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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玻璃(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花洲 热度: 19451
卫 鸦

  台风来的那天我醒得很晚,醒来后脑子里还是迷迷糊糊,就像刚从一个梦里走出来,转眼间又掉进了另一个梦里。我抽完大半包烟,风还在吹。我说,妈的,没完没了。我把一截烟灰掸到地上。水贝瞪大眼睛,惊讶地盯着我。我是个斯文人,以前我从来不说粗话。她摸摸我的额头,没有发烧。风更大了一些,许多树在马路两边哗哗地抖,一片落叶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轻盈地晃两下,旋转着落地。是秋叶,绿色早就颓败了,枯黄的颜色中显示出苍劲的脉络。我把它抓在手里绞出碎裂的声响,碎屑从指缝里撒下来。透过毛玻璃我可以看见窗外有昏黄的光,黑夜正在缓缓沉下来,灯火渐次亮起,城市被光影在毛玻璃上勾勒出朦胧的轮廓。台风一刮就停不下来,从毛玻璃中我看不清夜色中的天空是否有乌云笼罩,我只觉得天黑得比昨天早,再晚一点也许会下场雨。

  后来雨果然就来了,淅淅沥沥,在毛玻璃上积聚成明亮的水线。这是台风之夜,我知道雨呆会儿会下得更大,既然开始了,我就没指望它会停下来。水贝拍拍我的左腿,怎么样,还行吧?我站起来,一条腿撑地,另一条腿架在床沿,头俯下去,努力用嘴巴去咬脚尖,却无论如何都够不着。水贝说,低点,再低点。我又使了把劲,听到类似于骨折的声音从骨骼里渗出来,嘴还是够不着脚尖。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场风雨来了之后,我就像陡然老了几十岁,腰腿一下子变硬了,而且这条腿还开始发疼,不干活我也像民工一样满脸冒着汗。我只有使劲压腿,用更钻心的疼来镇压另一种疼。这办法挺管用,反复几次,疼痛的感觉淡了很多。我决定在以后碰上雨天时候也这样折磨自己。

  水贝说,你老了。她叹口气,你看看你的腰,跟石头一样。那时我们刚做完爱,她脸上的亢奋之情尚未消退。我就像淋了一场雨,浑身都湿透了。她伸手摸我的裤裆,软绵绵地垂在那里,有点扫兴。我不行了。我低头离开床沿,坐进沙发里,顺手抓过一张报纸看夹在版面中间的天气预报。这两天都是台风和雨。他妈的鬼天气,我又说了句粗话。接着去看这天的体育新闻。水贝长叹一声翻个身,把睡衣的吊带从腰间扯到肩上,屁股一挪整个人拱进被窝里。

  我把烟从嘴巴上撤下来,抖掉一截烟灰又叼在嘴里,伸手摸了摸腰,那地方的确比石头还硬,这让我无端地感到恐慌。水贝嫁给我,就是因为我的腰,她是个情欲旺盛的女人。决定跟我结婚之前她告诉我,她说男人在那方面行不行,关键是看腰。我回忆起当初我们相识时的情景,谈恋爱的时候,我最能吸引她的地方,就是因为我的腰柔软得就像那些练瑜伽的女人,头一低就能咬到脚尖。柔软得变态啊,她时常感叹着说。那时她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逼着我像根麻花一样把脚从背后扭到头上。

  那是以前,那时我的腿能踢足球。现在不行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行的,我记不清楚。我只记得似乎是出了场车祸。我回忆起那天的细节,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我跟一位叫马梁的同学去罗湖喝另外一位同学的喜酒。席间熟人很多,多半是故人,不是大学同学就是大学校友。给马梁敬酒的时候,我碰到了大学时的情人。这令我深感意外,几年前她是个千姿百态的美人,以至于跟她分手之后,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去追忆她的靓丽容貌。我没料到这次重逢让我相当失望。她发福了,原本清瘦的瓜子脸变成了臃肿的冬瓜形状,曾经的纤纤细腰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看上去相当绝望的水桶形状。她来到我面前的时候,高高隆起的小腹让她的步履变得蹒跚,她一脸幸福地对我说,她怀孕了,很可能是对双胞胎。接下来她问我,你还好吧。

  我说,还行。

  此后我们握住酒杯陷入沉默,从她脸上,我找不出半点当年的影子,就好像坐在我面前的是个陌生人。在这种陌生感面前,我记忆中那些关于她的印象深刻的往事随之飘散。酒席进行到半途,她执意要走。为了表示我事业有成,我执意开车送她回酒店,因为半年前我买了辆宝马。到了酒店后,一进门她就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动作和眼神都很疯狂。这让我感叹时间的力量真是巨大,几年前她是个含蓄娇羞的淑女,可如今贴在我怀里的,显然是个饥渴的荡妇。我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多年前我们温存缠绵的画面洪水般涌现在我面前。她说这些年来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接下来她问我,你呢?你也想我吗?

  我说,当然想。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将她一把推到床上,俯下身去,像个迷茫的孩子一般低头寻找她的嘴唇。再往下的时候,被她拒绝了。她突然站起来,一把将我推开。她说,我老公是个好男人。我全身的欲火瞬间平息,我整理好衣服,摸摸她的头,转身离开房间。其实我没想过与她发生什么,该发生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了。大三那年的中秋节,我带她去赏月,月亮还没升起来的时候我将她拖进一块玉米地里。那个中秋节,我整个晚上都没看到月亮,我只看到她半裸的身体在我身下夸张地扭曲。后来她告诉我,那个中秋之夜,她眼中的月亮像喝醉了酒那样摇摇晃晃。

  然而我还是有些懊恼,从酒店出来后,我再次返回到马梁的婚宴上,一想到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酒兴就上来了,只要见到认识的人就把酒杯举起来。来深圳后,我好几年都没见到这么多的熟人了。我一杯接一杯地喝,一直喝到酒席散场。回去的时候,马梁问我,还行不行?我说,只要警察不查酒精就行。他不相信我,把我扶上车,自己坐在驾驶位上。我挪过去挤开他,抢过方向盘,踩着油门上了路。我说,酒后开车我又不是第一次,速度放慢点就没事。车祸就是那样发生的,上了北环,我小心谨慎地把车开得像蜗牛,可是车子才走出半里路,我的眼睛就花了。我把车停在路边,低下头,把手指捅进喉咙里清理胃里的食物和酒精。吐了一会儿,我回头看到一辆泥头车从后面飞快撞过来,小车飞了起来,在空中划个弧线又掉到地面。我算命大,把灾难丢给了马梁。我只是被一扇脱离车体的车门弹中了小腿,当场骨折。而马梁整个身子都被泥头车带走一半,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肠子花花绿绿地挂在外面。我就是那样晕过去的。这场面让我觉得,世上最残忍的死亡方式莫过于车祸。

  昏迷之后我被扛到了手术台上,对手术的过程我一无所知,本来就喝醉了,再加上麻醉药的效力,被肢解了也不知道。醒来后我甚至不相信自己刚做了一场手术,我捏捏小腿,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他们在我脚踝处镶进了十几枚钢钉。我感叹着医学上的进步实在是神速,再这么发展下去,这些医生没准能通过手术把我变成一个机器人。医生告诉我,运气不错,腿算是保住了,只是以后尽量少做激烈运动。我问他,什么是激烈运动。医生说,比如说,跑步;再比如说,做爱。他笑眯眯地看着水贝,眼睛里荡满艳羡的表情。最后他叹息着对我说,你老婆长得不错啊。他说得很暧昧。我握住医生的手表示感激,我说,能活着就不错了,能否做那些运动我倒不在乎。从医院出来后我看着水贝,我说,以后,就没那么方便了。她说,没关系,以后改换姿势,我上你下。

  我对水贝的愤怒就是从这里开始激发的。以前我们是对恩爱夫妻。水贝长得漂亮,举止大方得体,同时又善于辅佐我的事业,她的精明让除我之外的所有男人都羡慕。我的一位画家朋友曾经对我发表感叹,他说我艳福不错,水贝的身材真是无懈可击,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使死后也将会是一具美丽的骷髅。对此我表示赞同。男人都是视觉上的动物,与其说我迷恋于水贝这个女人,不如说是出于男人好色的本能。婚后的这些年里,我和水贝的夫妻生活像鱼和水的关系一样默契而又和谐。车祸之后我的状态才开始下滑,换了姿势也不行,腿脚硬了,腰也慢慢跟着变硬,器官似乎也在节节颓败。我和水贝都到了三十岁,她往如狼似虎的年岁里长,而我在往老里长。现在,我更是越来越感觉到了她的旺盛精力对我所构成的压力。我对水贝说,我老了。

  水贝把头偏到一边打呼噜。外面的风还在吹,似乎更大了些,门和窗吱吱呀呀地晃,满城的灯火在风雨中乱抖。我突然为自己悲哀起来。我和水贝结婚六年了,六年啊,他妈的能做出多少事情。这六年来,我像条忠诚的老狗一样处处顺着她的意思行事,她要我向东我不敢向西。结婚的那天,她把窗户上的平板玻璃卸掉,全换成了毛玻璃。她有裸露癖,一到夏天,喜欢光着身子像条泥鳅似的在屋子里钻来钻去,她说毛玻璃让她觉得安全,又不会遮挡光线。但我受不了,房子本来就不大,再加上视线突然受到阻碍,我觉得自己活像被关在一个封闭的笼子里,常常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第二天一早,我便把毛玻璃卸掉,再装上平板玻璃。可是等我下班回到家里之后,窗户上又被换上了毛玻璃。是水贝干的。她说,结婚后一切都得听她的。我没答应,等她出门之后,我又将平板玻璃换上去了。于是我们谁也不服谁,将两种玻璃换来换去。这种情况拉锯似的坚持了半个多月,最终我疲惫不堪地放弃了自己的坚持。我妥协了,此后这种妥协便惯性地保留下来。这意味着我在水贝面前放弃了作为一个男人的主权,一直到今天,什么事情都是她说了就算。结婚以后,水贝一个月只给我五百块零花钱,后来我开公司了,生意越做越大,收入成几何级数增长,可是我能够自由支配的资金还是这个数,五百块,铁打不动,超出一块钱,都得让她批准。我一点也不像个老板,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窝囊废。在我面前,水贝太强势了,就连做爱,也是她想来的时候就翻身爬上来,摇摇晃晃地把我当成一头种猪。尤其是当我出差的时候,临走之前,她非得把我掏得筋疲力尽不可,说是怕我在外面鬼混。

  我并不是一个随便的男人,婚后我从未有过什么越轨的行为,倒是水贝自己有点不太安分。前段时间她告诉我,她生活中还有过另外一个男人。她说那男人约过她两次,牵过她的手,抱过她,也亲过嘴,然而对方提出做爱的时候被她拒绝了,此后再无往来。她这样说的目的是想告诉我,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爱她的男人不止我一个。对我来说这是个不幸的消息,这无异于给我当头一棒。当时我唯一想着的事情就是狠狠地把拳头砸到她的脸上。然而我没有这样做,我不敢,我只是把目光望向窗外,看着对面一位女孩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子前弹钢琴,长发慵懒地披散在肩上,背梁挺得笔直,那是我认为最优美的女性坐姿,这让我甜蜜地回想起自己的初恋情人。每次我想对水贝发火的时候,我就将思维转移到那些美好的东西上去,这样才可以平息我心中的怒火。

  可是今天我不能再忍了。那场车祸之后,我有如醍醐灌顶,突然间就看透了一切。连死亡的边缘我都去过了,对我来说,没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人活着不容易,像马梁一样,说没就没了。就算没有天灾人祸,这短暂的一辈子也是流星般一瞬间就晃了过去。我回想起婚后这些年的生活,在水贝家规森严的笼罩下,我觉得自己就是条纸船,顺着她给我划出的生活轨迹往下漂流,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地方停下来或者是沉没。我算是个活得糊涂的男人,今天我才算清醒过来。我不能一味迁就水贝而委屈自己。

  我瞄了水贝一眼,她还在睡,这场台风似乎对她没造成什么影响,外面天昏地暗,她把头埋在丝绒枕头里,呼吸均匀,一副很安详的样子。我走到床前,捅捅她的胳膊肘,我说,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歪着脑袋看外面的风雨。雨开始疯狂起来,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四处是滂沱的水声,被雨水洗过的毛玻璃清洁明亮,把窗外那个曾经被遮蔽的世界一下子清晰地拉到眼前,整座城市都看不到行人和车辆,马路上空空荡荡。雨还没停啊,水贝说。她伸着懒腰,张开嘴巴打了两个哈欠,又问我,你想说什么?

  我想了想,一时找不到话题。这些年我很少主动跟她说话。在她面前,我从来都只有服从的份,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习惯了。现在突然想跟她说点什么的时候,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后来我说,我饿了,给我下碗面条吧。婚前她是个很勤快的女孩,她第一次去我家里时向我们全家展示了她的手艺,半个小时就把一顿丰盛的饭菜端上了餐桌。她烧的那几道菜让我和我妈回味无穷,并一举奠定了她在我老妈心目中的地位。以至于在我们此后的交往当中,我们之间发生任何矛盾,我妈都会认为是我单方面的错。我就是那样跟水贝结婚的。我可以等,我妈等不及了,她说这年头像水贝这样好的女人不多,人长得漂亮又会烧菜,她要我先下手为强。没想到结婚之后我彻底失去口福,几年间水贝从没下过厨房。今天她也没有进厨房的意思,哪怕只是碗面条,她也不肯为我动手。她伸手在我裤裆里摸了一下,她说,就算吃虎鞭也没用。说完倒头又睡。

  于是我的火气就上来了。我抓住床单的一角,使劲一拽,她从床上掉到地下,然后像个皮球似的在地上又滚了两圈。她爬起来,满脸惊愕地望着我。这么多年来,我连她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指着我的脸咆哮起来。

  我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攥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扳到跟前。然后我对准她的脸就是一个耳光。响声很大,把我自己都吓住了。我一点都没吝啬自己的力气,打完之后,我右手的五个指头有点发麻。水贝惊呆了,脸上肌肉怪异地扭了起来,那张脸看起来就像打满了结。她说,你竟然敢打我?

  有什么不敢的,我说,我打的就是你。我对准她另外半边脸又是一个耳光。又是一声更大的脆响,她的脸丰满起来,像两块肿胀的猪肝。真他妈痛快,我对她说。我揪住她的头发用力一甩,她摇晃一下栽在地上。她发怒了,从地上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往我脸上扑。要是以前,我脸上片刻间就会血迹斑斑。可是这次没有,她的手指还没碰上我的脸,我头一偏就闪开了。我再次准确地揪住她的头发,一脚踹在她肚子上,她又是一晃,捂着肚子蹲了下去。以前我之所以饱受她的拳头,那只是我让着她,真动起手来她显然不是我的对手。此后她没再向我发起回击,爬起来后她跟我说,离婚。

  因为激动的缘故,她的声音哆哆嗦嗦。后来她哭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泪,这些年来,她始终以一副强硬的面孔出现在我生活里,这让我觉得她越来越不像个女人,很多时候我怀疑她天生就没有眼泪。今天她终于哭了,她痛哭流涕的样子让我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仿佛婚后这些年我在她面前所受到的压迫,随着她的痛哭而顷刻之间烟消云散。我说,离婚就离婚,谁不离谁是王八蛋。

  第二天我们就离了。离婚协议书是我起草的,不到半个小时就完成了。签下名字之后,我反复端详着我的杰作,我难以相信,这些文采飞扬的句子竟然是出自我的手下,这让我怀疑那份离婚协议其实在我心里已经摆放了很多年。从民政所回来,水贝草草收拾了行李,然后拖着箱子走进雨中,没有回头。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令我感到诧异的是,离婚之后我并没有得到我一直所期望的那种解脱的感觉。水贝一走,我就像是全身上下被套了根绳子,轻松不起来。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当年的毛玻璃已经有些陈旧,雨水蒙上去之后,外面的景物变得异常清晰。我透过玻璃看见水贝弯腰钻进了一辆的士,最后消失在茫茫雨中。我们几年来的相处最后交织成这幕分离的画面。

  我不禁有些伤感。我与水贝共同生活了好几年,积累起来的点点滴滴足以写成一部生动的长篇小说,然而感情这东西说没就没了,我们的离婚就像这场风雨一样,来得那么突然。我坐在窗前抽了两支烟。五分钟后,我起身把毛玻璃卸了下来,那是水贝留下来的遗物,我得彻底将它从我生活中抹去。从结婚的那天开始,这些毛玻璃就将我和水贝在家庭中的地位定格了,它们害得我忍辱负重地生活了那么多年。我花了大半天时间,将所有的窗户都换上了平板玻璃。干完这一切之后,我看到光线从外面涌进来,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不少。可是外面的世界却并没有因为玻璃的更换而变得清澈,我看到窗外仍然是灰蒙蒙的天,铅云低垂,雨水像瀑布般从天上垂挂下来,偶尔有闪电陡然亮起,在城市的顶端把天空撕裂。我不禁有点失望。我原盼望着离婚之后,我的生活能得到改变,可事实上一切照旧,什么都没有改变。

  水贝一走,我就无事可做了。我只有倒头睡觉,打算醒来之后再去看看马梁。他是受我所害,现在他已经死了。我想,无论如何我都得到他坟前去上炷香。车祸发生之后,我没去看过他,也没得到他家人的邀请而去参加他的葬礼,这些天我甚至记不起我身边曾经有过这么个人。他曾经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如果没有那场车祸,这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每到周末都会陪我去钓鱼,他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值得信任的男人。是我害了他,我没料到我当初的莽撞行为会终止他的一生,我不禁为自己酒后驾车的行为而感到无限悔恨。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就醒了。眼睛一睁就看到了马梁,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嘴巴里叼着烟,趴在电脑屏幕前正在敲打着什么。他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三年前他搞证券赚了笔钱,日子过得人模人样,后来他开始潜心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不出两年就把自己折腾成了一个十足的穷光蛋,可他依然坚持认为作家是个有前途的职业。他拍拍我的额头说,你醒了?不能喝就少喝点啊,逞什么强?今天睡了一整天,你老婆打了十多个电话来问你的情况,把我耳朵都听出趼了。

  马梁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从床上跳下来,我说,大白天碰到鬼了。我穿上鞋子掉头就跑。跑出门的时候又折了回来,我发现这是马梁的房子,而我记得我明明是在水贝走了之后倒在家里睡着的。我不禁仔细回忆起那场车祸当中的一些细节,越回忆脑子里就越是模糊。我疑虑着问他,你没发生过车祸?

  什么车祸?马梁说,昨天晚上你喝得像死猪,是我开车把你拖回来的。他把车钥匙扔给我,让我早点回家去安慰老婆。他说我一宿未归,水贝都快急疯了。这时我才知道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我马上回到家里,打开门,看到水贝神情疲惫地蜷在沙发上,两个乌黑的眼袋证明她昨晚一宿没睡。我叫她,她不说话,跳起来就扇了我两巴掌。我捂住脸庞想发作,想起梦中的一切,又忍下来了。她发火也是有情有可原,婚后的这些年里,我从来都没有过夜不归宿的纪录。在她面前,我向来都是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她警告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晚上再敢不回家,就离婚。

  我抖了一下,摸着火辣辣的脸孔走到窗边。我把窗户捅开,外面没有台风,也没有下过雨的迹象,出现在我视线里的仍然是这座面目模糊的城市,就跟被那座被毛玻璃遮掩住的城市一模一样。我旋即将窗户关上,摸了摸自己的腿,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我把脚跷起来架在床沿,低下头去,我发现自己的腰腿还是那样柔软,很轻松地就咬到了脚尖。我从两腿间的缝隙里偷看水贝,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象就像个梦一样——我看到水贝将窗户上的那些毛玻璃一块块卸了下来。后来她卷起窗帘,两手叉腰站在窗边。过了一会她拍拍手说,平板玻璃其实也不错。她说话的当儿,我看到明亮的阳光从窗口一下子奔涌进来。

  卫鸦,原名肖永良,生于1978年11月,湖南娄底人,现居深圳。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花城》《天涯》等文学刊物。

  责任编辑 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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