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改作汽车站的旧农机厂时,我的头有一阵海浪袭来般的晕眩。那晕眩把我抛在一丛扬起的尘嚣后面,像一只孤独的羊羔。磕磕碰碰的音乐和冷一阵热一阵的鞭炮声抓走了街上围观者的目光。
身体矮小的我被一双手推了一把,脚步变得轻盈,倏忽之间就加入了这支流动在街面上的队伍。队伍里有我平时熟悉的父母和很久没见到的舅舅,他们的冷淡表情里都透露着一股悲伤。我张开的嘴巴里那么多好奇的问题像呛了一口水,一些咽下去,另一些喷出来。甚至有的人我都来不及称呼一声,就被相同的悲伤吞噬了。
兴师动众的队伍目的是去河边取水,在我已经疲乏的头脑中这场弯来绕去耗时甚长且大张旗鼓的仪式并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被挤在人群之外,几段鞭炮声响,河风将尘烟吹散如同撒开一张大网。队伍之外围来一些好热闹的人,叽叽喳喳地翘首观望。
水。主持取水仪式的道士鼻腔里发出连串的符咒,没人能听懂天书般的话,只看得见他虔诚地三拜九叩。几个披麻戴孝的人埋首地上,他们俯下的面容被白布遮掩,我看不清他们谁是谁。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我傻呆呆地站在穿梭的人群中,歪斜的太阳把我钉在原地,同时从我身体里劈出一个孱弱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敲锣打鼓的队伍先引起一股骚动,紧接着骚动波及到哀伤的人群。仪式完成。水,到底是洗涤了一个亡者的身体,还是一颗刚升空而起的灵魂。水,附着流动的想象。取水的队伍没有走回头路也不能走回头路,绕了很大一个圆圈又回到起点。
只有这样做,道士说,死者才不会忘记家里的路,也不会久久地停留在家中魂灵不散。这道士姓雷,瘦高瘦高的,皮肤绷得紧,看上去五官有些比例失衡,只有死人时他才会应邀而至,听人说性格怪怪的他是与一群羊生活在一起。可当时好奇的我们不敢轻易靠近他,因为他是镇上唯一与鬼魂交往颇多的人。
暮色升起的速度很快,队伍也急着往回赶。疲惫的原因,还是大家对天色的担忧,队伍步伐走得纷乱、杂沓,响器手们打着哈欠抽着劣质香烟,街边观看的人群也稀稀落落,店铺已经关门闭户。大家的悲伤也没有先前的那般凝重。可我在那一刻,不知是被一个夜幕下的镇子的清旷、疏远给唬住了,还是死去的亲人对迟到的我故意的惩罚,我的内心充满恐惧,在这支喧嚣的队伍里格外突出。我不认识身边的每个人,也不再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连同我自己。
我把自己给丢了?我想抓一只从身边溜过去的手,不管是谁,可未能如愿。
夜间道场仪式开始了,雷道士念念有词,从左手端着的碗里捏着指头向虚无的空中抛洒着水,器乐手们休息时嘻嘻哈哈,一旦开始工作时则全神投入,旁若无人地沉入莫大的伤感中似的。没有人指挥我干什么,我也不知可以干什么,晚饭时累得够呛的父母简单地交待了我几句,就把我塞到了一条凳上。他们都没发现我的异常,我却发现以前那么多的玩伴这时都不见了。在我身边川流不息的大人们,看上去总是忙碌着什么事,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从未见过,可他们好像都认识我,会克制着以往那种夸张的表情叫我一声,或者拉拉我的衣服,摸摸我的头。偶尔会有一两滴水珠从额头上淌下来,道士早已经开始另外的仪式准备。水珠从何而来,我压根不去想,只是迅速地抹掉睫毛上的那颗。那么多陌生的事物都跑到了我身边,我被拉扯着,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个舞台上的小丑。直到多年后我在犹太人奉为经典的《塔木德经》中读到:“永远不要在夜晚跟陌生人打招呼,或许他就是魔鬼。”
可当时的我毫无警觉。条凳的空位上坐着一个妇女,她化妆成戏剧中的某个角色,不时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有人过来交待她,今晚唱得卖力些,她表情漠然地点一下头。我茫然地坐着,走过来个讨厌的男人想跟唱戏的女人套近乎时,把我当作了她的儿子,我讨厌男人长了翳的一只眼睛,为此我离开了那条坐得发热的条凳。在四周漆黑的夜里,那个临时搭起的帆布篷内两盏足够亮度的灯光,却只能算得上是两团萤火虫的光。好几次,我想到光亮之外,到白天熟悉的地方去,我猜想那些小伙伴都躲在那里玩得正欢。可我挪不动脚步,黑夜怒瞪着一双巨大的眼睛,似乎等着我的脚步一踏出光的保护就血口大张将我吞食。
在堂屋中央的木匣子里,就是我们的中心,那躺着的亲人,我的外公也是这整条街的长辈,他那么地安静,压根就不像生前得肺病时常常肆无忌惮制造出的巨大咳嗽声。如果说他的逝世带来了些什么,那就是许多亲戚和子女中的女性,她们的眼泪和各式各样哭泣的声音。
我坐到了一个无比木讷的老妇女身边,她的眼睛深深地抠进去,浮肿的眼皮上重叠的皱纹像是夸张的油画颜料堆起来的,她是我的外婆,刚刚死掉了男人的女人。她没有哭哭啼啼,我想是不是这两天她的眼泪都流干了。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悲伤慢慢跑到我身边,凉意一点点地从心底里蔓延,又像是数只长满脚的虫子在啃噬着。我心里那隐隐约约的痛感四处跑动,就是找不到出口。
等不及看到雷道士的正式表演就被瞌睡击倒了。母亲把迷迷糊糊的我牵进里屋时,半睁半闭的眼睛里最后留下关于雷道士的影像是他挥舞着一张点燃的纸钱,火光把一张瘦脸映得更加瘦骨嶙峋。
那张临时搭起的床我是第一个睡上去的。可半夜醒来时,床上挤满了人,白炽灯昏浊地亮着。床单的潮润不知是原来就有还是我噩梦中骇出的汗。谁知道这张床这几天哪些人睡过。我是被跑丢的我吓得哭醒过来的。起先是看到木匣子的外公活生生地站到了面前,他轻抚着我的脸,问我是否会记得他?以前母亲告诫过我不要近距离与外公说话,他的肺病是传染性的。我们吃饭时总是有人用一双公筷夹好菜给坐在一边的他端过去,刚开始他老人家闹脾气,后来他知道要是他坐进桌子边上,大家就都会坐一边去了。他要抱起我,我顽皮而无礼地挣开他的手,独自跑到后屋。以前屋后是一条水沟,现在不见了,只看到一片杂草,我跟着舅舅养的黄狗钻进草丛中,狗钻进去,就变成淡绿色的了,然后一溜烟跑前面了。我呼喊着狗的名字,却只听到风的声音回答。我想起前些天从同学那里看到的绿牙吉尼的故事,在英格兰乡间叫绿牙吉尼的精怪常常恶作剧地领着迷路的人在夜间的沼泽和森林里兜圈子,一定也是被“绿牙吉尼”给戏弄了。它把我丢在没过头顶的草丛里,我拨开草丛奔跑,就像在大海中奋力划动双臂,却真的找不着进来的路了。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一片淡绿色,我的衣服、皮肤,掌心那颗褐痣都变成淡绿色的了。
我哇哇地哭醒来,心中存留的痛也一起跑出来。梦境中的淡绿色竟然跑到现实中来了,这让我更加害怕,我翻过那些熟睡的人,从他们被绿光笼罩的身体上踩过去,却没有一个人醒来。我赤着脚,地上一滩滩水渍冰凉刺骨,我浑身发抖。当走进堂屋,看到被一圈绿烛光映照着的木匣子时,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我扒上搭木匣子的凳子,头伸到张开的匣子口,那张刚才在梦中对我微笑的脸,白里泛绿,冷冰冰地望着我。一切原先都没有产生的对死亡的意识,此刻萌芽且爆发出来。那张脸冷若冰霜,刺激着我,我放开喉咙痛哭起来。奇
怪的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幼小的心灵里,仿佛真正地知道了死的具象意义。死亡带给一个人的是表情的丧失。挥之不去的悲哀紧紧地捆住手脚,只有泪水放任地无声流淌。
当我手脚并用将要攀上木匣子上方时,被雷道士拦腰抱起,随后把我交到两眼红肿的母亲怀中。我看到他双唇拍打着,没有丁点声音。他似乎还俯下身子对躺在匣子里的外公说话。然后看到他表情倏然一变,朝空无一人的墙角呵斥,乌神野鬼都滚开些!他的动怒把许多打瞌睡的人都闹醒了,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母亲像明白了道士的言外之意,悲痛中又多了焦虑。她摸着我微微发烫的脸颊,贴得更紧,似乎想要把烫冰镇住。事与愿违,我开始高烧。烧得太烫人了,母亲回忆说。我被母亲和外婆两个女人轮流守护着躺在床上,外面的喧嚣我充耳不闻。迷糊中所做的梦都与黑夜有关,被从黑夜里蹦出的为非作歹的绿魔们追逐得狂叫,大汗淋漓,胡言乱语。
在母亲的恳求下,雷道士答应给我驱散纠缠的鬼魂。他烧了张纸符在水中,嘱咐母亲给我涂抹身体。我的胸前被塞上一张粗糙的护身符。母亲用力地替我压住,生怕这张硌皮肤的纸掉了似的。雷道士去休息时还对我外婆耳语一番。
我把这个淡绿色的夜晚,作为葬礼背景的夜晚给丢了。
两个女人要带着我去找回来。
我小小的身体趴伏在女人温暖的背上。她们背负着我从康桥出发,穿过镇上杳无人影的直街,右拐上河堤。
回来喽?——回来了。
一问一答从两个女人嘴里跳出,声音的颤抖是因风吹散,还是内心尚未平息的悲伤和新的恐慌所致?谁回来了,又是何时离开的,为何要唤回来?直到成年之后我才懂得这种在乡下称为“收吓”的习俗,在那个夜晚真实地发生着。我闭着眼睛,却看得见街道上黑色色的树、石墩、十字路口的变压器,都幻化成怪模怪样的恐怖的人,都在一片淡绿色的草丛中浮浮沉沉。我挣动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而从母亲后背上渗出的热气,牢牢地粘附着我。我甩也甩不脱。在那一踮一踮的行走中,我睡着了,又醒来,我的背上还有一双皮肤叠满褶皱的手掌。在母亲的回忆中,她吓坏了,她害怕昏睡的我遭遇不测,她要把我抢回来。她是在抢我看不见的魂,她还要把魂给带回家。
完成“收吓”的过程,母亲在我睡的房间四角抛洒数十颗米粒,又跪到那个木匣子前面说了许久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话。
这一切的发生我都是模糊的。多年之后我记起这个夜晚时,仍然揣度不透是道士那张护身符还是母亲内心坚毅的力量把我找回来了。我偏心于后者,母亲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葬礼结束,我又恢复了健康,可有个秘密不敢说给任何人听。一到夜晚,我就看到周围一切都变成绿色的了,这不是幻觉,可从没听身边的人说起过这种感觉。我不敢说,哪怕是对母亲,她肯定会怀疑我的脑子犯问题了。我不想让别人用异样的目光对待我。我就得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好像不留神就又丢了似的。母亲总是摸着我的头安慰,不怕,你早已经找回来了。
为了让我对“回来”这个说法感到踏实,几天后,母亲拎了包白糖和一瓶谷酒带我前往雷道士家中感谢。道士无妻无子,好像连亲戚走动的迹象也没有过。但他在神道方面灵验的才能奠定他在镇上的地位,还有他深居简出、与人为善的生活令人们刮目相看。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我跟母亲赌气。母亲坚决地说,不去不行,道士他帮过你,是他把你找回来的,得学会感谢人。不知是冲母亲坚决的态度还是她答应帮我求道士允许我摸摸那把看似无所不能的铜剑,我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并不断回头催促提着礼物的母亲。
雷道士在河坡上的家,其实就是一大一小两间半破不旧的土砖屋,周围是一片被山羊啃得干净的草地。我在屋门口看见一只眼睛精明的山羊,乖顺地匍匐着,嘴里嚼着半截露在外面的草根。母亲和道士讲话,我在就一边摸山羊的头,它绕开我的手,我又搭上去,它又执拗地绕开。雷道士发觉我和山羊之间的小小斗争,呵呵地笑,露出一口烟熏出来的黄澄澄的牙齿。
他问我喜欢山羊吗?我点头,反问他,这是你养的吗?他也点头,并且把手指了指河坡脚下。我站起来,看见那里有一群闲散遛达的山羊。我兴奋起来,扯着母亲的袖子指给她看,模仿着发出两声咩咩的叫声。
雷道士说,山羊的眼睛是他的时钟。我扳住已经听话的山羊头,凑近去看它的瞳孔,并没看到平时熟悉的那些时刻。道士看到我失望的表情,又呵呵地笑起来。
你会杀掉它们吃吗?我幼稚地问。他摇了摇头说羊是他的朋友。他好像还说了几句,更像是喃喃自语,整夜都有鬼魂在门外徘徊,有的不怀善意,可他的羊会让它们不敢靠近。如果有羊死了,他会让它们入土为安。
到雷道士家一趟的感觉是愉快的,虽然没有观赏到他的剑,但母亲说他喜欢我,下次有机会的。以前我没走进过他的家,小孩子都以为这个与鬼魂斗争的男人家中总藏着些很邪的东西。临走时,他送给我一块羊角磨出来的不规则石头,告诉我以后的夜晚,将不会害怕任何东西,会得到羊神的护佑。
我一跃成为被护佑的众生中的一个。那些只是需要不断自我调整的时刻,我的畏惧是多余的。
多年之后,当我迎接和送别的夜晚能串连成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当我在有文字记录的黑夜史中与形形色色的夜晚遭遇,当我习惯了一个人在夜晚的读书、思考和写作,夜归和夜长梦多……在回想那个河边的孩子眼神中渗透的忧伤时,仿佛还能看到他的目光伸向白昼回家的方向,看见他“被一束阳光钉在地上/转眼就是天黑”,河风把我内心的那些想法吹出树叶般的响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