成群结队的狼,而是獠牙参差的野猪。它们的嘴巴是最好的犁铧,牙齿是最尖利的钢刀,皮肤是原始的防弹衣。现在,它们嚣张到了白昼入侵村庄的程度,不少人捕猎,但骇于它们持久的爆发力和不妥协的复仇品性,总是心惊胆战,不敢存有侥幸。有一年,一些人捕到两只,拉到城市里,卖了一万多块钱。

  还有蛇——莲花谷的人们将这种软体动物称作长虫。在古希腊,在中国古代,它们是情欲的象征,甚至有着同性隐喻的矛盾和尴尬。而在莲花谷,没人想到这些。我们只是觉得:长虫是神性和灵性的,是神仙们的宠物,或者某种邪恶的象征,恶灵的附着物,灵魂在某些时候的现身的导体。在莲花谷,没人故意伤害长虫,除非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孩童和不明世事的二愣子,他们才会采取铁锨斩断、乱石砸死的方式,将遇到的长虫置于死地。

  有人说:村子的老水井里,就住了一条美丽而妖艳的蛇精(大概是受《白蛇传》启发)。有些时候,那蛇精趴在附近的一棵杨树上,上身是人,下身还是长虫,冲自己中意的男人们媚笑,以猩红的舌头和勾魂的眼睛,让他们魂不守舍,想入非非。正好的是,村子里的一个未婚男子,当然长得很漂亮,大中午去水井挑水,回到家里,还没放下扁担,说了声:“俺去给蛇精当女婿了。”就倒地而死。

  还有一次,一个半大小子在河里打死一条长虫,正在高兴之间,许多的长虫不知从哪里来,眨眼工夫,就爬满了整个河沟,而且蜂拥不止,层层加厚,一条条扭动着,翻滚着,将那小子围在中间。他母亲听说了,哇的一声大哭,跑回家里,拿着柏香、馒头、蜡烛和冥纸之类的,跪在河谷边祈祷,声泪俱下地致歉,请求蛇精原谅。

  而最浪漫和可爱的就是麝了,它们躲在深山,以名贵药材的身份,也依照自己的本性。可它们总是抵挡不住弦声的诱惑——低沉或激越的二胡,是它们一生最美的享受,也是致命的利器。祖父说,人要想捕捉麝时,根本不用漫山遍野地跑,只要在夜晚拉响二胡,麝们就不由自主在弦声之中迷醉,不断向着弦声的发源地靠近——到最后,麝一动不动,任由人将它们俘获。麝的这一行为,实际上是动物向人的靠近,当然,也是动物对文明和进化、美和美的形体及其真髓的认同,在绝妙之音和天籁之中,葬送身体,用来超度灵魂。

  ■观察手记:土豆的秘密

  土豆花儿开放,是一簇簇的白。只有花蕊当中,才见微末之红。在莲花谷毗邻的山西境内,有一句民歌这样唱道:“山药蛋(土豆)开花一咕嘟白,小鸡子透过扳机来。”(山西民歌《七十二开花》)而在莲花谷,土豆的种植面积比较小,前些年有人种了,卖给专门收土豆的人,贴补家用。现在,随着田地面积越来越少和土豆品种的“近亲繁殖”,在莲花谷,土豆的长势愈发不好,收成不丰,村人就便越种越少。

  土豆通晓全世界的秘密,从地上到地下,它们是最务实的通行者、参与者和悟道者,乃至终成正果的修行家和大智若愚者——每年5月,土豆秧子高高乍起,瞬间开出花朵,引来许多蝴蝶和蜜蜂。但往往在这时,莲花谷一带常常大旱。土豆和玉米一样,对水的需求量很大。为保证它们的正常生长,如期结出拳头大小、且又绵甜好吃的土豆。村人们在没水可浇的情况下,只能手提水桶,到就近的水井或者水洼中,把水提到地里,再倾倒在土豆根部。

  大中午是不能放水浇土豆的,因温度高,冷水乍进,会使土豆变得干硬难吃;也不能使正在生长的土豆露出地面,否则太阳晒得多了,就会发青,吃起来很辣,且还有毒素——夕阳西坠,余光在莲花谷附近的田地和山坡上荡漾。蔫了的玉米、豆子和谷子们正在舒展身子和脸蛋。土豆们紧缩的身子也正在徐徐打开。我放学回家,就提了水桶和水瓢,到土豆地边,舀了浑浊的水,再拎到地里。

  连日的暴晒,土豆地里裂开了无数的缝隙:一是土豆成长的结果,二是干旱所致。我看到了,就觉得心疼,急不可耐地把水倾倒进去。哗哗的水,在土豆根茎之下,冲起一片黑色的泥浆。紧接着,传来咝咝的响声。泛着水泡的地面不一会儿就洇湿起来,裂缝顷刻无踪。

  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土豆,让我有一种紧迫的压力。心想,它们就像是一群受委屈的孩子,都在等着我安抚。我上下跑动,一提再提,一直提到太阳在西边的山后被黑夜俘虏了,才可能把整片土豆地浇完。在薄暮之中, 土豆花白得叫人想起棉花和雪团……以及女性胸口露出的那些洁白——葱绿的叶子变得幽暗,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而泥土渗水的声音、虫鸣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亮。有一些飞高飞低的萤火虫,从荒草丛生的河滩、近处的山坡,甚至村人堆放土粪的地方,毫无声息扑面而来。掠过土豆花和蛤蟆的鼓噪,在我眼前飞舞,有的触到了我的鼻梁和眼睛,有的在我怀里碰壁,跌落尘埃。

  到农历五月中旬,土豆就可以吃了。菜蔬稀少的莲花谷,很多人就开始刨土豆炒菜吃了。我们家的土豆总是从最不起眼、旱情最严重的地方刨起。这活计我干不好,但父母忙时,必须硬着头皮上阵。我扛着嬐罚走到地边,先找了土壤最薄、秧子低矮委顿的地角,扔下荆篮。先往手里吐一口唾液,双手搓搓,然后抓了嬐罚瞅准其中一株三十公分开外的地方,使劲刨下去。只听得“扑哧”一声,明亮的嬐凡褰了泥土,再使劲一拉,土地裂开,被众多细小根系联系在一起的土豆们便都暴露开来。

  洁白的土豆,像是孪生众兄弟、亲密小姐妹,抑或是住在地下的神话小矮人,还有传说中隐匿的仙丹妙药。我蹲下来,轻轻拉出藤蔓,根部的土豆还是不舍得养育自己的藤蔓,也随着破土而出——我一个个捡起来,放在手里,搓掉它们身上粘连的泥土——光光的土豆,洁白的土豆,浑圆或者扁平,微小或者硕大,都让我觉得了一种收获的喜悦。

  它们满身斑点,褐黑色的,像是无数的眼睛——照亮地下的生活。这种生活实际上是一种旅程,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那些褐黑色的斑点,大致就是土豆们在泥土之下用以张望和呼吸的眼睛与嘴巴——白色皮肤之内,还是白色,白色的汁液像是沉淀的奶液。在我的手里,有一种爽滑但不粘腻的快感。

  有时候,我会不小心将它们斩为两半,这总是会让我受到母亲和父亲的斥责。在他们眼里,这样的行为不仅损坏了土豆的完整性,更重要的是,这是对土豆和自己劳动果实最大的不尊重。其实,我也觉得惋惜,完整的土豆,就像完整的一个人,谁见谁喜欢——我没有办法,等刨完之后,就提了荆篮和嬐罚蹲在河边一个个地清洗。土豆在我手里褪下衣装,它们的眼睛和嘴巴被我刮下来,洁白而鲜嫩的身体越发赤裸。忍不住用牙咬咬,有股清脆的味道,在口腔炸开。

  我喜欢这样的味道,但很少生吃土豆。有些年暑假,到山里去打柴或者捉蝎子,饿了,就偷着刨谁家的土豆和红薯、掰别人家的嫩玉米,找一个阴凉的地方,点起火堆,把土豆、红薯和玉米放在里面烧烤。大约半个小时,玉米就熟透了,黑黑的玉米,冒出芬芳的香气。虽然吃得两嘴发黑,但仍旧津津有味乐此不疲。烧熟的土豆比红薯和玉米更好吃,剥开一层硬皮,土豆内核就像是粘结起来的糖球,沙沙地绵。

  这样的野炊,我以为是最美的生活。有时候想:只要有烧土豆吃,让我到山里当个野人都喜欢。还想:这辈子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给我土豆吃,我就饿不死,以为是最幸福的生活。那些年,母亲不在家,或者在家,我都会自己动手,炒一大锅的土豆片或者土豆条,加上几瓣蒜或大葱,再加适当食盐,我和弟弟就能比平时多吃好多饭。

  我还喜欢煮食土豆,莲花谷的人也都有在稀饭中放土豆瓣、豆角、花生米和红薯的习惯——唱《七十二开花》的山西农村也更喜欢土豆。我老舅所在的左权县某个村庄,人们种了土豆,除自己吃外,多余的用来卖钱,或者换莲花谷的白面——煮熟的土豆,皮开肉绽,吃在嘴里,那种快感,不喜欢的人根本感觉不到。我还喜欢用土豆烧牛肉和排骨、吃甘肃古浪人做的土豆饼和土豆泥饺子。

  从莲花谷到莲花谷之外,我的世界似乎只有土豆那么大。而土豆,却满世界生长,它们是人类的食物,也是全球性的植物,在不同国度的土壤中,在不同的嬐贰⒒鹧婧团氲饔闷分校始终保持了土豆的模样和味道——而相对薯条和土豆条,我更喜欢煮土豆、蒸土豆、土豆泥和炖土豆——土豆是我在世俗之中,最热爱的食物,虽然素,但有着肉质的口感、土生植物的贴切和令人放心的实在感。土豆构成了我对食物生生不竭的渴望和满足,也似乎只有这些土豆——只要有土豆,我都以为它们是世上最好吃的菜肴。

  但很多地方的人不善于做土豆菜,要不油炸得过狠,要不半生不熟。我以为这是糟蹋土豆——这些年来,我总是渴望能在5月前后再次回到莲花谷,浇土豆和吃土豆是其中最为诱人的因素。还有些时候,想在巴丹吉林种植一些土豆,可就是盐碱土地,土豆不宜成活。另外,虫子也太多,还没等土豆向地下的泥土、昆虫和幽灵们告别,就被虫子们吃得千疮百孔、魂飞魄散了。

  前些年,我为土豆写过几句诗,用以表达自己对于这种泥土中生长和成熟的人间美食喜爱与感恩之情——从泥土的宫殿找到你/大地幽深的子宫/亲爱的土豆。我们是前世的兄弟/今生的夫妻/在尘世,我一次次想到你/在日光下抚摸,在内心铭记/在同样有黑暗的人间/用牙齿和舌头/一次次亲吻、嚼动、吞咽/用柔软的胃部提取/这一具血肉之躯/一颗灵魂,与你生死不离/与你轮回消长——我们紧紧拥抱/就像这众生,从地下到地上/这暴露和隐匿的秘密/我们一一汲取,在坚硬的时间之中/以进入身体的方式/被他们,和它们,一次次吞噬,一次次谈起。

  杨献平:1973年生,原生态散文写作理念的提出者、概括者和实践者之一。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首届“QQ作家杯”散文特别奖、“自然生活与思想写作”征文奖等。著有散文长卷《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合著《原生态散文十三家》(百花文艺出版社)等。

  责任编辑 王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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