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还乡——栖凤岭下女庄主
逶迤的栖凤岭沿着河阳市的西部边界蜿蜒而行,在东阳县那儿耸起它的主峰。高高的主峰像一只仰脖昂首的凤凰,兀立于天际线上。
在农业学大寨的年月里,东阳县这个山区县土地资源少,山高水冷的,种植水稻产量不高,与河东县那些丘陵平原地带相比,经济状况要弱上许多。但如今,山区的资源优势被逐渐认识,东阳的经济发展也在快速提升,而林业资源和矿产资源成为带动东阳经济发展的有力推手。在高高的栖凤岭下,新近又发现了有充分开发价值的地热资源,一位来自北京的客商看中了它,特意来到东阳建一座温泉旅游度假山庄。
这位客商远在京城,之所以知道相隔数千里之外的江南小县有丰富的地热资源可供开发,是因为她恰是东阳本地人。她叫许倩,原先叫许青青。大约在十年前,她从东阳县栖凤岭乡的许家坳村被挑选到北京那家著名的交通研究设计院给杨孺子教授家做保姆(后来这个职业被叫做“家政”)时,才十六七岁年纪,一个纯粹的乡下女孩,当时连县城都没去过。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十年之后,这个山坳里走出去的女孩居然变成了一只让家乡人刮目相看的“白天鹅”。
投资建设温泉度假山庄,比建设一座普通的工厂投资要高得多。她的投资计划分为两期,如果地热资源确实充足而且经营效益很好的话,可能还会有第三期的投资。
第一期投资额为2000万,她自带了1000万元资金,剩下的一半由县政府出面担保,从当地银行贷款。她的到来,无论是政府还是银行都很高兴,因为按照市里规定,投资额达到1000万元就算重点招商项目,她的一期投资2000万,在东阳县的所有引资项目中名列前茅,县里当然愿意出面替她担保贷款。既然县政府出面担保,银行的风险系数自然要小得多,他们能一下子完成如此规模的贷款额度,又何乐而不为呢?
许倩之所以选择回家乡搞投资,倒不是抱着所谓回报家乡之类的想法。县里一些领导这么夸奖她,她心中并不领情,也不认可。因为在外闯荡这么多年,涉足过一些生意行业,她知道如今搞投资不像早先那么容易,竞争和市场整合导致任何行业的利润空间都在下降。尽管她抓住了在京城赚大钱的机会,但现在这样的机会早已消逝,她过去的合作伙伴们也劳燕分飞,各奔东西,有的甚至只能坐吃老本。东阳地热资源被发现,恰好当地经济也已进入快速发展期,人们生活水平提高,第三产业正在走旺的时期。现在,这块资源还没有人来开发,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看中它的价值的。因此,她敏锐地下定决心,回到家乡来打造自己的一番事业。
不过,作为一个虽然还年轻,却在京城那样的大地方经历过不少事情的女孩子,她本能地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所以回来后行为处事很是低调,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尽量不与外界牵扯。无论是办手续也好,疏通关系也好,各地通行的潜规则,东阳也例外不了,该给的给,该送的送。作为重点招商项目,县里有关部门的人员不敢太过分,所以,她回到东阳后,还算没遇到多么大的难题。
她之所以处事低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愿意让自己当初走出东阳去京城第一步的情形广为人知。当时,东阳县为了争取省里的一项重点工程——省际高速从东阳境内通过,决定选派乡村女孩去北京的路桥专家杨孺子家做保姆。许倩人长得漂亮,又聪明伶俐,被县里挑中,是当时在东阳挂职任县委副书记的尹凡和县委办主任卢燕一道送她到京城的。后来,卢燕离开东阳,高速路修建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县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当初离开东阳的背景。不过,她知道,人的眼睛是很贱的,要是人们知道她走出东阳时的背景,免不了背后会七嘴八舌,说三道四,说不定还会猜测她的回来和尹凡市长有什么瓜葛呢。
在上次市里工业园区开园仪式上,她应招商局的邀请前往参加。市长尹凡作为会议主持人坐在主席台前排,旁边还有从省里到市里的一大拨官员,她本来想要不要上前跟尹凡打声招呼,但想起自己跟尹市长已经十年没有见面,虽然尹凡把她一直送到京城,那时的样子她忘不了,但尹凡这些年仕途顺利,用官场中人的话来说是春风得意,他是否还记得自己,那就难说了。况且作为男人,尹凡除了年纪在增长,岁月会不断在脸上留下刻痕外,其余的改变不大;而女人,尤其是自己从一个乡下灰姑娘变成一个拥有千万资产的女老板,这其中的反差绝大多数人都不敢想象,尹凡也同样想象不到。要是自己贸然去跟他打招呼他认不出来岂不尴尬?再说了,至少在目前山庄的建设阶段,她不想借助尹市长的帮助来实现什么目的,毕竟做生意靠的是实实在在的功夫,光靠外力特别是官场背景,一旦与其中牵扯太深,以后意想不到的麻烦事难保不出现。她是这样想的:在事业的初始阶段,如果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处理好与当地有关部门的关系,以后办事情就顺畅得多,动不动借助上层关系来办事,要是上层关系调动了,以后办事很可能会遭遇更大的阻力。反正眼前山庄开发建设一切都还顺利,等以后正式营业了,再设法邀请尹凡前来视察,那时与他见面,回顾往事,说不定别有一番意味呢。
现在,我们有必要来回溯一下许倩的人生轨迹。
当初她到京城的时候,对城市里的一切懵然无知。不是卢燕在县城对她进行了一下临时培训,她连电冰箱和洗衣机都不会用。但是,这个乡下女孩天资禀赋却非常不错,很快就适应了外面的生活。尹凡以东阳县委副书记的身份和许倩(当时还叫许青青)的叔叔许年生去京城看她,就发现她嘴甜心细,手脚麻利,很是讨人喜欢。不仅如此。据杨孺子老伴樊阿姨说,许青青做家政,不像别人只是被动接受指令,她肯动脑筋,认真观察和琢磨杨教授的生活习性与性格特征,并自己找了一些有关老年人保健、医药卫生、烹饪调理和家居布置甚至心理学常识方面的书来看,在生活起居、冷暖呵护和饮食照料上,总能恰到好处地让老人感到满意,老两口被她服侍得熨熨帖帖。樊老太太见到外人就这样说,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我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青青呀,她就好比我的贴身小棉袄,比我的女儿还要亲呢!
老两口经济上宽裕得很,儿子媳妇在国外很少回来,于是他们真心把许青青当女儿待。每次过年时青青回家,老太太都要去外面买上许多礼物给她,说是我女儿回家,不能空着手,让家里人笑话。
以前大年三十老两口基本是独自过的,已经习惯了,可是自从许青青来了后,家里气氛改变了很多,过年时猛然少了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女孩子,老年人心头那种冷清和落寞就凸现出来了。青青走了才两三天,老太太就想念她,给她打电话,问这问那,其实透着的意思是要她赶快回来。青青也不恋家,总是过完年初一,就乘车到省城,然后从省城飞到北京,赶回老两口身边。
杨孺子夫妇毕竟高龄了,身体越来越差,青青在教授家做家政的第四年,杨教授已经卧病在床,无法起身,老太太也自感身体难以支撑。看见这种情形,快过年的时候,不等老太太开口,许青青主动提出,今年春节不回去看父母了,她要留在京城,留在二老身边侍候他们,这让两位老人非常感动。老太太拉着青青的手,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说道,女儿啊,我们俩老了老了,想不到又遇上你这么个可心的姑娘,真是我们的福分哪。
许青青当初被挑选来杨教授家做保姆,原本是县里有求于杨教授,想通过一种侧翼迂回的方式,请他在省里高等级公路建设的方案审核上,提出有利于东阳县的建议。这点,当时的县委办主任卢燕暗中向许青青做了交代。此时,高等级公路早已经修通了,但一来杨孺子夫妇确实需要许青青这么一个尽职尽责的保姆;二来许青青也喜欢京城大都市的气息,不愿就这么回去,便在杨教授家里继续做下去。
随着老教授夫妇年事日高,真的就离不开青青了。这种依赖不仅是生活起居方面的,同时还是精神方面的。孤独了十几年的老两口,随着年事渐高,忽然有了这么个女儿般的保姆,实在舍不得她,而青青也表示自己以后不回东阳,要留在京城,做个城里人。
一次,杨教授受了风寒,终于一病不起。他去世后不久,老伴樊明花也随他而去了。临死前,老人留下遗嘱,将一笔数万元的现金赠给许青青,作为对她尽心尽职照顾二老的酬劳,并将自己的住房借给青青居住,直到她成了家或者在京城有了自己的住房为止。青青本来不肯接受,但赶回来奔丧的杨老的两个儿子一定要执行父母的遗愿,并说,钱你收下,我们哥俩在国外,比起国内来收入都很可观,你就别客气了。至于房子嘛,就当请你继续替我们看守这幢房子好了。青青这才应承下来。
在杨孺子家住的那处高档小区里,有形形色色的成功人士,他们的家庭大都也雇着保姆或叫家政人员。在空闲的时候,保姆们会聚在一起交流。保姆们的交流,有不少是议论东家长短的,青青因为和东家处得实在很好,对她们的这些议论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保姆们对京城以及京城里人情世故的种种了解,让青青无形中增加了许多见识。
青青娉婷的身材、靓丽的相貌再加上一副都市女郎的打扮,使她在保姆群体中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韵味。当保姆们眼看着这个新来不久、泥腥气未脱的南方女孩渐渐光鲜、渐渐时髦,其形象比她们更快、更充分地与都市气息融为一体的时候,她们对青青起了莫名的妒意。而此时的青青也恰好对保姆们的背后嚼舌头失去了兴趣,对新事物异常敏感的她,目光开始转向都市生活里更本质的方面。小区里那些成功人士的生活方式和成功道路,成为她关注的目标。她小心地收集着这方面的信息,并通过不断扩大知识面来提升自己的内涵。小区里张贴的通告、启示和各种文字的东西,她都关注,都喜欢看。她留心在小区居住的女主人们的衣着打扮和言谈举止,学习她们的交际方式。受教授家生活氛围的影响,不仅她的仪容姿态,连她的气质也在逐渐改变。不少人都知道,交通研究设计院的杨教授家,有着一位非同一般的保姆;也有不那么知情的,说教授夫妇收养了一位漂亮懂事的干女儿。到后来,不光是小区的保安个个对许青青很熟悉(他们垂涎青青的美丽。以他们的身份,对于那些白领丽人和富豪千金是不敢动丝毫念头,只有来自乡下的青青,他们敢在身份上与之攀比),就连小区一些年轻的白领和生意人也注意到身边住着许青青这样一个女孩。
很早就有小区居民借故和许青青搭讪,比如正要驾车出门,看见许青青从教授家出来,步行上街买菜,便将车开到她身边,载她一程。还有人说要给她介绍工作,条件丰厚,待遇从优,等等。有个人说要聘她给自己的公司当形象大使,也有说要把她推荐给影视公司的……对于这些美意或者说诱惑,青青都用莞尔一笑来作答,这里面既包含了拒绝,也包含了感谢,既让对方适时止步,也让对方留下幻想的空间。作为一个从传统气息较浓的山乡出来的女孩,她的确在不断被都市风情感染,但她毕竟是在十分淳朴的环境中长大的,心中自小形成的那个“核”,却不可能完全被吞噬。
教授夫妇双双谢世后,许青青年过二十,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家里要她回去,找个丈夫结婚,她如何会肯?不用说在老家许家坳和栖凤岭乡,就是翻遍整个东阳县,此时也未必有她看得上眼的男孩。在她心目中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异性,除了尹凡没有第二个。因为尹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身份是市委下派任职的县委副书记,又听说是研究生毕业,其形象气质比自己见到过的任何男人都高出许多层次。当然,那时自己是以女孩看领导、看长辈的眼光看他,心中没有任何男女私情的含意。而现在到了女大当婚的年龄来面对男人,少女时心中留下的异性影子无疑会对她的择偶心理产生深刻的影响。她既然已经进了京城,以她的冰雪聪明和心气高傲,她不可能在叩响都市大门之后就此回返,她要成为一个都市女人,一个白领或金领丽人。她的梦想已经被孕育出来,她一定要让这个美丽的梦想诞生下来,成为现实。男人的形象在她心中,仍是朦胧而模糊的,但女人的目标在她心中已经成型,已经明晰!
她暂时仍居住在教授家里,替过世的老人看守这套无人居住的房子。房子很大,一个人住也许会寂寞,但青青心中却不寂寞,她有一个刚刚绽开的绚丽的梦,这个梦让她每晚都睡得很甜很香。她轻易不让人走进房门,她的理由很充分:自己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事实上是,她把这房子当做自己情感上的私密空间,不容任何人轻易闯入。
她走的路可以说很顺利,也可以说很曲折。她果真做过形象大使,其实也就是攻关;她还做过迎宾,做过高档娱乐场所的领班。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做生意,尝试过几个行业,最终成功的一步,是替一家外国化妆品公司做推销直至做代理,从这时开始,她改名许倩,跻身于京城女商人的行列。化妆品是一个暴利行业,尤其是京城这种小资众多,西化之风、媚外之风盛行的地方,国外化妆品的挺进所向披靡,倾倒无数白领丽人,让许倩掘得了令人眼红的满满一桶金。引导她走上这条路的是比她出道更早与之有着类似经历的一位闺中密友。这位闺密对她的影响是深刻的,不仅她的商业头脑、她的经商手腕,她对待男人和爱情的看法,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许倩。
对女人而言,男人不过是个器具,器具不是用来爱的,只是用来使用的。而器具有合适的,也有不合适的。你挑剔一点,合适的就少;你马虎一点,合适的就多。就像穿鞋,有的人非36码不穿,大半码或小半码都觉得难受;有的人则稍微随意一些,大一点垫个鞋垫,小一点穿薄点的袜子就对付了。有的人手包钱夹乃至腰带都要用精品,有的人只要看得顺眼,一般品牌也能将就,就看你是否有洁癖,是否刁钻,是否苛刻……反正我的口味比较粗放一点,这样可以品尝更多的男人。你嘛,我看得出来,你的口味太过精细,这样当然口口都可能是精品,但生活的体验就单调多了,呵呵。闺蜜说。
当然,她接受闺密的观念有一个过程,但这过程并不漫长。如今这个年月,电视里的声色犬马,现实中的灯红酒绿,让每个人内心都躁动着一股激情。这股激情与高尚无关,与理想无关,与教义无关,只与肉体的感觉有关。许倩曾在网络上看见过这样两则新闻:
某婚介机构举办了一场“财男美女”的相亲大会,参加相亲的前提条件是男方身家过千万,女方天生丽质、情商高。报名的美女竟达5000多名,其中不乏硕士、博士、海归,还有自身已是老板的女富豪,比例超出报名男士的50倍!一些美女回答记者的提问时这样说:年龄不是问题,相貌不是问题,婚否不是问题,至于什么是优先考虑的问题,答曰:经济是基础,爱情是要件。
某城市有一名自称身家过亿的富豪在报纸上打出征婚广告,该市一所名牌大学的女生居然“组团应征”。
闺密曾带她参加过一个“上流社会的下流派对”,那些平日衣冠楚楚端庄娴淑的男女精英,其疯狂性一点不亚于路边夜店和下等歌厅,这给许倩以很大的刺激。
在京城的日子里,许倩遇到过狂热的追求者,也遇到过让自己动心的人。可是,正像一首歌里唱的:爱我的人我对他感觉迟钝,我爱的人早已是别人的爱人。经历几场只有过程没有结果的爱情之后,怀过孕、打过胎的许倩仍然是孑然一身。
把男人当“器具”的闺密终于为了一个男人伤情动魄,追寻他的踪迹去了遥远的国外。而此时,进入化妆品经销行业的人逐渐增多,竞争日趋激烈,许倩过了这么多年独自漂泊的日子,感觉自己已经很老了似的,于是有了急流勇退的念头。
一直没有成家,许倩不知自己的归宿将在何处,因此也没有买房子。她给杨教授在美国的儿子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打算离开京城,请他们兄弟回来把房子处理掉。杨教授的儿子说,既然你已经住习惯了,不如就把这套房子接过去,价格嘛,随你给多少。我们兄弟并不在意这点钱。父母过世,我们回国的机会肯定相当少了,房子总空在那里也不合适。即使你离开京城,以后说不定还有回来的机会,有了这套房子,也是个落脚的地方……
对方说得有道理,且如此诚恳,许倩便允诺了。她按照京城二手房的市价汇过款去,将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同时打点行装,回到了阔别十年的东阳。
由于县里支持,她的温泉旅游度假山庄筹办进度还是顺利的,仅仅半年,从办手续到土建乃至大部分的装修工程就完成了。
这座温泉山庄不仅在河阳是第一家,就是在全省也可能是首家。本省地貌多山,地热资源其实不少,只是一直没有人投资开发,许倩的山庄应属开了先声。
山庄的设计,许倩是请北京一家公司做的。主楼按照欧洲风情设计,外形取巴洛克风格,高大的门厅前耸立着一排罗马柱,墙壁上是仿古希腊人物的白色浮雕。在整个河阳,这样的建筑物装饰绝无仅有。一些附属建筑则是供桑拿、按摩等配套项目和休闲、餐饮用的。
洗浴区里的设计近似苏州园林,有照壁、假山、小桥、溪流、花窗、花圃、竹林、石椅……多个露天泉池和室内泉池以及温泉滑梯和冲浪设施,如星星散落其中,里面还有一座室内游泳馆和水球场。当然,这当中有些设施没有完工,要等到二期建设时进一步完善。
山庄建设过程中,不少县领导以及一些部门的官员前来“视察”,一致“啧啧”称赞,都说许老板许董事长真是了不起,眼界高,能力强,气魄大,咱们东阳有了这么一个山庄,将来别说市领导,怕是省领导都会慕名而来呢。
按照外地经验,温泉洗浴一般是冬令最佳,所以许倩准备把开业时间定在入冬以后。现在天气还不是太凉,为了检验山庄的管理运转等是否能够到位,当然也是出于让员工经历“实战”培训的考虑,山庄开始进行一段时间的试营业。试营业期间,他们向市、县“支持过山庄建设”的领导和规划、建设、工商、税务和公安等有关部门的人员发出邀请,请他们来这里“检查工作”,“提出改进意见”,同时也开始在东阳县城和河阳市的街面上进行广告宣传。市里领导来得不多,县里由于相隔近,休闲方式较少,所以每每一请就到。来的人中,多数都没有泡温泉的经历,第一次尝试感觉就像开洋荤一样。而这里的人体按摩技师都送到外地专门培训过,手法很是到位,有的人患肩周炎,在县医院看了几年一直不见好,到这儿泡两三次温泉加上按摩竟然好多了,于是很欣喜地回去宣传。当然,更多的人会炫耀在这儿获得的贵宾享受,在小县城那些身份较高的居民中也算引起了小小骚动。
市里领导中,分管副市长和相关局的局长们,山庄都发出了邀请,并送去请帖。许倩想,尹凡市长经常在电视里见,可他却一直没到东阳来过;也许来过,但他作为市领导,来的时候前呼后拥,而且总有重要工作,不会到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度假山庄来视察的。自己回来这么长日子,忙于投资项目建设,当然更主要的是不知尹凡是否还记得自己,虽然很想与尹凡联络,但却没有(主要是不敢)去打扰他,现在正好可以趁山庄试营业的机会,与尹市长取得联系。
她猜想,仅仅是发邀请函给尹凡,他一定不会理睬的。像他这样全市瞩目的高官,每天想请他莅临视察的单位和企业不知多少,他要去的地方一定要经过挑选,要适合公开报道,有利于塑造形象。因此,只有那些龙头企业和符合官方倡导的理念的项目诸如绿色环保项目、高科技产业、有助于百姓增收以及能大面积带动就业的项目才能够获得市政府办公厅的优先安排,而度假休闲山庄之类是绝对不适宜他们公开亮相的地方。
那么,要真心请他来自己这里,只有另外想办法。一是可以通过县里的官员去请,但这里也同样面临一个他肯不肯来的问题。如果县里官员与他没有足够的私交,想让他来山庄几乎是不可能的。再就是自己直接出面。从内心来说,她是很愿意与尹凡尽快建立直接联系,毕竟尹凡当初亲自送她到京城,开启了她全新的人生道路;他又是自己心中一直珍藏的标准版男人形象。正因为后一点,她又有些忐忑,不知尹凡是否还记得自己这个当年的丑小鸭、灰姑娘,更不知尹凡对自己的女商人身份是否认同,能否产生好的印象。犹豫了一些日子,她决定还是亲自出面,而且不能通过电话的方式,要就直接去见面。民间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这样的比方虽然不伦不类,但自己的心情却是很类似的。当然,一切还可以从好的方面去设想。首先,作为来河阳投资的客商,真的提出要见市长,尹凡对自己不会不给予适当的礼遇;其次,他要是对当年的自己多少留下了印象,对自己全新的身份和形象又能够接纳,那么,今后自己在河阳的事业就会好办多了。思及至此,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河阳拜访一下这位地方最高行政长官。
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终于和尹凡的秘书罗旭东取得联系。
罗旭东对于各种各样想找市长的人物见得多了,很能把握住应对分寸。他能猜出他们的目的或企图,能从市长的角度去考虑是否安排见面,或者仅仅把他们的请求转告市长,甚至直接就婉拒了。这种应对对于领导秘书们来说,几乎每天都会遇到,一年365天要处理得不出纰漏,的确技术难度较高,哪一次处理不好的话,对内会产生误会(在领导个人圈子和工作圈子间),对外会影响形象(在一般群众中)。这就需要秘书不仅熟悉领导的性格、爱好、朋友圈和工作圈,还要随时了解领导的心理状况和情绪变化。一般而言,领导的心理比普通人要复杂得多,因为他们不是一般的社会人,他们手上握有普通人不具有的权力,肩上承担了更多的社会责任;他们考虑事情的范围更广,半径更大,角度更多,层次更深。他们一举手一投足,牵涉到的方方面面很多,哪怕就是纯私人化的事情,有时也会影响到公众利益。领导要熟悉上面的政策和战略,也要了解上面的人事圈子;要掌握当地工作的运行节奏,也要知道当地干部的人际脉络。政坛、经济、社会、传媒乃至文化界的风雨阴晴,都会对领导们的心理产生影响。尽管领导们个个看上去都胸有城府、老谋深算、不露声色,但实际上他们内心的风云激荡是外人难以察觉的。领导们需要固守在内心不可对人言的秘密比一般人要多得多,他们从内到外承受的压力也比一般人要多得多。作为秘书,尽管不可能掌握领导的全部隐私,但他必须能够从领导的言谈举止、动作神情中捕捉到他们在一个时段内的大致心境。
比起某些领导来,尹凡市长的心绪不算太复杂,这大概与他个人欲望相对简单有关。工作上,他更看重职责而非职权;业余生活中,他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其余的有无皆可。对部下,他讨厌钻营的人,不喜欢和他们来往。顺此推论,他对于向上的钻营同样很吝惜时间。有人觉得这不可思议,但罗旭东天天在他身边,对他的这些特点十分了解。他敬佩和尊重市长,对市长的形象和威望会自觉去维护,对来找他的人的应对回复也就更加小心。
许倩想见市长,罗旭东分析她的目的或许是在落户时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在电话里答复说,市里对招商引资十分重视,你从河阳媒体在这方面所开展的大量报道可以看出来。招商引资是政府的首要政策,政府出台的所有政策你应该都知道和了解,如果遇到什么阻碍,可以向有关部门申诉,一定会获得解决。万一还不行,你可以先写一份报告送到这里,市长会及时优先处理。
许倩说,不是那么回事,我在东阳的投资目前还算顺利,没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想见见市长,只是想……她本来想说请他来温泉山庄来视察一下,又觉得有些唐突,犹豫了一下说,只是想给他送个请帖。
呵呵,送个请帖呀,小罗友善地一笑,说,你就直接送到传达室,他们会转过来;如果急的话送到我这里也行,我会立即转交给市长。
许倩摇摇头(当然,她的摇头动作小罗看不见),换了个说法:我是北京来的客商,为了能在这里长期发展,想直接跟市长见个面,聊一聊,了解一下市里整体的发展布局和战略构想,也好对自己企业的发展定位寻找一个参考。话刚说完,她又觉得这个理由仍然过于空洞,又加上一句:我是东阳县人,十多年前,是尹市长给了我帮助,使我有了今天的成功,我想当面谢谢他呢。
哦,原来这样!那好,市长最近会议比较多,等会儿他散了会,我马上把你的要求转告给他。
当尹凡听到小罗说有一位北京来的女客商打了几次电话来时,他说,哦,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客商,在东阳县开发那儿的地热资源搞温泉山庄呢,投资不算小。这是个不错的项目,这位客商很有眼光嘛。小罗又说她来电话是要求和市长你见面,尹凡的第一个反应是:她遇到什么困难或是阻碍了?我们正在搞政风整顿,哪个部门或者任何人要顶风破坏市里的招商引资大计,坚决不会手软——高前书记在这方面要求是很严的。
小罗说,不是那个意思。听她说直到现在,县里对她的项目一直很支持,也没有什么大的阻碍。她想见你的意思一是说想深入了解一下市里未来的发展战略,摸一下底,她好提前决定对二、三期投资的考虑。二是她说她是东阳县人,十多年前你在东阳挂职时给她很大帮助她才有的今天。
是吗,有这事儿?尹凡脑子里很快回忆了一下,却不记得和一个叫许倩的女性认识。他摇摇头:不记得了。好像不会吧,我给过谁这么大的帮助?说完,看看表,说,哦,这么晚了。晚上省里不是还有一拨客人要陪吗?别让他们等久了。
小罗替市长拎着包、端着水杯,并抢先揿开电梯门。到了电梯里,小罗追问一句:我怎么答复她?
尹凡知道他问的还是客商要求见面的事,说,不是我们摆架子,对于客商,哪怕再忙,我们也要热情,要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但最近时间安排太紧,你又不是不知道。等稍微空闲点我们主动约她也行呀。
许倩得到尹市长这样一个答复,心知他仍不知道自己就是当年的许青青。也罢也罢,这一段时间正忙开业的事,和尹凡见面机会总会有,稍晚一点也不妨。
■寻衅闹事——治安队长闯山庄
初冬的风从阳河河面上刮过,尽管算不上料峭,但却宣告着冬天的来临。白天,寒风的长吟被浮华的市声所遮蔽,忙碌而喧闹的人们觉察不到它的存在。而夜间万籁俱寂的时候,它发出一阵一阵的低吼声,住在沿河路一带的居民听得很清楚。这些年,暖冬的说法从科学家的文章里扩散到媒体上,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么一个新鲜名词。而人们,特别是居住在城镇里的居民尤其相信这个说法。不是吗?你看,本来每个冬天都会降临的雪花已经连年见不着了,地上的霜冻也没有了,几岁十几岁的孩子连霜的模样都没见过。年纪大的人,都记得他们小时候,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一入冬,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厚薄不一的棉袄,即使是薄棉袄穿在身上也显得臃肿肥胖;如果不从罩在棉袄上的外衣颜色区别,稍远一点你就无法看出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而现在,穿棉衣的人几乎看不见了。从大人到孩子,多数人入冬时候身上还只穿一两件羊毛衫,一些摆酷的女孩脚登高筒靴,身穿风衣或薄呢外套,腿上只有一条薄薄的丝袜,显露出优雅的体型——这当然可以用“暖冬”来解释,但更可靠的证据是如今人们的衣服质地、住房条件直至饮食条件大大提高和改善了。羊绒衫的保暖性远胜于棉花,住房和办公楼门窗不再四处漏风,而且只要一进房门,无论是办公地点还是住处都有空调暖气,脂肪和奶类食品食用多了也增强了抗冻能力,故而哪怕是低保户人家的孩子,也不会像过去许多孩子那样,从入冬开始,两条鼻涕就形影不离地挂在脸上。早年,河阳一带农村流传着这样一个谜语,包括市长尹凡小时候都会念:
两条黄狗,守在门口。有人来了,赶快逃走。
那时候,尹凡才刚读小学一年级。放寒假时是传统的农闲时间,农村因学大寨不能休息,父母仍被生产队派去干活,弟弟尹平便由他带着,在村里四处走动。有大点的孩子看见尹平淌着两条鼻涕,不住地吸溜吸溜,便逗他耍他,还开心地念这四句话让尹凡猜。尹凡开始也猜不着,后来见那些孩子中有几个害羞地拿袖筒在嘴唇上来回地擦,回头看看弟弟,这才恍然大悟。他赶紧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练习簿,撕下一页来给弟弟擦鼻涕。练习簿的纸太硬,擦得尹平哇哇乱叫,回头还向父母告状,说哥哥欺负他。现在,这条谜语再也没有人讲了,这一段记忆也成为被湮没的往事。
正像一首歌里唱的: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但在人们的活动踪迹稀少的地方,时令的变化还是相对依旧。
在河阳海拔最高的栖凤岭一带,初冬的山岭上,从远处望去,有时仍可以看见成片的常绿林中似有似无地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物体。有人猜那是霜,也有人猜那是雪;但反驳者说山下好几年都没看见下雪了,山上哪里会有雪呢?还有人猜那是雾凇……不管那是什么,只要这个季节来到山脚下,还是会感觉到这儿的空气与市镇相比,有一种清凛的特征。
许倩的温泉旅游度假山庄在经过一段时间试营业之后,选在这个时候正式开业了。剪过彩,放过鞭炮,摆过酒宴,这儿开始迎来一拨接一拨的客人。河阳并非发达地区,东阳所处位置稍显偏僻,前来的客人还是车马盈门。不过,他们中有不少并非本地人,省城甚至邻省居然已经有人知闻信息而前来“赴浴”。究其原因,还是当地消费水平不够,但好酒不怕巷子深,现在高速路网四通八达,县城到栖凤岭的公路虽然不是高速,却经过全面维修,能够达到二级公路标准,因此从省城和邻省到这里,都只需要两个半到三个小时的车程。客人开车来这里,头天下午到达,泡个澡按个摩什么的,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可返程,回去还能够在家里休整半天。当然,双休日的客人多一些,平日外地客人少,相对显得冷清些。但不管怎样,这已让许倩应接不暇地忙活了一阵子。
忙碌间时间过得很快,春节就要到了。依据外面的经验,春节期间是温泉山庄最为火暴的日子,许倩准备在节日期间好好将业务做一下,所以提前在省内以及河阳市的媒体和街面做广告,目的在吸引更多的人来这里度假。可偏偏这个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必须得赶到北京去。给她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追随情人离开祖国远走高飞的那位闺密。闺密刚从国外回来,说是极想见她一面,对方的口气里透着焦虑和郁闷,让她心有不安。她猜测对方一定在情感上又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挫折,她回来说不定是来舔伤口的,这个时候,她必须与之见上一面,以体现“相濡以沫”的友情。于是匆匆给手下交代了有关事项,只身飞到北京。她没有想到,她在北京一待就待到春节,就在春节期间,温泉山庄遇到了一场意外的纠纷。
纠纷的起因当然就是洗浴。
十几年前曾担任过河阳市河阳县长街镇派出所所长的唐印来,尽管文化水平不高,说话粗鲁,做事也时常不守规则,却在秦涌当市公安局局长的时候被转任到河阳市阳州区东风街担任治安大队的大队长。从行政级别上看,派出所所长和治安大队长都是副科,但大队长比所长位置更重要,权力也更大;而且从县城到市区,在一般的安排上也属于重用。任命唐印来是阳州区委发文,却是秦涌特意跟他们打的招呼。秦涌这样说,东风街那里属于市中心,治安必须要加强。那里管理好了,对河阳市社会治安的根本好转有决定性的帮助,因此需要一个狠一点的角色去镇住,文质彬彬不行,太讲原则恐怕也不行。这个唐印来,虽然因为执法上出现问题受过两三次处分,但我们用人所长嘛,不能把人看死。他十几年前就是副科,到现在转任仍旧是一个副科,位置虽然重要些,我看也不为过。他做治安工作还是有经验,也有手段的嘛。阳州区公安局对将唐印来调到这里来意见颇多,但秦涌说了话,区委书记首肯了,他们也没有办法。
治安大队长一般都很年轻,唐印来40岁过了,算是年纪大的。但是40岁的他,脾气作风却没有多少改变,还是和过去一样粗暴,街上那些小偷小摸和流氓地痞怕他,老百姓也怕他。秦涌曾经专门找他谈过,要他好好改一改自己的脾气,他当面痛哭流涕表示要对得起秦局长,要给局长争光,但只是好一段时间,只要一喝多酒,又会把这些忘到脑后。区公安局局长余晖批评他,他表面也知道唯唯诺诺,背后却把眼一翻:哼,我当派出所所长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儿尿床呢!史朝义出了问题,秦涌也因在省纪委调研工作组入住的场所私装窃听器问题遭受调查,最后调离。区公安局曾想过要动一动唐印来的位置,却因一来没考虑好合适人选,二来投鼠忌器而暂时搁置下来。唐印来也许听到风声,那天喝了半斤白酒后跑到局长余晖的办公室探听这个事。余晖说,老唐啊,你这是干什么?好好工作,不要听那些道听途说。要是有什么变动,我们也会事先征求你的意见。不过,听说你有时候中午和一帮哥们儿躲着喝酒,这可是违背公安部禁令的,以后千万要注意,不然影响出去了,我们领导也不好维护你的。唐印来说,局长,我的事儿你可一定得关照,你千万别把我当做秦涌的人,他妈的秦涌算什么东西!呃,当年不是我姐夫,他到不了这个位置。他抱上了史朝义的粗腿就忘乎所以,那是罪有应得,我看不上他,鄙视他!我唐印来混到这一步也算混栽了的,这点芝麻官都不让我干,我,呃,我他娘的别活了——活腻了!
他这个话里居然透着威胁,余晖心头一阵厌恶。依照他的火气,他会拍案叫干警进来,把他拉出去关禁闭。但考虑到他的后台,不得不强忍下来,心想,眼下还没抓到你什么明显的错。照你这副样子,少不了要出点事,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这小子哪里像一个警察,分明是一个流氓!马上要到春节,治安工作要放在第一位。这小子已经熟悉了东风街的治安情况,暂时稳住他一下,以后终究要把他挪掉——开不了你也得治治你。
想到这里,他说,动不动你,组织上自会考虑,区委自会考虑。首先你不能给工作、给局里抹黑,明白吗?尤其春节前后这段时间,我们这里的治安责任重大,你要是出了岔子,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
唐印来头脑到底简单,他心里也在想:要是我不出错,不让你们拿住把柄,等春节过了,我上省里找姐姐姐夫,让他们给市里再打个招呼,弄到市局机关里去算了,省得成天在外面跑跑颠颠,辛苦透了。想毕,他站起身,“啪”地给局长来了个敬礼:是,报告局长,我一定做好工作,让领导满意!
春节期间,唐印来头几天还是比较小心,他跟地盘上那些小混混都打了招呼,这个时期谁他妈也别跟我惹事,不然老子要扒他的皮!要偷要摸你们到外面去,这儿没你们什么事儿。那些混混们知道唐大队长惹不起,他要是发了毛,那就叫碰到了鬼。于是,东风街一带尽管店铺众多,居民稠密,节日几天里果然治安情况不错,没有发生大的不良情况。
也是应了一句老话:性格决定命运,唐印来生就是个惹事的胚。见节日前面几天平安无事,他的意识就松懈下来,自我感觉又膨胀起来:他妈的,老子当个警察,还真他妈算是能干的。那些警官学校毕业的后生,讲道理老子说不过他们,可他们有我这个威风吗?跺跺脚,这地方就得颤三颤。大冷天,又是大过年的,辛苦了这几天,局长来看望了一次,说是慰劳一线,却他妈没有一点干货,老子自己慰劳自己得了。
他打电话,邀了几个哥们儿一块喝酒。这几个人,有一个是他手下的警员;一个是联防队的;还有一个叫“虾皮”的,没有什么正经职业,整天游手好闲,是江湖上混的。他本来想多约两个人,可那两个人正好过年期间回乡下老家,没约到。没约到就没约到,四个人喝酒也行。于是找了个偏点的地方(为了避免遇上公安内部的人员),摆上火锅,点几瓶白酒喝起来。
几个人平时常在一起喝酒,喜欢比拼酒量,喝酒喝到一定的量,嘴里便没有把门的了。究竟平时脑子里存的事少,他们在一起谈的东西没有别的,不是家长里短,就是骂爹操娘,再就是议论女人,这些话题都有助于起哄闹酒。
唐印来指着“虾皮”说,这几天过年,你小子有什么艳遇没有?
“虾皮”嬉皮笑脸道:什么艳遇,你唐大让我们规规矩矩,我们哪敢乱说乱动?这几天待在家里陪老婆呢。
去你娘的,给我装纯洁!老子还不知道你?你他妈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按摩店,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吃干饭?
那是平时,这几天真的规矩了,不规矩咋办?我认识的按摩店那个小妹,小年一过就回四川老家了,临走还从老子这里借了500块钱。后来我想,你他妈要是不回来我找谁要钱去?不如趁这几天空闲,打几天麻将赚些钱回来。可他妈手气却背,从初二到初四,连打三天,连续输了我两三千块钱。老婆那天问我要钱做头发,我说老子没钱了,她就骂我是不是拿钱给别的女人用了,我说老子输钱就是因为你这个女人一张臭嘴,老子有钱也不给你。她居然生起气来,跑回娘家去住,也不给老子做饭。操,我他妈怎么这么倒霉呢我?!
这些人就取笑他,说,你这个“虾皮”,你就拿鬼话哄我们吧。那个小妹问你借钱你会白借,你以为你是活雷锋啊?
“虾皮”转脸一笑,说,不过打麻将的时候听他们讲了几个段子,倒还有些意思。
是吗?你小子就是段子多,也讲给我们听听。
“虾皮”灌下一杯酒,眨巴眨巴眼睛说,有一个按摩小姐去夜校里学文化。老师让她认“旮旯”两个字,她看了半天认不出,忽然冒出一句:狗日的什么鬼东西,在上面日了九下还不够,又跑到下面日九下。老师一听,吓得摆手说,住嘴住嘴,坐下坐下,这个问题不用你回答,干脆你明天也别来上课了。
“虾皮”说完,几个人笑得把酒都喷出来了。那个警员忍不住说,我也来讲一个——有一个农民不会查字典,查一个“大山”的“山”字,怎么也查不到,后来翻到“妇女”的“妇”字,便叫起来:我说你小子藏哪儿去了,原来抱着个女人在这里睡觉喔!
唐印来说,你们说的都有点意思,就是太没文化,我也说一个,我这个是有文化含量的。苏小妹——苏小妹知道吗?那可是古代的大美女,四大美女之一!一次,她蹲在河边剖鱼,遇到一个帅哥路过。那帅哥叫秦少游,是个才子——才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想骗她的色,便出一副对联让她对。才子出的上联是:妹妹剖鱼,蹲下来一剖两半。苏小妹反应敏捷,马上就对出下联,说,哥哥骑马,跨上去又加一鞭。
他说完,等着几位夸奖的,可除了他手下的警员会意以外,另两个家伙竟像木头一样瞪着他傻看,明明是等他继续往下说。
娘卖×!你们看我干啥?唐印来见他们没有反应,很是扫兴地骂道。
那两人面面相觑,说,我们等你讲完呢。
原来你们没听懂?他妈的,素质太低,对牛弹琴,跟你们一块儿玩,老子都没品位了。
那个警员把唐印来讲的段子的含义又讲了一遍,这两个人才明白了,都竖起大拇指说,到底是老大,水平就是高,段子里还有这么多文化,佩服,佩服!
听他们这样夸自己,唐印来这才满意地笑起来。
嗨,该你了,唐印来指着联防员说,你也给我们来段精彩的!
那联防员平时跟着这帮人混,也是乌七八糟什么都听过见过。他想了想,说,好吧,我也奉献一个。说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路过一条河,正好有仙女在里面洗澡。八戒想看看仙女的裸体长什么样,仙女们见他肥头大耳、相貌丑陋,就是不肯上岸。八戒没招,就去请教师傅。唐僧也不说别的,对着河里大喊:小心,河里有鳄鱼!几个仙女顿时花容失色,一个个从河里爬了上来,让八戒看了个够。八戒不得不佩服地说:还是领导水平高啊!
他这个段子说得唐印来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小子敢这样骂老子,老子不扁你才怪!
说到洗澡,“虾皮”眼睛一下子发亮了,他说,老大,你听说没有?东阳县栖凤岭那儿开了一个温泉旅游度假山庄,听人说那地方可高级、可享受呢。
联防员和警员都说,是啊是啊,我们也听说了。那地方收费挺贵,所以我们河阳的人去玩的好像还不如外地多。省里还有邻省一些官员和老板都开着车来,有些听说还带着小蜜在那里度周末。
这我还不知道?我早知道了,唐印来说。
趁春节假期结束之前,我们也去开开眼,怎么样?“虾皮”建议。
好,对,我们也去玩玩,凭什么他们外面人可以享受,我们不能?
那儿有没有小姐?
肯定有。他妈的那样的地方怎么会没有这种服务?
那里小姐收费恐怕很高哦。
什么高不高的,一年到头辛苦,大过年的还不慰劳慰劳自己,留着钱干啥?钱不是挣来就是弄来,总不至于洗个澡洗得你明天没饭吃吧?
也是也是,花几个钱玩个痛快,值!
几个人一边碰杯,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嚷起来,越喝越兴奋,越嚷越激动,等把两瓶白酒干完了,出门就说奔东阳县去。
唐印来酒喝得最多,差不多喝了八两,他的酒量自称一斤半,所以说自己只是喝了五成而已。他说,我们哥儿几个老在一起喝酒,以前三斤不也喝过的吗,今天才两斤,洒洒水啦。他用变调的粤语这样说。
手下那个警员酒喝得最少,今天他执勤开警车出来,因此只喝了三两。
四个人臭味相投,达成默契,上了车。很快就到东阳地界,也不跟县里治安大队打招呼,顺着路牌就朝温泉山庄驶去。
山庄客人今天相对少一些,他们进了门,在服务生的引导下,先冲澡,再桑拿,然后下池子浸泡,泡完澡后就问:有没有小姐按摩?
有啊,洗过澡按会儿摩,对身体绝对有好处。几位先生要不要试一下?
废话,不按摩我们跑这么远来干什么?唐印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打断服务生的话。他自己称酒只喝到五成,但经过一路颠簸,又洗了这么长时间澡,酒劲却有些上来。
我们这里是正规按摩,几位先生这边请。服务生见唐印来说话口气有点邪,这样提醒他,一边将他们往按摩区引。
到了那边,四个人一人一间房,每个房间里面都是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按摩床,配有电视、电话、空调和茶几。茶几上甚至摆放了一个细颈花瓶,里面插着一支新鲜玫瑰。
唐印来穿着山庄提供的一次性睡衣走进房间,发现墙壁上还挂着一幅油画,画面上一位身披白纱的裸体少女刚刚出浴,头发湿漉漉的,面带红晕,仰着头,一副迷醉的表情。唐印来又打了一个酒嗝,朝那幅画乜斜着眼睛,眼神有些迷乱起来。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的样子,进来一个女孩子,用温柔的声音说,先生,我是××号,今天我为您服务,行吗?
唐印来睁开眼看了一看,见这女孩子模样还好,灯光下皮肤显得特别白,心有所动,忙说,行,行,有什么不行?老子说行就行。
女孩一进来就闻到一股酒气,见他说话又如此粗鲁,女孩心里有点不悦,但却不敢流露。她按照程序做好准备工作,然后说,先生,请你躺好,开始了。
要脱衣服吗?唐印来问道。
不用脱,就这样可以。
女孩说完,从客人头部的穴位开始按摩。她的手法细腻,让唐印来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唐印来开始还比较安分,他闭着眼睛享受着女孩的服务,任凭女孩轻柔的手指在他的太阳穴、眉骨、额头和面颊上游动。
当女孩按摩完他的头部,开始按摩身子的时候,唐印来的手脚就不老实起来。他起初用手抚摸女孩的手臂。女孩告诉他,不要乱动,这样她就按不成了。他又把手转到女孩的身上、腿上到处摸。
每次他把手伸到女孩身上的时候,女孩都用胳膊挡开;没挡住时,就把他的手移开,用自己的动作明确告诉他:这样做不妥当。
可是唐印来不死心,他趁女孩俯身的时候,将手伸向女孩的乳房。女孩身子像触电一样挺起来,声音有些激动地说,先生,我们这里是不可以这样的。
不可以?到处的按摩店都可以,我们那里就可以,为什么你就不可以?
女孩红着脸说,我们是正规按摩,不是野鸡店。
野鸡?哟嗬,你这丫头也知道这个?你知道这个就好。你知道我今天来是干什么的吗?我就是来找鸡的。
女孩声音变调了,先生,既然你要找鸡,那你用不着来这里。如果你用不着我服务,我可以走了。说完,起身想离开。
唐印来一把抓住转过身去的女孩,用粗暴的声音说,你刚才说的今天为老子服务,这样就想走?老子来这里是付费的,你以为老子没钱付小费是不是,开个价,今天老子一定要你服务到底!
女孩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蛮横无礼、用心不良的客人,心里又急又害怕,说,我可以说没替你按摩,老板要扣钱扣我的,你让我走吧。
唐印来见女孩吓成这副样子,心里得意了:哼,扣你的钱?哪有这个道理。钱当然归我付,小费我也照出,你过来,躺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猛一用力。女孩被他强拉过来,一下摔倒在按摩床上。她的衣服被掀起,腰部以上几乎到乳间的地方全部露了出来。唐印来立刻扑了上去,要动手扒去女孩的衣服。
女孩尖叫一声,拼命挣扎,唐印来毕竟酒劲在身,动作不是很利索,被女孩瞅准空隙,在脸上扇了一把。唐印来没想到女孩会如此猛烈地反抗,一愣神,手下一松,女孩从他身下挣脱开来,大声哭着跑了出去。唐印来追过去,没有追到,正好一个男服务生见状走过来。唐印来挥舞着拳头吼道,你们他妈的什么按摩,什么服务,就这样骗老子的钱?
服务生见他一副醉态,心里也很紧张,他小心地说,先生,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有什么要求您就说,我们会尽量满足。
满足个屁!按个摩都满足不了,纯粹就洗个破澡,这不是骗钱是什么?
他这一嚷,正在隔壁房间里按摩的警员、联防员和“虾皮”三个人一起穿着短小的睡衣出来,问,唐大唐大,怎么了怎么了?
这几个人一叫唐大,让仍在半醉中的唐印来想起了自己的威风,他上前推搡一把服务生,嘴里骂骂咧咧。服务生才20岁不到,也是有血性的,他大声说,别动手啊先生,有话好好说,动手打人干啥?
打人?老子天生就是打人的,你怎么样!叫你们老板来,我找他算账。
替那几个人按摩的女孩一见势头不对,也趁机一起跑了出去,“虾皮”想拉住,可一把没捞着,便也跟着骂,就是就是,叫你们老板来,搞什么搞!
这边服务生被唐印来死死揪住不让走,服务生急了,去掰唐印来的手。“虾皮”和唐印来两人同时把他摁在墙壁上,伸手打他的耳光。
服务生双手不敌四拳,身上挨了好些下,鼻子都被打出了血,不得不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这边唐印来和“虾皮”一边打,一边用脚踢,还一边不干不净地骂。就在这时,那边楼梯口有身穿保安制服的人过来了。
原来,刚才那个受欺负的女孩哭着跑下楼,领班问她怎么了,她说她遇到了流氓,那个流氓想强奸她。领班立即把这个情况向值班经理报告,值班经理赶紧带着保安赶过来。
别动手,别动手,先生,请你们住手!经理大声叫。
哟呵,谁的裤裆没扣好扣子,把你给露出来了?你是谁?是老板吗?
经理说,我是值班经理,有什么话好好说,打人骂人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唐印来打人打得兴起,眼珠子都是红的。他听经理说自己不对,骂道,谁不对?你说谁不对?他妈的老子还从来没不对过!他扑上去,冲着经理脸上就是一拳,经理的眼角立刻肿了起来。
经理身后的保安见此人如此野蛮冲动,不等经理发话,上前就去抓他。唐印来已经陷入疯狂状态,他大喊,打,给我打!“虾皮”、警员和联防员见保安只有区区两人,便去阻拦保安,“虾皮”和联防员喝的酒也不少,他们带着酒劲竟和保安对打起来。
一动手,洋相出来了。几个人身上一次性的睡衣都被扯碎,露出丑秽,可是唐印来毫无察觉,还是一边咆哮一边连打带踢。他们的动静把旁边房间的客人惊动了,大家纷纷跑出来看热闹,见这伙客人太不像话,很是愤慨,便一齐动手,把四个人给强行控制住。保安用手铐将他们两人一组地铐住,然后带下楼去,让他们穿好衣服,进行盘问。
不问则已,一问倒问出情况来了。原来,这一帮寻衅闹事的家伙并非普通客人,那个企图强奸、带头动手打人的不光是个警察,还是治安大队的大队长!山庄保安和值班经理起初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们的“鬼话”,直到唐印来用山庄的座机拨通东阳县公安分局治安大队长的电话,韩大队长直接和山庄经理讲话,告诉他此人千真万确绝非假冒,确实是他的同行后,经理才不得不信了。
面对这样的肇事者,经理不知道如何处理了。把他移送派出所?罚款?通知单位?怎么着都是个事儿。经理无奈,只好向韩队长讨教。对方说,废话,只能放人!
放人?
当然啦,你不放他还想宰他的肥羊啊?那不是羊,而是狼。这个唐大,在河阳市是鼎鼎有名的哪。
这样啊?经理不知就里,听对方这样说,心有不甘。他们无故闹事,欺负工作人员,连自己都平白被这帮渣滓打了,就这么放他们,怎么对员工解释?
然而,不放又能怎样呢?正像韩大说的,警察向来是管百姓的,一个私企工作人员,刚才还被那个姓唐的家伙骂成“破经理”,跟他讲法纪、讲道理,不定真的是与虎谋皮呢。许老板又恰恰不在,这个事情只能自己主张了,还是大事化小的为好。
也是经理处理这类事件缺乏经验,他怕得罪警察以后麻烦事更多,为了息事宁人,于是按照韩大的建议,把四个人给放了。
开车回去的路上,四个人起初一言不发,尤其是唐印来,铁青着一张脸,看上去煞是可怕。
到现在,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正是因为酒醒了,他的脑子开始活跃起来。
车过东阳县城的时候,警员手把方向盘,说道,我们离开山庄,多亏了韩大帮忙,今天太晚了不好打扰人家,什么时候专程来感谢一下他。
唐印来咬着牙齿说,什么时候?明天我们就来!
明天就来?明天来干吗呀?
废话。明天来干吗,今天挨打就这么算了?
可是……
没有可是!老子从来是拿手铐铐别人的,没想到这帮龟孙子竟用手铐铐起我来了。我是警察,警官,他们算什么王八蛋?这口气不出,老子以后不姓唐!
“虾皮”一听,兴奋起来:对,对对,我们老大从来威震河阳市,扫平东风街,什么人(他所说的“人”其实都是像他们这一类混混)见到唐大敢不服气?敢老卵?这个鸟山庄的破经理,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不收拾他们一下,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不晓得天多高地多厚,不懂得……
好了好了,别他妈的说些有的没的。明天怎么样?
当然,只要唐大你说来我们就来,不来是孙子。
你们呢?
我们也一样,不能白受这个窝囊气。
好!唐印来满意了,但他咬紧的牙关没有松开。他又问,明天来,怎么收拾他们?
当然要找个理由了,联防员讨好地说。
你先找一个!
一说要他找理由,联防员脑子不够使,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支吾了两下,没想到办法,不敢再做声。
你呢?
唐印来问警员,警员一边开着车,一边说,唐大,弄这个对于你来说是拿手戏了。你不记得当年你在河阳县的时候,到“东阳顺”那里吃羊肉火锅的事了?
在“东阳顺”吃羊肉火锅?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东阳顺”是东阳县搞养羊工程时在河阳市东风街开的一家羊肉菜馆,那次唐印来去那儿吃饭自觉受了冷遇,便跨界执法,将那儿隐蔽的卖淫窝点给查了。那时手下这个警员才十几岁吧,怎么他也知道十几年前的事儿?
警员说,唐大,你那件事当时在河阳造成了轰动,河阳的公安系统很长时间都当故事传呢。
他这么一说,提醒了唐印来:唔,是这么回事,好主意,好主意,哈哈,你小子还真会想办法。
警员笑笑:唐大夸奖,我跟你皮毛都还没学到呢。
身旁两位还傻愣着,不知他们想的啥主意,唐印来忍不住说开了:咱们就去抓他们的卖淫嫖娼,用这个办法敲他们一下。
这恐怕不行吧?联防员说,他们那儿不做这个的。一听联防员这话,就知道他当时也动了念头,被按摩的女孩子给拒绝了。
什么做不做的?我们就说有人举报,以这个理由去找他们的茬。他们是外商,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他们应当懂。即使他们没有违法行为,咱们可以给他栽赃嘛。
可是,光咱们说行吗?至少得有证据呀。
“虾皮”说,证据?那还不好找!我们明天弄个鸡过去,就说是他那儿抓到的。只要有了鸡的口供,就可以形成完整的证据,还怕他耍赖?
这个鸡你来找。
我找就我找,这有什么难办的!
几个人在回去的车上一路商量,一个陷害计划就这么出来了。
第二天,几个人上午好好睡了一觉,下午开始行动,唐印来以大队长的名义,召集手下警察跟他一起行动。他本想多带些人,但副大队长还有几名部下以春节值班还没结束或家中有事为由拒绝了他的调度,他只找到三个人,其中两个是警察;另外一个不知是干啥的,跟“虾皮”倒是很熟悉。“虾皮”也果真找了个发廊女参与其事,许诺事后给她1000元酬金。一干人趁着夜色,开了一辆警用面包车直奔东阳县。当然,他们是冲着栖凤岭温泉山庄去的,根本不准备与东阳县治安大队的韩大队长见面,更谈不上去感谢他了。
■栽赃敲诈——唐大狮子大开口
温泉山庄的值班经理根本没有想到唐印来会杀个回马枪。
这天已是大年初六,来的客人较前几天相对少些。一般客人来这里洗浴多为下午或晚饭以后,再晚了人就逐渐少了。但这天晚上十点钟,山庄还来了一名客人。他像是来过这里,办了手续,也不用服务生引导,就径直去冲澡、下泉池。他脸上戴着一副宽边墨镜,就是冲澡和洗浴的时候也始终不取下来。在泉池里,他只待了一小会儿就上来了,说是到按摩室去按摩。
这个人才进按摩房不久,从外面闯进几名身穿警服全身披挂的人,他们中一个掏出警官证在门童面前晃了一下,说,我们接到举报,来这里执行搜查任务。门童正要阻拦,旁边的警察伸手将他一推,就推到一边去了。
一干人手里提着警棍,脸上带着凶气,直奔按摩区而去。服务生们见了都大惊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机灵一点的马上跑去向值班经理报告,其余的则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在按摩区,他们连着敲开了好几间按摩房的门,把那些正在接受按摩的客人和按摩技师都吓了一跳。终于找到那个戴墨镜的客人了,警察们手里立刻忙了起来。他们掏出照相机和录像机,咔嚓咔嚓地拍摄,把房间里的设施、灯光和房间外面的过道、布局等等通通拍了个遍;更主要的是,他们对着戴墨镜的客人拼命地拍,从中景、近景到特写,拍了个一览无余。当然,他们的目的不是替这个客人拍“生活照”,而是要拍下他们所需要的“证据”。
山庄的工作人员谁也没看清那个发廊女是何时进到男宾按摩区的。她跟着真真假假几名警察来到墨镜客人的按摩房后,恰好为墨镜按摩的技师女孩被吓得跑了出去,她便顶替女孩,以按摩女的姿态,做出各种按摩动作。所不同的是,她和“墨镜”两人都自动把身上衣衫脱去,女的身上只穿一件胸罩和一条镂空花纹的三角裤,“墨镜”身上的一次性睡衣干脆全部脱到一边。他们俩当着警察的摄影摄像镜头,以淫秽的姿态缠抱在一起,并主动将敏感部位暴露在镜头前。
唐印来一边指挥拍摄,一边很满意地笑着说,好,行,够了够了,有这些证据,足够他娘的山庄老板喝一壶了。走,把这一对狗男女带走!
警察们便掏出手铐,将“墨镜”和按摩女的手铐在一起,带出按摩区。女的身上依然只有胸罩和三角裤头,“墨镜”则草草穿上一条短裤,两人都赤着脚,从正在更衣洗浴的客人们面前走过,录像机和照相机则一直跟在后面拍摄。
这整个过程动作很快,总共花了不到5分钟,就像是按照剧本事先导演好的一样。
当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找到值班经理,经理带着人匆匆过来时,正好在按摩区门口遇上。他一见领头的,正是昨天来闹事的那个什么大队长,心里明白这是来找茬来了,不由叫苦不迭,忙赔着笑脸说,各位,各位,怎么回事?又闹什么误会了?
闹误会?一点没闹误会。我们接到举报,你们这儿搞卖淫嫖娼活动,我们前来执行公务。你他妈让开!说完,一挥手,带着一干人往前走。
别,别,不能这样,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要搞清楚。经理急了,他指着那个几乎赤裸的女子说,她是谁?怎么跑到男宾部来了?
唐印来见这个家伙这样说话要惹出麻烦,便用力喊道,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我们来这里扫黄打非,查处卖淫嫖娼。大家没参与这种活动的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山庄的工作人员心知肚明,这个身穿警官制服的人说的话完全是谎话,他们都很气愤,想要拦住这伙人。唐印来见情势有些不妙,赶紧使个眼色,一干人立即从身上掏出警棍,打开电路开关,充足了电的警棍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唐印来干脆掏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朝着前面,他吼道,谁敢阻拦我们执行公务?他妈的不要命了!
一见这阵势,无论是来山庄洗浴的客人还是工作人员都纷纷回避,任他们从眼前得意地扬长而去。
一进入面包车,唐印来说,走,赶快走,在韩大知道之前我们赶紧离开东阳!司机立即发动车子,面包车闪着警灯呼啸着从停车场窜了出去。
车子一边行驶,警察一边给一男一女二人解开手铐,二人当着大家的面哆哆嗦嗦地穿衣服。
冻死我了,冻死我了。男的一边穿衣,一边拿掉墨镜,他不是别人,原来却是“虾皮”。
冻死你了?我都已经冻僵了,你看!女的将手摸向“虾皮”的胸脯,“虾皮”赶紧回避,哎哟,你他妈把手拿开,就像死人的手一样。
发廊女穿好衣服,把手伸向“虾皮”,拿来!
什么?
钱啊。
你急什么?少不了你的,回去再说。
女的口气急了,什么等回去再说?你说好了事情一办完就给钱的!
是啊是啊,我还能骗你?唐大在这里,唐大还会骗你?
去去去!发廊女把嘴一撅,当场付钱,这是规矩,你又不是不懂。
见女的如此之倔,“虾皮”只好掏出皮夹子,从里面拿出一沓钱。发廊女正要伸手来接,他说,我数数。侧转身,背对着别人,偷偷拈出两张,然后把其余的递给女郎伸在面前的那只指甲涂满五色蔻丹的纤纤细手上。
发廊女接过钱,认真点了点,只有八张。她立马变了脸,妈的,讲好了1000块钱,怎么少了两张?
唉呀,少两张就少两张。才这么一下子,你就要1000块钱,太狠了吧!
女的不干,什么太狠了?刚才差点没把老娘冻死。年还没过完,老娘就陪你们出来干这个缺德事,我还没让你加钱呢。才挣1000块钱跑这么远,老娘划不来。
唐印来听他们斗嘴,恼火了,吵,吵你娘个×,吵得老子头疼!他骂娘用了个单称,也不知骂的是“虾皮”还是发廊女。
“虾皮”不敢做声,发廊女倒小声嘀咕一句,吵你娘个×,又不是老娘要吵。
唐印来不管她,接着说,“虾皮”,你贪污老子两百块钱拿去买毒药喝呀?你他妈老干这种因小失大的事。
他这一骂,倒弄得满车的人都笑了起来。原来,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唐印来曾经讲过一个段子,内容是这样的:一个光屁股的女人坐在石头上——打一成语。众人猜来猜去猜不到,还是唐印来自己抖包袱,他妈的,你们这帮蠢货,因(阴)小失(石)大嘛!当时弄得大家哄堂大笑。这回他心里正为如何把敲诈山庄这件事做得尽量完美而焦虑着,倒没有心思让大家猜成语,但随口说出,依然引出了喜剧效果。
被唐大一骂,“虾皮”只好把扣下的200元钱交给发廊女。发廊女高兴起来,在唐大和“虾皮”脸上各嘬了一口。唐大用手背擦擦脸,我操,把口水弄到老子脸上来了。你等会还要给老子做个笔录。
车子开回河阳,唐印来一伙也不休息,连夜让“虾皮”和发廊女两人做一个假的案情笔录,无非写两人如何在温泉山庄里做皮肉交易,如何被警察抓获的等等。一边做笔录,发廊女道,我是你们带去的,怎么写?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就说你是他们山庄养的鸡——现今哪个宾馆里没有鸡窝?
可我明明不是……
不是你妈个头!你就这么讲就行了,别的不用你管。反正又没录你的正面像,谁会认出你?!
哦,好,那我就这样讲。
笔录做完了,已经到深夜三点多,好在这些人经常过的是昼伏夜出的生活,也不在意——刚刚演完一场大戏,每个人心里既紧张又兴奋,绷着的神经还没完全松弛下来呢。
第二天,唐大睡了一个足足的觉起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给温泉山庄的值班经理打电话。
经理那边正焦头烂额呢。前天唐印来几个人来这里调戏按摩技师,闹了一场冲突。好在事情没闹大,他也就没打算跟老板报告。没想到那个姓唐的家伙不是一般的东西,简直是个泼皮,昨晚居然又带着人来寻衅闹事,而且带有明显的诬陷栽赃的企图。他想干啥?想挤走山庄还是想敲诈一笔钱?或是对这里某个人有意见要陷害他(她)?看来,昨晚发生的事再不向老板汇报是不成了,这件事要是闹得不好,许老板炒咱们的鱿鱼都有可能——可是谁又能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呢!这里的人再坏也不能坏到这个地步吧?想着这些事,他心里那个郁闷、那个憋气,就像堵着一块砖头。
这里正思来想去,那边总机把电话接到他办公室里来了。电话里的声音听着耳熟,正是想曹操曹操就到。
唐大在电话那头怪腔怪调地说,喂,听出我是谁了吗?哦,知道?知道就好。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吗?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你那个地方,呵,做的业务不怎么地道啊。
经理一听他的口气,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想,许倩许老板是县里的重点投资商,县委书记和县长见了都客客气气,听许老板说她和市长秘书通电话,连罗秘书也彬彬有礼,毫无架子,没想到这个所谓警察竟然这么嚣张,跑到这里撒野闹事,胡搅蛮缠不说,弄得生意也做不成,员工挨打的挨打,遭侮辱的遭侮辱,还弄出一场莫须有的嫖娼事件。这,这不是祸从天降吗?可老板没回来,眼下自己又不能把这家伙怎么样,只能应付道,唐大,我这里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您来这里,也许有些地方没有关照到,这是我们的不对,我在这儿代表我们老板和员工给您道歉。不过,您要说地道不地道,来过这里的客人已经不少,也有一些领导们,他们对这儿的服务项目没有说过不妥当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唐大打断他说,呸!你别拿领导来压老子。老子是公安治安大队,是执法部门,我们只认法不认人,谁犯了法也他娘别想从老子手上混过去。
听唐印来这么说,经理头皮有些发紧:这小子看来要借这件事大做文章了。他到底想干什么?这样想着,话就从嘴边出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印来说,什么也不干,就是执法。你们那儿搞淫秽色情活动,昨晚我们接到举报,紧急行动赶赴现场,当你的面抓了个正着。怎么,你想否认吗?
经理太生气了,他真想破口大骂这个姓唐的,可是终于还是忍住了:唐大,您说话可不能不负责任,我们行得端立得正,我们没有做的事情谁也赖不到我们头上。
哼哼,老弟,你这个人还做生意,做个屌还差不多!告诉你,我这里有现场拍摄的照片、录像,还有口供和嫖客的画押。怎么样,要不要送给你欣赏欣赏?
唐印来这么一说,值班经理一下子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唐印来接着说道,老弟,老百姓讲花钱消灾,这个话你听说过没有?你这个案子落到老子手里,那是可大可小。你要是不懂事,我可以把这些照片和录像弄到网上去,马上上面就会来人查;上面不查,网民也会痛骂你,网民的口水淹也要淹死你,看你以后还怎么做生意?!你要是识相,我也不会太为难你,这些证据可以都还给你。以后我们还可以做哥们儿,你那里要是有什么事,我帮你罩着些。怎么样,这个条件可以吧?
你要钱?要多少?经理听他越说越无耻,也越说越荒唐,便直截了当这样问。
想通了?那就好,这样我们就好商量了嘛。不过,钱不是我个人要,这点我要和你讲清楚,而是照章罚款。我想,你们东家是大老板,出个十万八万的不会有问题吧?
这么多?经理吃了一惊。
多了?不多,一点也不多。你们那儿生意好的话,一天挣的钱也得好几万吧?这点钱算得了什么!如果你实在觉得多,那好办,我们交个朋友,我就让一点,打六折,6万,再少我手下弟兄连喝汤都不够了,他们不高兴了不肯罢休,那你别怪我不讲义气!他说着说着忘了形,终于露出了赤裸裸的敲诈面目。
经理被他气糊涂了,同时也被他讲的把录像和照片放到网上去的话给吓着了,便说,这个,这么多钱,我做不了主,要向老板请示才行。
跟你们老板说,我唐某向来说一不二,以后好打交道了,我们是朋友,不好打交道,我也会记得你们。你们要是想告发我,我事先透个风给你们,上面没人关照,我在河阳这块地盘上也混不了这么久,就连我们分局余局长,他也得让我几分——你们可以打听打听,哈哈。
最后,唐印来以命令的口吻说,你跟老板商量好了,把钱准备好,三天之内给我送过来。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边电话挂断了,经理这儿拿听筒的手却一直在颤抖,他还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这个这个,遇上这种匪徒似的人,许老板这儿的生意还能做得下去吗?
头天唐印来一伙强奸闹事的事件,值班经理没有跟许倩报告,主要是认为这事儿已经过去了,用不着让老板担心;但这回无论如何不敢隐瞒,于是立马给许倩打电话,连头晚的情况一五一十讲述给许倩听,一边讲,一边做检讨,说全怪自己掉以轻心,处置不当,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云云。他心里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许老板听到自己不在,才开张的山庄就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会大发脾气,将自己痛责甚至解聘。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该讲的话全部讲完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许倩在电话那头一直静静地听着,只是偶尔打断一下他的话,问一下细节。由于紧张加气闷,值班经理汇报时磕磕巴巴、缠缠绕绕,好容易把情况汇报完了,他擦擦头上的汗水,等着许倩的指示。
电话那头,许倩沉默着,但只是一小会儿,她说话了,发生这种事情,说意外也不意外。从古到今,哪儿都有这种人,都有这样的泼皮流氓,只是谁遇上、在什么时候遇上的区别。事情既然发生了,当然要设法处理好。河阳那儿总还是在政府的领导下吧,那个什么姓唐的,他要是能把河阳的水都给搅浑了,河阳的百姓也不会答应的!
就这么寥寥数语,把值班经理的心给镇定下来了。
许倩又说,我这里还有一两天就回去,这期间,你暂时不要把事件扩散出去。那个姓唐的想敲诈我们,又伪造了事实,扩散出去后不是不能澄清,但澄清的过程不是太简单,外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我们会被动。现在最迫切的是要采取反制手段,变被动为主动。
按照许老板的指示,值班经理迅速起草了一份情况报告,让亲身经历当时情境的工作人员都按了手印签了名,并联络好几名当时入住山庄的客人,请他们随时准备充当证人。然后,他主动给唐印来回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的目的,是要引唐印来上钩。
作为一名警官,唐印来在反侦察方面应该是富有经验的,但是,或许是利令智昏,再加上轻视他人和麻痹大意,他竟然很轻易就把把柄留在了对方手中。
温泉山庄经理拨通唐印来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向仍在北京的许董事长报告山庄发生的意外,因为自己工作不周,有客人带了妓女来山庄洗浴,后来就在山庄按摩房内进行性交易,被人举报。公安部门前来检查,将有关人员现场擒获并进行了拍照和录像取证。董事长说为了山庄的名义和日后的经营,让我们配合公安部门的处理。您要的钱,嗯,那个那个罚款,我们按照规定,该出多少出多少。
唐印来之所以警惕性松懈,确实是因为他从警这么多年,但凡平民百姓,还从来没有胆敢跟警察叫板的,更不用说给警察下套了。他只听明白对方答应交罚款,却没注意那经理的话里有名堂:他把那个发廊女说成是客人带来的,这样,他唐印来给山庄安的容留妓女卖淫的罪名就不能成立了,这是一。第二,他把罚款说成“您要的钱”,也让人一听就容易产生这是遭到强行索要的意思。即使唐印来注意到对方话语中的细节,也万万不会想到,这次通话,对方是在山庄的总机上安放了录音设备的,通话内容一字不漏地被录音设备给记录了下来。
唐印来说,什么该多少是多少,上次不是已经说好了6万的吗,你们还想打折?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您要6万块钱,不知是想要现金还是您给个账号我们汇过去?
唐印来考虑了一下,说,现金吧,现金比较好一些。银行卡,老子用不惯那个——不过,现金你可得注意,千万别夹带假钞啊,不然老子还要按使用假钞罪名罚你,你是罪加一等!
那怎么敢?绝对不会,您放心好了。
好,你什么时候把钱送过来?
第三天下午吧,还在您规定的期限内。
OK!
第二天晚上,许倩乘飞机赶回来,值班经理在省城机场迎接她,将自己写好的情况报告和那份电话录音送到她的手上。许倩用手机和尹凡秘书罗旭东联系,知道市长明天上午不会外出,也没有重要会议,次日一大早,她便径直开车到市政府办公大楼去了。
大门口,她甚至没有下车,值班老头别看字认不了几个,看报纸上一条新闻得花上半个小时时间,但对各式车型却大致懂了一些。哪款车高档、哪种车普通,他尽管未必都识得牌子,却能区分出好赖来。他看见门前来的是一辆小巧玲珑的跑车,而且挂的京字牌照,连问都没问,揿开电动门,客客气气让她进去了。
罗旭东在办公室里等她。他听说过温泉山庄老板年纪不大,挺精明能干,跟她通几次电话,觉得她声音挺好听的,一口北京腔也许不十分地道,在南方人听来,已经很不错了。
当许倩乘电梯上来,进入罗旭东的办公室的时候,罗旭东还是出了岔。他看见一位上身着新款夹克式羽绒衣,下身穿一条薄呢百褶短裙,脚穿筒靴,在羽绒衣的包裹下,身材仍然显出苗条挺拔的女子来到门口的时候,还以为她是走错了楼层呢。
这位长相有些像早年的电影明星陈冲的女子,脸敷淡妆,细眉入鬓,睫毛弯曲,一双眼睛显得很是水灵,说她从事与艺术有关的职业更容易让人相信,如果说她是身家千万的投资商,一般人无论如何很难想象,难怪罗旭东会看走眼。
作为秘书,罗旭东办公室的门是不能关闭的,只能敞开着。许倩沿着走廊一直过来,看了看门上的编号,知道这就是罗旭东的办公室,便走了进来。
罗旭东抬起头问,请问你找谁?
许倩一听声音,知道自己没找错门,主动伸出手去,说,是罗秘书吗?我是许倩。
罗旭东很有些惊讶地站起来,哦,哦,是你呀,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许董事长竟然这么,这么……他还没想好适当的词汇,许倩微笑一下说,没想到这么年轻是么?
是啊是啊,罗旭东见对方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有些不好意思,说,请坐,你请坐——哦,要不到这边,会客室里去坐。
市长办公室其实是由一组房间组成的,其中尹凡和罗旭东各自的办公室是连通的。在另一头还有一间专门的会客厅,会客厅里摆放了几组高档皮沙发,还有电视机、录像机、茶几以及小型冰柜等等。
他把许倩让到会客厅,又给她倒好一杯茶水,然后说,尹市长本来没安排会的,但今天农口一个会,几个局汇报一个项目上的事儿,要市长听了后做有关协调,市长去参加了。不过他说只要你一到就跟他报告,他让分管副市长主持一下,自己立刻过来。你喝水,我这就去跟他报告去。
办公室里有暖气,许倩感到有些热,便把羽绒衣的拉链拉下来。罗旭东见了,说道,许董,你热的话把羽绒衣脱了,这儿有挂衣橱。他指了指会客厅门后,就走了。
许倩一边挂衣服,一边想心事。
自己主动约了几次,尹凡都没能抽出时间和自己见面,想不到因为一场意外的纠纷,尹凡终于要露面了,这让她略微有点紧张。在京城,她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其中不少是社会上流人物,既有高官家属,也有贵戚名媛。那些太太们和美女们一个个忸怩作态,骄矜自傲,不用说一般平民,就是下面来的官员,哪怕市一级干部见到她们也都奉承不已,因此,她们当中有些人自我感觉相当膨胀,几乎目空一切。许倩跟她们在一起见的人和事多了,也不太会把一般官员什么的看得太重,但尹凡不同,尹凡在她心目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之感。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她想象着,和尹凡见面的那一瞬间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权衡变通——市长恭听政治课
尹凡开会就在市政府的中型会议室里,当秘书小罗去那儿找他的时候,他正在认真听农业局局长李青云的汇报,一边手里做着记录。小罗走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几句,他点点头,截断李青云的话说,你刚才讲的我已经知道了,这涉及惠农资金调配的问题。你们写个报告,市里几个领导批一下,交财政局办理。今年的春耕生产很快要开始了,不能耽搁。他又对主持会议的副市长说,我那边有个急事要处理,这里你再听一听,看看各个部门还有什么建议和要求,等明后天我们再找个时间商量一下。说完,朝大家略一点头,收拾起笔记本放进公文包。小罗帮他拿着公文包和水杯,两人走出了会议室。
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许倩知道是尹凡来了,她站起身走到门口迎接。当尹凡出现的时候,她一眼就认了出来,张嘴想叫“尹叔”,可瞥见小罗在后面,又改口叫“尹市长”!
尹凡对于面前站着这样一位美貌女子也明显感到了意外。脱去羽绒衣的许倩身上只穿了一件很单薄的类似丝绢织成的衣物,这种织品很是贴身,最能显露身材的曲线。而许倩这些年于举止间养成的气质,显然也是河阳这种地方难得一见的。
尹凡那短暂的一愣让许倩既感到得意,同时也有些失望。得意固然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惊异和欣赏,失望则缘于尹凡竟完全没有认出自己。
小罗介绍说,这位是尹市长,这位就是许董事长。
这次许倩没有先伸自己的手,而是等尹凡伸过手来,才将自己娇小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里。
尹凡说,真是很对不起呀许董,你是东阳县引进的重要客商。东阳那儿,我曾经在那里工作过,对那儿很有感情的。本来,早就应该跟你见上一面,聊一聊,听听你们这些来河阳投资的客商对我们工作的意见和建议,可是没想到还是出了事。不管事情原委如何,肯定跟我们管理没到位有重要关系,在这里先向你道个歉。
听尹凡这样说,许倩知道小罗已经把自己电话里简略谈过的情况汇报给市长听了,尽管事件还没有调查,但市长对自己的话持的并非怀疑态度。他的语气诚恳,态度亲和,话里既体现了市政府的政策和原则,也体现了市长本人对客商的尊重与信赖。
落座后,尹凡问,究竟怎么回事,你说说。
许倩把值班经理写好的情况报告和那盘电话录音带从坤包里取出来。小罗接过后,先将报告转递到市长手里,又转身去找录音机。尹凡用很快的速度把报告看完(作为市长,每天要看的公文、报告特别多,他已经养成了一目十行的习惯。尽管看得很快,却能准确抓住文件里的主要内容和要害词句,同时脑子里做出相应的思考或判断),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显然,他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一个警察,还是资深的警官,竟会做出如此荒唐无耻的事情,竟会有如此品德败坏的举动!这是真的吗?现实中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件,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如果不是真的,眼前这位客商又如何会无缘无故来做这样的举报?
小罗把录音机找来后,将许倩带来的录音带放进去。这是许倩从北京带来的高保真录音设备所录制的带子,里面的对话清清楚楚,几乎没有一点失真。听完录音,尹凡和小罗都情不自禁看了看手表,上午10点35分。
尹凡问许倩,这么说,你们山庄和这个叫唐印来的警官约好了今天下午见面?
是的,我那儿的经理带现金过来。他才不久跟我通了电话,说钱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下午和那个姓唐的在东风街一家酒馆里见面。
你的想法是……
尹凡没有主动提出办法,而是反过来征求她的意见,许倩便有些激动了,她说,市长,这件事的发生,我作为投资商,既感到非常意外,也觉得痛心。我没有想到,河阳市政府反复承诺的投资环境会是这个样子。这不仅仅是一起普通的纠纷,而是一场有预谋的,说得严重一点是带有黑社会特征的行为。这里面包括陷害、敲诈、威胁等等一系列极其恶劣的手段,如果默许甚至纵容这种行为,我认为河阳市的招商引资将会就此埋下深重的隐患。媒体上不是在报道河阳市正在掀起所谓“政务风暴”吗?搞政务风暴的初衷就是改善河阳的政务环境和投资环境,可这场风暴竟然仅仅是雨过地皮湿的表面文章吗?市长,依我对你的了解,我相信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可是,现在千真万确发生了这种事件,如果政府不能保障我们的利益,那我们作为客商只能有两种选择,一是自己用行动来保护自己的利益,二就是干脆撤资走人。损失一点钱不算什么,做生意的人经常遇到这样的事,花钱买教训嘛。可是,河阳市要想发展,要跟上发达地区的步伐,这种招商环境,这种工作作风,我觉得欠缺还是很大的。
许倩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通,连宣泄带批评,小罗在一边听得耳朵都发烧,情感上有些受不了。他两次想打断许倩的话,却都被尹凡用眼色给制止了。等她说得口渴了,端起水杯喝水的时候,尹凡开口了。他说,许董,你先别激动,你的心情我当然能理解,我也相信你们不会随便提供不确切的情况。但是,作为一个市长,我必须全面了解和掌握情况之后才能作决策。见许倩又要开口,他摇摇手说,这样,有关温泉山庄发生的事件,如果核查属实,那是一起严重违反市委市政府招商引资政策、严重破坏法纪、严重阻碍河阳经济发展的重大案件,一定要严肃处理。但是,正因为这件事情像你所说的,性质恶劣,我们在处理的时候也就不能不慎重。我考虑,这件事将来即使交由有关部门——无论是纪检监察也好,法治部门也好,都需要更全面和更确凿的证据(见许倩要申辩,他伸手阻止她)。你们下午不是要派人和唐印来见面吗?我明白你的用意,我看市里可以配合和协助你们。他转过脸对罗旭东说,小罗,这样,你立即给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巫军政委打个电话,让他采取相应的办法,这正好是个取证和验明事实真相的机会。
小罗说,我要不要把许董带来的这些材料先跟他通报一下?
嗯,可以,但不要搞先入为主。巫政委做刑侦工作很有经验,这些材料只是作为背景和参考提供给他,并不是要他依照这个来办案子。我们需要的是事实和证据,最后依照事实来处理,明白吗?
好的。小罗再次看了看表,说,好,那我直接到公安局去一趟,让他在中午之前把一切预备工作都做好。
在尹凡进行部署的过程中,小罗提出的建议不露痕迹地起了完善作用,这让他感到非常满意:这个年轻人,确实很有前途,值得好好培养。
小罗临走之前,看看许倩,说了一句,等会下楼之前我给许董安排一下午饭吧。
许倩很坚决地拒绝说,不用了。我一会儿得走,山庄那边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还得回去开几个会,该整顿的要整顿,该完善的得完善,不能在市里待这么久。
见尹凡脸上的表情是随她的意思,小罗便匆匆离去了。
小罗离去,尹凡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题,便起身给许倩的杯中加水。许倩说,千万不敢劳驾,市长。
尹凡说,别客气,在你们面前,我的责任就是服务嘛。
见尹凡对自己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许倩的失望愈发深了。她幽幽地说了一句,市长,你真的对我没有一点印象了?
许倩的口气里透着一丝怨望,这让尹凡有些尴尬。其实,在一见到许倩的刹那,尹凡在本能上对她就有了一种亲近感。他不知这种感情从何而来,难道因为许倩长得美吗?在从县到省各级衙门的显要位置或要害部门待过多年,尹凡见过的优秀女子和美貌女孩其实不少,初次见面时,心里多半产生的是距离感;与其中有些人在深入接触后,距离感才逐步消失。但能够多次接触的只是很少数,大多数不过如过眼云烟,很快就不再接触,全然忘记了。此刻,许倩表现出明显失望的神态,尹凡脑子里便开始转:这个许倩,自己确实跟她有过一面之缘吗?是在哪儿呢?他不住地回忆这些年所认识的女孩,却没有一个能对上号的。他把记忆的焦点对准东阳县工作的那段时间,许家坳村的许青青一度泛上心头:那个还未成熟的腼腆羞涩的农家女孩,脸型相貌确实和眼前的许倩董事长长得相像,但许倩个头略高一些,身材更显得婀娜窈窕。更主要的是,眼前这位许董事长,眉目之间,柔媚之情兼杂着一股英气,而这在社会上的女子当中非常罕见,除了多年以前与自己一度有过交往的危雅箫,他还真不记得有谁有这种特征!你听听她方才的讲话吧,可称得上滔滔雄辩,概念分明逻辑清晰,言辞犀利却又很有分寸感,对政策的把握也准确到位,又没有重复累赘之处。那可不是秘书写出来的,而是她的现场发挥呀——正因为这一点,他更不敢将许倩和许青青联系起来。
现在,许倩这一问,真的让他作难了,他只好借放下暖瓶的机会,趁机再思索一下,却仍然没有效果。
他试探着说了一句,那天河阳市新城工业园区开园仪式,你参加了,是吗?
参加了,那又怎样?
我看见你了。
看见了又怎样?我还看见你了呢。你是大会主持人,在主席台前排就座,左右都是省市的高官,多少人的目光仰望着你呀!许倩见他说来说去还是没想起自己是谁,不免用了一种讽刺的口吻。
尹凡印证了那天散会时看见的场景:一个时髦女子朝她的跑车走去,临上车前回望了一下主席台这边,尽管自己没看清她的眉目,但那个女子却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象——原来她就是许倩许董事长。
那我以前见过你吗?
当然见过,不仅见过,而且是你把我引上了今天的道路呢。
是吗?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尹凡笑着说。
许倩走近他,说道,我是许家坳村的许青青啊,尹叔。
啊,真的,真的是青青?
许倩——许青青,这样两个身份反差极大的女孩竟果真是同一个人,尹凡也不由得难掩自己的惊讶了。
是啊,当年你和卢阿姨把我送到杨教授家里去,好长一段时间,我做梦都梦见你们呢!
哦——是吗?当时真是呵,你那么小,就让你离开家,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做得不妥呢。
哪里,许倩的语气里这回透出几分娇媚了,是你和卢阿姨,把我一生的道路彻底改变了。不是你们,我现在可能还是在家时那副土样子呢。
许倩的口气一下子把尹凡一贯保持的心理矜持给消解了。他露出高兴的笑容说,哎呀,真是相隔太久了。过来,青青,让我好好看看,当年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了?!
这下许倩主动把手伸向尹凡,尹凡将她拉向自己,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抚着她的肩头,以长辈的慈爱认真端详起来。
就在这个过程中,许倩的内心刮过一阵风暴。当尹凡的手掌触到她的肩膀时,她的身子一阵颤抖。她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和异性做深度接触了,面对这位恩人兼偶像一般的男人,她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很自然地绽放开来。她将头软软地靠在尹凡的胸脯上,然后双手环绕过去,将尹凡的腰紧紧地缠绕住。
尹凡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他想将许倩推开,却发现许倩的身子瘫软下来,整个人都靠在自己身上了。
这个青青,嗨,别看她是个事业成功的董事长,她还是一个没嫁人的女孩子呢!
尹凡不得不退后两步,坐在了沙发上。许倩的双手依然没有松开,她跟随尹凡的动作,匍匐在尹凡的身上。
尹凡想把她扶起来却没有成功,他的手触碰到许倩的面颊,感到有一种湿湿的东西黏在手上,这似乎是眼泪。他柔声问,怎么了,青青?
许倩自从改了名字后,除了回家,在外面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原名了,更没有人用“青青”这个名字叫她。听见尹凡这样叫,她的情感闸门被打开,由默默地流泪变作低声抽泣,她蜷缩在尹凡怀里,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让尹凡心中生起一股爱怜。
怎么了,你这孩子?
也许在你的记忆里我一直是个女孩子,可是我已经不小了,变得你一点都认不出来了。许倩一边抽泣一边说。
来,坚强些,看你刚才那股豪迈爽朗的气概,那才像个成功的女人,快别这样……
不,我就想这样。尹叔,你不知道,别人都看我很成功、很骄傲的样子,可是,我更向往的,却不是这样,而是,而是……
是什么?
是,是……许倩仰起脸,看着尹凡的眼睛,说,尹叔,你不知道,在认识你之前,我对男人一点概念都没有。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仰慕你,但我却仍不知道你的形象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和卢燕阿姨两个人一起送我进京,就像一对恩爱夫妻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外面去闯荡,我那时真的朦胧感觉你和卢燕阿姨是一对——让人感动、让人羡慕的一对呢。我想,我要是能有卢燕阿姨那种成熟,能和你这样的男人做同事、做朋友,就是非常有幸的了。后来我经历过许多事才明白,同事和朋友都不能代替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需求,那就是一个女人最向往的,那个那个,白马王子。她说出“白马王子”几个字的时候,嗓音透出羞涩。咽了口唾沫,她情绪忽然有些低沉地说,可是,我在外面已经漂泊了十几年,至今也没能遇到一个、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
尹凡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这才第一次见面,她的情绪就控制不住,可见她心中的思慕和焦虑有多深。他懂得,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这是女孩子内心的爱情饥渴症。但凡有这种情况的女孩,对爱情都有一种带有精神洁癖性质的过度想象,这与人情世故无关,与个人历练无关,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征。不是所有女孩都如此的,多数女孩在情感问题上能够随遇而安,却有少数女孩一生寻觅,一生渴求,却总是遇不上自己心仪的男性。这并非她的机遇不好,而是她的想象过于丰富、情感过于浪漫、要求过于完满。这后一种女孩智商和情商每每都比较高,在婚姻和爱情上却每每落败,有些甚至由此导致人生和事业的失败,从而引起旁观者的无尽嗟叹。青青的事业目前看是很成功的,但如果爱情问题解决不好,对她的生活最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实在很难料想。
尹凡用手替许倩擦去仍淌在面颊上的泪水,说,青青啊,这怪我,自从把你送到京城后,我的工作不断变动,也就一直没有关心你的情况,这实在是我的责任,我很内疚。你一点没得到我们的帮助,凭自己的努力,获取了这么大的成功,我很敬佩你,也要祝贺你。你的事业还要发展,这点,只要在河阳,我一定会给你保证的。而你的个人问题,也别太灰心,会有机会,会有未来,会有结果的。你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来,你坐起来,你看,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可以称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却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呢?呵呵!尹凡有意把语气放轻松地说。
由于眼睛朝上看,许倩发现,在光线的照射下,尹凡的鬓角边有几点银光闪耀,原来那是几根白发。她伸手去摸这几根白发,嘴里喃喃地说,尹叔,你看,时间过得真快呀,过了年,我都满三十岁了,再也不是女孩了。
是啊,算起来,青青确实有这么大了,也许是天生丽质,也许是保养细致,尹凡看见她裸露的手腕上的皮肤依然细腻光洁,就像象牙的色泽一样,尹凡心里怦然一动,几乎就要俯下身去把青青紧紧搂住了。然而,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动作轻柔地摸着青青的头发说,来,起来,别把发型给弄乱了,弄乱了多可惜。
见尹凡又一次催自己起来,许倩终于不好意思了。刚才这一刻,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她内心获得了一种巨大的满足,她想,这也够了,已经可以证明,尹叔对自己是很关心关爱的,自己的举动虽然显得冲动甚至有些鲁莽,但尹凡没有生气,没有生硬地拒绝自己,说明他对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是认可的。以尹凡这种经历、这种身份、这种气质的人,是不可能随便让一个女人这样触碰自己的。他能认可自己,这就够了,说明自己对他的想象不是虚诞的。他值得自己信赖,值得自己向往,哪怕没有结果,能有这样片刻的温馨,却也胜过和其他一些男人的一夕之欢呢。
她还想再试探一下,便故意撒娇说,尹叔,不,我不想叫你尹叔,我想叫你尹哥。
好,尹哥就尹哥,你起来说话好吗。
当然好,可是在我起来之前,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许倩的脸潮红起来,她声音又变得幽幽地,说,我要你吻我一下,可以吗?说完,她闭上眼睛,等待着。
尹凡犹豫片刻,将头俯下,嘴唇在许倩的头发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好了好了,再不能顽皮了,起来吧!
许倩这才坐起身子,但仍将尹凡的胳膊挽着不肯松开,经过刚才一番语言和泪水的宣泄,她的情绪松弛多了。她故意撒娇地说,市长,不,尹哥,我早就邀请你到我的山庄去视察视察,你一直不肯赏光。要是你早去了,说不定不会闹出今天这种事来呢。
尹凡用食指刮了她小巧的鼻子一下,说,看你,这件事的出现,尽管很意外,很让人恶心,但跟我去没去你那儿大概没必要的联系。现在社会上人的思想和行为比原先复杂多了。社会上,包括执法部门总有一些渣滓,为了个人私利,会不计后果去扰乱正常的社会秩序。不过,小罗办事很可靠,他去跟市公安局联系,事实一定会搞清楚,我们决不允许这种败类破坏河阳市的招商环境。
正说到这儿,尹凡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尹凡接电话时,瞥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刚好12点。小罗在电话里说,市长,我去了公安局了,巫军政委非常重视这件事,他已经暗中做好安排,确保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
其实,小罗找巫军去做安排,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他看见许倩的跑车还停在院子里,知道她没有走,便一直没有惊扰市长,一直在下面车内等着,等到下班时间到了,这才给市长打这个电话——这正是小罗的细心之处。
接了这个电话,尹凡转过头对许倩说,许董,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你就放心吧——尹凡的语调完全转到公务口吻了。许倩知道自己不能再留,站起身说,谢谢市长,那我就告辞了。尹凡走过去,替她把羽绒衣从衣帽架上取下并给她套上身。许倩转过身来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尹凡笑道,见面机会一定会有的,我们俩不都在河阳吗?
许倩意识到自己没有表达准确,又说,我是说你什么时候专门去看我?
这个……一定找机会去,等有些事办完了吧。
许倩听明白了,他讲“有些事”,具体指的就是唐印来大闹温泉山庄的事。只有这件事料理清楚了,尹凡去山庄视察也好,检查也好,才不至于引起误解。
许倩像个懂事的孩子一样点点头,她从手袋里掏出圆镜简单补了一下妆,然后看看墙上的钟,用眼睛询问尹凡是否和她一道下电梯。尹凡说,上午有个急件我还没处理,你先走吧,我不送了,再见!
许倩知道他必须谨慎,和他握别后,一个人先走了。
尽管唐印来很警惕,在和山庄经理接头时临时变更了地点,还派了人望风,但他们的所有行为均被刑警们所掌控,尤其是那一捆现金,当场被收缴。唐印来的嘴很硬,却架不住他手下弟兄松包,一审讯,便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抖了个一清二楚。
这样恶劣的事情,在河阳市公安系统还是头一次出现——至少是头一次被公安部门自己查获,公安局将有关报告呈送市委市政府,以听取上级指示。
市长尹凡在公安局报告上作了如下批示:唐印来事件是一起极其严重、极其恶劣的破坏招商引资、阻碍河阳市经济发展、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目前,在全市上下全力以赴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的关键时刻,出现这种事情,有违市委市政府整顿政风的决定,影响十分恶劣,不严惩不足以引为警戒。
上次在处理与石材加工投资商邓老板有关的索贿案件中,高前提出处理要严厉,不能姑息手软,这次事件的性质比上次严重得多,涉及多重违纪和违法,尹凡认为,处理也须比上次严厉才行。
然而,高前这次并没有对唐印来事件作出任何指示。
市公安局接到尹凡的批示后,开会研究了对这次事件的处理。最后按照巫军提出的建议,决定对阳州区公安分局治安大队大队长唐印来撤销职务、开除警籍。参与这次事件的其余警察或降级降薪,或停职反省。在作出此项决定前,还特意征求了阳州区公安分局的意见,分局局长余晖表示完全赞同市局意见,并向上做出管理松懈、治警不严的检讨。
这个处理决定在正式公布之前,却接到市委书记高前的秘书打来的电话,说是要调阅唐印来事件的案卷。
书记要亲自调阅一个基层警官的案情卷宗,这种情形在过去是不多的。公安局当然不能过问其中原因,立即将案卷送了过去。过了一段时间,大约有一个星期的样子,高前和尹凡商议别的事情,商议完了之后,高前询问尹凡,老尹,你看目前还有别的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做决定的吗?
尹凡想了想说,倒也没什么了,就是……
高前不等他说完,就说了,阳州区治安大队那个案子,你有什么意见?
尹凡想,自己正好想问,可是又不大好问,书记主动提出来了,那就明确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他说,那个事件,在群众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特别在外商中间,反应非常强烈!
公安局有一个意见,你知道吗?
听他们汇报了,我同意这个意见。这件事情,不严肃处理不足以平民愤!尹凡很气愤地说。
高前却摇了摇头,老尹啊,这个事情有些复杂。我看啊,具体情况要具体对待,复杂问题要复杂些去考虑。
尹凡不解了,高书记,整顿政风是你提出来的,一切为了发展,一切服务于招商引资,也是你在多次报告中反复强调的,这一观点如今已深入河阳市干部群众的人心了。如果这件事处理不果断,我觉得有可能会造成负面影响……
高前摆摆手说,老尹,不是不处理,而是要慎重处理,这是我的意见。那个唐印来,尽管他的情节比较严重,但是处理他要考虑到某些政治因素。
尹凡说,是不是因为他姐夫是省委政法委的副书记啊?
这个背景你清楚,我也就坦率跟你说吧。他和我是中央党校高级研修班的同学。前些日子,他专门给我来了电话,就是谈他这个小舅子的事。
尹凡一听高前的口气,就知道他内心对如何处置唐印来已经有了某种倾向了。他很尊重高前,但这次在这件事情上却还想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说,高书记,人情世故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这我懂的。可是,这件事公安局党组已经开过会做出决定了,如果要改变,是不是会让他们觉得难堪?
高前说,这决定不是还没公布吗?大的政策和决议没有公布之前都可以根据需要重新完善,重新调整,何况一项针对具体案情的处罚决定?见尹凡要插话,他摇摇手继续说,我知道,你大概认为公安局的决定是依据事实、从案情出发的,我也并非不相信这一点。只是,有些事情我们不能不把它放到一个更大的背景下考虑问题。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叫“高度的原则性和高度的灵活性”相结合吗?我相信,你搞理论这么多年,搞党务和行政工作时间加起来也不短,对这句话的含义会有较深的理解的。
尹凡听明白了高前的意思,却接着自己刚才的思路说,不光是公安局党组,还有群众,群众对这个事件的议论已经不少,如果处理不实事求是,恐怕影响未必会好。
在涉及干部和人事的问题上,尹凡很注意自己的角色定位,一向尊重高前的意见;在人事任免和干部处置问题中,只要高前表示了意见的,他从来没有表达过不同意见。正因为此,他和高前的配合在别的市委班子来看,是非常协调与默契的。有一次,尹凡参加省里一个由行政一把手参加的会,到会的市长们有的相互之间很熟悉,私下里会交流或议论市里班子的情况。他听到一位市长对另一个市的市长这样说,按照分工,市委书记管党务,市长管行政。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担子都压在市长身上,市委书记主要考虑的不就是拨弄人头吗?就这么一件事,我们干什么还要插嘴,不让他痛痛快快去弄呢——这句话带有某种微妙的含义,说不满也好,说妒忌也好,说调侃也好,说无奈也好,总之有那么些酸溜溜的味道。而某些市的党政一把手之间不时会传出些不那么协调的信息,固然有经济发展思路不一致的情况,但一多半和人事权有关。尹凡认为,市长分工管辖的范围已经很宽,工作即使尽全部努力也未必能做得尽善尽美,在干部任免问题上多尊重书记意见,既可减轻压力,又可减少矛盾。不然,很容易将精力陷到里面,影响班子团结,影响事业发展。上次处分那个局的领导向建材老板索贿一案,高前先征求尹凡意见,尹凡建议按照一般对公务员的处置套路,减轻一个等级处罚,高前则表示要严肃政风,从严惩治,尹凡认同了他。这次唐印来的性质比上次更严重,尹凡认为公安局党组的意见完全合理,拟赞同这一意见,高前却又表示要灵活处置,尹凡对此感情上扭不过来,当然在很大原因上是此案涉及许倩,而且又是他指令查处的。高前对他的内心动因是否清楚,他不能断定,不过高前依旧坚持,对公安局党组的决定,要重新更改。他说,对唐印来的处分是必需的,不过我的意见还是从宽一些。开除警籍对于一名曾经从事过警务工作的人来说,是最大的耻辱,何况他的姐夫说了,他这个小舅子,除了当个警察,别的事儿还真不会干,也没干过。过四奔五的人了,你们要是把他开了,他以后的生计如何着落?让他乞讨不成?这话是说得难听,可我看也是事实啊。
尹凡不以为然地说,是啊,如果这么考虑,这个唐印来倒好像值得同情了。可是,他从警犯过不是一次两次了,而这次情节又特别严重,如果不加严惩,如何服众?如何搞好社会治安?他现在考虑生计问题,当初可连别人的名誉都不考虑,敲诈勒索,侵占他人利益……
高前再一次打断尹凡的话,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问题是,陶谷书记——也就是唐印来姐夫的电话我们不能不重视。
尹凡有些忍不住了,说,封建社会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不能因为陶书记一个电话就放弃正义和原则吧!
高前也就有些正色了,老尹,你这样说就有些僵化了。有时候我们还要从实际出发,从客观现实考量嘛。
这怎么是僵化?
高前换了种语气说,老尹啊,我们一起工作,时间不算太长,可也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你当市长以来,工作确实兢兢业业,很有思路,很有成效,我们配合一直不错。在省委那儿,领导问起这儿的情况,我总是将你的才干和工作实绩推荐上去,省委领导对你也很认可。我们在一起共事,不可能一辈子。现在干部调配——特别是市县一级的干部调配,速度是很快的,你看看咱们省里,多数干不到一届就要轮换,我们这届班子连上史朝义在任的时间不已经两年多了嘛?政坛上一句老话讲,埋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老黄牛是只知道埋头拉车的,千里马那可是要懂得抬头看路。唐印来这位姐夫,他对咱们市里工作一直是积极支持的。你看年前省里的工作考核,在社会治安这项指标上,有些地方不就是因为出了点情况被“一票否决”了吗?陶谷给我透露了个信息,说省委宋书记有个意见,就是今后各个地方干部提拔和转任,除了别的考核指标外,还要注重民生、稳定、社会治安这些因素。如果这些方面群众反映强烈的或者在外界产生不良影响的,一律不能选任到更重要的工作岗位上去,而这几个方面,政法委的考核就占了大头。人家陶谷同志可是一片苦心,毕竟是河阳的女婿,对咱们河阳是关心的。宋书记在省委委员会上不是也有一句话,叫“谋事不谋人”吗?我们妥善处理唐印来这件事,并不是针对唐印来本人,也不是针对外地客商,而是本着“谋事不谋人”的原则嘛。
高前把他的想法正式端了出来,尹凡听了,尽管心里依旧别扭,却不能不认可他的考虑。
是啊,依照自己对高前书记的了解,他对唐印来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有任何好印象的,对他的所作所为也不会认同。他之所以要坚持重新考虑对唐印来的处置,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河阳这些年在拆迁和土地划拨等问题上激起的事件大大小小也不算少,去省里甚至北京上访的也时有发生。尽管现在市里着重想解决这类问题,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情要解决,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况且,尽管市委市政府主观上有解决民生维护稳定的愿望,但谁能担保不会因工作失误或某个偶然的触点而激发社会稳定问题呢?高前这个人在上面领导的心目中是很被看好的,这一点他尹凡也有所耳闻,前些时曾传闻过远征书记想调他去省委任秘书长,只是考虑他担任一线主官时间过短便搁置下来,而省委秘书长这个位置还一直空置在那儿。如果把这两个因素结合起来考虑,那么设身处地地讲,高前在这件“小事”上的考虑不能不说是具有战略眼光的。
只是,这样做未免太明显,不仅公安局党组下不了台,恐怕所有当事人和知情人也都不理解——他把自己这层顾虑讲了出来。
高前见尹凡思想开始通了,显得很是高兴。是嘛,老尹,我说我们合作一直是很协调、很默契的,远征书记对咱们河阳的工作最赞赏的就是这一点。你担心的公安局那儿,我亲自去和他们做工作,他们不会有什么意见的,这点党性原则还能不讲吗?至于其他方面,有些工作你可以去做嘛,比如温泉山庄——只要做了工作,这些方面都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要相信大多数人的觉悟。
见高前提到温泉山庄的工作让自己去做,尹凡心里有些敏感:高书记这不是意有所指吧?他抬头观察高前的表情。高前的表情却没有多么诡秘,而是呈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他想到什么,对尹凡说,老尹啊,刚才你讲到真相问题,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当然了,你是才子、博士,读过的书应该不少了,可是这个故事你未必知道呢。
高前和一般的领导干部不同,有时候正谈着正事,他会突然想起一段看似无关的典故呀、哲人睿语呀,并把它穿插到所议论的话题中去。他这种行为,在一般干部眼里,是一种调节和放松气氛的行为,而尹凡则看出,高前平时的阅读和思考是远远超出日常工作范围的。
见尹凡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高前说了,罗马帝国时代,有一个叫希帕提亚的人,是一位女数学家,同时还是天文学家和哲学家——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尹凡摇摇头,他对于历史尤其是西方历史不怎么熟悉,确实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名字。
这个女性可真了不得,她不仅长相异常美丽,而且智慧也是一流。据说她是世界上第一位杰出的女数学家,同时还是家乡亚历山大城新柏拉图学院的主持人。她一生没有结婚,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献给了数学和哲学。在家乡,她有无数崇拜者,她走到街上,会有许多人从路边抛鲜花给她,但她却从来不谈风月,而是声称自己已经与哲学结婚了。她经常到学院的课堂和各种公众场合去演讲,宣传古希腊的哲学和数学思想,获得了无数人的仰慕。可是,当时罗马帝国的教会对她的影响深怀恐惧,在一个清晨,当她出门去准备参加演讲的时候,从她家门旁涌出好几百名僧侣和士兵,他们把她拉进教堂,强迫她亲吻十字架,加入基督教。希帕提亚当然不肯。于是这伙人把她的衣服扒光,用牡蛎壳剜她的肉体,她身上的肉被一片一片割下来,后来又把她扔进火里活活烧死。这件事情当时曾惊动了东罗马帝国当局,他们派人下来追查。可是,罗马教廷却告诉调查人员说,希帕提亚这个人并没有死,她只是去了雅典,在亚历山大城里并没有发生过任何悲剧。最后,帝国的调查人员回去汇报,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一件天大的案件就这样化归乌有了。而关于希帕提亚的归宿,到后来一直成为历史学家的疑案。
高前讲完这个故事,端起茶杯,动作很悠然地嘬了口茶。他这是有意留下空间,让对方去吸收、理解自己话里的含义。
尹凡当然明白他讲这个故事的意思,就是从历史的角度看,任何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再严重、再恶劣的历史事件,最后也会像希帕提亚一样,成为不可搜寻的记忆。这个故事像一个影子,在尹凡的心里盘桓了好一些日子。
最后,高前说,唐印来这个人,还是给他保留警籍吧。不过要调离治安大队重新安排,他的职务也要免除。我跟陶谷同志建议了,说你这个小舅子,以后继续在河阳工作,无论对他自己也好,对外界也好,都有不利因素存在,你是政法委的领导,最好给他找个地方,调到别处去,能调省城去不是更好吗?他答应尽快处理这个事情。
既然这样,能够在许倩那儿有个交代,尹凡也就没有必要坚持自己的主张了。
栖凤岭温泉山庄发生的风波就这样解决了,河阳市的媒体没对它作出任何反应,有些知情的老百姓议论了一阵,很快再没有人记得它,仿佛这件事从没有发生或者转瞬便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一样,河阳市和东阳县的一切生活,依然按照人们各自的轨迹运行。就连许倩,在她的山庄闻名遐迩之后,也不再提起曾经在山庄发生过的这一幕……
(选自长篇官场小说《市长生涯》,该书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最新出版)
褚兢,1955年生,祖籍辽宁辽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西省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西杂文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著有长篇小说《伍子胥》《考察干部》《政界乾坤》,参与合著《明诗三百首详注》等。
责任编辑 许 复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