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男性,二十五岁,本名孙为杰,艺名阿杰,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四十六斤,形体修长,面容俊朗,是N省广播电台的著名主持人。
告诉你们这些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给大家行个方便——我准备在今夜死去——有以上资料是否更利于收尸?
不,我不是开玩笑,我目前正在自杀。
我租住在广播电台左边一个破旧的小区里,一室一厅的房子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过,空气却是污臭的。仔细嗅,能从这些混夹了楼下菜场的腐叶臭肉和马路边干燥粪便的味道里分辨出煤气的味道。
没错,我刚才拧开了煤气开关,这会儿我端坐在厨房,用一种垂死者的目光瞅着窗外的月亮一点点地升起,心情居然莫名地开朗起来。
是啊,那个折磨了我两个月的秘密,今夜终于要随着我生命的终结而消失了,这让我通体轻松。我事先打扫了房间,洗了澡,换了原来打算在今年十一举行婚礼时穿的深蓝色西服,洒上宝莉从法国买的男用香水,剃了胡子,还从隔壁人家的阳台上用晒衣钩拧了朵太阳花下来。此刻这朵太阳花插在我西服口袋上,犹如一道刺目的伤口,让人惊心。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我换了种姿势坐着,举杯邀月共饮,月儿无动于衷。我晃了晃杯中那血红的液体,轻啜着,仿佛看见宝莉柔媚的眼波。
宝莉若知道我死在今夜——一个男人二十五岁的生日里,她肯定会一摆脑袋,冷艳的脸上掠过一抹讥讽:傻瓜!
在宝莉看来,即便像猪一样活着也是有趣的!
宝莉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同居了三年,不过两个月前分手了。关于她的事,如果死不了,我待会儿再告诉你。现在,我正忙着死。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三分钟了,屋内的煤气味越来越浓,奇怪的是我并不怎么难过。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端着酒杯回到客厅,发现那扇原本关拢的窗户洞开着。可以肯定是隔壁那个离异的中年女人吴姐干的。
自从我住过来,吴姐便随时找机会骚扰我,有时送吃的,有时假装请我帮忙,后来不知打哪儿得知我是主持人,居然拜我为师学播音。她长得像个男人,貌雄声巨,不过出手还挺大方,教一小时课给我一百元,我带她这个徒弟比带别人更用心。
从那以后,吴姐就不许我关对着她房间的那扇窗。偶尔关上了,她会用棍子捅开——那扇窗户上的插销被她敲掉了。顺便说一句,她是我的房东,她不花钱装插销,我也就懒得,再说窗户开着又能怎样呢?她在那儿搔首弄姿时不理她就是了。
如今,这扇窗户像她盛怒时的鼻孔一样洞开着,新鲜空气吹进来,把死神的阴影吹远了一些。我关拢窗户,找来纸壳塞紧。这时,我听见吴姐在对面发出可怕的浪笑声。我朝她那个方向吐了口痰,打开桌上的收音机,把满杯的红酒灌进了肚,尔后跌坐回那张明黄色的椅子上,等着被煤气毒死。
嘶——嘶——嘶……
煤气释放的声音听上去惊心动魄。我的眼皮沉重起来。迷糊中,我想起了宝莉。别看我才二十五岁,可是有过八个女朋友了,而且全部同居过。怎么样,不枉为人一世吧?
不用说,在那八个女朋友中,我最喜欢宝莉。可惜,我们只能来世再做夫妻了……
宝莉,我爱你。宝莉。
我呢喃着,头越来越重。这时收音机里传出熟悉的版头曲,那是我一手打造的《夜来香》节目啊,风靡了多少人!连着三年,都是台里的最佳栏目。今年六月份台里为听众评选出的最佳栏目和主持人举办了一次radio奥斯卡颁奖,典礼前所未有的盛大,主管宣传的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分管宣传的副省长双双出席,台领导挣足了面子。那晚,各大媒体的领导和记者,还有四千多名听众,把省政府会展大厅挤得满满当当。获奖的主持人们效仿明星,穿着极其炫目的晚礼服走秀,引得红地毯两旁的观众发出阵阵欢呼。其中,尤以我风头最劲。粉丝们高喊着我的名字,有的还挤上来拥吻我,最后不得不动用保安维持秩序,足见我和《夜来香》的魅力!
这节目是我的骄傲,同时也让我牵肠挂肚。平日我最怕休息,只要休息,便是别人代班。有时甲、有时乙,不固定,挺影响节目。这两天我请假,是没心没肺的圆欣代班。她的主持水平……太一般了!
圆欣长得跟宝莉像,苗条、削瘦,但不如宝莉性感、妖娆,而是典型的居家小妹,我有点儿喜欢她。
节目应该已经进行到一半了,刚才放的是半点版头,接下去是热线环节。只要是我主持节目,这后半段的热线绝对要把导播忙坏,有时四路电话一起响,让她手忙脚乱。不谦虚地说,圆欣的节目做得比我差远了,所以只要她代班,导播就等于休息。可今天邪了,半点片花刚完,电话丁零响起,圆欣的声音听上去极其遥远。更缥缈的是电话里听众的声音:主持人吗?我是袁州的听众王妈妈,是你们节目的忠实听众,请问阿杰这两天怎么没上班啊?
妈妈!居然是妈妈!
父亲在我十二岁时出车祸去世,妈妈寡居多年,含辛茹苦把我带大,儿子出息了,她的生活也终于有了新的归宿。前年在我的亲自操办下,她嫁给了那个一直默默支持她的男人王伯伯。王伯伯是妈妈同事,十年前丧偶后就开始追求妈妈。妈妈始终没松口,但心里,还是有他的。这次的黄昏之恋使妈妈焕发了青春。王伯伯的儿子在国外,我又在省城远安市,老两口相依为命,晚上闲来无事,天天收听我的节目。妈妈更绝,化身铁杆拥趸,隔三差五打热线和我辩论,母子二人在节目中配合得天衣无缝。尤其一些敏感话题,我需要有人跳出来,“吹皱一池春水”,妈妈是资深老师,口才绝佳,只要她出场,基本上每次策划都有超值表现,我们频率总监张伯雅为此还表扬过妈妈呢!
妈妈这时打电话来干什么?她说什么了?
我坐在地上,大脑呈混沌状态,眼前飘散出一个个金色的光圈,思维紊乱至极,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早晨起就关机了。自杀是一件需要勇气,需要推敲的事,我不想被人打扰。妈这两天找不到我肯定急了。
我似乎看见妈妈清瘦的脸上浮现出焦灼的表情,沉静的大眼睛在凝视时显得尤其悲伤。莫非她早就预料到儿子活不长?否则她为什么一直哀怜我?
还有,我是个不孝之子吧?死前居然没有想到她。也许,我把思念、依恋、内疚都写在那封遗书中了,那可是我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文章,以稀里糊涂始,以莫名其妙终,据说这是成就一篇佳作必备的两点。
……我特别喜欢阿杰。每次和阿杰谈话,我就想到工作在外的儿子。圆欣,代我向阿杰问好。
妈妈的声音如飘过耳畔的一声叹息,比她眼中的哀伤还要令人伤怀。也就在那一霎间,我突然萌发了求生的欲望。我想自己不能因为恐惧就这么死去,更重要的是,我还要去寻找小风——那个害我至此的女人!
我挣扎着爬起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煤气关掉了。问题是屋里的煤气太浓,我还没来得及做第二个动作,便“咕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二
阿杰,你醒了?
有声音如软棉轻搔,让我的耳膜发痒。我睁开了眼睛。
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的窗户大开着,曾经乳白、现在脏得发黄的窗帘在风中起舞,过路的女孩放浪地笑着,收音机还在响,不过已是文娟主持的《午夜收音机》了,这是一档专门为夜车司机打造的流行音乐节目。
我还活着,但并没有预想中的欣喜,反而口渴头疼、心情沉重,看来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苦啊!不然宗教怎会有“原罪”一说呢?
你可把我吓死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啊?
吴姐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吧哒着走过来。估计她趁我昏迷时在我的浴室里洗了澡。她穿着套大红色的睡衣,丰厚的脂肪塞满了衣服内的每一寸空间。动作迟缓得像一座失去了动力、正在浮游的航空母舰。但她胸前的那对豪乳,却是敏感的,只要稍有举动,便如兔子般扑腾,让我眼花缭乱。她唠叨着走到我跟前,强迫我喝下一碗姜汤,一双有些浑浊、残存着几许妩媚的眼睛风情地睨着我,让我怀疑自己的身体刚才受到了侵犯。
我可没动你。
吴姐这句话呛得我起了一阵咳嗽。
你总是这样想我,对不对?小伙子,告诉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我是喜欢你,有时还想吻你,摸你,可那和你们臭男人想的不一样,我当你是我的崽呢!
吴姐说着在我脸上摸了两把。她在楼下的菜场卖猪肉,手上散发出猪肉的气味。换了以前,我肯定恶心至极,这会儿却心内一软,“呜”地哭了起来。
吴姐的手移到了我背上,她轻轻地拍着:为什么?是因为你那个女朋友吗?男子汉大丈夫,还会为这种小妖精伤心?我儿子没工作,人也没你帅,还不是换了十多个女朋友?真是的,你有鸡巴的还怕没鸡巴的,真是的,笑死人了!好了好了,莫哭了。
我的声音越发大起来。吴姐居然“哦哦”地哼起了摇篮曲。这无疑是滑稽的,但我已经找不到笑肌了,继续哭着,并且出人意料地歪倒在吴姐的怀里。
这种时候,我像渴望饮食一样渴望她丰硕的胸怀,尽管她身上畜类的气味那么浓,可我真的希冀那份温软。不瞒你说,母亲瘦弱的怀抱始终是我的一个遗憾,我觉得那样的胸怀缺乏母性,所以,尽管我从审美上倾向于瘦美人,可本能的,我还是会被肥硕的女子打动。
啊呀,要死啦!
吴姐浑身打了个激灵,有那么一刹那,她身上的肉松垮下来,可不多久便又变得硬扎了。她轻轻地推开我,拧了我的腮帮子几下。
小伙子,你不要害我哦!
她瞪着我看了一阵子,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单薄的床倏地矮了三分。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
小孙,你不能再干这种蠢事了。你想想,你要是走了,你妈怎么活?真是的!小孙,告诉你,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总是让我想起儿子。我告诉你唦,我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活不了,你明白了啵?
她又拧了我一把,不过这把拧在大腿根上,手掌松开后还有意往那儿带了下,害得我打了个激灵,尔后她满意地咧嘴笑了,说是已经帮我买了粥,放在桌上的保温桶里,然后帮我关上房门,走了。
我愣愣地坐着,听着她沉重的足音消失在“嗡嗡”的汽车噪音里,意识一点一点地挤进了脑海。
我决定活下去。
我吃了那罐粥,撕掉了写给妈妈的遗书,打通了宝莉的电话,声音中有一种重生的悲壮。
喂,你怎么啦?病了?好久没见你人影了。
跟我分手后,宝莉调到电视台做《城市夜航》节目了,平日难得碰面,偶尔还打两个电话。这会儿她刚结束直播,她和我说话的口气仍是亲昵的,但我知道这并不代表她心里有我,只不过是三年同居生活养成的习惯罢了。
没什么。听说你快结婚了?终于嫁给局长公子,实现你的寄生虫计划了?
话一出口,我立即惊呆了。我操,够损的,到底是鬼门关上回来的人,骂人都多了几分阴损!我为自己的语言天分击节。
对啊,那又怎么样?人各有志,寄生虫也挺能耐的嘛!你这采花大盗最近又和几个女人上床了?
宝莉的恶毒并不亚于我。
对于两个月前我的执意分手,她始终耿耿于怀,甚至满腔仇恨,因为在我们的关系中,她一直呈俯瞰的角度。第一次拥抱、第一个吻都是她以开玩笑的方式主动献给我的,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她贱?她主动?她游戏?现代的爱情观已非往日了,我不知该如何界定她当初的作为。也许对于我,她有种捕猎者的心态。因此,我的主动分手才会在她心上划下永世难愈的伤痕。我是她的……情色猎物!
宝莉愤愤地挂了电话,我苦笑一下,拨通了妈的手机。电话铃声刚响半下,妈绵柔的声音就扑进了耳帘。
为杰,你这两天到哪儿去了?怎么也找不到你。儿子,你是不是生病了?没什么事儿吧?妈已经到了车站,半个小时就到你住的地方……今天,是你的生日,妈给你过生日来了!
我哽咽不能语,又怕妈发现,匆忙间抠了手机电池,这样妈那边听到的就是“联系不上”而非生硬的关机了。过了几分钟后我重新开机。
妈,我出差了,现在在乡下。你怎么坐这趟车?都半夜了!你到了出租屋好好休息一下。王伯伯来了吗?
哎呀,太不巧了!你怎么出差也不告诉妈呀?不过没关系,妈等你。对了,为杰,王伯的儿子前天从美国回来了,带了个洋老婆,还有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长得像洋娃娃一样,好看得很。儿子,你什么时候结婚啊?唉,都怪妈妈,没钱给你买房。宝莉,她上电视了,你们还好吗?
妈才五十五,说话已呈老态了,啰唆、跳跃,听着费劲,我得慢慢习惯。
宝莉她还好,我也很好。妈,我要在乡下采访两天呢,你不用等我,回去吧,多陪陪王伯伯,他这会儿需要你。
哪里呀,昨天他带着儿孙去给老婆扫墓了。
妈的声音有些疲惫,明显不开心。我又和妈胡诌了几句,这边快速取了几件衣服,撑着虚弱的身体,跳上了出租车。
三
两个多月前,也即2007年9月,我的身体忽然出现了状况。老是咽喉痛、发烧,口腔溃疡久治不愈,这使我意外。从小到大,我身体特好,极少生病。高中时,如果不是因为左眼视力有点小问题,我就被空军招去当飞行员了。如今这是怎么啦?
尽管大学时忙于谈恋爱,进电台后也不是领导推崇的学习型主持人,但我的知识面其实挺宽。那种症状持续了半个多月后,我猛地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自己得了绝症?
我想起了初夏的一次“艳”遇。
五月上旬,我的节目《夜来香》被评为全省十佳广播电视节目,本人也理所当然地摘下了全省十佳名牌主持人的桂冠。总台领导非常有宣传意识,牵头和省报、市报及省门户网站进行广告置换,对当选的十佳栏目和十佳主持人进行了为期一周的集中宣传。那些日子,广播电台门口经常聚集着手捧鲜花,等着和我见面的女粉丝,害得我好几次身陷包围圈,差点误了日班节目。后来我不得不乔装打扮,才能安全进出。这种离奇的盛况让其他主持人既羡慕又嫉妒,同时却深感无奈。谁叫他们帅不如我呢?这年头,女人也不善良,猎色者不在少数,要不古人怎么会说“自古嫦娥爱少年”呢?我完全当得起她们的这种迷恋。报纸上,我被冠以“远安市广播界的金城武”,怎么样,帅得够级别了吧?
不过我可以不自谦地说,这话一点也不过分。我的脸很金城武,但我的身材绝对比他高大魁梧。如果不是电视台现任领导看不惯我的高调做派,我早调到重大活动部当主持人去了。所以,我对女性有着绝佳的杀伤力。我们频率总监张伯雅对这点特别满意,为我策划了一系列惹眼的活动,他要把我炒作成明星。谁叫我们频率是省内唯一的时尚妇女广播呢?
张伯雅很年轻,才比我大十三岁,是个非常有气魄、主意百出、相当能干的人。他喜欢炒作,当他三年前从省电视台广告部主任职位竞聘上我们频率的总监后,为了博眼球,可谓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他搞了一系列大小活动,从时下流行的振兴行风热线到彰显街头文化的艺术活动周,从“十佳民警”到“十佳才女”的评选,每次活动都在省内主流媒体掀起此起彼伏的宣传热潮。我们这个频率也因此名声大噪,广告业绩节节攀升,张伯雅成了局里的红人。前不久省里举行副厅级后备干部考试,他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成功跻身局里的八名后备干部之列。
我的命运就是在那个时候改变的。
那晚和平常一样,我接圆欣的班。她好像和男友闹矛盾了,魂不守舍的。主持晚间10点到11点的医疗坐台节目时状态不佳,口误迭出,错误频频。我在导播间候播时,接到广告副总刘兰的电话:阿杰,你让圆欣清醒些,有风油精吗,给她送过去!
刘兰年创收近二百万,是台里的红人,所以说话时有红人应有的果敢与……霸道。
我依言用导播间的电脑和圆欣沟通,圆欣回了几个字:风油精忘了带。我一笑,心想刘总还真了解圆欣。不过也难怪她上心,近来国家广电总局、卫生部、工商总局等十一部委联合整治医疗广告,我们频率因覆盖、政策等原因,原本八档医疗热线撤得只剩圆欣主持的这一档。这是一档补肾产品的坐台,台广管中心对许多关键词把得特严,如“阴道”、“夫妻生活”、“包皮”、“龟头”等不雅用语一概杜绝,如若发现,轻则被市工商局列为违规广告,重者被广电总局点名。去年初我们台的另一频率就因这事儿被全国通报,害得局长、台长、总监几次到广电总局请罪。最后当班主持人被开,部门主任撤职,总监也记了大过,所以张总、刘总这段时间对医疗热线把得特别严。
几年的主持生涯已将我锻炼得铁嘴铜牙,我本能地剔去于己不利的部分,添油加醋地发挥着,讲得悬念迭出,丝丝入扣。张总和我交流时情绪越来越饱满,声音也愈加亢奋,我知道,自己做对了。
果然,第二天各大媒体上都是我不顾下岗危险,无私救人、英勇受伤的报道。卫视的《新闻导视》还特地采访了夤夜救场的张总。张总面有得意地说,自己未雨绸缪的策划与部署在现实中得到了验证与实现。我那晚之所以脱岗救人,无非是执行了他的预先计划罢了。二十五年的人生不算长,我见过不要脸的,但真没见过像张总这么不要脸的。古话说得对,人不要脸,百事可为!由此可见张总极具发展潜力。
从此我对张总的崇敬荡然无存,偶尔的,还会在内心深处对他嗤鼻:骗子!
当然,我并不比他好,甚至还要卑鄙一些。因为我瞒着宝莉,又去见了小风几次。
小风挺变态的,有恋舌癖,每次接吻,总是不遗余力地吮破我的舌头,让宝莉起疑。
宝莉是个典型的物质女郎,对各种奢侈品有着永恒的狂热。尽管她发誓说没用那男人的一分钱,可那段时间她腕上却凭空多了块两万多元的雷达表,还拎上了正宗的LV包,衣服也由国内顶尖品牌向国际品牌挺进,这种变化比我的破舌头更让人生疑。
宝莉和我都提过分手,可三年的同居让我们习惯了彼此,再说两人同在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时难以痛下杀手,可彼此都明白,我们的关系已经一落千丈,分手只是早晚的事。
有一天,我又去找小风,小风却搬走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依恋她,于是去了她工作的酒吧。酒吧的领班说她病了,前些日子辞了工。
什么病?我隐约有些害怕。领班上下打量我一眼:男人身上惹的病。
说罢又打量了我两眼,目光中有东西让我起疑。不过想到自己每次和她在一起都采取了防范措施,也就不再担心了。
不久,我即把小风丢在了脑后,开始全力对付那个试图以物质打败我的情敌。我开始以一种近乎奴颜的态度疯狂地讨好宝莉,为她买菜做饭洗衣,每天说不同的奉承话,并发誓一定离开《夜来香》节目。一则这节目给我的荣誉太多,我无法承受同事们因此产生的嫉妒;再说宝莉老埋怨我晚上陪不了她,且节目一做三年,每晚最早得一点半后才能睡觉,我也觉得疲惫,所以向张总提出了请求。谁知张总非但不同意,还把《夜来香》的节目时间扩充为两小时,气得我和他吵了一架,甩手说不干了!
孙为杰,你别骄傲,离了我们,你就一狗屁!
张总那天不知何故,明显处于情绪临界点,非常失控。失控的好处是他前所未有的直白。他的一声“狗屁”让我顿时醒悟自己不过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强大如他才能当如来佛吧?我黯然了两天,想辞职,可又舍不得厅聘,这年月要找个人事代理的厅聘工作不容易,只好屈辱地接受了部主任对节目的具体安排,转身约了两个这几日屡挨张总呵斥的主持人,到电台外的饭馆喝了一顿酒。
我们三人喝了两斤白酒、一箱啤酒,结果喝得其中一人当夜进了医院,另一个上吐下泻,我也被酒所伤,从那以后即开始低烧、咽痛,接着舌部溃疡,吃了一些药也不见好,破天荒地请了几天病假。
那几天,我对女人的标准忽然有了改观。我想宝莉也许真的不适合我。她家境优裕,娇生惯养,花钱如流水,虚荣心极强,视男人如玩偶,说白了,是个极为自私的女人。以前我还侥幸地认为她除了爱我的身体外,应该还爱我的心,可这次的生病却彻底粉碎了我的梦想,她根本不爱我——只爱和我上床。
那些天我卧床不起,她对我不闻不问,连我想吃一顿稀饭的要求也不肯满足,只是丢了几包方便面,说她没时间熬粥。后来嫌我夜晚咳嗽,干脆搬回家住了。走时她忘了带手机,我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结果轻易地在她手机上发现了那个局长公子发给她的肉麻信息。她回复的信息也在,倒是有节有理的,不似我对她所做的想象那般肮脏。那一瞬,我原谅了她对我的所有不是,并且在宝莉回来取手机时抱着她哭了。
你神经啊?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男人了。好了,我送你去医院吧!你可要快点好啊,我想它了。
宝莉说着热切地摸向我的私处。在这方面,她是个极其贪婪的女人。
不用,我到小区诊所打个吊针吧。
我轻轻地推开了她,心中的柔情须臾间灰飞。我于她算什么呢?这个问题挠得我心痛。
真的不用去医院吗?那好,我回家了。
宝莉刚才的话说得真诚,照顾我的心意却不甚坚决,我这一推谢,她立即找到了离开的理由。我没有留她。
门再次“咣”地关上,我脑海中出现了空白。倏地,小风的影子淡淡地沁出来,我机械地拨打着她的手机号码。这时,我需要女人的安慰。
嘟嘟……通了?
找谁?一个凶悍的女声问。
我找小风。
找小风?你是她什么人?和她什么关系?
凶悍的女声软了些,声音中有不知是警觉还是怜悯的东西在闪烁。
朋友。
男朋友?
算吧。
小风死了。她得了艾滋病!
真是平地一声雷!手机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呆呆地站着,眼前一片血红。小风赤裸的身体妖娆地扭动着,她越扭越快,最后变成一条花蛇缠在我身上,接着她伸出鲜红的舌头,在我脸上、唇上细细地舔着。“怦”的一声,我的心飞出了体外,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在天地间……
五
看到这儿,不用说你也明白,我被小风传染了艾滋病。对,我现在是个艾滋病感染者。你该鄙视我了吧?其实我也鄙视自己,我这是“一贱到底”啊!
不过,我倒还算得上半个勇士。古人云“知耻而后勇”,我当时除了仇恨小风外,立马意识到悲剧真正的根源还在于自己的卑劣。我捶胸顿足了几天后,乔装打扮到省防疫站做了血液测试。我出示了一张以前出于好玩,花三百元制作的假身份证,并留给他们一个“神州行”无记名手机号码。一周后,手机响了。一个充满母性的女声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要我去复查,我怎会上当?她们无非想查出我的真实身份罢了。见我不上钩,女人只好告诉我,我的血液测试结果为阳性。
你得赶快来接受检查,如果……你还年轻,要为父母想一想……
她说的什么我根本没听清,死亡的阴影天一般地压下,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当她询问我是否有女友,如果有,最好让女友也作个检测时,宝莉的身影楔子似的钉入我的脑海,难道她!……我头一阵眩晕,昏了过去!
我请了一周病假,躲到附近的一个休闲山庄足足睡了五天。我带了两瓶强效农药,一捆足以勒死十头公牛的麻绳,准备随时结束生命。可是,农药太臭,而且死前很痛苦,据说还会呕吐,我无法忍受自己的尸体布满秽物,我有洁癖。上吊嘛,可以考虑,问题是瞪眼伸舌的太难看。
第六天晚上,我实施了自己的上吊计划。我把绳子系在整体浴室的门梁上,可绳结的高度不够,我必须以马步冲拳的方式做死前的准备,最后还要以运动员的姿态往前冲去才能赴死,有些麻烦。再说这家休闲山庄的女老板长得娇小可人,这几天对我不错,我不想让她这里成为“凶宅”,是以改变了主意。
我梳洗打扮了一番,拎包来到后山上。
然而,那夜的事有些离奇,我上吊了三次,一次绳结松了,我摔了下来;一次树枝断了,我又掉了下来;第三次绳索和树枝都无恙,林中却多了一伙散步的旅客。我平日最惧人多,死时若还要被他们打扰,岂非太无趣?故而收起绳索,快步下了山。由于饿了多日,路过小酒馆时即被菜香勾动馋虫。我索性进去,作了一回武松,让人切了盘卤牛肉,加了两个热炒,叫了一瓶白酒,权当死前的最后一顿。谁知这时来了两个同住休闲山庄的女孩,她们见我独自一人,凑上前来,三人推杯换盏的,居然驱散了我的寻死之心。
就这样,我又活到了现在。
哦,顺便告知一声,从休闲山庄回来的次日,我当上午班,在导播间碰见了过来拷节目录音的宝莉。她大概被那个局长公子烦透了,说是要搬回来住。我冷笑着告诉她没门。
你说了算哪?宝莉以掌控者的姿态抬抬眉,那一刹那,我直想挥拳揍她——这个自大的女人。不过我旋即便心平气和了。也许,HIV病毒已在她体内扎根,正悄悄吞噬她的生命呢。有这种报复还不够吗?我真正地原谅她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坚决地赶走她。万一,她没有感染上艾滋病呢?我若留她就是蓄谋杀人,与小风的卑劣行径无异了。但是,我始终没有勇气动员她去做检查。就让她再过几天好日子吧!
我怜悯地叹口气,告诉宝莉我新找了女朋友,是湖南人,最近和她一起去看她父母了,昨天才回来。我绽开笑脸,戏谑地看着她。我知道自己这时的模样很像金城武,对女人有极强的杀伤力。宝莉能忽略我的心,却不能忽略我英俊的脸和强健的体魄,她一定会难过的。
果然,她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我,淌了两行泪下来。导播间光线很好,眼泪反射出日光,在她细致香艳的脸上蠕动着,仿佛两队晶亮的甲虫。
你个臭流氓!你敢!
她忽然破口大骂,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扬手打了我几巴掌,又推又搡的,惹得隔壁保卫科的小王过来察看。宝莉呼哧着瞪了我一会儿,猛地啐我一口,甩门而去!咚咚的足音仿佛怪兽,噬咬着我的心。
那天上午的节目我破天荒地有了十几次口误,挑剔的听众立即发短信骂我:你这样的结巴还当十佳主持人?趁早滚蛋吧!
整日开着德生牌收音机监听节目的张总,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批评我的机会,谁叫我是头牌主持呢?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他杀我这只鸡给众猴看,主持人们自然心寒。所以在当天下午召开的频率例会上,张总宣布扣我五百块钱时,我没有丝毫的意外!
扣吧,扣光了才好呢!转天你想扣也扣不成了!
我自暴自弃地想着,然后开始实施这生死七天中盘算好的计划:我决定公布自己感染艾滋病的情况,现身说法,给世人一个警醒。
当然,我不会毫无条件地自曝其丑,我知道这一举动的后果。上半年我曾客串主持过民生频率的《健康直通车》节目说艾滋病人的处境,去年12月1日的艾滋病防治日还请省卫生厅疾控处的曹处长做过如何对待艾滋病人的专题访谈。我们台还做过一个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大奖的广播剧《一个人的学校》,说的是社会对艾滋病人的歧视与不理解。
现在的艾滋病等同于以前的麻风病和肺结核,甚至像中世纪的黑死病,世人避之不及,只要艾滋病感染者和患者将病情公之于世,这人的政治生命、业务生命就会统统完蛋,哪怕不病死,也会被人骂死,被白眼看死。我之决定,可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愚勇了,也许还有明显的自虐成分:我想快些死。自杀是勇敢者的事,既然我无法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就让世人的偏见把我杀死好了!
在一个周末,张总相对清闲的时候,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张总热爱生活,总是疯狂地工作,疯狂地休闲。节假日里,他最爱钓鱼。这天他在离市区二十里开外的玉环山庄垂钓。玉环山庄的老板俗称“杨贵妃”,是个丰满圆润、颇有盛唐之相的美女。她曾数次到我们频率的《健康生活网》作嘉宾,看样子与张总交情不错。
大概是有美在侧,张总的语调非常温和,当我告诉他有一个“惊天策划”时,他的声音立马恢复了原有的激昂,他欣喜地邀我前往玉环山庄,声音中淌出浓稠的热情。
你打的来吧。别担心,公家给报。对了,得把策划书带来。
我当然说好,为这件事,我准备了半个多月呢!别看平时懒,关键时刻可不孬。我的策划书做得一等一的好,保证张总阅后会对我刮目相看!
果不其然,当我急匆匆赶到玉环山庄,在鱼塘边找到头戴牛仔草帽、架着大墨镜,身穿休闲服、叼着雪茄的张总,把策划书递给他时,他只翻了两页,就激动地把眼镜抹下,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腕,兴奋地说,阿杰,这个主意太好了!
我的策划是这样的:利用我们频率最具影响力的《夜来香》节目,请一位艾滋病感染者开通心理热线,现身说法,宣传防艾抗艾知识,为相关感染人员和患者作心理疏导,在全省舆论界制造新话题、新亮点,既能彰显我们栏目的宗旨,又为频率博得了关注,而且符合中央与地方政府关注弱势群体的要求,一举数得。
当然,我的策划书不会这么简单。我把此项活动的具体步骤、支持媒体,甚至分段的访谈题目都写得详详细细,极具操作性,是一份有诱惑力的文案。
可是,谁愿意公布自己的病情呢?
张总眼中的火星黯淡下去。我说已经找好了人,问题是对方想跟我们签份协议,如能事先支付他十万元钱,那位患者一定会成为省内首例公布艾滋病感染者身份,且让媒体近距离观察与跟踪报道的病人,这对我们频率来说,有百利无一害,何乐不为呢?
开玩笑,十万块钱买他的病情档案,你昏头了?
张总恼火地瞪着我。从去年开始台里实行倒扒皮式的预算制,即先把频率上缴台里的任务、税金、风险金扣除后,根据广告任务完成情况,给频率一定使用的额度,额度中包含代播费、物管水电费、广告成本、人员工资、办公差旅、资金福利,频率的运转捉襟见肘,张伯雅的总监当得不似原先潇洒。尽管他接手后广告创收比以往翻番,但随着覆盖的增加,任务也在逐年上涨,上缴数字一年大似一年,“钱”之一字,仿佛一把利剑悬在头顶,让他蹙眉。
说来也是,原先远安市只有省里的新闻、交通二套、中央一套、市台一套节目落地,现在倒好,省台扩充到八个专业调频台,市台有六个专业调频台,加上周边区县新开办的广播和中国之声、经济之声、音乐之声的覆盖,市内可听的调频广播多达十七套!可广播广告的市场非但没有增加,相反还在萎缩。一则奥运会即将召开,广电总局不断下发通知要求严查医疗热线,许多客户害怕被罚,纷纷撤至监管不严的地市台,有的则流向报纸和电视的地面频道,广播广告市场一片萧瑟,我们频率今年的医疗热线有几个月居然为零!如形势再严峻些,只怕工资都要受影响,在此情况下和张总谈钱,无疑是与虎谋皮。
不过,我虽貌比潘安,却非徒有其表,我早帮张总想好了对策。
张总,凭您和卫生厅刘厅长的关系,如果能让同和制药来冠名这次活动,这十万块钱算什么?上次同和的企宣处长到生活网做节目,我跟他聊过,他说同和每年的宣传经费有二千多万。交通台上个月和他们签了一百五十万合同。您干吗不找找他们?
张总盯着我看了一忽儿,突然哑声失笑:哟,你这小子,看不出嘛。这主意不错,可以试一试。问题是你能不能确保那个艾滋病人出头?
能,他是我堂哥。
张总把墨镜戴上了,点点头。你举贤不避亲啊。话中没有丝毫的揶揄,倒是有些欣赏。张总是我们台的鹰派人物,铁腕、能干、真诚、豪爽,从不掩饰自己向上爬的野心与热情,又有生活情调,极富人格魅力。
我笑笑,心想你还不知道真相呢,若知道又会怎样呢?也许更兴奋?毕竟不是每个电台都有主持人能因一次奇怪的艳遇惹上艾滋病的!总之,张总这次是中标了。至于是福是祸,我也不知,我只希望通过这次的出位举动发笔小财,把它留给妈妈。
我是妈妈的命根子,也是支撑她生活唯一的希望,她要是知道我的病情,该有怎样的悲恸与绝望呢?不敢想,想也无用。历史不能重写,身上的HIV病毒更不会主动跑掉,我只有用这俗气且少得可怜的钱来弥补妈凄凉的晚年。好在艾滋病毒感染者未必每个都会在短期发病,这就像乙肝,据统计中国有一亿多乙肝病毒感染者,可并非人人都会得肝癌肝硬化肝腹水,所以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只要及时治疗也还是有望生存的。说不定我还能为母亲送终,尽一份人子的孝道呢!
我麻痹着自己,尔后静等张总活动赞助的落实。张总信奉高调做人和高调做事的原则,对这类未有先例的策划总是满怀激情。他也确实能耐,半月后的一天,打电话叫我到他办公室,指着桌上那份合同得意地说:同和制药,五十万冠名费,你可以让你堂哥过来跟我签协议了。
张总点燃了大雪茄,志得意满的脸上绽放出让人艳羡的亮光。古人说得对,进门休问荣枯事,一看容颜便得知。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给张总平添了一种贵气,使他在许多场合看上去总是“宝相庄严”,有时似乎还有几丝佛的悲悯,总之,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吧!
张总的父亲原是省委组织部部长,童年及少年在优渥的环境中度过,遗憾的是他还没参加工作父亲就去世了,若还健在,哪怕不在位置上,也有余荫可遮风挡日,张总也断不至于在电台当个破总监的。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没有从政,却在电视台广告部主任岗位上待了七八年,那可是肥得流油的地方。加上他早先的主播背景和长袖善舞的个性,到广告部后个人广告每年超千万,是卫视业绩最好的超级广告业务员,提成相当可观,传言他早就是千万富翁了。也许这有夸大与想象的成分,但他对钱的概念完全不是电台人所能想象的。电台广告不好,大家穷惯了,谁舍得把到手的十万元钱付给一个艾滋病人啊?可张总觉得这是小意思,所以才这么痛快地通知我去落实协议一事。
我说好,不过得先跟我这代理人签份协议,先付三万元诚意金,他才能现身。这年头时兴诈术,万一他和你张总见面了,这边变了卦,那可怎么办?
换了一般的领导,听到属下这样和自己讲条件,肯定不高兴,逆向思维的张总却不放在心上。他和我理论了几句后,见我执意如此,居然当场和我签了协议,个人还先垫付了三万元现金。
你这家伙呀,精得像家庭主妇!
张总热爱女人,对女人的智力与风范却是不屑的。他这明显是在骂我,不过骂得我舒舒服服。手上捏着天上掉下的三万元钱再去挨骂,那感觉绝对不同!
一个礼拜之内把人带来。
张总笑着吩咐我。他这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态度让我大为受用,一感动,眼泪失控地淌下来,接着呜呜的哭声脱腔而出。张总的雪茄从嘴里掉下,眼睛瞪得牛卵子一般,好一阵,才低声道:
为杰,和我签协议的是你吧?
我没有回答,夺门而去。张总也没追,只是当我坐上出租车时,给我发了条短信:协议有效。你什么时候冷静下来,我们面谈。还有,千万别做傻事儿!
张总的信息中透着无奈。他是怕我毁了频率的名誉?还是在盘算如何策划一个更为感人的故事?但不管怎样,就凭他刚才对我的信任和理解,只要我能办到,我会协助他的,哪怕明知自己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六
三天后,我和张总在电台前头的迪欧咖啡的小包房谈了整整四个小时。我把那晚去救小风的事情详细给他叙述了一遍,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当初在节目中把救人受伤的事儿大肆地宣扬出去了,否则这时只怕没了说辞与理由。张总看着我手背上那道暗红色的伤痕,眉头皱成了一个紧紧的“川”字。许久,他才哑声说,为杰,你这是工伤。你可以到台里去申请抚恤。
我顿时泪如雨下。原本我还怕他不认账,特意复印了一份《艾滋病防治条例》,上面有关于因公感染艾滋病的抚恤规定,不成想他倒事先为我考虑了,说明他还真是在为我着想。一般的总监在这件事情上只怕会推个一干二净,因为工伤的话只会给频率增加负担,推脱还来不及呢!可张总就是张总,否则怎能拥有超凡的个人魅力呢?
和张总谈话后,我告了一周假回家陪妈妈。
妈妈这段时间有些烦,王伯伯的儿子不太懂事,在家只住了半个月,就对妈妈恶语相向。大概是嫌王伯伯对妈太体贴了,王伯伯的儿子居然将其母病逝的责任归咎到妈身上。他说妈和王伯伯早就勾搭成奸了,否则他妈妈生病时王伯伯不会那么大意。此言一出,气得妈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第三天王伯伯在给妈送饭的路上也给自行车撞得左腿骨折。二位老人双双住院,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谁知王伯伯的儿子却借口探亲时间已到,留下几千元钱,头也不回地携妻儿踏上了归程,留下残局由我收拾。
这一周我很累,但内心却从未有过的踏实,每天和母亲、王伯伯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恍惚回到了童年,然悲伤仍时不时爬上眉间,盘踞眸中。妈几次问我是否有事,我一概否认,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泄露了内心的软弱。
当妈避开王伯伯再次问我时,我不忍欺骗妈妈,告知了原委。
为杰,你……
妈妈颤声指着我,眼睛一翻,晕厥过去了。当天晚上,妈心脏病再次发作,医生给妈下了病危通知书,我颤抖着手在上面签了字,知道自己在妈心上深深地捅了一刀。也许,我已经把妈杀死了。
幸亏妈命如芦苇,柔弱中见坚强,两天后脱离了危险,五天后出院回家。这些日子,她一直拒绝和我说话。王伯伯不明就里,以为我也和他儿子一样伤害了妈妈,对我假以颜色。可怜的老人,除了妈妈,他也没别的指望了!那种心情,我能理解。我默默地承受着,等着妈开口。妈却哑了似的,再不出一言,而且目光也不在我身上停留,仿佛我是一片虚空。我忽然明白所有的坚强必有哀恸与决绝在其中,否则难以力挺。妈的这种态度,比打我骂我还难受。临走的前夜,我撒娇地哭着,跪在妈的床前扬言要举刀割腕。
为杰,你放下刀子,听妈说!
妈终于说话了!我扑在妈的怀里号啕大哭。妈无言地拍着我的头,良久,有几滴湿热的东西落在手背。抬眼看,是妈的眼泪——带血的眼泪。
儿,妈不怪你。你要公开病情,妈也想通了。只是,你以后怎么活?还有,你不把宝莉也害了吗?
妈单薄的躯体秋叶般战栗起来,哽咽不能语。我紧紧地搂着妈,试图平息妈的寒战。妈发出一声母兽般的低号,把买菜回来的王伯伯吓得打了个踉跄。
这一夜,我们一家三口端坐到天明。在这种沉郁中,语言纯属多余,我们默默地偎依着,仿佛是严冬,要靠互相的体温取暖。这种以往让我厌恶的身体零距离接触此刻使我感动,尤其王伯伯的举动,更是在我心中唤起了一份酽浓的亲情。
王伯伯是个古板、有精神洁癖的人,对吸毒、卖淫、一夜情等现象深恶痛绝。他知道我得病的原因,可并没有因此对我另眼相看,于他而言,是必须有一份爱做基础的。
为杰,好好活着。如果,如果单位不欢迎,你,你就回家来吧!
我走时妈妈伤心得无法出来,代她送行的王伯伯如是说。我还没来得及感动,王伯伯居然破天荒地拥抱了我!
从老家到远安市的火车上,我一直泪眼迷离、心怀歉疚。我默默地向妈和王伯伯道了不是,转身我给宝莉发了信息,告诉她我查出了HIV病毒。宝莉立马回了条短信:梅毒患者祝贺你荣获本世纪最佳性病——你正经点儿好不好?没事别打扰我!
看样子狼来了的游戏不能玩!以前我俩老来这一套,所以她现在根本不当回事。我只好继续拨打她的电话,宝莉不接,我咬牙再拨。大约打了十几次,她的现任男友献声了:你他妈的别再找宝莉了,你下回要再打她电话,小心我灭了你!
我冷笑着挂了电话,眼泪倏地干了。我叹口气,挺直了腰杆,知道生活就要彻底改变了。
七
我去省疾控中心重新以真名作了检测,仍是阳性,接着到所辖的星月区防疫站艾防科填了表,建了档。艾防科的同志要我赶紧告知女朋友和近段时间有过性接触者,我撒谎说年初和女朋友分了手,一直打光棍。女医生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尔后冷言要我对别人负责。我想到宝莉的固执,想到她对我的轻视,心火蓬起三尽高:我已通知她了,她却不当回事。怪谁呢?所以,我一口咬定没有女友。
这之后,我开始在思想上为自己减负,同时积极帮着张总筹备红丝带爱心热线的开通仪式。我们频率近年做了上百场活动,这样规模的启动仪式于我们只是小菜一碟。张总把场地、节目等事务委托给刘兰副总,她又将任务分解给活动策划部主任,张总嘴皮一动,诺大个活动两周时间便搞妥了。作为频率一员,我为这样的团队和办事效率感到骄傲与自豪。
红丝带爱心热线开通仪式在十一月中旬的一个周二下午举行。那天下午省台八套频率直播机房例行技术维护,没有节目,张总要求我们妇女时尚频率的全体员工一起参加会议。这次开通仪式规模不小,张总联合了省卫生厅疾控处,电台所在的星月区防疫站,还邀请了省报、市日报、晚报、省卫视、市电视台、省内几大网站的相关记者,在五星级的鼎礼大酒店召开了盛大的新闻发布会。
由于张总事先进行了炒作,媒体与受众的胃口吊得很高,会场的气氛极其热烈。当我在省卫生厅疾控处牛处长的介绍下亮出艾滋病感染者的身份时,会场先是一片寂静,接着沸腾起来,几声抑制不住的尖叫在这吵闹中格外刺耳。我看见圆欣、刘兰副总、节目副总、节目部主任等在台下激动地指手画脚,频率的主持人则面面相觑,另一些与我相熟的记者也惊骇至极。他们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刀子一般锐利,不多久,我就被他们割得遍体鳞伤。
阿杰,你傻呀,配合张狂人做宣传?
阿杰,你在恶作剧吧?
阿杰,你发什么神经?
阿杰,你真的得了艾滋病?
阿杰,你这个人渣!
阿杰是老嫖了!
阿杰……
一分钟后,我接到了三十多条短信,80%以为我在恶作剧或炒作,20%是诅咒。当我在台上坦呈自己为救自杀听众,被她的刀所伤,从而感染艾滋病时,鼻头一酸,哭了。又是一片寂静。泪光中,我看见张总领头鼓掌,接着如雷的掌声将我的哽咽淹没。
尔后,是牛处长、张总的发言。牛处表扬我的献身精神,张总则把我的行动誉为英雄之举。最后的压轴戏是总台台长宣读嘉奖令,封我为“见义勇为的主持人”。台下再一次掌声雷动。
这时我回到了后台。
后台上挤满了记者,他们的闪光灯仿佛战场上的枪火,艳丽、危险。我走过去,“枪口”齐刷刷地后退了几米,没有以往的寒暄,熟悉的面孔中透出的是陌生恐惧的眼神。不过,当确定自己的安全后,职业素质驱使他们打破了缄默,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把我的思维炸成了碎片。
余光中,我看见总台台长挥臂对着张总号叫,估计张总又犯了先斩后奏的毛病。总台台长对张总的高调作风一向感冒,张总这回可能捞不到什么好处。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些为他的挨骂而愉快。尽管张总对我不错,昨天把七万元余款一次性付给了我,可看到一个趾高气扬的人被呵斥,我还是忍不住有些儿幸灾乐祸。就像现在有许多不如我英俊、不如我年轻、不如我有名的男同事也在幸灾乐祸一样。
这天晚上,我的手机被短信堵得死机了。圆欣打电话来,说直播间的电脑也被短信塞成了瘫痪。她是同事中第一个打电话给我的。她很关心我,一再诱惑我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当我击破她的幻想之后,圆欣的声音中流露出几丝恐惧。
阿杰,你以后,还上班吗?
我说不知道,圆欣沉默了几秒,支吾着说自己准备年底和男友结婚,到时要开始“造人”计划,想换班,估计是不想和我交接班。问题是现在谁肯和她换班呢?
同事们的缄默出乎我的意料,那是比语言攻击更强烈的不屑与敌意。奇怪的是宝莉毫无动静。我想她十分钟后一定会知道,还不如主动报告更显大方。我咬牙打了她的手机,第三次,宝莉终于来接了。
宝莉,我——
你这个臭流氓,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你这个千刀剐万刀剁的死人,你还敢给我打电话!我要灭了你!
宝莉沙哑着嗓子骂我,她足足骂了一个小时,用尽了世上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骂得我大为感叹。说实话,我从不知道她有如此丰富的词汇量。后来她骂累了,就开始哭,一直折腾了两小时,才“啪”地关了手机,估计又去哭了。
从这情况看,她似乎也中招了。我给省疾控处的牛处长打了电话,他证实了我的猜测。原来在我用真实姓名去做检测、查出阳性后,消息即通过一个检测人员传给了宝莉。那检测员是我的忠实粉丝,参加过频率的多次聚会,认识宝莉,也知道我和宝莉的关系。她通知宝莉去做检查时还被宝莉骂了一通。
说实话,我对宝莉深感内疚。虽然她最后嫌贫爱富,可真正伤害她的,还是我。同居三年间她刮过两次宫,有中度宫颈糜烂。我和她在一起从不戴套,这肯定是她感染艾滋病的主要原因。
我不解的是宝莉之后的沉默。那天骂够了后,她就跟失踪了似的,杳无音讯。这使我纳闷。以她的个性,绝对不能轻饶了我。
我等待着她的出现。
当然,这只是刹那间的心情。接下来发生的事比艾滋病本身还要令人烦恼——妈妈说对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活下去。哪有心思管宝莉?说到底,人还是自私的嘛!
红丝带爱心热线开通的当晚,《夜来香》节目刚开热线,一个老听众就打电话来骂我,吓得我赶紧按延时器删了。接着其余三路电话纷纷亮起,刺目的绿色信号灯仿佛怪物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闪烁着,我给导播小秦打了几个字:听众情绪激动,改播短信。小秦也怕这阵势,便关了热线,不料一直关注节目的张总及节目副总金总却打电话给小秦,要我继续接电话。不用说,骂我的居多。想来人心也真是肮脏,他们居然毫不费力地猜出了当时的实情,可见我有多龌龊他们就有多阴暗。自然的,也有同情和支持我的,特别让人欣慰的是有一个艾滋病患者和一个疑似感染者打电话进来倾诉了自己的苦恼,也算这晚没白挨骂。
说来奇怪,那晚的节目除了辱骂、指责与我无力的辩解外,并没有多少亮点,可在听众中却激起了巨大的反响。节目期间就收到了三万多条短信,我的个人博客有七千多条留言,频率的QQ空间上也有九千多条留言。次日的晚报和门户网站又对这夜的“盛况”进行了跟踪报道,由我而起的“艾滋病事件”越发受关注了。张总再一次博得了大众高度的关注。遗憾的是,总台和局里对他的做法极其反感,勒令我们立马停掉节目。
你可以变成私人行为嘛!这种病,谁知你怎么得的?死无对证的东西!按理说我们应该开除你,现在还让你上班,你应该知足了,出什么风头!
当总台台长得知我因公开艾滋病感染者的身份得了十万元后,他对我极其感冒,认为一切不过是场交易。他很不客气地对我说了上述这么一通话。我告诉他,他非但不能开除我,还要每月给我一定的抚恤补助,总台台长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找张伯雅吧。只有他这样的活宝才会做这种屌事!
早就传言张总和总台台长不和,看样子并非空穴来风。次日,局里为我的事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他们撇开张总,把我叫去谈话。我一看,乖乖,局党委书记、局长、电视台、广播电台两台台长、几个副局长、副巡视员赫然坐成一排,皆铁面对我。
总台台长抢先发言,给我的行为定了个“商业炒作”的性质。他批评我时恶狠狠的,让我想起话本小说中常见的那句话:恨不得生啖其肉!其他领导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逐个对我发表了激烈的抨击言论。奇怪的是,却没谁想到要安慰我一下,总之他们认为这种“脏病”损害了广电的形象,我是咎由自取,根本不配他们同情。
小孙,你因为工作受了伤,得了病,我们非常过意不去。你看是不是先回家休息一阵子?反正工资照发,这样有利于你的治疗和康复啊!
末了局党委书记如是说。她刚从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任上调任此职不久,以前从没见过我。书记演员出身,做过多年的文艺处长,虽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这些领导中,也就她对我和悦一些。也许这就是“异性相吸”的原理吧。
各位领导,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不想回家休息,我有工作的权利。喏,这是《艾滋病防治条例》,你们看一看吧。对了,如果你们实在要逼我辞职,我会告你们歧视的,那可是违法的哟!
疾病使我烦躁,同时更让我无畏。民不畏死,奈何以辞职惧之?我说着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份复印资料,尔后笑看他们。众领导一时俱不做声。趁他们面面相觑之际,我扬长而去。
我匆匆赶到台里,习惯性地和门卫大爷打招呼,谁知正在喝水的大爷一看我进来就冲我摆手:离我远点,离我远点!好像艾滋病毒只凭笑容与目光就能传染一样。我还没来得及伤心,就见刚才站在门岗旁边说话的几位同事惊慌地瞥了我一眼,随后作鸟兽散。我仿佛被当众脱了裤子,强烈的羞辱使我鼻酸眼赤。我硬着头皮往走廊深处最尽头的办公室走去。
走廊上人来人往,以前文艺、生活、交通频率的女主持见了我总要打情骂俏一番,用张总的话来说,这段走廊我是“分花拂柳”走过去的。现在呢,所有人一律弱视,视而不见不说,还纷纷作恐惧状;恐惧倒也罢了,偏要缩头缩颈地往两边的墙根躲,似乎这样就远离了危险,甚是可笑。我咬牙昂头而过,好不容易走进了办公室,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迎面墙上我的大幅彩照被人用红笔打了个巨大的×,旁边挂着条刺目的横幅:阿杰,请远离我们!还我们一个安全的办公环境!
我跌坐在沙发中,欲哭无泪。
只因感染了艾滋病我就变成了不可接触的贱民吗?
哭归哭,同事们却不买账,当我到直播间上节目时,原本和我关系很好,时常以“大姐”自居并热衷于挑逗我的主持人方英居然戴着手套与口罩和我交接。导播小秦也一蹦三尺远,清纯的目光中多了几抹明显的厌恶。前来接班的男主持更加夸张,不但打扮得像防化员,还带了酒精、棉球和消毒喷雾剂。他当着我的面对着话筒一顿猛喷,我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
啊,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他尖叫着跳到门边,我冲他抡抡拳头:你他妈别给我装了!老子又没发病,你要是还敢这样,哪天非咬你两口不可!
阿、阿杰,我,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我们,我们是好朋友呐!
他的脸仿佛橡皮做的,立马就换成了讨好的笑面,看上去虚伪至极。我啐了他一口,回到了办公室,看见刚才还好好的桌凳被人用墨水弄脏了。电脑屏幕上原先是韩国女星张娜拉的美人像,如今“滚开”两个巨大的黑体字宛如怪兽之眼,从一片湛蓝中瞪着我。我怒火冲天,立即拨打了晚报特别策划部主任韩锦的电话。他是我老乡,做事与张总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为了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的狠角。有关红丝带爱心热线的报道就数张总和他最积极、最热情,也最有创意。
还有,他是我妈的同乡,按辈分,我得喊他一声舅舅。
阿杰啊,你还好吗?你真的太勇敢了!……这种事,要慢慢适应。啊?还有这种人?你说什么?好,我马上派记者来。
韩锦在电话里对我嘘寒问暖,表示了极大的道义上的支持。我一激动,忘了自己是带病之人,习惯性地请他吃饭。韩锦愣了愣,说他已经约了人。我心内一恸,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他显然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改口说,明天他请我吃饭。
不用了,谢谢你。记者也别来了吧。
我说着挂了电话,趴在桌上再次失声恸哭。这时我听见有橐橐的足音,可这足音只到门口便悄悄踅了回去。我虽背对着门,但三年里和大家朝夕相处,早就能听出每个人的脚步声。刚才退出去的是副总监刘兰,她走路时左脚轻右脚重,鞋跟上的皮经常会掉,磨得大理石地板嘎吱嘎吱的,仿佛一群争食的小老鼠。
那天我哭了很久,交接班的同事都知道。可她们静静地来,悄悄地出,谁也没来安慰我,那一刻,我后悔自己走了这一步。如果我不公布病情,她们不但对我笑脸相迎,还急猴猴地要跟我上床呢!看来好人做不得!我拨通了张总的电话,把频率同事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张总很生气,但他在天津开会,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说他会让两位副总去做主持人的工作。我想到刘兰的表现,心里像十二月的破窗户,直吹冷风。
就在我自怨自艾的时候,韩锦派的女记者过来了。女记者80后生人,长相清丽,落落大方。更可爱的是她的态度——她居然若无其事地和我握手!
喏,从这你可以看出短短一天时间我的自尊已经荡然无存,我竟然会为一个人和我握手而感动!
阿杰,你要振作,没关系的。我跑了两年的卫生口,我采访过好几位艾滋病人。只要你按时服药,各方面都注意,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女记者拍了墙上的标语和我电脑屏保上的字,又听了一会儿我的倾诉,然后热诚地鼓励了我。这时圆欣走了进来。我眼如烂桃的模样肯定刺激了她,圆欣愣了好一阵才跟我打招呼:
阿杰,你还好吧?喏,给你买了份水饺,趁热吃。
圆欣说罢也不看我,扭身坐在电脑前编她的稿件。我脆弱的神经不堪她的关心,竟然又激动起来。女记者看看我和圆欣,忽然起身爬到了桌子上。
阿杰,帮个忙,把横幅扯下来。
她个子矮,够不着上头的横幅。我拒绝了她。
不要动它,要拿,得挂的人拿。
我的口吻中有愤怒与仇恨。圆欣抬头看了我一眼,走过去,和女记者一起把横幅扯了下来。
阿杰,这可不是我挂的。
她说罢,欲言又止地望着我。想到那天她在电话中对我的请求,我淡淡一笑:谢谢,圆欣。我答应换班,不过那个人得你帮我找好。我这时候说话,比放屁还不如。
圆欣叹口气。好了,我上网查了资料,共用话筒不会传染的。阿杰,对不起。
我多想上去拥抱她啊,可我不敢,我已经没有了那种资格。我只有继续淡淡的笑,以感谢她给我的这份尊重与理解。
似乎为了给我更大的满足感,又似乎是为了突出自己的勇敢与脱俗,女记者当着那几个陆续进来、冷眼看我的主持人的面,紧紧地拥抱了我。她娇小、丰满、柔软的躯体令我血脉贲张,女记者咬了咬我耳朵:阿杰,好可惜啊,为什么我以前不认识你呢?
说罢她在我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示威地扫了我那些冷漠的同事一眼,迈着与她身高不成比例的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做什么俏啊!
就是。
两个刚刚进来的女主持嘀咕着。我没吭声。她们当然也没吭声。办公室的空气寒冰似的凝冻着。
八
阿杰,不好意思,我这房子,有个亲戚来借住,你换个地方吧!
下晚班后已是子夜,吴姐却没睡,整栋楼的人都没睡。他们聚集在巷子口,集体驱逐我。和我交涉的自然是吴姐。吴姐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恐惧。别看她胖,动作倒麻利,她说完话朝墙角一努嘴,我才发现自己不多的东西已经整齐地装在几个编织袋里了。
现在就走?这么晚,我到哪儿找房子啊?吴姐,这么落井下石,你不觉得太缺德了吗?
我几乎不敢相信吴姐会做这种事。吴姐瞥瞥身后那帮邻居,下意识地拉住我的手,可霎时就像被烫似的扔开了。
小孙,不是我不留,是他们不肯。说是你要住在这里,他们就砸我的摊子啊!砸了摊子我吃什么呀?我还要养崽呢!求求你,小孙,赶快走吧!喏,这是上个月和这个月的房租,你拿回去!造孽哟,你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得这种脏病哟!真是的!
吴姐一边感叹,一边在衣襟上使劲地揩着那只接触过我的手。
我不接她的钱,冷笑一声,撩腿就往楼上走。谁知吴姐身后猛地窜出几个大汉,他们张牙舞爪地拦住了我。
走不走?不走我们就开打了。打死你这种人,了不起坐两年牢就是。
说话的青年后生颈上满是刺青,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其余几位也不善。后面那帮老头老太此刻发挥出后盾的坚强作用,纷纷辱骂我,接着有人朝我扔石头,现场一片混乱。
阿杰,来!我送你走!
这时,吴姐推出了她运菜的三轮车,把我的东西胡乱一装,冲着我大吼。我抄起边上的垃圾朝那帮鸟人扔去,人们愈加愤怒了,我被几颗石子打得头破血流。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地抱住那个刺青的小伙子,尔后扯开嗓子大喊。
你们是不是还要欺负人?再打,我就把他也给咬成艾滋病!
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接着是清脆响亮的脚步声。小伙子一看大家跑了,立马变成软蛋:大哥,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就差说自己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这一类的求饶八股了,我没吭声,朝他脸上唾了一口,小伙子恐惧地望着我,脸部猛地痉挛起来,接着他大声号叫着,没命地跑进楼去。
“给。”吴姐递给我一包餐巾纸,踩着三轮车往前走去。她踩得很快,我也懒得跑,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来到了一家小旅馆前头。
你先住下吧。
吴姐自知有愧,帮我登记了房间,交了房钱,又殷勤地把东西拎上了楼,这才转身离去。临走,她把两月的房租钱放在床头柜上,怜悯地看着我,长叹一口气。
阿杰,你傻呀!这个世界上,老实人吃亏啊!
我无言以对。
事情也真巧,这一天一夜我受的打击与刺激够大了,老天爷却仍觉着不够,居然又派了宝莉来整治我!我刚送走吴姐,还没来得及收拾脸上的伤口,宝莉打电话叫我赶快开门。
你在哪儿?
在你住的地方啊!
我被赶出来了。
宝莉没吭气。
我现在在紫阳旅馆103房,你过来吧。
你被赶出来了?不会吧?是不是又搞上女孩子了?
宝莉还要再说恶毒的话,我“啪”地关了机。
刚才说话时有一滴血淌进嘴里,散发出格外的腥臭。
是啊,我的血液是肮脏的,只要有一滴流进别人的脉管,死神就将与他为伍。当初,看着自己的脏血交融在我的血液里,小风是什么感觉?
有段时间我一直在猜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小风托她的朋友给我寄了封信。不知何故,信在路上走了四个月。等我收信时,小风已经香消玉陨,我也命运陡转。
阿杰,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很卑鄙,我也知道你会极其恨我,可我还是忍不住陷害了你。但这并非我的本意。原来我只打算死在你怀里,可谁知你抢刀子时划破了自己的手,我的血污染了你的血,你在劫难逃了,所以,索性在死之前拥有你。
阿杰,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我的一生很短暂,我的所得也太少。你是我的梦中情人,但我明白,你不属于我,也许只有这样残忍的天意,才能让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有个激情交汇点。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之后,你终将陪伴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我这些年略有积蓄,前些天我买了两块墓地,在灵秀山墓园B区。201是我的,202是你的,我已经为你刻好了碑石。哪天有空你过来看看我,同时也看一下你在人世上的最后容身之处……我爱你,阿杰。
小风的文笔相当不错。信洋洋洒洒写了两万字,详述了她的美好童年与少年。小风的父亲曾是县委书记,母亲在工商局工作。父亲在外工作是一把好手,却相当惧内。小风的母亲酷爱钱财,背着小风父亲收了不少贿赂,更傻的是把贪来的钱全存在县委大院旁边的储蓄所里,结果被人告发。人说这年头的县委书记排成行隔一个枪毙有漏网的,挨个枪毙没冤枉的,纪委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她爸爸其余的经济问题查出来了,父母锒铛入狱,花季的小风从被人捧着的公主沦落为阶下囚之女,强烈的反差使她的世界破碎,渐渐地堕入风尘,最终以此结局,殊为可叹!
此刻,我躺在床上,想起墓碑上小风那清纯的笑靥,心潮难平。
三天前,我到灵秀墓地“瞻仰”了她和自己的墓碑。该死的小风,居然PS了一张我和她的婚纱照嵌在我俩的墓碑上,边上还有一段凄美的文字说明。从照片看,我们相当登对,男英俊女美丽,两张无忧、甜蜜的笑脸使过往的凭吊者动容——我们的墓碑前居然摆着几束鲜花!
这对夫妻,这么漂亮,这么年轻就出车祸死了,多可惜啊。
有对中年夫妇来凭吊病逝的儿子,看见我和小风的“遗照”,触景生情,含泪叹道。那情景,换了以往我会伤感会心碎,可那天我却只觉得滑稽,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惊起树上的乌鸦,乌鸦翅膀下边的白色让我想起骷髅的头骨。失去血肉之后的枯骨,也是那种惨白吧?
我踅身到外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一气喝完,昏沉沉地醉卧墓前,直到傍晚才踏着薄雾走出墓园。
那一刻,我认为自己是个死人。
死人是不会疼的,可这会儿我却仍觉得疼。脸上的伤口别别地跳,仿佛几只小虫一边舞蹈一边噬咬我。一颗心麻木而平静,大脑的活动倒是出奇的活跃——宝莉现在来,意在何处?
我是来杀你的!
宝莉进门后,笑吟吟地说,同时右手从背后伸出,寒光闪闪的刀“扑哧”一声刺入了我的左胸。
我惊愕地看着宝莉,不为她的行动,而是因了刀尖刺入后身体迟缓的表现——疼痛是在几秒钟后出现的!
宝莉无动于衷地看着我,美丽的脸上静如止水。我想在她动手前,我在她心中已是死人,据说这是顶级杀手才有的心理素质。他们在动手杀人前,必须先用心杀人,否则便不能胜任工作。宝莉的动作稳、准、狠,我完全应该一刀毙命。怪只怪她运气不好,我贴身穿的那件T恤左胸上有朵塑胶印花,塑胶的坚韧质地阻滞了刀锋的深入。所以,我还能睁眼看着宝莉朝我甜甜地笑。
我们两清了。你好好死吧!
宝莉温存的目光追随着我缓缓倒地的躯体,声音难得的委婉,就连她毅然离去时的足音,也因深夜或我的濒死而多了几分婉约。不,不能就这么死。冷风从洞开的房门吹进来,我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我克制住那股强烈的卧睡冲动,踉跄着爬到门边,叫醒了服务员。
现在才两点钟哎,你让不让人睡啊?什么事?
中年女服务员极不耐烦,她张嘴打哈时呼出的气体有股菜场的浊臭。接着,一声短促的尖叫划破了深夜的宁静,她指着我胸前那支高挺的刀把,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有人抢东西,快送我去医院,不要吵醒了别人,要是大家晓得了,对你们旅店不好的。
我喘息着说。
服务员点着头,一边迅速地跑下楼去。不一会儿,两个矮壮的汉子赶过来,把我送到了附近的社区诊所。
这应该是家黑诊所,一切都不规范。当班的黑脸医生甚至没问我为什么胸前会长把刀出来,他只对钱感兴趣。
你这刀很深,很难拔。连打针和开药最少要一千块钱。
黑脸医生冷冷地说。我“哎哟”叫唤着,说没带钱,那两个汉子想开溜,医生唤住了他们。
不交钱就把人带走。
两个汉子嘀咕了几声,走到我跟前,不高兴地说:
你今天的费用我们先垫着,到时你得还给我们。喏,先写个借条吧。
我住在你们店,被人抢、被人杀,说出去,谁,谁敢来住呀!
我哼哼着不肯写。医生冷眼看着,觉得很好笑。
你们再不交钱,他就得死了,快决定吧。
黑脸医生说着继续玩他的电脑游戏。
矮壮汉子没奈何,给了医生一千元钱,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医生拔刀时的一阵剧痛弄得昏了过去。
还好,你的衣服为你挡了驾,没伤到心脏。
医生给我看沾血的刀尖,那种深度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不过,你还是要赶快打吊针消炎。后面有间观察室,今晚你住这儿吧。
他说着,胡乱地洗了手,沾血的棉球扔得到处都是。那些镊子、钳子什么的,也只是随便放在酒精里浸了一会就了事。我皱眉告诉他自己有病,要他注意点儿消毒。
什么病,总不会是艾滋病吧?咦,我好像在哪儿看过你!对了,最近电台不是有个主持人得了艾滋吗?是不是你啊?
我摇头。他警惕地看着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学乖了,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得的是乙肝。
噢,那倒没关系。全国有一亿多人带菌呢!
说着,他开始用酒精给双手消毒,又将那几把器械丢进了消毒液中,脸上一副沉思的表情。
大概是伤情偏重,也许是为了多开药,诊所医生一口气给我开了四大瓶点滴。他打针的技术非常差,疼得我直龇牙。点滴滴得慢,医生又不好去睡觉。闲得无聊的他一屁股坐回了电脑前。十几分钟后,他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孙为杰,你这个坏蛋,你这个害人精,有艾滋病还敢来我这里!想害死我啊!你快滚,快滚啊!
想到刚才为我处理了伤口,他恐惧得浑身发抖。他想来拽我,又怕传染,只好把气撒在药瓶上。他愤愤地摘下吊瓶,要我赶快离开。
我冷冷地一笑,上网查啦?那你也知道我是谁吧?告诉你,明天是我主持节目,到时我就在节目中说,我今天受了伤,是你接的诊,我还告诉大家,你处理伤口时把自己也给割伤了。
就在我和妈妈、王伯伯失望之际,张总把他那套老房子的钥匙给了我。那天我不顾一切地拥抱了张总,高兴地把妈妈、王伯伯领进了张总的老家。
张总前年离婚后一直和父母同住,这套结婚时的房子破了、小了,成了他的杂物间,不过放两个日渐萎缩的老人在里头,倒是绰绰有余。我安顿好他们,心情好了起来。这段时间我没有租房,由张总出面,先是借住在台里武警楼的早间值班房里,后来则搬到了红丝带酒吧,得空回去和妈妈、王伯伯一叙,陪他俩逛逛公园,下下跳棋,倒也其乐融融。
由于宣传得法,酒吧里现在有五位志愿服务者,其中三位是健康的在校大学生,她们课余时间来帮忙,可惜没多久就被家长连哭带喊地弄回去了。另外两位则是HIV感染者,她们是我们的雇员,只是薪水少得可怜。酒吧虽然名声大,可敢来消费的少之又少。如果不是张总拉了两个赞助,加上疾控部门有些资金上的支持,单纯地依靠销售收入,酒吧早就关门大吉了。
所以,我在酒吧的工作很清闲,主要任务是和人沟通交流,而这正是我的强项。一个话痨还怕说话吗?我如鱼得水,心情略为舒坦了一些。更让我高兴的是,几月一次的随访复查说明我只是病毒携带者而已,性命暂时无忧。这是天大的喜事了!
当然,也有烦恼的时候。
初冬的一天,我刚从高速公路狮山路段为农民工演讲回来,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就见一伙戴着口罩、墨镜、手套的男女冲进酒吧,他们一言不发,见东西就砸,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便丢下一地狼藉,旋风般消失了。我给张总打了电话,另一个服务员报了警,不多时张总和110警员同时赶到了。问了半天,我们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张总无奈,只好批了一万元钱,让我们买过一批桌椅用具。这酒吧已被媒体宣传成防艾典型了,国家卫生部、国家广电总局和省里的主要领导都来视察过,张总的办公室挂着好几张他和那些领导的大合影呢,怎么着也不能就这样倒下吧?
在我这件事情上,张总受了许多委屈。由于他近来风头太劲,又考上了副厅后备干部,个别看不惯他的人居然在网上发帖子攻击他,说他利用此事沽名钓誉,把张总气得够戗。张总其实挺辛苦。这年头,要混出个人模狗样,任谁也不容易啊!
不过,这种事不会让我窝心的。自从公开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身份以来,我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打砸酒吧算什么?现在让我揪心的是宝莉。
就在酒吧被砸的第三天黄昏,雾霭四起,华灯初上时分,宝莉到了酒吧。两个多月没见,宝莉瘦了一圈,奇的是不见憔悴,反而更加妖娆了。
你这人命真硬,唉,那天我用的刀太短了,不然你也不会有今天了。
宝莉说着喷出口浓白的烟,放浪的坐姿让我想起《本能》里令人惊艳的沙朗·斯通。宝莉不会没穿内裤吧?她对我恶毒地笑着,掠过我脑海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下流而香艳的念头。
我倒了杯酒给宝莉,抓住她的手,真诚地说:
宝莉,那边厨房里有刀,你要愿意就再杀我一次吧。
宝莉默默地盯着我看了几秒,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性感的红唇张了张,又受痛的蚌似的闭上了。她低下曲线优美的颈脖,魅惑地一笑,尔后猛吸一口红酒,“噗”地吐在我脸上,纤细的手抓起烟灰缸死劲往我头上砸。我身子一偏,烟灰缸击在吧台上,差点打中了在里面调酒的服务员,服务员尖叫一声,撒腿跑进了厨房。这时还没有客人,我没吭声,任由她去胡闹、撒气。宝莉又掀翻了几张椅子,之后便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我,我发病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变成鬼了!
宝莉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着,我凝视着她曼妙的身姿,脑子一片空白。
孙为杰,你这个畜生,你害了我女儿,你害了我全家,你不是人啊!
宝莉妈妈凄厉的喊声此时又在耳边炸起,声音的碎屑在初冬的夜风中幻化为万支利箭,嗖嗖地射向我的心脏。
我真是罪大恶极啊,我不该活着,为什么发病的不是我呢?我浑身战栗不已。那次宝莉的家中,自己为什么要逃跑呢?如果不走,应该早死了吧?
宝莉查出病情后的某一日,我被一辆小车接到了宝莉的家中,我正准备负荆请罪,宝莉的妈妈就哭诉着拿根木棒冲过来,劈头盖脸一顿敲,打得我左蹦右跳。宝莉的父亲为官多年,心深似海,他捧着茶,冷眼作壁上观,我本以为他要理智些,不料他突然抄起热水壶就往我身上浇。还好多年的体育锻炼给了我敏捷的身手,否则那天早就变成尸首了。宝莉的父母是有些阴狠,可这不能怨他们。妈妈对小风也有那种心态。她说小风要是活着,她一定要亲手扒了小风的皮!这话恐怖吧?我妈可是名符其实的居士,平日从不杀生的。
这事我没和宝莉说过。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她父母?再说即便我想告知宝莉也没机会。自我公开身份后,宝莉从不接我的电话,我若换电话给她打,只要一听到我的声音便立马挂机,我对她的近情所知甚少,零星的那些还是疾控中心的同志告诉我的。他们干预了宝莉的疯狂交友行为,宝莉不得不收敛心神,从一个人们争相交往、红极一时的电视明星变成白头说玄宗的寂寞宫花,心里极不畅快,经常通宵达旦地在酒吧流离、酗酒,这种疯狂的生活状态无疑成了她发病的诱因。
为杰,抱抱我。
宝莉哭够了,忽然仰脸可怜巴巴地央求道。我其实一直搂着她,只是她没感觉而已。听到这话,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宝莉的红唇向我压来,我本能地一扭头,“啪”的一声,颊上挨了宝莉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怕了吗?怕我会传染给你吗?你——去——死——啊!
宝莉双目喷火,尖锐的声音犹如破损的毛玻璃,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划出几道血红的口子。她龇牙把我狠狠一推,我撞在墙根上,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宝莉已经走了。空气中隐约残留着她常用的“毒药”香水的味道。头昏脑涨中,我看见自己的腕上有一个月牙形的咬痕,上面渗出细小的血珠,宛若切割得圆润的红宝石。
也好,快点发病,和她一块儿死吧!
我瘫坐在墙根,点燃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
十
那夜之后,宝莉失踪了,单位和家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我忧心如焚,同时又深感茫然。偌大的世界,她到哪儿去了呢?那些天,我每晚梦见她。梦里她穿着鲜红的衣裙,浓黑的长发似瀑如云。我和她在碧绿的草滩上追逐,像一部通俗言情片中常见的镜头。可是,宝莉转瞬间就化成了碎片。走近一看,才知她的躯体已经瓷化。破碎的她仿佛千年前的祭祀花瓶,令人伤感。
也许是我的梦打动了她,一周后,宝莉给我发了封邮件,内容只有寥寥的两行:我美丽的肉体是死神的酒杯,报复是我大声的宣言与欢笑!想不到宝莉少女时代种下的诗情竟用在如此险恶的计划上!
我把宝莉的信转发给了省疾控中心的牛处长,他非常担心,忙向上级做了汇报,希望上级能够会同公安部门进行协查,但这是一项繁琐的工作,所以不可能很快有结果。
其实真正要找宝莉并不难,只需把她的照片贴上网,来个人肉引擎搜索,宝莉藏在哪也得给挖出来,除非她做了整容!只是,公安机关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我也心存一念,希望她迷途知返,毕竟,我还要顾及她父母的感受。
也许是有关部门太忙,也许是宝莉可去的地方太多,正如我所预料的一样,寻找宝莉的事并没什么下文。
我的生活继续着,正准备出第二本书。
元旦前一天,圆欣忽然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她有个同学在北京后海的酒吧看见了宝莉。
人都瘦脱形了,怕是快了吧?她是不是真的发病了呀?
圆欣是我公开病情后少数几个和我保持正常来往的同事。我始终感谢她的善良。只是这善良的人目前遇到了些麻烦。相谈五年的男友考上省海关的公务员后把她甩了,理由是她非厅聘的正式工,实际是另攀高枝了。她那男友出身农村,长得一表人才,丝毫不见土气,以前对圆欣关怀备至。因圆欣家在远安市,父母也是工商所的干部,家境优他一头。如今身份变了,他的“凤凰男”心态立即起作用,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圆欣。圆欣受不了,几次来酒吧痛哭。
由于最近被宝莉的事扯着,我好几周没见圆欣了,这次见面,发现她已彻底改头换面,原先的直发变成了大波浪,一张素净的脸施了精致的妆,平添了几分娇艳。她身材本来不错,以前因疏于打理不怎么起眼,现在则一变为时髦女郎,明摆着有一份争宠的决心在里头!
这样的圆欣,我是有些失望的。我喜欢她原先清纯、朴素、居家好女人的模样。那样的女人,是所有男人的归宿。世界上并不缺时髦女郎啊,圆欣怎么就不明白这道理呢?我微叹一口气,其实是为她,圆欣却误以为我在担心宝莉,忙安慰我。
为杰,我还有好几个朋友在北京,让她们帮你再找找宝莉吧。我那同学说,宝莉就在那一带工作。
圆欣特意在“工作”上加了重音,说罢意味深长地笑,接着摇摇头,一副惋惜的表情。
好,帮我找到她。
圆欣为人不错,朋友肯帮她忙,在她的托付下,牛处长他们通过官方渠道未能解决的事竟轻易搞定——她们找到宝莉了!
宝莉在北京后海的酒吧唱歌,夜晚还兼坐台。她的今昔巨变让我心疼,更让我懊悔。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除了妈妈以外,就是她了。我该如何才能洗清身上的罪孽呢?
思虑了几天,我趁国务院防治艾滋病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举办专业会议、邀请我发言之机,飞抵了北京。在这儿,我终于摆脱了因病而起的歧视与负累,恢复了自由轻松的心境。摒却报复社会的因素,只怕这也是宝莉潜往北京的原因吧?大隐隐于市,人海茫茫的北京,谁又能知她盛装之下的真相与悲苦呢?
我忽然有些理解宝莉了。在对待疾病一事上,我的态度是异类,她的选择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趋利避害嘛,无所谓对错。只是她走过了头,从自暴自弃转而危害他人与社会,所以我这次无论如何得把宝莉带回远安。
入夜了,北京宽阔的街道上华灯齐放、车水马龙,可繁华中却怎么也掩不住北方冬天特有的萧瑟。后海一片凄迷,让人想起前朝种种。那时这儿是皇家禁苑,夜晚是否有宫女的冤魂在凌波微步?眼前似有一袂裙裾飘闪,细看方知是行人的背影。
出租车像睁着大眼的怪兽,在昏暗的小胡同转悠了好一阵,总算在一家酒吧前停住了。“夜行处”,一个具有想象空间的店名。店不大,由两间民居改成,上下两层。店内灯光粉嫩,房子却真的老了,门窗、椽子、楼梯处处如翁妪的颈项,松弛中裸露出青筋。好在屋顶有片明瓦,仿佛女人穿低领胸衣时露出的胸脯,闪烁着几缕异样的白光。仰头看,上面浮着玉盘似的一轮冷月。原来,再热闹的地方,天空也还是清寂的。
先生,没位置了,您等一会儿吧?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过来,操着绵糯的京片子,曼声道。
不了,我坐楼梯上吧。噢,来一瓶红酒。
说着,我绕过几张铺着蓝色土布的小方桌,一屁股坐在卫生间旁边的楼梯上。房间不大,楼梯倒宽。我这块头堵那儿,楼上的老外下来时还不觉妨碍。服务员有感于我对她们店的热爱,随酒附送了一小碟水果。我慢慢地啜着,一边等待宝莉。
这一夜,宝莉没有出现。
第二天,我又去了,这次我抢到了座位。我从晚上八点流连到凌晨三点,依然未见着宝莉。第三天也是如此。我忍不住给圆欣的朋友打电话,问她有关宝莉的消息是否确凿。
没错的,我有个熟人和她在一个店打工。宝莉改名了,她现在叫夜来香……
圆欣朋友的声音有些渺远,《夜来香》的版头曲没来由地扑入耳轮,邓丽君磁性的喉音弥散出无言的悲哀。是夜来香的悲哀吧?白天收起一切芳华,只在黑暗中吐露出如兰的气息。宝莉真不该盗用此名。适合她的应该是罂粟,美而妖,有毒,和她同类。
第五天晚上,我终于看见了宝莉。她穿件玫红的大衣,美得就像一道火焰。她又瘦了,奇的是仍然曲线玲珑,凹凸有致,这就是她的资本:1.68米的身高、49公斤的体重、C罩杯、细腰肢、直长腿,外加一张香艳精致的脸和磁性的声音、典雅的谈吐,具备货腰的本钱。
嘿,哈啰……
不少男人和宝莉熟络地打着招呼,有黄种人、白种人,也有黑人,看样子宝莉是极受欢迎的。她家教良好,气质出众,还博学多才,英文歌唱得如泣如诉,最重要的是她冷艳至极,一举一动皆成魅惑。她低头弹吉他时脑后松绾的发髻微微摇动,使我想起古代美女的堕马髻和金步摇,不禁心旌摇动。可惜,相思虽似海深,却怎奈旧事如天远,一切已成不可收拾的往事。罢!罢!罢!我一口气喝干了一瓶酒。
宝莉则一口气唱了六首歌,其中有邓丽君的《夜来香》。这首歌经她演绎后,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伤痛渗出。昏暗的灯光下,宝莉双眸如星,泪花闪动。好!再来一首!欢呼声、掌声击碎了歌声积蓄的忧伤,宝莉又笑靥如花了。这时,一个二十出头,非常阳光,略含羞涩的男孩过来邀她喝酒。几杯酒后,两人联袂而出,用行话来说,宝莉“出台”去了。
男孩纯真、青涩的脸一晃,我的心一阵刺痛,忙掏出三百元递给服务员,拔腿追了出去。
男孩站在街边一辆崭新的宝马车旁,痴迷地望着宝莉。对这种床前多金的公子哥儿,宝莉自然有她一套摄魂媚术。只见她略扭腰肢,粉脸低垂,又大又黑的眼睛由下而上微微一挑,唇边沁出丝暧昧的笑意:到你家去?你爸妈会骂你的,你还没发育吧?
哑哑的、暖暖的嗓音让人想起某些香艳场景,眼睛却有些天真地盯着男孩。男孩一把搂过宝莉,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宝莉吃吃地笑起来,接着半推半就地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
趁男孩绕过车头,往驾驶室走去的当口,我冲过去,一把将宝莉拽下了车。
你干什么?流氓!
宝莉愤愤地喊着,一边举手打我。男孩愣了愣,一掌把我推了个趔趄,举手就是一顿狂揍。
宝莉,你忍心害他?
我鼻梁上挨了男孩一拳,疼得眼冒金星,但那双手却毫不松懈,依旧死死地扣在她腕上。
你什么人?你再不放手,我可要打110了!
有人围上来看热闹,男孩仿佛得到了声援,腰板挺得更直、口气也更粗了。我目光如炬地盯着宝莉,宝莉也看着我,男孩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他是你男朋友吗?
宝莉不吭声,一扭头走到了旁边。
对不起,她是我女朋友,背着我出来卖的!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男孩自知理亏,愤愤地瞪了我两眼。
肯定是你对她不好,要不然她怎么会离开你?对不对?姐姐?姐姐,我们走吧!
男孩连声问着宝莉,声音中有一丝稚嫩。宝莉上下扫了他两眼,总算良心发现,摇了摇头。
你先走吧,我们改天再联系。
宝莉艰涩地一笑,推了推男孩。男孩指着我骂了几句,恋恋不舍地开车走了,开出老远了还频频回望。宝马车消失在暗处,笼罩在男孩头上的死亡阴影暂时消散了。我把宝莉拽到一个拐角处,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你太过分了!他还没满二十呢!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害他?
宝莉根本不理我,更可气的是她还咯咯地笑将起来。
为杰,你想不出男人有多贱,这两个月,我枪毙了一百多个男人!哎哟,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变态,我每次总是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我有病,要他们戴套,可他们就是不肯啊。我可没想隐瞒什么!……
宝莉絮絮地说着,当她告诉我每次做爱后都要咬破男人的舌尖或嘴唇时,小风的脸山魈似的跳出来,和她的脸重叠在一起,在夜色中狰狞着。我气得猛地扇了宝莉几个耳光,打得她口鼻流血。
好,好,打得好。你有种,你勇敢,你高尚!
宝莉掏出纸巾,冷冷地擦干血迹,咬牙说到这儿时忽然尖叫起来:你他妈的演戏给谁看,你骗谁呀?什么救人受伤感染艾滋病,你就是和那个贱女人操×操出来的病!
宝莉的声音在各种噪音中刀刃似的刺出,尤其后面这句话,把围观者的耳朵和心劈出了血。
天哪,他有艾滋病?
那个女的也有吧?
不是好货,呸呸!
众人看我们的眼光变得不屑与歹毒。我挥拳砍向宝莉的脖子,她一声没吭就倒在了我怀里。我背起她,融入了首都淡淡的黑暗中。
十一
你滚开,我不要看见你!
旅馆的小房间里,宝莉愤怒地喊着,试图挣脱身上的绳索。我怕她再喊,忙把早就准备好的透明胶封在她唇上。奥运会前夕,北京的治安抓得很紧,尽管入住的是家街道小旅馆,总台登记的老大妈一双眼睛比警察还毒。方才我背宝莉进来时就遭到了一通严厉的诘问,直到我掏出广电总局颁发的记者证,她才略略放松了些警惕。
她是谁?你这是怎么回事?
老大妈依然不让我进房间。我只好告诉她,宝莉是我女友,背着我跑到北京当小姐来了,我刚刚打晕了她,要带她回家。
再不回去,她父母要自杀了。
宝莉不知是晕还是仍在昏睡,一直趴在背上没动静。老大妈研究了一会儿宝莉的穿着,又撩起她的头发看了看她脸上的妆,这才嗤着鼻子说:
小伙子,这种浪女人你不能娶。娶了你就要败家了。你还不错,知道替她父母操心,进去吧!
老大妈一挥手,我和宝莉这才获准进屋。屋内空调很足,对袒胸露背的宝莉挺合适。我脱了外套,从包里掏出把刀,一言不发地坐在宝莉身边。宝莉醒了,先前还扭动着身子呜呜叫,这会儿忽然安静下来。她紧张地看着我,目光中有一丝乞怜。
宝莉,我也发病了,就快死了。你不要怕,我陪你。跟我回去,不要再害人了,好不好?
我温柔地说着,一边拿刀子在宝莉脸上比划着。宝莉乜着我,眼睛慢慢地弯起来——她在笑!
我扯开她嘴上的透明胶,宝莉舒了口气,发出愉悦的笑声。你发病了?终于快死了?真是我不亡你天也要亡你啊!好了,我们扯平了。快点解开我身上的绳子,好痛。
我摇摇头。
不行,你还没答应我呢。
宝莉眼中的笑意倏地冻结了。我不回去。声音也冷得像冰。
宝莉,前几天我上你家了,你妈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快疯了,你爸犯了两次心梗。
我掏出MP3,把耳机塞进宝莉耳中。
宝莉,苦命的孩子,你快回家吧!你再不回来,我和你爸就要死了。求求你,宝莉,跟为杰回来啊!
宝莉妈妈的哭诉锥心刺骨,宝莉浑身颤抖着,眼泪把一张精致的脸弄得花花道道,比之平日的冷艳,多了些许的淘气与可爱。想起宝莉父母的悲恸,我心一软,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我以为宝莉会跳起来咬我、踢我、打我,谁知她半天没动,愣愣地出了许久的神,这才疲惫地歪倒在我怀里。
为杰,我们一起死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没想死,我只是想把她带回家。宝莉失望地抱住我,你还没发病?
不,已经发了。快了。
宝莉欣慰地吻了吻我的脸颊,我有些恶心。
回家吧,你爸妈需要你。
宝莉咬着嘴唇,不吭气。沉默了稍许,她忽然优雅地一笑。
为杰,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卖春了。你知道有那么一句话吗?下流的都是有趣味的。原来放纵或者毁灭自己也有一种快感啊!
宝莉说着打起了哈欠,眼泪汪汪的,像刚刚哭过。她踉跄着走到桌边,急猴猴地扯开小包,从里边找出支针管,旁若无人地扎进大腿根的静脉上。
我的天,她吸毒了!还是用针管!她和多少人睡过觉?又和多少人共用过针头?她的脏血侵入了多少具健康的躯体?
宝莉扎完针,满足地舒口气,抬眼妖媚地凝视着我。
为杰,你也来一下吧?反正快死了,尝尝这味道。你知道吗,为杰,对男人来说,身体上最大的愉悦来自射精,吸毒后的快感比性高潮强多了!那些吸毒的男人都这么说。他们从来不找女人。
宝莉的声音柔婉、魅惑,在我听来,却如鬼语,透着白骨的森然。
宝莉,我答应你。我们明天一起死。
真的吗,为杰?
我点点头,克制住恶心搂住了她。宝莉作势要吻我,被我轻轻推开。宝莉的脸刷地白了,怅然地坐在床上,默默地抽起烟来。她抽烟的姿势很美。我为她心痛。
怎么个死法?
宝莉开口时语气冷然,黑亮的眸子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上吊怎么样?我带了两捆绳子。
那个,死相好丑吧?宝莉有些不情愿。
没关系的。韩国影星李恩珠,对,就是《火鸟》电视剧的女主角不就是上吊死的吗?
那倒是。在这儿吗?宝莉打量着低矮的房间,有些疑惑。
不了,在这儿死太没情调了。我已经租好了车,明天上午去河北的野山坡景区。我上网查了,那儿风景不错。死也是人生大事,总得找个好地方配我们俩吧?不然怎么叫死得其所呢?
我的贫嘴劲儿又上来了。宝莉“扑哧”一笑,接着开始撩逗我。好在我有先见之明,早就在宝莉喝的矿泉水中加了安定。这会儿药劲上来了,宝莉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夜我没合眼。我坐在宝莉床前,一直在看她。不管她如何卑劣,如何肮脏,这个女人都将是我今生的最爱,也是我这一世心中最大的痛。
我打开宝莉的小包,找来卸妆棉,细心地替她擦去眼影、口红和粉底。一张细致、素净的脸呈现出来,仿佛一朵静静绽放在水面的睡莲。我俯身轻轻地亲吻了她,甜蜜的过去放电影般重现着,我扑在她身上,失声恸哭。
十二
初冬的野山坡有些荒寂,游人不多,非常适合自杀。
我和宝莉在林中慢慢走着,寻找最适合上吊的那棵树。因昨夜是临时把宝莉打晕扛走的,她身上只穿着那件织金丝的紧身黑色无袖连衣裙,根本不适合这个寒冷的季节。幸亏走前我想到了这点,用高价把旅馆的毛巾毯买了下来。宝莉真是个尤物,随便一床毛巾毯裹她身上也那么动人、富有时尚韵味,惹得不多的游人频频注目。
那一霎时,我忽然不舍得死了,并开玩笑地建议宝莉改变主意,谁知她死意已决,居然一个人拿了绳子就往旁边的树枝上搭。绳子好搭,结却不容易打,我们弄了好几回,那绳结都不能收紧。宝莉泄气了。想到还没和父母告别,她有些伤心,便坐在一边给父母打起电话来。
林中很静,听得见她父母在电话那头的哭声。宝莉倒冷静,只是声音略有哽咽,不过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哭了。她哭一阵说一阵,一个电话足足打了近两小时,等她打完电话,我已在一根横逸的松枝上结好了两个心形的美丽绳结。
那么高,怎么上去啊?
宝莉红肿着眼睛看了看树枝,不怎么高兴。
我先抱你上去。
那不行。万一我死了你又不想死呢?《胭脂扣》里的十三少不就那样把梅艳芳给骗死了?来,先喝瓶啤酒吧,就算为我们自己送行吧!
宝莉递给我一罐青岛啤酒,我喝了两口,觉得味道有些儿怪。
冰得太久了,没事。
宝莉说着打开一罐,一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我本来就嗜酒,这时更觉口渴难耐,也学她的样,一口把啤酒干了。宝莉幸福地笑起来,同时又嗔怪地说她信不过我,怕我骗她。我只好建议两人一起爬到树枝上去,反正是棵老树,枝条很粗,能承载住两人的重量。我说等绳结套在脖子上后,喊一二三同时往下跳,不就死成了吗?
好,挺滑稽的。我们就这么死吧!
宝莉终于认可了这个有些滑稽的自杀方案,接着两人开始练习爬树。不料她手脚还没活动开,毒瘾却上来了。她哈欠连天地求我再让她注射一次。
我要做个快活鬼!不过,就这么死了也太不划算了!哎,为杰,电视台的刘标原来害过我,要不是他阻挠,我早调《新闻夜航》去了。哪天,非给他一针不可,让他给我们俩作陪,要不然我们死得也太寂寞了。为杰,你有什么仇人没有?
宝莉说着看了看绳结,唇边浮一抹冷笑:
为杰,我们不死了吧!我们再玩两天,大后天从石家庄坐飞机回去。
宝莉打了个呵欠,头斜靠在我肩上,我的半边身子立马变得冷飕飕的。
为杰,你说那些男人中有多少会染上艾滋病?
宝莉的情绪突然大变,泪汪汪的眸子闪着炽热的光芒,声音中透着狂热。我看着她,心脏一点点的冷下去,直至冻成一个冰砣。
为杰,我们不死了。我,我不舍得白粉,好舒服哟!快点,为杰,你快给我呀!
宝莉的呻吟有点凄厉了。我用矿泉水化开针管中的白粉,慢慢地递给了宝莉。宝莉哆嗦着手,迫不及待地接过,伸出手腕就要往上扎。
宝莉,不要!我猛地攥住了她的手,心中似有针扎,疼得连打几个哆嗦。宝莉细白的手腕上布满了褐色针眼,青筋横卧其间,仿佛一条条蓝色蚯蚓。强烈的日光下,细密的皱纹清晰地盘踞在她的额际和眼角,直挺的鼻子透着老人才有的青黄,往日清纯柔善的目光变得凛厉,偶尔一转眸,还透出几丝狂乱。
你放开!宝莉突然大吼一声,一把将我甩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针扎进了手腕。她那么用力,好像手腕是橡皮做的,针头斜着悉数刺入体内,只余针筒水蛭般匍匐着。我的心脏蓦地收紧,所有的血管全部断流,眸子里似有一团火在跳动,耳朵嗡嗡作响。杀人犯,杀人犯!对,我把那一整包白粉全放进了针管。我绝望地看着宝莉,不期却碰上了她深情的目光。
为杰,我爱你。
她清晰地呢喃着,脸上绽放出浓情蜜意的花朵,双唇不知何时变得丰润鲜艳了,宛如雨后草地上的红蘑菇,更让我讶异的是她的双眸,深潭一般地黑着,又丝绒一样柔,它们定定地落在我脸上,让我悲恸欲绝。因为那目光像打湿了的蝶翼,扑闪了几下便滑落下去。宝莉张嘴艰难地喘了两口气,长睫毛便帘子似的压在眼睑上,在苍白的颊上留下两道黑色的弯月。
宝莉,我的宝莉!
我伸手在她毫无气息的鼻孔前探了探,眼泪断线珍珠般砸在她安详的脸上,心中像有万蚁噬咬,浑身筛起糠来。
宝莉,宝莉!——
我抱着她抽泣了一阵,猛地大喊着,一边摇晃着她,希望她能像以前赖床时一样嘟哝着爬起来。“宝莉!——宝莉!——”群山纷纷回应,逐高的声浪惊起一群鸟雀,也惊落了几片树叶。宝莉今天没化妆,容颜憔悴而洁净。她的眉略略蹙着,小巧的嘴微微张开,笔挺的鼻尖浮着淡青,仿佛日光打在青瓷上。也许毒品满足了她的渴求,而死亡又在瞬间猝发,所以她的神情中还带着满足,看上去就像生气后刚刚被父母哄笑的孩子。
我跪在她身边,细细地梳理好她的长发,眼前掠过宝莉无忧的笑靥。初见宝莉时她多可爱啊,性感却不失纯真,美丽又不见妖气。笑时发出银铃般的声音,嗔时眼带秋波,不胜娇羞。那时,我还是驻扎在她心中的。
宝莉,我的宝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呀!
我拼命地搧着自己,似乎这样就能减轻我的罪孽。我的脸颊渐渐地热起来,宝莉的脸却渐渐地冷下去。我缓步把她抱到一丛灌木中,坐下后让她的头靠在我腿上,静静地看着那轮惨白的太阳。
天真的冷了,我呼出的气变成白雾缭绕在口唇边。宝莉安详地躺着,我俯身吻了吻她温热的双唇,尔后从包中取出日记,把这次北京之行的感受记下了,一同取出的还有那个玫红的MP3。那是去年我生日时宝莉给我的礼物。我按开开关,两只耳机分别塞在宝莉的右耳和我的左耳,接着耳机里传出《夜来香》的片花,片花过后,是我和她合作完成的一期对话节目。
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您的老朋友阿杰。收音机前的朋友,晚上好,我是今晚的嘉宾主持宝莉。我们今天探讨的话题是:世界上有没有永恒的爱情?
那期节目做得很好,在全国获了一等奖。得奖的当夜,宝莉和我在床上折腾了七次。之后,宝莉决心嫁给我。这就是她的爱情吧。
宝莉的声音在耳机里响着,磁性、亲切。
我靠在苍虬的松树上,紧紧地搂着宝莉,掏出手机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为杰,你快点回家,妈妈想你。对了,我和你王伯伯昨天去水库钓鱼,钓了五十斤,我现在正在剖鱼,做成你爱吃的酒糟鱼干……
谢谢妈妈。我后天应该能到家……再见。
这时,最后一缕夕阳沉没在山巅,在另一座山后,半轮月亮悬在树梢上,仿佛一道时过境迁、风雨侵蚀之后的淡淡吻痕。林中氤氲起深紫的烟雾,几只苟活下来的秋虫躲在草丛里唧啾地叹着气。山下的灯火次第亮起,仿佛给山川镶上了颗颗宝珠。
叮零零……在这略显哀戚、颇为古典的意境中,蓦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就像一个明火执仗的强盗,打破了山暮的宁静,也唤醒了我麻木的神经。我看了看来显,是出租车司机的号码,忙站起身活动了两下手脚,抱起宝莉往山下走去。
我要带宝莉回家。
温燕霞,江西电台民生广播总监。高级编辑、享受国务院津贴、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江西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广电系统先进工作者、江西文学艺术界拔尖人才。
业余时间从事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夜如年》、《黑色浪漫》、《寂寞红》、《斜阳外》,散文集《嫁给一盏灯》、《越走越远》等七部著作;主创的广播剧《袁庭钰的故事》等七部作品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根据《夜如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围屋里的女人》在全国热映。2008年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力作《红翻天》入选中国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工程书目。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组稿编辑姚雪雪
实习编辑韩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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