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争吵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从招待所里传来。
我就把耳朵耸起,今天不知是哪两个没事干的人在响着喉咙争吵。太阳已经挂在街边的屋角上,天气还是很热,汗珠正从我的额头上一颗颗地冒出来,它们闪闪发光,散发着莫名的气味。后背上的书包压得我有些难受。我感到书包、汗衫和皮肤都黏到了一起。
越往里走,争吵声就更大了。刚走出弄堂,就听到咣当一声,一个什么东西在前面炸开了。抬起头来,我看见招待所的门口正围着一群人,许多人把头颈伸长了。人们的脸上有些紧绷,也有些兴奋,他们喜欢看别人无端地吵架。我想今天会是谁与谁在争吵呢?招待所里吵架的事情经常发生,前一阵子我就目睹过两个女人吵骂打架的经过。她们说着说着就扭打到了一块,我只听到哗的一声,看到其中一个女人的衬衫被撕开了,里面那两个摇摇晃晃的奶子就展露到了阳光里。我的眼睛顿时一亮,我绝对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事实上后来那两个女人是怎样被人劝开,我都已经淡忘了,我只记得那两堆白乎乎晃动的东西,它们晃来晃去,让我想入非非。后来这几天,我的脑子里一直存放着这两团东西。
现在,我站在弄堂的尽头,想今天会不会又是那两个女人故伎重演呢。这样想时我的心紧缩了起来,脚步也显得忙乱了。我希望看到她们吵架,她们吵架会让我感到一种隐隐的冲动,一种潜在的满足。仿佛胸口给什么东西给堵住了,让我气喘加剧。然而不幸的是,在这个时候,我却看到了父亲。我的父亲正像青蛙那样一跳一跳地,随着他的跳动,面前不时有东西在炸飞。
“你给我滚出去,你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来,”我看到招待所的王阿姨正在我们住的那间房间里,她在窗口向父亲站着的院子里扔着瓶子。那是父亲以前喝过的啤酒瓶啊。
啤酒瓶炸飞着。我看到父亲一步步地向外退,他缩着身子,像只受惊吓的兔子。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这样狼狈过,我想冲过去帮父亲,但我的脚仿佛被什么东西给黏住了,怎么也跨不开步子。父亲肯定没有看到我,因为边上的人太多了,大家就这么站着看着,谁也没有去制止王阿姨的行为。
“你再过几天嘛,你再过几天嘛。”父亲脸色苍白,一脸的苦相。
“放你的狗屁!”王阿姨不久就发现酒瓶扔光了,她停了一下,接着开始从我们的房间里扔另外的东西。我看到我们的被子、香烟缸和一沓《今古传奇》杂志被扔了出来。她这样扔的时候,我的心里酸得直发抖。这个时候,我没有产生想制止她行为的举动,我倒反而产生了另一种想法:我想逃。
父亲已经退到弄堂口了,他有点精疲力竭的样子。“喂,你疯了,你怎么可以扔这些东西。”父亲高叫起来。就在这时,我看到王阿姨突然举起了一样小东西,她用足力气向外扔去。我看到那个褐色的东西在空中翻滚着,它长长地划出了一道弧线,然后一头栽下去,与坚硬的水泥地面相撞。当那东西四分五裂的时候,站在边上围观的人开始轰地笑了起来。
原来王阿姨把父亲常不离手的宜兴茶壶给扔了。
“叫你不付房钱!”王阿姨两手叉在腰里,威风凛凛地站在我们那个房间的窗口。
父亲这时开始有点泄气了,我站在弄堂的口上不停地眨着眼睛。父亲看到了我,但他跟没有看到一个样。我看到父亲用手搔了搔头皮以后,就低着头开始向外走。边上的人开始嘀咕起来,也有人推我的肩,问我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王阿姨肯定看到我了,因为她的眼睛正直视过来。原先这个和蔼的王阿姨不见了,我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她。
“拉住他,不要让他走。”我听见王阿姨正对别人这样说。然后她从里面出来,气鼓得足足的。这时,我产生一种念头,她会不会抓住我呢?
就在这时,我挤开人群,夺路而逃。里面乱哄哄的,我知道大家都在兴奋地看热闹。我的书包就压在我的后背上,在跑的时候,我感受到它正一阵阵地拍打着我。
从弄堂口窜出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他正迷茫地站在弄堂口的大马路上,神态忧郁,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当他看到我时,他朝我招了招手。
“这个臭女人。”父亲走到我身边时,这样抛出一句话来。
2
天黑下来了。霓虹灯开始在远处闪烁。天很热,我的后背上黏满了汗。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了,父亲和我。于是我们就在环湖绿化带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把脚从球鞋里解放出来,一股浓烈的臭味扑鼻而来。父亲朝我瞥了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或许是他的打火机不好,他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
“这个臭娘们,就是认钱。”父亲说道。
我知道他在说王阿姨。事实上,王阿姨向来对我们不错,今天也不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欠招待所房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此父亲每次见到王阿姨总是装聋作哑,甚至会夹起屁股逃跑。王阿姨跟我说,“你告诉你老爸,让他来交房钱,再不交我就不客气了。”王阿姨好像已经跟我说过三四次了,我也把她的话复述给父亲听。父亲每次都是哼哼鼻子。我想,王阿姨肯定是吓唬吓唬我们,是的,她这样的一个女人能把我们怎么样呢?我想父亲也是这样想的。
事实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当我看到王阿姨在死命地砸啤酒瓶,并粗着喉咙高声叫骂时,我知道完了,那时候天仿佛就要塌下来似的。我很想冲上前去,对着她肥嘟嘟的肉使劲地咬上一口。但我不敢,我吓得腿直哆嗦,那时我就想变成蚂蚁,钻进墙缝或地里。
“你身边还有钱吗?”父亲突然停止吸烟这样问我。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手指重新接触到了那三个硬币。我想告诉他我只有两块钱了,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我如实告诉父亲我还有三块钱。“那正好吃一碗咸菜肉丝面。”父亲这样说以后就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吃面去,我们两人分一碗面。”父亲说完以后就笑了起来,他把烟屁股高高地弹了出去,那个零星的亮点翻滚了几下以后就坠落到了河里。
我没有想到父亲真的会这样穷。我想问父亲,但又不敢。父亲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他走路的时候还吹起了口哨,那哨声就在树丛里穿来穿去。我走在父亲的身边,他就用手拍我的脑门:“儿子,等老爸有了钱,就好好地请你吃一顿,你最喜欢吃什么?”我低着头,不知怎么回答。
“你说好了,我肯定办到。”父亲搓着自己的手掌这样说。
“算了,你有钱还是去还给王阿姨房钱吧。”我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
“那算什么钱,几百块,我眼睛里眨也不眨的。记住,儿子,你老爸一定会挣大钱的。”
我们走在环湖路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
“我请你吃一顿西餐吧,烤牛排,德国啤酒,还有上百元的意大利冰淇淋。”我听到父亲在说的时候,不时舔动着嘴唇,两片嘴唇相遇的时候还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做人啊,不应该这样,今天我没钱,明天我就可能挣大钱,这样的招待所谁来住,我们住星级宾馆。以后我有了钱,就会让王阿姨这样的人尝尝苦头。有什么好神气呢?”父亲这样说的时候又拍了拍我的头颅,我感到父亲的手掌很粗糙。那是他以前在工厂干钳工时留下的烙印。
我们来到一家破旧的面店,面店里空空荡荡的,桌子上堆着刚才用过的碗筷,那些碗里还有剩汤和烟灰。我看了这些碗食欲就没了。父亲拿了我的三块钱去跟服务员说话了。“就一碗?”服务员问。“一碗,我们吃不下。”父亲很大声地说。父亲说完就去店里取出一个空碗来,他把碗里的水倒掉,然后放到了我的面前。“我吃不下。”我也撒谎道。父亲朝我瞪了一眼,“怎么会呢?总要吃一点的。”他从筒里取出方便筷,然后用筷子不停地敲打着桌面。
面热腾腾地来了。父亲用筷子把面一分为二,另一半放到了空碗里。我没有吱声,缩在一边。我看到父亲分面的时候,把肉丝和咸菜都分到了我的碗里。“我吃不下,你吃好了。”我坚持这样说。
“不行的,你现在长身体,怎么能随便饿肚子呢?”说完他就把碗往我的面前推,眼睛里流露出关爱。我知道我很难再拒绝父亲了,于是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我听到我和父亲此起彼落的吃面条声。
其实那面条很没有味道,再加上刚才看到的那些脏碗,我的食欲一直也提不起来。我只是象征性地把面条往嘴里送,父亲似乎没有注意我,他还是专注地吃着,并不时发出回味和响声。面店里进出的人不多,地上也黏糊糊的,里面的排气扇在呜呜地叫。父亲没有几口就把面条吃完了,他用手擦了擦嘴唇,然后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我夹着面条的手有些犹豫不决,父亲问不好吃吗?我说吃不下。父亲用牙签剔着牙齿,然后我把我的碗移了过去。父亲用他的筷子快速地把面条吃了,还把碗捧在手里,咕噜咕噜把面汤也给消灭了。
“你睡到你妈那里去吧,再到她那里吃点东西。”父亲放下碗时这样对我说。
我和父亲从面店里走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有毛毛雨从天空里飘落下来。父亲显然对这个天气感到愤怒,他仰起脖子对着天骂娘。但天空没有理睬父亲的咒骂,依然我行我素地下着,而且似乎是越来越密了。这样,我和父亲就只能在街上跑步了。
路灯下,我们仓皇地跑着。潮湿的地面抹去了我们倒映下来的影子。
雨越来越大了,我们只能在一个店门口躲雨。这肯定是一家经营海货的店,因为阵阵腥味不时从里面飘出来。“雨一停,你就到你妈那里。”父亲站在我身边说。“那你呢?你晚上睡哪里呢?”我这样问道。
父亲没有回答,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你不要管我,你到她那里就成。”稍后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雨哗哗地下着,从屋檐处飞下来的水珠已经沾到了我们的身上,我感到脸上被水淋湿了。
我们就这样站着。我能闻到父亲身上传过来的气味。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感到悲伤起来,这阵子情绪来得很快,说来就来了。我感到鼻子一酸,眼泪就默默地淌了下来。想到我的同学马上可以安然入睡,而我却没有一个睡觉的地方,我的心就像是放到了火上烤着。我不知道我们哪里出了问题。自从父母离婚以后,我的生活就没有安定过,我总是生活在一种胆战心惊之中,而今天却把这种胆战心惊推向了高潮。我一直试图逃离我的父亲,或我的母亲。这样的想法已经持续很久很久了,我甚至在梦里也逃亡过,但事实上我跨不出这一步,只有真的面现实时,我一下子变得非常软弱。我一步也跨不出去。
这样想着,我内心就越发悲伤了。
父亲没有觉察我在默默地流泪,他还是东张西望着。不久他从口袋里掏香烟,当他把烟盒拿到手上时,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他愤怒地把烟盒捏扁,然后远远地抛到了雨地里。
3
事实上,这雨就一直没有停下来。后来我和父亲就转移到了附近的一个桥洞里。
桥洞比刚才的屋檐好多了,那里宽大、通敞,而最大的好处便是能躺下来。我没有到母亲那里。其实我想去也去不成,我没有雨具,更没有钱去拦出租车。当我和父亲双双在桥洞里躺下来时,我感到有些疲乏。“你想睡你就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上学。”父亲这样说道。
雨声就在耳畔响着。那些雨落到河水里发出很好听的沙沙声。
我把书包放在一边,然后找了个地方躺下来。当我闭上了眼睛,两眼一抹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我的那批同学,他们的欢笑声和吵闹声开始萦绕在我的耳边。我越想让这些声音消失,这些声音就越显得特别顽固,它们拼命削尖脑袋往我的耳朵边钻。这时,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父亲在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许他是与魔鬼在对话吧,我心里这样想道。
大概是父亲听到了我的抽泣声,他突然从黑暗里支起了身子。“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他问。我拼命说没有,说的时候急忙用衣服擦眼泪。父亲没有发现我的秘密,他又躺了下去。
“儿子,你不会责怪你老爸吧。其实人有时候经历些东西也是有好处的。”父亲说。
我不吱声。我把耳朵耸得很高,我能听清楚父亲每一声喘息。
“儿子,你放心,你老爸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到那时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事实上,父亲这样的话已经说了好多年了。父亲这样说以后,我们的生活不仅没有好起来,而是一天天坏起来。我们以前住在工厂分的两室一厅的宿舍里,再后来就住进了街道简易的招待所,现在则睡在了桥洞。我不知道明天怎么去见我的同学,如果让他们知道的话,肯定会成为全校的笑柄。我的心里乱成一团,想理也理不清。这样想的时候,我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涌了,这回我没有擦,我任那泪水爬满我的面颊。
雨,时大时小,幸好桥洞宽大,雨水没有飘进来。河里的水好像有些臭,桥下面还不时有机动船驶过,那些船都会发出很响的声音。我刚躺下那会儿有些不适应,但时间一久也就适应了。父亲在与我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想着其他,往事就像云片一样掠过。我感到脑子里乱极了。再过几天学校就要期末考了,但我的脑子里空荡荡的,我不知能否对付得了这场考试。
迷迷糊糊之中,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群鸟。这些天来,我的眼前经常出现这群鸟。这是一群可爱的鸟儿。前些时候我去电影院遇到了大万叔叔。以前父亲有好多朋友,像大万,像大庄等等。大万叔叔在收票,看到我时向我招招手,然后问我想不想看这个电影。免费看电影我当然愿意,就这样大万叔叔把我偷偷地拉进电影院。我没有想到我看到了一部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好片《迁徙的鸟》。现在我的眼前就是这群鸟,它们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美的电影,那个美真是无与伦比。现在躺在桥洞里的时候,想想这些鸟就觉得好受了,于是我就不想学校和同学,去想这些可爱的鸟了。
就在想鸟的过程中我的睡意渐渐加深了。我开始做梦,我感到我走到一座大山里面,那里崇山峻岭,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我一个人在里面走着,走了很长一段路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子。这时,我开始心慌起来。随着我心跳加速,我还听到了野兽的叫声……这个梦很长,也很曲折,后来我感到浑身是汗,精疲力竭,我已经走不动了,只能像虫子一样艰难地爬,身后还拖出了一串长长的血印子。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像钟摆一样晃动起来,我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父亲那双在黑夜里的眼睛。
到这时我才明白,我刚才进入梦境了,是父亲把我摇醒的。此时,我觉得浑身乏力,唇干口燥。
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脑袋沉得像要掉下来似的。
“喂,醒一醒,睡着要感冒的。”我睁开眼睛,努力让自己恢复到状态中。
父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个木头人。“雨好像停了,我们去走走吧。”
父亲把我拉了起来,事实上我不想起来,但父亲硬是把我拉了起来。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吹在身上凉飕飕的。于是我们从桥洞里走了出来。外面的空气很清新,黑色也很宁静。我们来到了桥上,桥上的灯疲惫地亮着。
河面上很安静,没有一条船。我们的旁边冷不丁会有人骑车经过,有骑自行车的,也有骑摩托车的。过了一会儿,父亲突然对着远处骑自行车过来的人说:“儿子,我们……我们……”
父亲有些支吾。我把头转向他,我看到他那张瘦削的脸,他的颊骨高高地突出着,像是刀刻出来似的。“你过去抱住他,我去……”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你去干吗?”
“我们去要他的皮夹。”父亲没有对着我说,他的脸对着河面。
他的话让我一下子感到寒冷,我没有想到父亲会这样说。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到还是在做梦。
“怎么样?”父亲又推了推我。
父亲这样一推,让我觉得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似的。我突然把身子缩了回来,然后惊恐地注视起父亲来了。父亲陌生极了。我的眼睛与父亲的眼睛相撞到一起。
“算了算了,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呢?”他突然对我这样说道。
那辆车从我们的身边骑过,我看着那个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还是下去睡吧,在上面不行。”父亲说着就先下桥洞了,我犹豫了一阵以后,还是跟了下去。
举目望出去,河边上灯火点点。这时,雨又在断断续续地飘着,空气里突然有了股怪味,估计是附近工厂里排放的异味。我重新下桥,当躺下以后,父亲的背影沉重地压迫着我。我突然产生一种想要逃离的想法,我想离开父亲,离开这个不伦不类的家庭。这个愿望非常急迫。我想象自己从桥洞下站起,然后拂袖而去。父亲就在后面喊我,喊累了他还拼命地追我。我没有回头,开始奔跑。大街、草地还有街灯都在向后退去。雨还在下,它们落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抹去滴挂下来的水珠,然后继续奔跑。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想象。此时的我缩成了一团,连翻个身也感到困难。我怕父亲像刀子一样的目光。
父亲在一边叹气。他还不时把口里的痰往河里吐。
我把身子缩得像根木棒。“你不要睡着,睡着要感冒的。”父亲把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父亲的手热乎乎的,这真的是父亲的手吗?
4
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了河面上粼粼波光。太阳正从东方的河面上升起来。
我猛地跳了起来。桥面上已经有车子在热闹地来往,桥洞边上则有个收垃圾的工人。我想到了昨天晚上,想到了父亲,于是急忙抬眼找父亲,但哪里有父亲的影子呢?我匆匆地从桥洞里冲出来。
难道父亲走了吗?难道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吗?我心里充满了疑问。
我从桥洞下跑了出来,我在桥边上大声地喊爸爸。那个收垃圾的工人抬起了那双发呆的眼睛,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这样瞪着就让我感到浑身不舒服,于是嗓音也渐渐轻了下去。
难道父亲真的去抢东西了?这样想以后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我就在桥边上来回地走着,身子却像是在飘。我不知道父亲是说着玩的,还是真会这样去做,但想到昨天晚上他连一碗面钱也没有,我倒情愿相信他的话是真的。这样胡思乱想一通以后,我就觉得很心痛,甚至责怪自己怎么睡着了。天已经彻底放晴了,地面的水也正在逐渐变干,路人都是上班的行人和车子。我再次感到了蒸腾起来的热气。
不久,我想到了我的书包,于是又赶紧向桥洞里跑。那个收垃圾的工人已经在翻我的书包了,我大吼一声,他才把书包放下,并怔怔地看着我。我奔过去,拎着书包就走,那个人没有吱声,目光里却有一种怨气。当我把书包重新压到肩上以后,我就想到了上学。“几点了?”我大声地问那人。那人把手臂抬起来,然后缓慢地把眼睛盯了上去。“七点一刻。”那人报上声来。
书包很沉,我百无聊赖地向学校方向走去。过几天就要考试了,但我什么书也没有看。我再次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家庭感到失落。我告诉自己,好好考吧,今后考上一所名牌大学,这样就可以远离父母了,远离这些生活的困扰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连续打了七八个喷嚏。这些喷嚏打得我头昏眼花、四肢无力,我想会不会是睡桥洞受了凉呢?我从小到大,这样沦落街头也是第一回碰到。这让我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也让我感到了无可奈何。我想,我们被王阿姨赶走以后住在哪里呢,总不至于每天睡桥洞吧。这样想的时候,我甚至产生了要去和王阿姨好好谈谈的想法。我想我只要态度诚恳,王阿姨总应该会帮忙的。
但我现在牵挂的是父亲,我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得最多的是一件事是:父亲去抢劫了,父亲被公安人员抓了起来。这样想着时,我的心就在颤抖。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我的心仿佛要跳出来了。
从我睡觉过的那座桥到我们学校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钟,这中间必须路过新嘉派出所。当我在派出所门口路过时,我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望着派出所那扇有点灰暗的铁门,我不禁自问:父亲会不会正在里面呢?这个念头从一开始出现就变得越来越严重。我好像还看到父亲低着头蹲在公安人员面前的那副落魄相,父亲被雨淋湿了衣服,此时正在发抖。公安人员喉咙一响,他就紧张得把尿水淌了出来,流得面前是臭烘烘的一团水……
有了这样的想象以后,我的心便按捺不住了,我开始鼓足勇气往派出所的门口走去。门口停着一辆警车,车门敞开着,但里面什么人也没有。我抬头朝车里张望了一下,看到车里还有一片水迹,我想这会不会是父亲淌出来的尿水呢?于是我就沿着派出所的墙边走,企图寻找父亲的一点蛛丝马迹。走到一个窗口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开始往里面张望,还把耳朵高高地耸了起来。我听到了里面的吵闹声,那声音很响很嘈杂,但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我就用力地踮起了我的脚尖。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警察,他正在往车里钻。看到我时,他把跨到车里的脚又放了下来。“干什么,小鬼?”警察这样一说,我那颗心就吓得乱跳起来,急忙低下头就走。原本想要问的话也被吓跑了,我快速地窜到了马路上。
5
放学的时候,我决定到母亲那里。我想,不到母亲那里,我该到哪里呢?父亲不见了,我只有去母亲那里。母亲在“茉莉花”娱乐中心做服务员。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她那里了。
在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母亲的工作。自从永和丝厂倒闭以后,她已经换过好多工作了,她做过超市的营业员,做过增高鞋垫推销员,做过电影院门口自行车管理员……我给她算了算,差不多有六七种工作了。母亲是上个月去娱乐中心的,在那里端水送茶,她说那里收入高,还可以吃很多东西,什么话梅水果牛肉干之类的。有时她还悄悄地从那里带一些回来,她都把这些藏在衣服口袋里,特别是牛肉干,总有十多颗。她自己舍不得吃,她都留给我吃,她说我现在需要营养,要补充些高能量的东西。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想今天会不会吃到牛肉干呢?
一靠近“茉莉花”娱乐中心,我看到那里停了好多车,有汽车摩托车也有自行车。我朝那排车子张望了一下,看到了母亲那辆破烂的自行车,车把上还裹了一圈塑料绳,一个脚踏板也已经没有了。车子证明了母亲的存在,于是我朝那幢楼里走。这时,已经快五点了,我看到太阳西斜着。当我刚跨进门口时,电梯口坐着的一个中年男人瞪着眼睛说:“小孩不能到这里。”他这么一说,我就退开了。
退到外面以后,我仍然不死心。我还是想进去。我就在门口周围走来走去。
等那个电梯消失以后,我又溜了进去。我没有再走电梯,我走楼梯。当我走到五楼的时候,我看到了“茉莉花”三个大字。我慢慢靠近,看到了里面幽暗的灯光,也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的音乐。
一个穿短裙的女人走到我面前,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你来唱歌还是跳舞?”她盯着我问。她长得比我高,我看到了她耸起的胸部一鼓一鼓的,脸上的浓妆把她的脸覆盖了。“我找鲁小花。”我对着她这样说。鲁小花是我妈的名字。那个女人翻了翻眼皮,“这里没有鲁小花。”女人气呼呼地说。
说完,女人就走开了。我朝里面张望,粉红色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我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因此感觉新鲜,我把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的人进进出出,但谁也没有理我。我有些迷茫。
朝里面走时,我看到了一排排的包厢。那些门都关着,我试图朝里张望,但那些门很结实,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听到边上胡乱的唱歌声,那些歌都唱得很难听,像是鬼哭狼嚎似的。
我继续往里面走。我看到一个门的缝露着,于是赶紧跑了过去。我把脸贴在门缝上,看到里面都是烟雾,有一个男胖子正在使劲地唱,边上是一堆在沙发上扭动的人。我看到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胡乱地叠在一起,有一个女人坐在男人的腿上,正在抹他的脸。还有一个女人躺在男人怀里……这让我十分好奇,眼睛都睁大了。我没有见过这样刺激的场面,身体也一下子绷紧了。
屋子里烟雾腾腾。
有一个男人正用手在摸一个女人的胸部。女人躲开,但男人的手却一直不肯躲开。
就在这时,这个门吱地打门了,里面的人看到了我。“走开,小鬼。”一个人这样叫道。
我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我拔腿就跑。但我没有跑几步就在走廊上碰到了一个人,她一把拉住了我。我顿时紧张起来,抬头一看,居然是母亲。“你来干什么?”母亲严厉地问。
我不知道怎么说,就站着,一脸的懊恼。
自从父母离婚以后,我一直跟父亲住,难得有星期天我去母亲那里转转,我遇见母亲的机会并不多。母亲显然看出了我的心事。她惊觉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说,是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刚才我在路上的时候也已经想了半天了,但面对母亲还是语塞了。母亲用手摇着我的手臂,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了。“我们被招待所赶出来了。”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母亲紧闭着嘴唇,她的脸有些紧绷。
“这个狗娘养的……”母亲这句话没有说完,我有些愕然,不知她是在骂父亲还骂王阿姨。
我站在那里,用右脚不停地踢左脚。母亲脸上也化了妆,她比平常还要好看些。她跟我说话时眼睫毛一闪一闪的。母亲的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母亲的手很软,她一摸我就想哭,但我没有哭出来。
母亲骂完就把手伸向腰间,在一阵沙沙的响声以后,我看到她取出了一串钥匙。“你先回去,我这里下了班就回来。”母亲这样关照说。
接还是不接?我犹豫着。
母亲看着我,她就用笔直的眼光看着我,我不敢对着她看。
我犹豫一阵以后,还是接过了母亲的那串钥匙。她的钥匙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我用牙齿咬了一会儿嘴唇。母亲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先回去。
我就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那串钥匙。我的脑子里还是刚才那一幕,这一幕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母亲的钥匙串上有一个小电珠,我按了一下,小电珠就亮了。
“你刚才看到什么?”母亲问我。
我摇摇头。
“你真的没有乱闯地方?”母亲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急迫。
我使劲地点点头。
“以后,你不要到这里来,听见了吗?”她的话里似乎带着一种命令的口气。
就这样,母亲把我送下了楼。她关照我先回去。我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母亲,但我觉得母亲就在背后看我。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6
母亲住在西马桥的老房子里。那是我外公家祖传下来的房子,但由于长年没有维修已经有些破烂了。房子的边角上都长满了青苔和叫不出名的绿色植物,走在长长的过道里我还闻到了腐败的气息。一只灰暗的马桶首先在阳光下欢迎我,其次是一个呆乎乎的老人坐着听收音机。我低着头,径直朝母亲的屋子走。
天热起来了,等我打开母亲屋子那把长满铁锈的大锁时,我的额上背上都已经是汗了。
我用冷水洗完脸以后,就在母亲的床上躺了下来。
屋子很小,加起来也只有十几个平方。我猜不出以前我的外公外婆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事实上,小时候我很怕到这个屋子来,因为我看到外婆死了以后就架在这个屋子里。外婆躺在一扇木门上,她的嘴唇上还贴了张红纸头,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外婆是伸着鲜红的舌头离开世界的。现在我十五岁了,但我还是有些惧怕。我朝屋子张望一下,告诉自己镇定。
事实上,我躺下去以后想得最多的还是父亲。我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应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为家里做过电风扇,还装过一个很大的收录机。邻里的小电器有什么毛病,父亲都会修理。父亲后来是玩牌以后不愿做这种活了,再后来单位效益不好,父亲拍拍屁股就走了,从此他爱上了打牌炒股票,有时还会不停地去摸奖。当然,父亲还是以前那个父亲,他每天喜欢睡到中午,然后再喝些小酒。自从父母离婚以后,他的生活也就变得没有规律了,于是我们常常饱一顿饥一顿,更多的时候他让我一个人吃招待所的食堂。招待所是街道办的三产,所以这里面方方面面的人父亲都认识。但想不到的是,现在我们居然被招待所赶了出来。
现在我们的生活是越来越没有头绪了。前些时候母亲让人骗去了三万块钱,这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母亲说是一位熟悉的人骗走了钱,那人说要集资办奶牛场,今年放进去一百,明年就会变成二百。母亲让他说动了心,就把身边仅存的两万元钱给了他,而且还跟别人借了一万元。结果那三万元就像被风刮跑了似的,一点影子也见不到了。那人骗了许多人的钱,现在已经住进了牢房,可是母亲的钱却永远也回不来了。为此母亲不吃不喝了三天,她什么也没有做,就是躺在床上,还不停地打自己耳光。从那以后,我觉得母亲好像一下子变了。
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母亲回来以后屋子里便有了声音,她围上围裙,开始烧饭做菜。我看到她从菜场里买来了破了壳的鸡蛋,她把这些都装在了一个塑料袋里,那里鸡蛋和蛋壳混杂在一起,当然还夹着一两根鸡毛和几粒黑糊糊的鸡屎。母亲把这些都倒进一个碗里,然后用手去拣出里面的蛋壳、鸡毛和鸡屎。“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一些营养。”母亲用筷子搅动鸡蛋的时候这样跟我说。
我正坐在饭桌旁复习。马上就要考试了,但我脑袋混浊得像糨糊。
我听到油锅开炸的声音,那些声音正吱吱地塞入我的耳朵。“你有你这个爸真是前辈子作的孽,我也是狗眼无珠,会嫁给这样的人。”我不想听母亲的唠叨,但母亲说得起劲,她一边炒着蛋,一边与我说话。
“你知道吗,他跟理发店里的小妖精搞上了,这是个什么货色啊!她是个公共厕所,什么样的男人都愿意,你老爸就搭上了她。他以为我不知道,这种事情你说能隐瞒吗?有一回还真让我抓住了,就在我们以前住的那个房子里……”关于这个女理发师的故事,母亲已经跟我讲了一百遍了。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母亲一哭,我也就乱了方寸,面前的书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母亲开始挤鼻涕,她哭得太伤心了,好像人也要倒下来似的。
“我嫁给他做牛做马,哪想到他会这样没良心!”
屋子里空气有些沉重起来。我低着头。“他还不止这些,他还跟以前我们隔壁的女麻子有一腿,就是那个整天把短裤晾在弄堂门口的骚货。他以为我都不知道,但有人看到了,还来告诉了我……”
就在这个时候,我闻到了焦味。“好像焦掉了。”我大声地说。
母亲这时才清醒过来,急忙关煤气,把鸡蛋从锅里抢救出来。母亲停止了哭泣,她用手把煎鸡蛋上的焦物拎掉,“还好,还好,还能吃。”母亲说着就把做好的鸡蛋放到了我们的饭桌上。
天完全黑了,我能感受到屋子里热空气的涌动。蚊子也在一旁嗡嗡地示威,它们不时降落到我的小腿上,并伺机狠狠地咬上一口。母亲把屋子里的台式电风扇打开,这是我父亲十多年前的杰作,但现在已显得陈旧与凄凉。电风扇发出怪音,还不时伴有机械的摩擦声。尽管母亲的煎蛋有些焦味,但我的食欲依然强劲,我想好好地吃上几碗饭。
“这样也好,你索性就过来了,你跟着他肯定没有出息。”母亲说。
“你晚上一个人学习,我还要上班。”母亲又这样补充说。
我大口大口地把饭咽下肚去。屋子里只有那把电风扇在呜呜地叫着。或许是我们进了食物的缘故,蚊子似乎比刚才更凶猛了,它们上蹿下跳,弄得我不时用手去拍打它们。
吃完饭以后,母亲就开始梳头。她对着一面已经缺了一个角的镜子,一梳子一梳子地梳着。我不忍心去看母亲,我总觉得母亲这几年老了些,眼角那里还有了皱纹。母亲临走的时候,我趴在桌上做作业,她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母亲的手热乎乎的。“如果我回来晚,你自己刷牙洗脸,早点睡。”她关照道。说完,她就走了。她的自行车声消失在了弄堂里。
母亲走了以后,我却看不进书。我甚至涌出了不想读书的念头。我的眼睛看着书本,却是什么也看不进去。我的眼前白乎乎一片。
后来,我就看电视。是一部电视连续剧,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就是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后来,我就累了,累了就睡了。我牙也没有刷,脸也没有洗,倒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我听到炒菜的声音。一看,天已经亮了。母亲在炒咸菜。她让我起来,吃粥。屋子里弥漫着咸菜的香味。真香,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当我要去读书。我发现母亲睡着了。她弄完早点以后,又上床了。她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我太好睡了。但现在我却听到了母亲的呼噜声。呼噜声一长一短地奏响着。以前,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有呼噜声,现在听到感觉有些异样。我关门的时候,又朝母亲的床上张望了一眼,母亲蜷成一团。
太阳挂在街头。弄堂里有人在做油条。边上有人在自来水边洗碗。
当我向学校走去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事:考试。马上要考试。想到这点,我的心情一点也没有。这几天我根本没有复习,我怎么考试呢?就在这时,我涌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紧紧地抓住了我。这样的念头从来没有过,但今天却产生了。它来得突然,来得特别。
狗屁的考试,我不想去了。
就这样,我擅作主张,我不去学校了。我不想读书了。
我胡乱地在街上走。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现在我对读书一丁点的劲也提不起。我想象自己变成了鸟,是《迁徙的鸟》里那般的鸟,满世界地飞。我一会儿到马德里,一会儿到曼谷,一会儿到哈瓦那。我读过地理,我了解这些地方。我不想待在这里,这里快要把我憋死了。街头是灰蒙蒙的,人也是灰蒙蒙的。我甚至觉得呼吸也有点不畅了。
走了没有多少路,我突然看到路上一辆警车呼啸而过。当警车闪过时,我突然又担心起父亲来了。会不会是父亲出事了呢?
父亲已经失踪了,他一丁点的消息也没有。父亲可能已经遇害了,我的脑子里会不时冒出这样的想法来,这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强。我觉得这样的想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凭父亲的为人处世还有种种三教九流的朋友,父亲遇害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大了。我知道有许多人恨父亲,父亲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我想父亲被别人杀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曾经看到过父亲与别人打架,父亲打人的时候很凶,他一拳头打在别人的鼻梁上,当时我就看到那人鲜血直流。打完架后,父亲用衣服袖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然后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因此,留在我脑子里的不是父亲打过去的那一拳,而是父亲的微笑。父亲打完架以后轻松地笑了。
这些年杀人案子是越来越多了,我们常常可以从报纸上从电视里看到这些血淋淋的场面。现在我的脑子里强烈地感觉到父亲被人杀了,那个杀完他的人随后就把他推进了河里,几天以后父亲的尸体半沉半浮地飘到了水面上。阳光一照,臭味从他的躯体里渗了出来,还有无数的苍蝇在他的头顶嗡嗡地打转……想到这时,我的心顿时凉了起来,身子便一阵阵地发起抖来。
我决定问一问公安局,我的父亲到底是不是出事了。我想到了110报警电话,这是一个免费电话,我可以尽管放心地打。路过一个路边电话亭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当我把手伸出去的时候,我有些犹豫,手也不自在地抖动起来。我告诉自己算了,别费这个心了。尽管心里这样想,但我的手还触到了电话的按钮。不久就传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您好,这里是110,请讲。”
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内心的恐惧也提了起来,我觉得我的嘴唇无论如何也张不开。
“这里是110报警中心,如有急事,请快讲。”对方是个女声,轻柔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膜。
我就是在这一瞬间挂断电话的。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能告诉公安人员我的预测吗?我能说你们帮我查查死人吗?……就在挂上电话的那一刻,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我哭了,我蹲下身子,用手抚着那个电话亭子。我的脚下是草地,只有那块草地在静静地倾听我的哭诉。
7
就这样,我在街上逛了很久。街上杂乱无章,人的汗味和街旁垃圾筒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我夹在人群里。我发现,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在人群里,我最喜欢欣赏女人。我坐在街边的人行道旁,然后看街上的女人。我喜欢年轻漂亮的。每当有光鲜的少女走过,我的眼睛总是睁得很大。我的目光有一种要求,我想要用目光去亲吻她们。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有一种吸引力在作怪……
后来,这个鬼天开始下雨,先是毛毛雨,后来就一点点大了起来。雨落在头顶上。我想,怎么办呢?于是我想到了回家。母亲应该上班了。我可以回去睡觉。
我脱下外套,顶在头上。然后飞奔着朝家奔。
弄堂里一片死寂。我发现,家里的门也是锁着的。我轻轻地取出钥匙。当我再把钥匙插进去以后,我发现我打不开门。一团疑惑在脑中升腾起来。我第一个感觉是家里来了小偷。小偷一般进门以后,会把门反锁。我不敢敲门。我的心有些发颤,连脚步也变得紧张起来。我想,到底怎么啦?
我脑子里一团糊。我想到了报案。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我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我在门前转着圈,我一会儿想砸开这门,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会儿又想到外面去打公用电话报警。我真是拿不定主意啊。
但后来,我脑子里突然转出了另一个主意。我想到了后门。在另一条小弄里,我们还有一个后门。于是我急着朝那里奔去。这时,雨已经停了。小弄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后门紧闭着。门的边上是一个窗,窗帘低垂着。我迟疑了一下,把眼睛贴到了窗子那里。我看到窗帘角边有一条缝。里面一片模糊,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的眼睛继续睁着,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人影子了。
人影晃动。
再继续看。我看到了白乎乎的肉。赤裸着的肉。
我看不清楚,拼命睁大眼睛。这会儿,我看清楚了。是母亲,母亲赤裸着身子。两个奶子在胸前晃动着。这让我大为惊讶。我想,难道母亲是在洗澡吗?
母亲显然不在洗澡。当我再继续观察时,我差点叫了起来。我看到一条粗大的绳子,这条粗绳把母亲五花大绑在了一条凳子上。愤怒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我想,母亲肯定惨遭毒手了。果然,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影子。是一个男人,一个干瘦的男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干瘦的男人。男人穿了一条花短裤,在母亲的面前走来走去。他手里还握着一根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是一根皮带。他拿着皮带在晃来晃去。
我想,完了,母亲遇到流氓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似乎快要飞出来了。我把拳头握紧。我要冲进屋去,我要把这流氓逮住,然后狠命地揍他。揍死他为止。
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干瘦的男人走到了母亲的面前。他伸出手来,是那双魔鬼般的手。他的手轻轻地在母亲的皮肤上走。然后,他就举起了手里的皮带。当他高高举起的那一刻,我的眼睛闭上了。我不忍心看下去。
这个流氓,这条恶狗。
我要把他撕碎,砸烂。
但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令我难以置信的一幕。我看到母亲在笑。是的,母亲笑了。当皮带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竟然用微笑去面对。她笑得很灿烂。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母亲这样的笑容了。
我面前漆黑一团。我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我会不会是在做梦呢?我把眼睛从窗帘那里移开。我看到这时候的鬼天也出现了奇怪的现象。太阳从乌云堆里钻了出来。阳光就落在我的脸上。我想,这肯定不是真的,刚才还下着大雨呢。我的头上衣服上淋着的雨还没有干透呢?但太阳明晃晃地存在着。确实是真的呀。
当我再所眼睛贴在窗角边时,我看到母亲与那个人拥抱在了一起。他们就坐在凳子上,他们像两条蛇一样起伏着。这时,一股怒火就我的心头升腾起来。这怒火来得猛,也来得凶。我退后几步,朝四周张望。我看到了几块红砖。
于是,我没有犹豫。我捡起了两块红砖。
现在红砖就握在我的手里。我想,我自己已经燃烧起来了。我的怒火就像这砖头的颜色。我退后几步,然后把砖块狠命地朝我们家的窗子砸去。砖块在空中翻转着。它们像两颗炮弹,呼啸着朝着那个阴暗的窗子飞去。我听到了窗子爆炸的声音。这声音巨响无比。我想,整条小弄堂就会听到这两声爆炸声。
扔完砖块以后,我就开始奔跑。
我的背上还有我的书包。书包压迫着我,让我跑不起来。
我不敢想象窗子后面母亲会怎样。我不敢想。我觉得恶心。我替母亲恶心。我没有想到母亲会是这样。关于母亲的风言风语有很多,但我从来不相信。他们说母亲是那种什么什么的人。但,今天,我却半信半疑了。半信半疑以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我今天还是不回来好,现在遇到了,心里真是难受。
我第一次有了想离开母亲的想法。
我不应该再待在这里了,尽管我心里有点留恋。
我爱母亲吗?爱,有点。恨,也有点。我不知道。
阳光照耀在我的头顶。我头皮发麻。光线刺眼得很,我觉得光就像一把刀子,正在一点点地切割我。
8
公交车呼啸着从身边过。我低下头来,我看到了我的脚。我的脚很重,而且也越来越痛。
街头有人在乞讨,也有人在打公用电话。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好像在赶丧事一般。我看着那些陌生的脸,这些脸上都茫然无表情。不远处的面包房里正溢出着香味,那香味刺激着我的食欲。现在我身无分文,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母亲微笑那一幕。这是什么样的一幕啊。她赤身裸体,身上被绑了绳子。她居然还有心情微笑。我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看花了眼呢?是不是一种幻象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到离家出走。但到哪里去呢?我哪里来的钱呢?这些问题困扰着我。
我一会儿胆大包天,一会儿又胆小如鼠。
我重新上路,继续漫无目的地走。身边不时有汽车从身边驶过,那些扬起的灰尘好几次都吹进了我的眼睛。我用力地拭擦自己的眼睛,我觉得我的眼睛有些疼痛。到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连饭也没有吃。
天一点点暗下来了。
我想,今天晚上我在哪里度过呢?我总不至于一个晚上像幽灵似的在大街上乱逛吧。于是,我就朝父亲住的那个街道招待所走去。
在招待所的外面,远远地,我就看到了王阿姨,她在里面走来走去。就这样,我不敢再往前走了。我怕碰到她。我心里已经想好了,想求求她,让她放我进去,让我在原来的床上睡一晚。但我怕她,我看到她肥硕的样子,就心存恐惧,那天的情景就仿佛在眼前,晃来又晃去。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看到了以前的邻居杨海。杨海是跑运输的,也住招待所,就住在我们隔壁,以前还常常跑到我们那间,和父亲一起喝啤酒。杨海看到我怔了一下,他说:“你爸呢?你们的东西扔在走廊上,快去收拾,不然让收垃圾的人偷光啦。”杨海肯定刚喝过酒,嘴里充满了酒味,一阵阵地飘过来。
听杨海这样说,我的心就怦怦乱跳。我朝着杨海看,杨海在打酒嗝。
杨海说完就哼着歌走出了招待所。
我想不好,进?还是不进?但刚才杨海告诉我的事,让我愤怒。我觉得这王阿姨不是人。她怎么能把我们的东西堆到走廊上呢。她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回想到了那天,她对待父亲的态度,我一下子产生了一种愤慨来。我想象自己长得人高马大的时候,再去找到她,然后好好地给她颜色看。
就这样,我一步步地靠近招待所。王阿姨没有在门房里,她在招待所的走廊里与人聊天。肥胖的身影像一团面粉。
我悄悄走进门房,我的脚步很轻。我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水杯和一盆她刚吃剩下来的一碗青菜,头顶上的电风扇在呼呼地转。屋子里有一股怪味,像是猫拉下的屎味。电视正在放,是《新闻联播》,主持人在读中央文件。就在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这个念头产生得十分迅速。它无比猛烈,让我止也止不住。
我闯进门房。我迅速地拿起了那个水杯,然后把那杯水倒进了电视机。电视机发生滋滋的声音,然后它腾起了一股青烟,然后是机器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拔腿就跑。冲到门口的时候,还与一个窗台撞了一下,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时,王阿姨肯定是看到我了,她在远处哇哇地叫。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跑得越来越快了……
我气喘得厉害。
我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我感到得意、痛快、舒服。我想象王阿姨痛哭流涕的样子。
但同时,我又有些后悔。但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天很黑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与父亲一起住过的那个桥洞,我想还是睡在那个桥洞吧。这样想以后,我就朝桥洞的方向走去。
由于刚才的作为,我心里很痛快。我想,这个电视机肯定报废了,弄得不好,可能还会爆炸。想到这样,我就来劲,于是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事实上,当我来到桥洞的时候,我发现情况与以往有了不同。桥洞下面不知怎么搞的,都是水迹,鞋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桥上面没有灯光,只有从桥对面的屋子里零星地透出几丝灯光。我把头抬起,向桥洞那里张望了一下。我发现桥洞下面黑漆漆的,真的像是某个大洞。我踮着脚轻声地走到了里面。水迹到了里面就没有了,因为我听不到鞋子底部发出这种不和谐的声音了。我沿着水泥桥墩往里面走。
现在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桥底下的光线了,借着对岸传过来的几丝余光,我还能辨清桥洞里面的一切。桥下面的水好像比那天更臭了,那些气味一阵阵地窜入我的鼻孔。从内心来讲,我还是有些害怕的,毕竟那天有父亲陪着。但我能到哪里去呢?到哪里还不都是害怕吗?当我在桥洞躺下时,我听到自己的心开始急剧地跳动了起来。别怕,别怕,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听到远处传来的鸣笛声。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从桥洞的角落里发出的,它来得那么突然,那么阴森,吓得我猛地坐了起来。
会不会是父亲呢?这是我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个反应。
“你到这里干什么?”这个声音含混不清,还夹杂着外地口音。直到这时,我的意识告诉我桥洞里还睡着另外的人,他就在里面,他在黑暗里向我发话。我的紧张是不言而喻的,从这个陌生的声音里我已经排除了是父亲的可能性,但他会是谁呢?他为什么也会在这个地方呢?
还没有等我完全清醒,那个黑暗里的人“啪”地打亮了手里的打火机。火苗升腾了起来,透过火苗幽暗的光,我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一张结满污垢、头发蓬乱的脸,他的脸在火苗的映衬下显得苍白又凶相。
“滚!”他突然对我这样吼道。
我胆战心惊地往后退缩着,我没有想到今晚还会遇上这样的流浪汉。“你到底滚不滚?你不滚我就不客气了。”这样说的时候,他手里的火苗熄了,然后我就听到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我知道事情不好,我占有了属于他的领地,于是拔脚就跑。我听到我的鞋踩到了那片水迹的声音,那声音搞得我脚步都乱掉了。
那个人在后面喊着。他还捡起石子扔向我。
当我跑出桥洞几十米路远以后,我才停下来,回头朝桥这边望。我看到桥洞边站着的那个黑影,他在指指点点着。身子像螃蟹一样摇动着。
我当然也不肯罢休。当我站在马路边以后,我也开始回击。我捡来石块,也朝着桥洞里扔。我要让这个鬼好好尝尝味道。
9
我要走,远远地走。离开这里,离开让我蒙羞的父母亲。
我想象自己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生机勃勃,充满诱惑和机会。那里黄金遍地,那里美女如云。我的命运转折肯定就在远方的某处,它在召唤着我,它在鼓舞着我,它在动员着我。
我热血一点点沸腾起来,同时,又有点胆怯,毕竟这是第一回。但人生就是从一件件的第一回开始的,我为什么要惧怕这一回呢?我告诉自己,只有走这条路。走,走到海角天涯,寻找我的新起点。
半夜的时候,我就坚定了出走的念头。我的理想,我的目标,只有在远方才能清晰起来。
有了这个念头以后,我开始感到宽慰了些,我把拳头握起,连脚步也迈得大了起来。
我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我或许能靠一张站台票混入车上。我盘算着我要到哪里去,上海?广州?深圳……一下子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串名单来。我能到外面干什么呢?洗碗、扫地、做工等等等等,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想着想着,我就热血沸腾起来。
当我走到火车站的时候,我的脚已经发痛了。火车站门前暗淡的灯光闪耀着,有几个骑三轮车的人在说话。有人躺在花坛边,有人在吐痰。我在广场上坐了下来,脱下鞋子。鞋子里的臭气一下子冲了出来。我发现我的袜子已经湿了。我用手抹了抹袜子。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人朝我走来。他就这样专注地朝着我,好像是冲着我走来的。我有些好奇,睁大眼睛,等那人靠近,我惊叫起来。原来是大庄叔叔,我爸爸的好朋友。
大庄的出现真是意外。深更半夜,在火车站的广场,竟然会遇到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大庄问。
他一问,我就十分尴尬,我一时竟然不知怎么回答他了,涨红着脸。好在是灯光下,他肯定看不清我的脸。
大庄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他马上把话题转移开了。他告诉我,他是来送一个朋友,刚刚送走,没有想到一出站就看到了我。我低垂着头,目光还是盯着自己的臭袜子。
“你回家吗?我送你回去。”大庄问。
我摇摇头。还是想象着自己乘着火车远去的情形。
“是不是跟你爸吵翻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大庄蹲下身子,关心地询问我。我没有理睬他,我也不知道怎样理睬他。我把鞋子穿上,又脱下。
这时,大庄突然走开了。他朝前走。不久我看到了他到了一辆面包车边,他打开车门,从里面取出东西。大庄取出的是面包,他拿着面包又朝我走来,并递到了我的面前。大庄这样一递,我就被感动了。我没有想到大庄叔叔会这样好。
我的肚子在咕咕地叫。看着面包,我的食欲一下子涌了上来,于是我开始啃起面包来。那面包真叫香啊。
“走吧,到我家去。”大庄用命令似的口吻对我这样说。
火车站的广场上冷冷清清,我看了一下手表,是凌晨一点。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二话没有说,就跟着大庄走了。面包车发动了,车灯一直照耀到很远的地方。我缩在面包车后座上,心情却滋生出一阵阵的激动。我想大庄真是一个好人。
大庄的家在饮马河。以前,他经常来我家,但现在明显少了。在我父亲的许多朋友中,大庄是来往最多的,他们常常喝酒打牌。
到了大庄的家以后,大庄让我睡在一个小房间里。这里有一条床,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东西。大庄拿来一条席子和一把电风扇,然后就关门走了。我的眼睛开始打架了,我刚在席子上躺下,睡意就滚滚而来了。
我睡得很沉很沉。一夜竟然无梦。
当我醒来时,开已经大亮,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树梢。
我小便很急,于是就急匆匆地往外赶。可当我试图拉开门时,我发现门被外面反锁了。这是一个铁栅门,我摇上去毫无动静。小便好像就要冲出来了,它就在鸡巴口上,随时要冲刷出来。我憋啊,我几乎要叫唤起来了。于是,我没有办法,我只好敲门。
“大庄叔叔,快开门,大庄叔叔。”我叫着。
这时,我听见大庄的声音了。大庄正坐在客厅里抽烟。他说:“是不是要小便,你要小便就直接拉在里面的一个塑料盆里。”大庄说这句话的时候,跷着脚,好像早有准备似的。我一回头,真的看到了一个塑料盆。
我还是继续拍打着铁门,可大庄似乎没有听见。这让我搞不懂,我不知发生了什么。
尿水滚滚,我没有办法,于是只好对着那个塑料盆哗哗地小便。
等我把小便拉完了,回头,我看到门口站着大庄。他隔着铁栅,依然抽着烟。
“告诉你吧,你爸欠了我十万块钱,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否则这事情就不好看了。”大庄恶狠狠地这样说。
我的眼前轰的一下,一片漆黑。这怎么会呢?这怎么会这么巧呢?……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找了他好几天了,一直找不到他,正好昨天碰到你,好像是天意啊,现在由你来通知他。”大庄说着,就掏出了手机。他把手机递到我面前。这是一个新的手机,屏幕还闪闪发亮呢。
我站在塑料盆旁,尿味一阵阵压迫过来。我不知道怎么办。
“手机新号码是什么?他的老手机停机了。”大庄晃动着手机。
我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自从那天半夜父亲离开以后,我一直没有见到过他。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到底是生还是死,我一概不知。
大庄看着我,见我摇头,他就很生气。
他连问了好几次,我都说不知道。于是他就走开了。
“你会后悔的。”他抛出了这样一句话,然后走开了。
10
听见鸟的叫声,我呼地坐了起来。听到鸟的声音,我就激动,《迁徙的鸟》里的镜头又在我面前飞扬起来。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鸟声呢?
循着声音寻找,我发现鸟声是从客厅里传来的。我站在铁门后面,远远地看到了那个鸟笼。鸟笼里有一只鸟,我不认识它,是一只白色的鸟。它的声音清脆、尖锐。鸟一叫,我也跟着叫。我模仿鸟的声音。吱,吱,吱。鸟好像也发现了我,它朝着我看。
这时,大庄出现了。他给我一瓶矿泉水和一个面包。他就隔着铁栅给我递进来。我没有接。我为什么要接他的东西?他好像脸色也不好看了。“拿着!”他命令道。我依然没有拿,于是他把东西放在了地板上。然后,他就消失了。鸟依然还在叫,但我没有兴致继续跟着叫。看来,我真的被囚禁了,确切地说是被绑架了。以前,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介绍绑架的,我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大庄家里没有人进出。只有大庄一个人。他有时候出去,有时候回来。他呢,有时心情很好,有时则心情低落。屋子里已经很臭了,尤其是我的大便,引来了好多的苍蝇,它们就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大庄也没有清理,那塑料盆一直放在小房间里。
“你爸可能死掉了。”有一次,他走过门口的时候这样说。
然后,他停下来。“我托了好多人,就是找不到他,他欠的钱太多了,现在是躲债,但你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啊。”他就这样自言自语着。
我没有多睬他。我不想见他。五年前,大庄还送过我一件玩具,是一辆大的坦克,那坦克很大,装了电池以后可以遥控。我没有想到,父亲的朋友会是这样。父亲到底交了什么朋友啊。
到第三天的时候,大庄把门打开了。他进来,站在我的边上。这时,我萌生出逃走的想法。我一直用眼光瞟着外面的客厅。但大庄似乎有预防,他就站在门口,挡着去路。
“十万块哪,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你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吗?他是条狗,他吃喝嫖赌,什么事都做,他简直比狗还不如……”大庄滔滔不绝地数落着父亲。
我很愤怒,但我压抑着我的愤怒。
“你爸呢?你爸到哪里去了?”说完,大庄就走近我,并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淡淡地说
我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大庄,他突然用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你爸他想溜掉,休想,做梦,我会杀了他的。”他恶狠狠地说。
我开始挣扎。我必须摆脱大庄对我的控制。但他人比我高大,我无法挣脱。
“你说,你爸到底藏在哪里?”
我感到他在说的时候,已经在用力卡我的脖子了。我有些气闷了。我想,大庄是不是要杀死我呢?大庄可能用杀死我的办法来对付父亲。这样想以后,恐惧就上来了,我感到这个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杀气。
我用足吃奶的力拼命挣扎。我像一条泥蚯,我要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这时,我一使劲,竟然挣脱了他的手掌。一挣脱,我的劲就上来了。我张大嘴巴,用我的牙齿咬住了他的手背,咬,咬,咬,狠命地咬。大庄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他哇地叫了起来。我看到大庄的脸色从红转到了苍白,然后他就举起了手里拳头。他那个拳头呼啸着朝着我的脸孔奔来。
我感到了很沉闷的一记重击,它就击在我的脸部。眼前一黑,我就倒在了地上。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从嘴里流出来的血。脸部是麻辣辣的一片,但我感觉不到疼痛。大庄似乎还不肯罢手。他又把我拎了起来。当他再次把拳头举起朝我砸来时,我朝他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液,这一吐我就看到了他半脸的血。这让他十分恼怒,他对着我的脸部又砸了几拳,然后又用脚猛踢我。我躺在地上翻滚着。等他踢得脚发痛时,他才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到他正在擦脸。我朝地上吐了口水,嘴里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地上的唾液里有我半颗牙齿。是的,是半颗,我的半颗门牙正在地上,它混杂在血丝里,静静地躺在了地上。我用舌头舔了舔牙齿,我感到我的门牙那里已经空荡荡了。
“他娘的。”我骂完就坐了起来,然后朝大庄扑去。
大庄怔了一下,然后一把将我的手臂反剪了过来。就这样,他反剪着我,他压迫着我,让我动弹不得。但,不久,他就松开了。我也没有了气力,瘫坐在了一旁。
他很烦躁。我看到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他的皮鞋击打着地板。地板已经没有了油漆的光泽。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蹲下身子,他好像一下子清醒了。他用手抚摸我的头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太粗鲁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他就这样对我说。
但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就躺在地板上。屋子的臭味一阵阵地刮进鼻子里。我一声不吭。我想,这大庄是条疯狗。
“你原谅大庄叔叔吧,我刚才太粗暴了,我不是个人啊。”这样说以后,他也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他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头。
“你走吧,你回去好了。”他喃喃地说。
我有些不相信他的话,一直没有动身子。于是他又来推了推我。“走吧,我再也不想见你了。”他这样说道。
于是我站起身来,他没有动。他一直低头坐着。我小心翼翼,从他的身上跨过,然后从屋子里走了出去。他没有拦我,他真的说话算话。
11
我重新朝饮马河走去。
这时,已临近傍晚,饮马河热闹起来了,街上有些小摊贩,也有一些农民在地上卖青菜萝卜。我就从这些农民身边穿过,我闻到了他们身上的那浓浓的体味。但我没有关心他们,我只关心自己。
大庄这只蠢猪,我心里一遍遍说着这样的话。
我把手伸到胸口,我握到了那把刀子。刀子用一张报纸包了起来。现在捏上去,没有刀子的感觉。这把刀子是我从同学家里借来的。
这一路上,我始终低着头。空气里弥漫了一股怪味,估计是附近的化工厂又在施放毒气了。我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这些气体往我鼻孔里钻。太阳的余晖很耀眼,它就挂在弯弯曲曲的小弄堂口。到了大庄的家时,我就直接上楼了。在门前犹豫了一会,我就像昨晚那样敲起门来。敲了一会儿就让我失望了,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想大庄会到哪里去呢?
我不得不从楼上下来,然后在楼下的空地里转悠着。我就在附近找了块草地坐了下来。我现在很平静,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决定等。我现在不愁时间,我有的是时间。
我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心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想。
我就坐在草地上,太阳就落在我的头顶上。我不时地去舔那剩下的半颗牙齿,牙齿那里酸溜溜的,我觉得舌头伸过去时有些异样。我没有照过镜子,想象不出现在是何等的模样。我想,现在钱最要紧,有了钱,我就可以走了,离开这里,离开我的父母。我就这样想着事。我觉得这事离我越来越近了。
大庄是临近黄昏的时候出现的。他骑了一辆摩托车很风光地从远处飞来。我那时已经有些瞌睡了,当听到摩托声时下意识地抬了抬眼睛,于是就看到了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大庄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我,他哼着曲戴着头盔准备往楼上去。就在这时,我窜了出来。我像风一样,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赔我的牙齿!”我态度坚决地说。
大庄有些莫名其妙,他手里提着一个包,一副惊愕不已的样子。等他弄明白我的想法时,他突然笑了起来。
“赔钱,赔多少?”他好奇地问。
“一万。”我毫不迟疑地说。
“这怎么可能呢?你如果缺零用钱,我可以给你些。”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拉开了自己的公文包,并从里面取出了二十元钱。他把钱递到我面前。
我一听,就来气。我冲到他前面,把脚伸开,挡住了他往楼道上去的路。
“你赔我,我的门牙值一万元。”我又道。
我想,只要他赔,我就有钱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我想跑多远就多远。这样想以后,我就激动,心里也更坚定了。我要大庄赔我牙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大庄推开了我,他不理睬我。楼道很窄,我就死死地撑着。
“要不要?不要拉倒。”他摇着那张钱态度坚决地说。
现在我面对着大庄,我能看到他眼里的血丝。想到我那颗门牙我就来气,于是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
“一万,就是一万。”我坚持道。
大庄低头看着我,然后他光火了,他伸出左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他的力气比我大多了,我踉踉跄跄冲了几下,差点从楼梯上跌落下来。
“滚回去吧。”他大声地说。
“九千。你赔九千。”我补充说道。
“一分也没有。”他神气地挥了挥手。
说完他就开始往上走,我听到了他的脚步上楼沉重的脚步声。就在这时,我从胸口拔出了那把刀子,并迅速地撕开了报纸。刀子在我面前闪了闪。我就跟着那个背影。
大庄的家在三楼。当他把门打开的时候,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当他看到我手里的刀时,他再度笑了起来。
“怎么,你想用这个东西来吓我吗?”说完他放好钥匙向我走来。他好像不怕我,更不怕那把刀。他压迫过来,好像要夺下我手里的刀。
“五千,五千是最低了。”我慌张着说。
他朝我逼近,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怪味。他的眼睛直逼过来。他的眼睛就像牛眼一样,又黑又大,里面还夹杂着红色。
“你赔不赔?”我开始用两只手去握刀子。
“告诉你了,一分钱的屁眼也不给你。”他大声地说。他好像不怕我的刀子。说完后他竟然笑了起来。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原先想他看到刀子就会心软,就会乖乖地掏钱。但现在他笔直地站在我面前,没有一丝的胆怯,他甚至用放浪的笑声压迫我。这让我一下子没了主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到底给不给?”我这样说时,手开始发抖。
真是非常不争气。我告诉自己稳住稳住,但那手好像不听使劲,越发抖得厉害。
大庄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从嘴里吐出了响亮的一个“呸”字。
就在这时,我把刀高高地举了起来,我想朝着他的胸口捅去。但那仅仅是一个虚晃的动作,我根本举不起刀子,沉重无比的刀子让我无法使上劲。
咣当一声。我听到刀子跌落到了地上。
刀跌落在了大庄的家门口。刀子还反射出光芒来,光芒照到了顶部的墙粉上。
我转身就跑,我听到自己仓皇的脚步声。
我听到背后大庄狰狞的笑声,他的笑声里充满了讥讽与蔑视。“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你算是什么东西呢?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个废物。”
我的脑子像一摊烂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楼梯口,我还绊了一下,差点摔飞出去。这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鸟群,那是《迁徙的鸟》里的那群鸟,它们正在蓝天里飞翔。我仿佛也变成这样的鸟儿,但遗憾的是我却一点也飞不起来。
然而,我还是想象自己变成其中的一只飞鸟。
鸟越飞越高,我的身子下面是白皑皑的积雪。世界美极了。我拼命拍动着翅膀,空气在耳边呼呼地过。我听到了很奇妙的音乐,它简直就像是天籁。
跑到楼下时,我感到裤管里热腾腾的,低头一看,只见一缕热水正从我的裤脚里流淌出来。那是我的尿水啊。就这样,黄黄的水在水泥地上一点点地漫延开来……
天边夕阳如火,晚霞正艳。
但及,男,1965年生。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作品被多种选刊选载。现居浙江嘉兴。
责任编辑 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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