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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花洲 热度: 17573
季栋梁

  忙忙一进村口,就碰见一个女人,她背着一摞子背斗,从大到小一个摞一个,足足有十几个,就像背着一座塔在行走。顶上的那个小抓斗十分精巧。背斗是雪白的芨芨打成的,十分耀眼。女人还拉着一头驴,驴驮着水桶。随着一步一步的行走,水桶里的水“咣当”“咣当”作响。背“塔”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然后,他们就擦肩而过了。忙忙闻到那些芨芨背斗散发出淡淡的青草香气。他觉得她很面熟,但是想不起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时,她也正回头看着他。忙忙就对她笑笑,可是她没笑,匆匆回头继续走自己的路了。忙忙站在那里痴痴地想了想,也走自己的路了。

  村子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就连挡在路上的那半截子老墙头都还立在那里。忙忙从小就觉得那截子老墙快倒了,可这些年过去了,它还立在那里。没人知道矗在村口那半截子老墙是谁打下的,也没人知道他想做啥。正午的街巷,他没有碰见一个大人,大人都在睡觉,眼下正是累人的季节。几个娃娃在玩跳瓦片。那些娃娃一个个赤脚光背的,他走过来的时候,他们抬起头来,眯着眼看了他几眼,又继续将自己的一条腿提起来跳瓦片了。他们提着一条腿跳来跳去,就像一个个充足了气的气球,一触地面立刻就蹦跳起来。他小时候经常玩跳瓦片,但已经记不起跳瓦片的具体规则了。他小时候跳瓦片是跳得最好的,可以提着一条腿一口气把瓦片从那方城外踢到方城内,再从方城内踢到方城外,再从方城外跳进城内的皇宫哩。他一个人能跳败三个人。他看着那座几条线组成的方城,想回忆一下那些规则,可几个娃娃看他站在那里不走,便拿了瓦片,作鸟兽散了。一个娃娃走出老远了,又折回头来,几脚将那方城毁了。忙忙怅然若失,看着娃娃们散远了。这些娃娃是新的,他一个都认不出是谁家的娃。这些娃也就七八岁吧,他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出生,或者在月子里,或者在娘怀里。只有那被尘土和汗水弄得脏兮兮的脸是旧的,还和那些年娃娃的脸一样。

  野鸡岭村的人家依着山形地势,座落得高高低低的。忙忙家在一个高台子上,单门独户。院墙倒了几堵,就像一个老人的牙豁了,到处走风露气,能听到风从那些豁豁穿过时的呼呼声。大门外平整的麦场,因为长期没用,长满了杂草,荒芜得很。几墩子芨芨草绿生生的,有半人高,狗牙刺一墩子一墩子的,挂着血滴一样的红果子。他记得走的时候,有一个麦摞,有一个豆摞,刚刚拉上场还没来得及打碾,他就出事被带走了。还有一个三年的草摞,上面用泥糊过,下面草掏得凹了进去,看上去像个蘑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磙子还在,时间久了,把地面压得低凹了下去。木板皮、向日葵杆混合钉成的大门也没了。院子里荒草更深,有喜鹊、鸽子、麻雀、乌鸦、灰白在草丛里觅食,有些草已经落了籽胎,鸟们就是寻那些籽胎啗啄。它们随着他的脚步,“突儿、突儿”地起落着,在他的头顶盘旋了一阵。见他没走开,便飞向另处了。两孔窑洞三寸厚的榆木门扇都没有了,只有嵌进墙壁里的门框还在。敞着的窑门像睁着的眼睛,幽深无比。他走进了东窑。东窑是他和娘住的窑洞。刚踏脚进去,里面立刻就扑出一物来,吓得他头皮一阵发麻,眼睛追随过去看时,却是一只黄鼠狼。那大尾巴高卷起来就像竖着一把笤帚,跑到远处,站在那里睨着他许久,遁去了。窑洞里面的盆盆罐罐、米缸面瓮、桌子凳子,什么都没了,只有墙壁楔着的几个挂帽子、衣物的木桩还在。炕上连席子都没了,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埃,虫子在上面跑出花花的脚印,像一个个图画。西窑不用看,也是什么都没有了吧。

  忙忙痴痴地坐在门槛上,他想把整个院子和窑洞收拾出来,可是扫帚、铁锹,啥工具都没有。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汗水不停地往外涌着。他来到大门沿上透风,四处望望,就望见了那个大草棚子,便知道铁匠铺还在。

  忙忙又回到窑洞里寻了一番。他想找个镜子或者镜片。他想照照自己,可是没有找到。那时候家里不但有镜子,还有很多碎镜片,他喜欢在阳光下玩那些镜片。他原有一个镜子,很漂亮的,走的时候送了人。他从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来,把身上的土甩打了一番,两手把浓密的头发往后拢拢,便向铁匠铺走去。

  他得买铁锹、斧头和扫帚,再买个水桶,这些铁匠铺里都有。

  一路上就碰见好几个人,都是下地干活的大人。于是“忙忙回来了”的声音就像布谷鸟的叫声飞翔在村子的上空。

  大草棚还和以前一样,只是顶上的柴草越发的白了。大草棚子是由四根杨木柱子撑起,看上去更像一朵大蘑菇。从记事起,忙忙就记得那个大草棚子在那儿了,风风雨雨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靠东边的柱子下摆着的一张木床也没有变。大草棚四下通透,木床上睡着一个人,呼噜打得像扯动的风箱一样。忙忙看了一眼,就认出他是铁匠佬,虽然八年时间没见。那光秃秃的脑袋就像水瓢一样,赤裸着的胸膛被炉火炙烤的古铜色就像上了一层釉彩。

  草棚的一边,搭在两间土坯房的房檐上,靠房门的边上有一截土筑的柜台,上面用水泥泥过。柜台上摆满了刀、斧、犁铧,地上竖着安好把的锹、锄、镐。忙忙来到柜台前时,房间的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人来。忙忙看时,正是他在村口遇见的那个背“塔”人。看到忙忙,她一阵慌乱。忙忙盯着她看,她却很快把头低垂下去,忙忙看到那脖子上有两寸长的疤痕,像一条全身长满脚的爬爬虫爬在那里。还不等忙忙说啥,她已经慌乱地从柜台里拿了一把安好把儿的锹出来,递过来说:“不要钱,你拿上快走吧。”

  忙忙有些惊异地说:“你咋知道我要买锹?”

  她说:“你那院子都让荒草淹了,不要锹要啥?”

  忙忙却不想这么就走,她是他回来遇到的第一个人,他还没认出她是谁。他说:“你认识我?我是忙忙,你是谁?”他这么说着,依然盯着她看。

  她抬起的头很快扫了他一眼,复又低垂下去,说:“我知道。”

  那声音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忙忙说:“我看你眼熟得很,就是想不起。”

  说着拿过那把锹,端在手里试了试,觉得很顺手,抬眼看了墙壁上的黄不啦叽的价格表,掏了二十块钱递了过去,可她抓起钱塞在他手里,说:“不要钱,你拿上快走吧。”

  忙忙说:“咋能不要钱呢?”

  忙忙把钱又塞了过去,她又塞了回来。就在这当儿,铁匠佬醒来了。他揉着眼睛,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放出一个大大的响屁来,连续打了几个哈欠,说:“谁呀?”

  她不说话,往后一缩,站在了门与柜台形成的夹道里。

  铁匠佬揉揉眼睛扫了一眼忙忙说:“你是谁呀?”

  忙忙说:“忙忙,你不认识我了。”

  铁匠佬几乎是扑到了忙忙跟前,把脸往忙忙的脸上吸了又吸,说:“狗日的,城里就是好呀,坐牢都把你狗日的养得白白胖胖的。”

  忙忙把脸往一边避了一下,说:“我买一把锹。”

  铁匠佬忽然大吼一声说:“不卖,你就是搬座金山,老子也不卖。”

  看见忙忙手里提着锹,他一把夺过来,一锹拍在了那女子的腰上,说:“你个没出息的狗日的,狐狸精,骚婊子。”见忙忙手里有二十块钱,一把夺在手里,说,“就算是你对我们的补

  偿,日他妈。”又一脚踢在她的屁股上说,“你个婊子还是进屋去,就那么稀欠你爹呀,他还害得你不够啊。”她踉踉跄跄跌进屋里去了。

  忙忙很惊异地盯着铁匠佬说:“她是春子?”

  铁匠佬说:“你狗日的少装蒜,不要当老子头秃了眼睛也瞎了。”

  忙忙对着那屋子叫:“春子,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铁匠佬说:“日他妈,你狗日的到底想咋呀,害得她还不够?再不走,小心老子对你不客气。”

  忙忙捏了捏双拳,但还是松开了。

  铁匠佬又说:“你狗日的回来做啥?这里有你的啥,你那门人都黑了,还回来做啥,城里的日子不好么?”

  忙忙不说话,看看春子进去的那门,他没听到哭声,就掉头走了。

  这时铁匠佬又说:“我要是你狗日的,我就不回来,回这个憋屈的烂杆地方做啥?”

  忙忙离开铁匠铺,他心里一阵隐痛。他没有回到院子里去,而是向着野狐谷来了,他坐在了那棵大榆树下。以前,他坐在大榆树下,就像是坐在爹的怀里,可现在,他坐在大榆树底下,心里想的是春子。春子的日子给他毁了,她竟然嫁给了铁匠佬,这是他咋都没有想到的。他在村口没认出春子,是春子的变化太大了,除了那两个酒窝还是原来的,其余的都不是原来的了,曾经白皙粉嫩的脸镀着一层菜褐色,身子也不像那时候苗条了,而那一身深灰色的衣裤罩在他身上,她就像一个老太婆。而且,脖子上还有一条明显的刀痕。他怎么能认出她呢?更重要的是春子身上的那股香味没有了。在村口,在铁匠铺,他们离得很近,可他没有闻到那香味。如果有那香味,忙忙不用眼睛都能认出来。

  野狐谷绿茫茫的,随着风儿掠过,水一样荡漾着,他心里一片悲哀。

  八年前,麦、豆等夏庄稼刚刚拉上场不久的一天,忙忙被大盖帽带走了。

  事情出得非常突然。那天,吃过午饭,忙忙赶着两头驴去野狐谷放驴,手里提着一根麻绳和镰刀,回家时还得给两头驴割捆夜草回来。野狐谷的草好,离庄稼地又远,把驴往草地上一丢,驴就给那草儿花儿浪住了,不会乱跑,他就可以专意地割草了,还能想些心思。

  到了野狐谷以后,才发现春子也在谷里放驴。春子却不割草,而是坐在那棵老榆树下纳鞋底。宽天展地的就那么一棵榆树,像一个戴着草帽子的人站在那里,长年累月的,那树得几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那树冠墨墨绿绿的,能替人遮阳避雨。

  忙忙看了春子一眼,说:“噢,我心里想这谷里咋这么香,原来春子在香哩。”说着他就开始割草。春子就嘻嘻地笑着说:“叫你忙忙,你真是个忙忙,大热的天,你就不会等日头划过西天凉爽了再割。”忙忙说:“我不会割完了再闲着凉爽。”话虽这么说着,他还是来到那棵榆树下坐了下来。春子嘴不饶人,说:“只有脑子不灵醒的人才这么想事哩。”恰这时,一股风吹来,春子在上风,忙忙在下风,忙忙皱起鼻子闻闻说:“这香味是你身上的哩。”春子说:“你和那些男人一样坏,我知道你们这么说的意思。”话虽这么说,春子还是很开心的。忙忙说:“真的,村子里女娃就你身上有香味哩。”春子说:“我咋闻不到。”忙忙却认真地说:“你当然闻不到了,就像身上有狐臭的人,闻不到自己的臭味一样,像老蛋子,你说他臭他还不高兴哩。”春子就嘻嘻地笑,结果针就把手戳了,她咂了一口说:“你就是捣蛋,跟你一说话就戳手,上次把手戳了还没好哩。”忙忙嘿嘿地笑着说:“你那俩酒窝真好看,可人们都说会淹死人哩。”春子说:“说你胖你就喘哩,你越长越坏了。”忙忙就咯咯咯地笑着说:“他们都说我越长越好了,你却说我越长越坏了,我喜欢人说我越长越坏了。”春子嘻嘻一笑,把额前耷拉下来的头发往后甩了一下。

  忙忙说:“你知道为啥这么大的谷,就只有这么一棵树?”春子仰起头想想,摇摇头。忙忙就说:“从前一个放羊人,有一天把手里提着的二截子棍插在地上,晚上回家的时候忘了,第二天去的时候,发现那棍子已经发芽了,便没舍得拔掉,以后就长成树了。”这是爹告诉忙忙的。忙忙那时还很小,爹放羊天气好的时候,总是肩着忙忙。第一次来到野狐谷时,他看到老榆树就问爹为啥这么大的谷就一棵树,爹就这么说的。忙忙说那一定是爹插的。爹就摸着他的头笑。因此,忙忙每看到这棵老榆树的时候,就会想起爹来。可是爹已经成故人了。爹亡故了之后,忙忙有一次也在谷里插了一根棍子下去,第二天去看时,那棍子并没有发芽,第三天也没发芽,第四天去看,棍子不见了,他想可能让过路人拔去当了打狗棍了。

  春子嘻嘻地笑着说:“你真会胡说,一根棍子插下去就长成树了,我明儿也插一根棍子试试。要能活,我就插一山一谷的棍子。”忙忙说:“你要插根棍子,保证能活。”春子说:“为啥?”忙忙说:“棍子一看,你长得这么漂亮,一高兴当然就活了。”春子看着忙忙半天说:“你真是越来越坏了。”忙忙又说:“我会天天给它饮水哩。”他们就这么说着,春子就从提着的小包袱里抽出一双鞋来说:“穿上试试。”忙忙一试正合适,说:“刚好哩,谁的脚和我的脚一样大?”春子抿着嘴一笑说:“你的脚和你的脚一样大。”忙忙心里一热,说:“我想给你磕头哩。”春子说:“你别想得美了,我替婶儿给你做的。”忙忙抱着鞋底看,那鞋底虽然纳了九方针,但针线走得很细密,鞋底瓷实,硬得像木板一样。尤其不同的是那鞋袢儿,村里人做鞋都是用白布做袢儿,可春子却用的是水洗蓝的料子,在阳光下闪着光亮。鞋里垫了鞋垫,鞋垫上绣着喜鹊登梅,这是村里的姑娘媳妇经常绣的图案,可忙忙看就是跟别人的不一样,就说那喜鹊吧,别人多是用黑白两种色,可是她却用了好几种色,从黑向白的过渡中,她是用了褐色、紫色、青色、蓝色,互相杂揉在一起,这些色从淡到浓,那喜鹊就像真的一样。那腊梅的杆杆枝枝,猛看上去是黑色,细看却又不是,她用了黑色、驼色、褐色、蓝色和白色等色,那些色彩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就像是用颜色画出来的一般。忙忙看着看着就看出名堂来,春子是把那丝线一根根分开,两种或几种颜色的丝线重新搓成线绣的。更让人稀奇的是她还绣了一只云燕,这可是其他姑娘没绣过的。忙忙心里感动,这双鞋是用了心的。新鞋有一股香味,忙忙嗅了嗅,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怕人抢走了一般。在村子里,谁家有活儿,忙忙只要闲着就帮人家干。许多人都给忙忙做过鞋,可都是婶娘们做的,春子是第一个给他做鞋的丫头。春子看着他呆头呆脑地抱着鞋,就说:“没人刁你的,看你那呆样。”忙忙说:“你做的鞋就像七仙女做的一样漂亮哩。”春子就得意地笑着说:“那当然了,我做鞋比她们用心多了。人只要用心做,做出来的东西肯定漂亮。”

  春子家两头驴,忙忙家两头驴,到了一起就两个一双,交着脖子互相啃着。天空云白水亮的,细小的风一股一股地掠着柔弱的草,谷里就很宁静,遍野芬芳。忽然间,春子家的叫驴(公驴)“昂——昂——”地大叫起来。忙忙看时,他家的黑草驴嘴一张一合的,忙忙才知道自家的黑草驴(母驴)走驹(发情)了。春子家的

  叫驴挺着那根大棒吼叫着扑了上去,爬上了黑草驴的脊背,那草驴一动不动。忙忙的脸像炭火炙烤一样发烫了,他不敢再看,可是浑身就像太阳落在身上一般的燥热。他偷了一眼春子,春子把头垂在了两腿之间,几乎快看不见了。那叫驴“昂——昂——”还在继续。忙忙又偷看了一眼那对牲口,它们已经兴奋得大喊大叫的。又是一股风儿,春子身上的香气就像是专扑他来的一样。他实在拿自己没办法了,就像是野兽潜伏了许久看到了兔子一样,一个猛子扎过去,准确地将春子压在了身下。春子叫了一声,他的脸就堵压在了春子的嘴巴上。春子两只手又推又搡,又抠又抓,但她的整个身子动不了,忙忙就像个牛犊子一样,将她重重地压住了,她觉得自己喘气都困难了。在春子的一声大叫里,忙忙进去了,像一头野兽一样横冲直撞。春子闭上了眼睛……

  忙忙是在一声大吼中清醒过来的。紧接着,他的屁股上挨了几棍子,立刻火辣辣地生疼。忙忙翻身起来,才看清大吼一声的是常四毛。就在忙忙恍惚的空当,春子像一只被惊吓坏了的狐狸,留下几个晃影不见了。忙忙茫然地面对着常四毛,常四毛又给了他几鞭杆,说:“狗日的,你胆子吃大了,我让你狗日的吃不了兜着走。”

  常四毛是春子的叔叔。说来也不远,没出五服。他扔下了两眼呆痴的忙忙,直接骑了摩托车去了乡派出所。大盖帽来的时候,忙忙还躺在那棵榆树下,恍恍惚惚的。几个大盖帽扑上来的时候,忙忙自觉地伸出双手,那明晃晃的铐子就铐上了,然后,他被架上了警车。忙忙说我回家看看我娘。一个大盖帽想了想,便同意了。忙忙在窑洞里给娘磕了三个响头,就走了。

  忙忙被判了八年,消息传到村子上,他那瞎眼的娘,就在墙壁上选了一个结实木桩上了吊。

  村口那个背着“塔”的人正是春子,在村口相遇,春子开始也没认出忙忙,可当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时,就认出了忙忙。虽然忙忙大了一圈,个头蹿出一大截,刀鞘脸长成圆的,而且嫩白嫩白,像个瓷捏的,下巴和鼻台子上布满了青青的胡茬,但春子从他看她的眼神和走路的姿势,就认出他是忙忙。她没和忙忙搭话,因为她慌乱了,不知道对忙忙说啥。

  忙忙被大盖帽带走后,春子就被娘圈在屋里。出了这事,对象也就出得快了。虽然村子周围等着娶媳妇的小伙子很多,但有一份奈何,谁也不愿意找春子这样的女子。毕竟这事不像偷情还有点遮蔽。春子的事已经传得到处都有。不过春子的对象还是出得很勤,可都是些半残人。眼瞎的,腿瘸的,半瘫的,再不就是拖儿带女的二婚。往春子家领半残人的是半截人张大脚。张大脚站着比炕高半个头,可是头和脚却大得出奇。

  常旺最初十分的生气,女儿春子是多么好的一个丫头,却出这样的对象。可是慢慢他就明白了,这事会害女儿一辈子。他不能不现实地想这问题。女儿灵巧,会持家,可是身子单薄了些,扛不起一个家,如今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扛一个家都难,何况一个女儿家。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能埋怨女儿,更不能像摆脱麻烦一样把女儿随便就嫁了。他也不敢奢望找个像模像样的好小伙子,只是想着能把女儿嫁个不太受罪的家就满足了。他得给女儿找一个靠山一样的男人。为此,他把一遍一遍往他家里领那些半残人的半截子人张大脚给得罪下了。当张大脚又一次领着一个半瘫到他家来时,他连大门都没让进,对张大脚说你就别再费心了,春子命不好,你这么热心小心克着你。这话听上去很客气,但里面含着的意思也很明白。张大脚靠说媒讨生活,前山后粱东洼西坡跑过多少路程,说过多少话,交过多少人,这话自然是听明白了。张大脚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扔下一句话说,破了砂锅只能卖个破价,两个破砂锅都卖不上一个新砂锅的价。这话被常福听到了,一唆,大黑狗就扑上去,将张大脚的裤子撕出一柞长的口子。平时,狗撕了人家的衣裤是要赔的,可张大脚吃的是媒婆饭,便没人理会的。张大脚只好自认倒霉,到了外面就更加坏春子的名声了,又被常福唆狗咬过,便不敢再在村里游荡多舌了。

  张大脚不来了,便再没人来提亲。常旺没有等到上眼的男人上门,心里暗暗着急,女儿出了这事,总不能在家里老圈着。这么圈下去迟早会圈出事来。快点有个对象,事就慢慢淡了,一家人就都能从那事里走出来了。常旺思来想去想到了铁匠佬。虽然铁匠佬年龄是大了些,但是,铁匠佬是个能人,有手艺,除了会打铁,还会用芨芨、红柳枝编背斗、筐、耱之类的东西,总之啥东西到他手里鼓捣鼓捣就能变成钱,吃的是轻巧饭,日子过得殷实。春子嫁过去只要会数钱就行。又在一个村子上,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再说铁匠佬没成过家,镇上没出电磨子以前,他还会东家进西家出打石磨,对人家小媳妇、大姑娘动手动脚,被人家打折了一条腿,结果把名声糟蹋了。混过了好年龄,落了单。春子过去没有做后娘的苦恼。重要的是还能够把手艺传给儿子,儿子常福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个铁匠佬。事想明白了,就托人找铁匠佬去说,一说铁匠佬就应允了,并答应把所有的手艺传给常福。常旺还有一个想法,铁匠佬大女儿好多岁,嫁过去肯定是不会白头偕老的。铁匠佬死后,女儿年龄还不是太大,还可嫁个相配的男人好好过上半辈子。只是这想法有些阴损了,他都不敢多想,只能压在心底,不敢表露出半点口风。

  亲订了,过门的日子也看下了,春子这才被娘从屋里放了出来。但放出来还是不放心,娘就暗暗地随了春子几天,没见女儿寻死,才放下一颗心。

  春子不再和村子里的姐妹一起扎堆了。她知道自己和她们不一样了,总是避开她们一个人去割草,去放驴。她还是去野狐谷,还是坐在那棵树下。那里天宽地展的,不要说是抹泪啜泣,就是放声号啕大哭也没人听得见。懵懵懂懂地被忙忙糟蹋了,她竟不恨忙忙;又被许配给了铁匠佬,尽管在她的记忆中铁匠佬已经很老了,大她不知多少岁,腰板都佝偻了,她一直把他叫叔哩,她也没有埋怨。娘是嚎哭过了,喊骂过了,诅咒过了,才说春子,你认命吧。其实,事出后她就认命了。出嫁那天,铁匠佬把场面弄得很大,这让春子很感动,因为这能说明铁匠佬很在乎她,或者说铁匠佬很看重这次婚缘。一般人也就放上两个炮,摆上一桌子酒席两家人一坐就完了,她春子是个啥样的女人,值得这么大排场地迎娶?春子成了铁匠佬的女人,一结婚铁匠佬就立刻让常福过来学手艺,这又让春子感动了一次。弟弟从小就想当个铁匠佬,因为铁匠佬除了打那些农具之外,还会打各种各样的小零碎,戴在身上很好玩。可铁匠佬却从来都不收徒,就像是要把这些手艺带进棺材里去一样。

  常旺知道忙忙回来的消息,是常福从外面带回来的。常旺正在出牲口圈里的粪,他把粪隔着圈墙扔到大门外来,想等着麦收了往地里送,眼看着这麦子要黄了,这几日正好有点空闲。常福是从铁匠铺回来的路上,听到忙忙回来的消息的。他又反转身到铁匠铺附近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忙忙。虽然忙忙变化很大,穿戴得像个干部,个头像拔节的谷子,蹿出那么高,

  但细眼看总还是有些像的地方,何况有人喊着说忙忙回来了,他也就确认了,便三蹦两跳地跑回来告诉了爹。

  常旺听得这消息,扔了铁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八年了,这件事把他的心撑得满满的。大盖帽来的时候,他才知道出事了,肺都快气炸了,可是,他还想都没来得及想,忙忙就被带走了。大盖帽从来到走,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当忙忙被那明晃晃的铐子铐着带到那呜儿呜儿又闪又叫的警车的时候,他站都站不住了,跌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这事弄糟了,不管是对女儿,还是对忙忙,都是件糟糕的事。忙忙很快就被判了八年刑,瞎老婆子紧跟着上了吊,这事就越发的糟糕了。他张罗着送埋了瞎老婆子,像是要赎罪,还请了阴阳鼓乐超度了一天。常四毛叫喊着要分忙忙家的东西,他挡了,是提着斧子挡的。他把那家里的一切东西都搬到了家里来。他得等着忙忙回来,还忙忙一个和以前一样的家。可村子里人都觉得他独吞了忙忙家的东西,人们说三道四他都认了。可是每次经过忙忙家,看着那被卸了门板张着黑乎乎大嘴的窑洞,看着那院子里、麦场上乱纷纷的杂草,他心里就不好受。每当听到村子里人有意无意地叹息说:“这门人黑了。”他的心就像给人拧了一把。宁拆十座庙,不黑一门人。虽然春子是被忙忙糟蹋了,罪也不至于把一门人给黑了,尽管这事,从开始到结束,他都无可奈何,连想都没多想的余地。可是,事毕竟是和春子有关,和他有关,尽管他很可怜自己的女儿,她一辈子就这样被毁了。忙忙被判了八年的刑,这八年来他一直悬着一颗心。人都说劳改队里全是些杀人放火的恶人,忙忙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个实诚人,实诚人都倔犟得很,倔犟的人都不会保护自己。这娃在外面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这门人就真像人们说的黑了。他让常福去看过忙忙,可是跑了几趟硬是没找到地方。要不是常四毛多事,这事既然出了,他会处理得跟没事一样。虽然忙忙家里穷,可是有几十亩地,要上十来亩地回来,别人的口也就捂了,他就会把春子嫁给忙忙,事也就了了。把春子嫁给忙忙虽然他不满意,但也只能这样了,再说忙忙是个好娃,日子虽然辛苦一点,但踏实哩。况且,又在一个村里住着,有个照应,瞎眼老婆子两腿一蹬,两家人像一家过日子哩。村里是出过这样的事的,就是这么了了的。这样,他心里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可偏偏常四毛这个恶神遇上了这事。常四毛就是因为严打的时候坐了一年牢,出来就越发地像个禽兽,像个恶神一样。忙忙被判刑后,他气不过,去找了常四毛。虽然是没出五服的兄弟,他平时根本就不理会他。看上去常四毛像是替他替春子打抱不平,谁知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就像村子里人说的常四毛要是有个好心,天就不会这么旱了。这事他害了春子,也害了忙忙。如果忙忙再有了事,他就连他也害了。害了春子,他可以归到那就是她的命上。可如果忙忙一门人就此黑了,那他的罪孽就重了。忙忙的爹临死的时候,专门把他叫了过去,托付他照顾这对孤儿寡母的。可现在却出了这事,在旁人看来分明就是他把忙忙送进了监狱。他来到常四毛家的院子里,把一口痰恶恶地唾在了常四毛的脸上,对着他吼骂狗捉老鼠多管闲事,他被常四毛一顿鞭杆打得睡在炕上十来天下不了炕。

  现在,忙忙回来了,不缺胳膊不少腿地回来了,他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他宰了只鸡让女人去做,又对女人说再炒盘腌猪肉吧。然后就和儿子常福一人肩了一扇门板往忙忙家来了。

  黄昏从野鸡岭上洇过来的时候,忙忙从野狐谷回来,一进院子吃了一惊,两个窑洞门都安装好了。那些茂盛的杂草也已经被铲掉了一半。忙忙先是认出了常旺,虽然老多了,但他一眼就认出了。人老到一定程度就会好多年保持一种样子。认出了常旺,也就认出了常福。八年前走的时候,常福还和那些跳瓦片的娃娃一样大,可现在长得虎背熊腰的。忙忙腼腆地叫了声叔,就开始和他们一起清扫院子的杂草。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院子就收拾出来了。三个人又清理出了一个窑洞。家里日常用的东西都拿了过来,家就和他走的时候一个模样了。常福说忙忙哥,去家里吃饭吧。忙忙也不客气,跟着常福和常旺就来了。他提着箱子。进了窑洞,忙忙打开箱子,提出两瓶酒,拿出两条烟,放在桌子上。常旺说这娃,这些东西你带回去吧。忙忙说这是专门给您买的。常旺鼓鼓嘴,却啥也没说出来。常福的娘见了忙忙,一直搓着手,不时地叹着气。吃过饭,忙忙说叔,我给你干几年的活吧。常旺摇摇头说娃,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吧,苦上几年,娶个女人。忙忙说叔,我把春子害了,把你一家人也害了,我给你做几年活吧。常旺说都是命吧,你回来就好,好好过日子吧。年好过,月难过,日子还比树叶多,你该是自己扒光阴的时候。

  晚上,忙忙蹴在大门沿上,整个村子都能看得清楚。他看着大草棚,直到大草棚的火光全熄了,漆黑一片。忙忙回到窑洞里,听到欺拉欻拉的声音,屏息听听在窑掌,他就向窑掌走去。猛然间身边蹿出什么东西,打亮手电筒照射过去,才发现是两只野兔带着一群小兔子遁逃而去,到了门口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兔子的眼睛迎着光是红色的。他想这窝兔子一定是在他家的窑洞里生的。

  麦黄麦黄,月娘下炕。收麦了,忙忙就帮常旺收麦。边收麦子常旺边说,你得买两头牲口,准备种地吧。忙忙说我给你拉几年长工吧。常旺长叹一声说娃,你得忙自己的日子了。

  其实忙忙完全可以不回来。八年劳改他结识了不少的人,他完全可以在城里生活下去。

  和忙忙一同劳改的有一个老板,叫常耀先。忙忙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改造了三年。因为大家知道他有钱,刚进来时就都欺负他。一同改造的像他这样的有钱人并不多,更多的是没钱人。没钱人对有钱人是怀着深仇大恨的,不仅仅是像时下人们说的有仇富心理,而是他们中有些人坐牢是让有钱人害进来的,有些人是穷急了为了钱而进来的。但没过多长时间,常耀先就摆平了他们,他用的就是钱。一方面他用钱收买了狱管,另一方面他用钱收买了牢头狱霸,他自己就有了威势。但他不愿意做牢头狱霸什么的,他觉得那是蠢货干的事,可他又觉得这些人争牢头狱霸,分出几派来互相打斗很有意思。因此,他常常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弄事,心里想他们是那样仇恨有钱人,提起来咬牙切齿的,但却允许一个有钱人坐在一边看他们之间互相打斗,占了上风时还不时地向他投来自豪的一瞥,希望得到他的赞赏。这让他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们,鄙视他们。就拿那个狱霸王三来说吧,一开始对他咬牙切齿的,他只用了一条“中华”烟和一只烤鸭就让他俯首听命了。

  忙忙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一进来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进来就说我叫忙忙,然后对着大家嘿嘿地笑。仿佛他不是来劳改的,而是来体验生活的。第二天上操的时候,队长点名时叫到陈孝,没人答应,再叫一次陈孝,还是没人答应。队长走到忙忙跟前给了一个嘴巴,说:“他妈的,你哑巴了?”忙忙竟然嘿嘿一笑说:“我还没想起来是叫我。”队长又给了他一个嘴巴,说:“他妈的给老子也玩这一套,昨天就玩

  过了。”忙忙被送进劳改队的时候,叫他陈孝,他就这样,说他不知道自己叫陈孝,只知道他叫忙忙,可把身份证拿出来让他看,他说照片是他,名字不是他。忙忙说:“我从小到大,人们都叫我忙忙的,谁啥时候给我弄陈孝这个名,都不给我说一声。”他们就“哗”地一声笑了。在这里改造的像忙忙这样的小伙子很多,但像他这样愣头愣脑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劳动休息的空隙里,他和忙忙坐在一边说话,他问你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是在耍他们?忙忙说我真不知道,敢耍警察?从小到大人们都叫我忙忙,从来都没人叫过我陈孝。可是他们不相信,还当我耍他们哩。又说其实他们叫我忙忙就行了,忙忙就是我,走到哪里忙忙都是我,为啥非要叫我陈孝?叫啥不是个叫?每次叫到我的时候,我总要想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叫陈孝。这么说着忙忙自己就笑了,常耀先也笑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干净而透明的笑容和爽朗而自然的笑声。

  对新来的劳改犯,那些牢头狱霸们总是先要给个下马威。忙忙刚进来,王三就拍着忙忙的肩膀说这是我们的新弟兄了。这么说着笑着,忙忙也笑着,忽然他就给了忙忙一个嘴巴,又踢了忙忙一脚。这是王三惯用的手段。忙忙被王三突然的一着弄得愣在那里。吃饭的时候,忙忙刚刚端碗过来,王三咳出一口痰混合着口水唾在忙忙的脸上。这是王三动不动就用的一着,包括那跟着他的所谓四大金刚也常被王三这样耍弄。他把痰唾在人家的脸上,还不允许你随便擦掉。他站在那里看着你叽叽叽地像太监一样地笑。忙忙仰起脸来盯着王三看看,擦了。王三又唾了上去,忙忙再次擦了,王三再咳的时候,忙忙就一拳砸在了王三的脸上,这立刻引来了王三身边四大金刚等人的一顿暴打。狱管来的时候,忙忙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了。狱管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便走了。狱霸当然要把狱管维下的。狱管走了,王三使出另一招。他拉过屎后让忙忙给他擦屁股,忙忙看看他不动弹。几个人扑上来的时候,忙忙说我去。忙忙给王三擦屁股时就听到王三一声嚎叫,结果他把足足有五寸长的木棍插进了王三的肛门里去,一把拧着王三的脑袋说这下舒服了。王三嗷嗷大叫着,忙忙再次被暴打了一顿。忙忙从地上爬起来,来到王三面前说你狗日的能把我弄死吗?你弄不死我,就再不要弄我,我会弄死你狗日的。王三却叽叽地笑了半天说你们听到了么?他说他要弄死我。那些围着王三的人立刻都发出叽叽的笑声。忙忙说不要把我逼得不要命。王三说不要命?这里谁是要命的?不要以为说句狠话就把人吓唬住了。忙忙说不信你试试,下次插进你沟子里的就是刀子了。王三不可能不怕,再不敢让忙忙给他擦屁股了。

  有一天劳动休息,忙忙躺在新挖的土堆上,常耀先走过去躺在忙忙身边,忙忙抓了一把土说:“土都有香气哩,你闻。”常耀先抓了一把起来闻闻,说:“是有香气哩,可我从来都没闻到过土有香气。”他递给忙忙一支烟,又点了。忙忙吸了两口烟又说:“这里咋这样,哎,真是。”常耀先说:“不是这样该是哪样?”忙忙说:“大家都是犯了罪的人,集合到了一起改造,咋能是这样子?”常耀先说:“那你说该是啥样子?”忙忙说:“得好好改造,把罪赎干净了出去好好过日子。”常耀先说:“你说劳改就是赎罪?”忙忙说:“劳改不是赎罪是啥?劳动改造是啥,就是在干活中改造,不是赎罪让你改造个啥?”常耀先说:“你倒想得多。”

  忙忙说:“你见过牛吗?”常耀先说:“见过。”忙忙说:“你见过牛有上牙么?”常耀先想了想说:“没注意看。”忙忙说:“哎,出去了仔细看看,所有的牛都没上牙。”常耀先说:“噢,牛没上牙。”忙忙说:“知道牛为啥没上牙么?”常耀先说:“不知道。”忙忙说:“哎,你们城里人连牛都不知道,真是的,我给你讲讲吧。”常耀先说:“讲吧。”

  忙忙就说:“很早的时候,也就是这世上刚刚有人的时候,上天派牛下来给人传话讲规矩,说是一吃饭三穿衣,就是说一天吃一顿饭,睡三次觉。可是牛下凡后,把话给传错了,说成了三吃饭一穿衣。传完话回到天上,天官问牛话,牛才想起自己说错了,可是又不能撒谎,就说三吃饭一穿衣。天官就怒了,说那你下去养活他们吧。一脚把牛踢下了南天门,结果把牛的上牙全踢掉了。从此,牛就给人耕种,拉运,让人骑,不停地劳作,就是赎罪哩。”

  常耀先“噢”了一声,这确实是他第一次听到。忙忙叹息一声说:“他们都不知道赎罪,人不知道赎罪就麻烦咧。”常耀先又“噢”了一声,忙忙又说:“你和他们不一样。”常耀先说:“哪里不一样?没和他们一起打过你?”忙忙摇摇头说:“不是,是心里想的不一样。”常耀先说:“我心里想的和他们不一样,你也能看得出来?”忙忙说:“能看得出来,你在看他们的笑摊哩,你没看起过他们。”常耀先心想他的眼光倒很毒的,那些人从来都没这么想过。忙忙又说:“就像那些看猴子爬杆的人一样。”常耀先说:“我心里想的啥?我都不知道心里想的啥。”忙忙说:“我说不清楚,反正不一样。”常耀先说:“你也和他们不一样。”忙忙说:“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了。他们把事做下了,照后就不管了,还当光彩地给人讲理,人咋能这么做事,人这么做事就完了,他们这么下去就都完了,他们出去了还会那么做事,他们就彻底完了。”常耀先点了支烟给忙忙,忙忙继续说:“人要是把事做下,还不知道是自己错,人就完了,不要说一辈子,就是三辈子都完了。”

  牢头狱霸要征服一个人是不会让你消停的。如果短时间内要征服不了,那他的权威就受到挑战,颜面无光。王三又弄过几次忙忙,还是没有能征服忙忙,因为,忙忙说没种弄死我,就不要再弄我。这分明是挑战权威。多数人被这样弄上几次就服软了,可忙忙就是个愣头青。

  他们的活就是烧砖。城市建设越来越快,砖厂的效益就很好。砖厂依山而建,烧砖用的土就是从山上取。山已经被取掉了半面。一场透雨过后,他们取土时,半面山忽然向前扑了下来,两个正在铲土的犯人被埋得不见了。狱管们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是没人听他们的命令去挖那两个人。因为山体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再贱的命也是命。忙忙说我去掏。好在埋得不深,那两人掏了出来。刚掏出来,那山体就再一次坍塌了,这次是铺天盖地的。忙忙因此减了两年刑,就很开心。中午吃饭的时候,忙忙激动地拉住常耀先说我能早两年出去了,我还要立功,争取减刑,早早出去。他嘿嘿地笑着。劳动休息的时候,王三把一口准备了许久的痰唾到忙忙的脸上,于是忙忙整个脸上便全是痰了。王三叽叽地笑着说减了刑你就成好人了,说着又给了忙忙一脚。忙忙抡起身边的镐砸了下去,王三的腿咔嚓的一声就断了。他又举着镐往王三的头上砸去,被几个人紧紧地抱住。他一脚踢在了王三的头上说:“我说过不要逼人,弄不死我就不要弄我,下次第一镐下去不是腿,就是你狗日的头,你的头有镐硬吗?”

  结果,忙忙又恢复了成了八年刑。

  忙忙却像没事一样,常耀先说你就不怕把

  他打死?打死是要抵命的。忙忙说我要坐八年的牢,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被人这样欺负八年,还不如不活哩,你说是不?常耀先说你可以顺从他,顺从了他就没事了。忙忙瞪了他一眼说我为啥要顺从他?他是好人?来这里是改造的,都不好好改造,听他的!说完后,他躺在那里看天,看了半天长叹一声说我没想到这里面是这个样子。常耀先说你想的是哪个样子?忙忙说人人都老老实实改造,争取早点出去,难道要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常耀先说他腿好了会弄你的。忙忙说他弄不过我。常耀先说你这么自信?忙忙说他弄事就是拿命和你弄事,他拿不怕死给人看哩,其实像他这样的人最怕死了,他要和我弄事,我可是真的不怕死哩。忙忙又说我们村上就有个拿命和人弄事的人哩,可一只野狗都追得他漫山遍野地乱跑哩。说完嘿嘿地笑。

  后来,常耀先说:“和你这人做个兄弟倒真是不错的兄弟。”

  忙忙嘿嘿笑着说:“人到世上应该都是兄弟,就没事了。”

  王三的腿治疗好出来,就蔫了,他对忙忙说我服了你了,你是我的兄弟了,咱们一起弄事。忙忙说我不和你是兄弟,也不和你一起弄事,以后各走各的路,少打扰我。常耀先就想帮忙忙让他做老大,他使了点钱,王三的那帮人就成了忙忙的人了,大家都叫他老大。忙忙说我不愿意做老大。大家说为啥?忙忙说做老大就是要欺负人,为啥要欺负人呢?这样欺负来欺负去,你们觉得有意思啊。坐牢各有各的难处,都是不容易的人,有一份奈何,谁愿意来坐牢?又说能在一起坐牢也是缘分。大家还是叫他老大,他说叫我老大,就得听我的。大家说当然听你的。他说第一不能叫我老大,第二大家都是兄弟。常耀先说你讲话很有气派哩,手这么一挥,像毛主席。忙忙就开心地笑。常耀先有些想不通,他进来这么长时间,受了不少气,可他的笑还是那么洁净和爽朗。

  常耀先是因为行贿坐的牢。他送过钱的那个家伙被“双规”后,一口气咬出好多人来,其中就有他。有一天,忙忙问常耀先:说你是因为行贿坐牢的,啥叫行贿?常耀先说,就是给别人送钱了。忙忙说,抢钱有罪,送钱也有罪,真怪。常耀先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你这人真好笑。忙忙却没笑,说,你不知道送钱有罪吧。常耀先就笑笑说,我知道送钱有罪。忙忙坐起身来说,你说你知道送钱有罪?常耀先说,我当然知道送钱有罪,钱送不好就进来了。忙忙说,你知道送钱有罪,为啥还要给人家送钱呢?常耀先说,给他们送钱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的钱。忙忙说,他们很有钱吗?常耀先说,他们有钱。忙忙说他们有钱,为啥还要你的钱呢?常耀先说,那不是他们的钱,是国家的钱。忙忙说,噢我明白了,你是想把国家的钱弄成你家的钱。常耀先点点头。忙忙又说,我就说把钱送人咋能送出罪来,是你送钱的想法有罪。你要是把钱送给没钱的人,谁也不会说你有罪,他们还给你磕头哩。常耀先又点点头。忙忙又说,你都那么有钱了,还送钱给人,想再弄更多的钱,结果把自己弄进这牢里来,你做的这事真是没意思。常耀先说,就是没意思,确实没意思。常耀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忙忙说的。忙忙又说,你坐了牢,你就不是个好人了,出去别人都会把你当坏人看哩,我爹说了,宁可要饭吃,都不能坐牢的,我们那里有规矩哩,坐过牢的人死了都不能入祖坟,村子附近的地方都不让埋。常耀先不说话,看着忙忙。忙忙又说,你们没这个规矩吧,我们那里有许多规矩你们城里人都没有。常耀先说有,咋没有,我也是从山里出来的。忙忙说有这规矩你咋就不小心呢?常耀先说你们有这规矩,你咋就弄进来了呢?忙忙急了说,我这事和你那事不一样,和那些强奸犯也不一样,我那是个意外,可你这不是意外。常耀先说,谁出事都是意外。忙忙急迫地说,我那事是防不住的,给谁都防不住,可是你这事是能防住的,你咋就不知道防呢?常耀先说唉,你没有过钱,你要是有过钱,就知道有些事人逼着你推着你往前走哩。忙忙说,你要是不想干的事,谁能逼着你?你都是有钱人了,还有啥事能逼你把自己弄到这地方来。常耀先拍拍手说对,日他妈我出去以后,谁也逼不着老子,该老子逼他们了,我饶不了他们。忙忙说,你又不对了,他们逼你,你逼他们,逼来逼去还得出事,他们逼你了,你就当看透了他们不理他们不就完了,这样逼来逼去有啥意思?饶不了他们,弄不好你还得进来。常耀先说你说得对,老子出去再不理这些龟孙子了。忙忙又说,你看你这人,口口声声老子长老子短的,一定是你老想在人面前当老子,结果自己把自己逼着了。常耀先一把拉住忙忙的手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忙忙说我听不懂你说的,反正他们说你的钱几十辈子都花不完,你这事是自己把自己逼着了。常耀先盯着忙忙看了许久,他教育过多少人,可是没想到却让这个没有一分钱没读过一天书的愣头愣脑的小伙子把自己给教育了,而且教育灵醒了。他说我这牢没白坐,没白坐啊。

  常耀先说:“你家里还有啥人?”

  忙忙说:“就一个瞎眼娘,怕是不在了。”

  常耀先说:“怕是不在了?”

  忙忙说:“娘说了,我要出事了,她就不活了,她说我是她的活。”

  常耀先说:“你就是她的活?”

  忙忙说:“当然了,娘是我的活,我是娘的活,我出事了,娘还活着有啥意思。”

  常耀先说:“那你就不要回去了,出去了跟哥过几天好日子吧。你不给人当大哥,我给你当大哥。”

  忙忙说:“我也想跟你干,我知道跟着你能过好日子,可是我还得回去,我得看看春子活得咋样?我肯定把她害死了,她这一辈子都活不了好人了。”

  常耀先说:“她都害得你坐牢了,你还这样想。”

  忙忙说:“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人得为自己做下的事负责,我坐牢是因为我害了她,不是她害了我,你咋能这样想事哩。”

  常耀先看着忙忙,忙忙又说:“你得好好改造自己的想法,要不然你以后还出事哩,进来了就是要改造自己的想法,要想清楚自己是咋进来的。”

  常耀先说:“就是,就是。”

  忙忙又说:“她那么水灵的一个女子,出了那事就给自己下巴把砖垫上了,你说我是不是把她的一辈子给毁了?”

  常耀先没想到自己竟然流泪了,而且唏嘘不止。他多少年都没流过泪了。

  忙忙说:“你不要哭噻,我都没哭哩,你再哭就把我惹哭了。”这么说着忙忙也唏嘘不止了。

  忙忙说:“我把罪造下了,我这辈子过不了好日子了。我得回去赎罪。”

  常耀先说:“你回去赎罪?你咋赎?你有钱么?”

  忙忙说:“我没钱,可我有力气,我可以给他们家拉几年长工。”

  常耀先笑了说:“现在不兴拉长工了,你拉长工人家要不要呢?”

  忙忙看着远处,两眼茫然说:“有了罪总得想办法把罪赎一赎啊。”

  常耀先比忙忙早一年出狱,他出狱时对忙忙说你啥时想来啥时来,我已经让他们给你准备好了房子。忙忙说你知道我一天书都没念过,斗大的字不识半升,我给你干不了啥,只能白吃白喝。常耀先说你啥都不用干,你往我面

  前一站,我就知道我该咋做事,该咋活了。忙忙说以后我要到城里来就一定找你。

  常耀先出狱后经常来看忙忙。带的烟酒都是高档的,一包烟都几十块哩。忙忙很不好意思,说这么高档的东西,我抽两块钱一包的烟喝几块钱一瓶的酒就很好了。常耀先说你应该享受这些东西。忙忙又说我又没帮你啥,你弄得我心里不安哩。常耀先说你帮了我大忙了,你把我的心给整明白了,没有你我还在我那想法里活着哩。

  常耀先每次来都要在监狱住一夜。和忙忙一起住。有时候,他还会和忙忙他们干一天活,那是真的干,汗流浃背的。他说这样干一天活,浑身都清爽通透哩。他还对忙忙说以后他下面的人要是犯了错误,或者不好好做事,他就把他们送到这里来住上几天,干上几天活,肯定比扣他们的钱开除他们更有效果。忙忙就明白了似地说你是拿我们教育他们哩,这个主意好,不吃苦不知道甜哩。

  忙忙出狱的时候,常耀先来接他,在大酒店招待他。他跟常耀先说我这人最怕的就是欠别人的情,欠了你的情,我这一辈子想还都还不上的。常耀先说我们是朋友,还欠什么情不欠什么情的,你教给我的让我受益一辈子呢,现在你看我多好,我能做啥就做啥,谁也逼不了我。晚上,常耀先和忙忙一起在宾馆里睡了,他们说了一夜的话。常耀先说坐了一回牢,才把许多事给坐明白了,主要是我心态好了。他又说以前我总觉得要比任何人都强,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你说的那句话我在墙上写着哩,下面写着你的名字。忙忙问哪句话,常耀先说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只吃人一口。忙忙说那是我娘说的。

  第二天常耀先亲自开车送忙忙回家,路上常耀先说我不劝你现在留下来,但你回去要是不好的话,就来找我,能把你的春子带出来更好。轿车下不到山谷里进不了村子,只能分手了,常耀先站在塬头上看了半晌说,你害了春子,就该补偿她,让她过一辈子好日子,你这里人想都没想过的好日子,可你这里能过啥好日子。这次忙忙盯着他看了很久,没有说话。

  忙忙是在野狐谷的那棵老榆树碰见常四毛的。

  忙忙给常旺家收了一早晨麦子,中午吃饭的时候,常旺说你该给你爹你娘上个坟了,今天正好是十五。不是清明,不到鬼节,要上坟只能在初一、十五。忙忙买了些纸钱,去给爹娘上了坟。坟就在野狐谷里。忙忙在爹娘的坟前坐了很久,抽掉了半包烟。后来,他又来到老榆树下,这时候常四毛就来了,一把就把他捏在手里的烟拿了过去,看看烟盒说:“哟嗬,一盒二十多块钱的烟你也抽得起了。狗日的一回牢坐风光了,看来老子是帮了你了。”这么说着,他抽出一根烟来,然后将那盒烟装进口袋里去了。忙忙没有动,也没有恼,他就那样坐着。常四毛站了一会儿说:“这烟日他妈真好抽。以后不要老去铁匠铺,我警告过你了。”这么说着便走了。

  第二天,忙忙早晨起来,刚刚打扫了院子,常四毛就来了,说:“狗日的,还蛮勤快的。”

  忙忙没有说话,他继续扫院子,常四毛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进窑里去了。不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提着他的包,说:“这包真不错,借我用用。”

  忙忙盯着常四毛看着。

  常四毛又说:“还有烟吗?”

  忙忙没理会,继续扫自己的院子。

  常四毛说:“日他妈,我问你你没听见?”

  忙忙却扔了扫帚,掏出烟来,自己抽了一根点了,又将烟装回自己的口袋里。

  常四毛却叽叽叽笑着说:“跟我川板了?”这么说着,他向着忙忙走过来,到了跟前把手直接伸向忙忙装烟的口袋里。当常四毛的手伸进忙忙的口袋时,忙忙一把拧住了常四毛的胳膊,一扭,常四毛立刻哇哇呀呀地叫了起来。忙忙却并不放手,再一用力,常四毛就扑通地跪在了地上,但他嘴里依然不饶人,说:“狗日的你给我放开,我看你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忙忙却并不放手,常四毛就哇哇呀呀地叫着。

  后来,忙忙放开了常四毛,常四毛甩着手腕在地上跳着叫着说:“你狗日的等着,出了啥事都是你狗日的自找的。”

  忙忙从口袋里掏出烟来,说:“这烟,给你。”

  常四毛看了忙忙一眼,忙忙又把烟往前伸了一下,常四毛的手又伸了过来,忙忙再次一把捉住了常四毛又是一拧,常四毛大叫一声,又跪倒在地上。

  常四毛痛苦地呻吟着说:“把老子放开,放开。”

  忙忙说:“你这是求我吗?求人还有当老子的?看来我用的力还是小了。”这么说着再一加力,常四毛就再次大叫起来了。

  忙忙再次一用力说:“包从哪里提来给我放回哪里去。”

  常四毛拧着脖子把包放回窑里,就往外走,忙忙说:“你不是要烟么,给你。”

  常四毛到了大门外说:“你狗日的等着。”

  忙忙说:“我等着哩,你看连大门都没有,你啥时候想来就来。”

  麦子收过,就是一段消停的日子。

  日子消停了,忙忙就整天坐在自己的门脸上看着大草棚子。他看着春子在里面忙出忙进,有时候春子会坐在那个院子里,把亮白的芨芨铺开,像个蜘蛛织网一样编织背斗、筐篓。春子偶尔会回头向他这里看上一眼,旋即又把头扭了回去。扭头时显然是带着气的。他给春子买了好几件东西,是常耀先给他的钱,其中有一条项链是常耀先亲自选的,他不知道那东西多少钱,但他知道一定很贵重。可他没机会送给她。从他回来,铁匠佬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

  太石镇的集日到了,他想去赶个集,置办一些东西回来。村子里有专门拉人赶集的蹦蹦车,一来回六块。他往蹦蹦车那边走的时候,看到铁匠佬已经在车上了。他停下了脚步,继而掉头回到院子门外,看着蹦蹦车一蹦一跳像个兔子翻沟过峁地遁远了,便提着一个包往大草棚来了。

  春子正在打扫院子。一抬头看见他时,脸唰地就红了。

  “你来干啥?你赶紧回去,赶紧走,让人看见了。”春子这么说着,扔了扫帚就往房里走。

  忙忙却往前跨了一步,拉住春子说:“这是我给你买的。”说着连包都塞在了春子的怀里。

  春子斜睃了忙忙一眼,推了回来说:“我不要,你拿上赶紧走。”

  她这么说着一躲一闪进房子去了,顺手将门也掩了。

  忙忙对着房子说:“这东西都是我给你买下的,你让我拿回去咋办?”

  春子说:“你以后用得上。”

  忙忙说:“我用不上,我放下了。”

  忙忙就将那个小包放在了那柜台上,然后往外走。春子叫着说:“你拿走,你想让铁匠佬回来看见打死我呀。”

  忙忙说:“我给你买的就是你的东西了,你扔到沟里也行。”

  春子说:“你还是那么犟驴,你拿回去吧,我啥时候过去拿。”

  忙忙说:“这可是你说的,你要不来取,我就再送来。”

  春子说:“学会吓唬人了?”

  忙忙就嘿嘿笑着说:“我一直就这么个人。”

  忙忙等着春子来拿东西,可春子却一直没来。

  这天,忙忙坐在大门沿上,就看见村巷里围了一堆人。他顺着坡下来,到了人群里,才看见大柱蹴在地上,抱着头。人都叹息了几声散了,只剩下忙忙和大柱、小柱的时候,忙忙问咋了。

  大柱是和他一起跳瓦片跳大的。大柱不停

  地在骂:“狗日的常四毛,狗日的常四毛。”

  小柱说:“常四毛把他家的鸡抱走了,大柱说了声是他家的鸡,常四毛就把他打了一顿。”

  忙忙说:“我给你要回来。”

  大柱却猛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忙忙说:“算了,不是第一次了,谁家的鸡他没当自家的鸡抱走过,有的人羊都让他拉走了。”

  忙忙甩开大柱的手,来到常四毛家。常四毛已经把鸡宰了,正拔毛哩。忙忙走进去的时候,常四毛看了他一眼说:“闻到腥气了。”

  忙忙说:“那是大柱家的鸡。”

  常四毛说:“我说是我家的鸡就是我家的鸡,他家的鸡身上写他的名字了?”

  忙忙就不再说啥,往外走的时候,他就抱起了常四毛拴在柱子上的羊羔。

  常四毛还在拔鸡,一转眼不见了忙忙,再看不见了羊羔,扔下鸡就追了出来,拦在忙忙面前说:“把羊放下。”

  忙忙说:“这是大柱家的羊,为啥要给你放下。”

  常四毛说:“日他妈,明明是我家的羊,从我家抱出去的,他家的羊?”

  忙忙说:“羊身上写你的名字了?”

  常四毛说:“好好好,你问问大柱看是不是他家的羊。”

  忙忙把羊给大柱说:“这是你家的羊。”

  大柱摇摇头说:“忙忙算了,你不要惹他了。”这么说着,掉头走了。

  常四毛哈哈地笑着说:“看到了吗?”

  忙忙茫然站在那里,常四毛说:“识相点,你狗日的赶紧离开村子,村子里有我没你。”

  忙忙说:“有我没你。”

  晚上,大柱来了,端着一碟子蒜苔炒猪肉。忙忙拿出瓶酒来。两个人喝了一杯,大柱说:“你不要惹那狗日的,那狗日的恶得很,连亲老子都不认,简直就是个禽兽,就是个瘟神。打他爹,打他娘,用屎尿灌他爹,把他爹吊起来几天几夜不给饭吃,他爹那条腿就是那狗日的给打折的,现在把他爹娘逼得在看瓜的窝棚里住哩。”忙忙说:“我看见两个老人住在窝棚里,问他们,他们说是看瓜哩。”大柱说:“还能咋说,说被儿子赶出来丢人不?那是生产队时盖的看瓜窝棚,现在各种各的地,他家又没种瓜,看啥瓜。”忙忙说:“一个常四毛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子了,大家合起来弄不过他?”大柱说:“谁不怕死?他可不怕死哩。”喝了几杯,大柱嘴巴压在忙忙的耳朵上了,说:“有一次他姐的女儿来他家,晚上他就把他姐的女儿弄了,他是亲舅舅啊,这事他都做得出噻。那娃哭得,他爹把事压了,弄了老鼠药给下到他碗里,谁知道这狗日的贼精,看出来了,一顿棍棒差点把他爹打死。这狗日的真不是人啊。他在村里霸着几个女人哩,春子是他侄女儿,荞花是他婶娘,那狗日的都霸着哩。”忙忙呆愣了半天说:“这狗日的不能活了。”大柱说:“你不要惹他,他拿命弄事哩。”忙忙说:“他吓唬人哩,其实他最怕死了。”大柱摇摇头说:“猪头你知道,也是不饶人的人,有一次他和猪头弄事,他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的胳膊上一拉,血就像泉水一样冒了出来哩。”忙忙说:“这种人监狱里多了,你越怕他他就越坏。”大柱又说:“咱俩从小就关系好,怕你招祸吃亏,我才给你说,别人能过,咱们也能过,要让他知道了,会弄死我的。”

  第二天,忙忙去了看瓜的窝棚,看到两个老人在做饭。忙忙没进去,远远地躲了。

  春子是在一个下午来找忙忙的。那天忙忙一直睡了一个早晨。春子脚蹬着门槛,忙忙从炕上跳下来,春子往院子里退了几步。忙忙说我还当你不来了呢?春子说自从你回来,铁匠把眼珠子都恨不得抠下来安在身上。忙忙说把你害成了这样子,我真该死。春子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说话。忙忙说我不故意的,真的,可是我造孽了。这么说着他把那包打开,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往出拿,春子说你拿这些衣服我能穿出去么?忙忙说你咋穿不出去?你还比我小一岁哩,正是穿的年龄。春子说铁匠佬要问我哪来的,我咋说?他不打折我的腿才怪哩?忙忙说铁匠佬不给你钱花,他挣下钱有啥用?春子说他把钱看得比命还要紧,他说管住钱就管住我了。忙忙说他这样想就错了,他真的错了。忙忙打开项链盒的时候,一道现眼的光芒让春子把眼睛遮了起来。忙忙取出项链双手捧着递给春子,春子往后退着,忙忙说是朋友买的,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我有一个有钱的朋友。春子说你当我是皇姑啊。忙忙把项链装回包里,将包的拉链拉好,递过来说反正是给你买的,你不要就说明你恨着我,你把它扔进深沟里我也不管了。

  春子提了包到了娘家里,把包给娘说你放着吧,等他结婚的时候给他。

  野鸡岭的夜是寂静的,忙忙的夜就更寂静了,院子里静落落的。

  忙忙抽了几根烟,准备睡觉的时候,春子进来了。忙忙看着春子,一点都不惊讶,他觉着春子要来的。春子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上面盖着一方小花布。春子边揭开花布边说,十五快到了,我炸了些糖糕、油饼,热的,你吃点吧。忙忙说铁匠佬不在么?春子说他姐放命哩,去看他姐了。忙忙拿了一块糖糕放进嘴,立刻就唏溜唏溜地又蹦又跳,大张着嘴哈气。春子就咯咯地笑说还像以前那样,日急慌忙的,给你说了刚炸出来。

  春子半坐在炕沿上,看着忙忙吃了几块糖糕,又吃了个油饼,说你明天就走吧,你就不该回来,有那么好的朋友,你跑回来做啥么你?忙忙说我把你害了,我咋能走?要走也得等我想办法把罪赎了才能走。春子说你不走就是还想害我一次。忙忙说怎么不走是想害你一次?春子幽幽地说人家已经把这种日子过惯了,你一回来把人家的心弄乱了,还不是害人家一次?你不走,老坐在你家大门沿上人家能不想到你?忙忙盯着春子,春子说你走吧,我要是你我明天就走,这罪你这辈子赎不了了,我下辈子会找你赎的。忙忙说你还恨我哩,我知道,我不能背着你的恨走,人要为自己做下的事负责哩,劳改的时候,大盖帽都这样讲。

  春子忽然扑上来,狠狠地一口咬住了忙忙的肩膀,鼻涕眼泪都黏在忙忙的脖子上,许久她松开口说:“我不恨你了,真的一点都不恨你了。”这么说着她浑身就像是没了筋骨,瘫在了忙忙的怀里。

  一种气息和燥热就覆盖了忙忙,忙忙又恍惚了,像那次在老榆树下一样。他把春子放在炕上,春子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似的,当他解春子的第一个纽扣的时候,他的手都有些抖了。春子忽然紧紧抱住忙忙,又大张着嘴巴,可这次她只是轻轻地把嘴唇放在那宽厚的肩膀上。

  忙忙大汗淋漓地从春子身上下来,躺在春子的旁边,抚摸着春子说铁匠佬经常打你吗?

  春子说嗯。

  忙忙说他拣了这么大的便宜,还打你?

  春子说他总觉得我跟他不是真心的,其实到了我这种地步,跟谁过我都是真心的,可他总觉得我不是好女人,是个脏女人。

  忙忙抚摸着春子脖子上那道疤痕,说是他弄的?

  春子抚摸着他的胸膛说,是我自己弄的,不说这些了,都是命。说罢长长地叹了一声。

  春子被娘放出来不几天的一个下午,她去野狐谷割草放驴,刚坐在那棵树下,常四毛就来了。她没理他,尽管他是她叔。这事要不是他,不会弄出这么大的事来。常四毛却径直过来坐在她的旁边,她站起身要走,却被常四毛

  一把拉住,说你就这么讨厌叔啊。春子呸了常四毛一口,甩开手要走,手没甩开却被常四毛扯进怀里,摁倒压住了。春子吃了一惊,呆愣了。当常四毛扒她衣裤的时候,她才明白他要干啥,慌乱起来,连抠带咬的,可常四毛却不住手。她哭着说你是我叔,你做这事连牲口都不如。常四毛说有别人干的,还没自己人干的。春子没法,想大喊大叫,又怕人听见,那她就彻底完了。常四毛做完了,压着她说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不许你再和别人有这事。春子抓起自己的针线包,一针扎在常四毛的脸上,说你连牲口都不如。常四毛却拧着她的胳膊说那天老子迟来了一步,让狗日的忙忙占了先,他不弄你,那天老子也会把你弄了,这就是你娃的命。春子哭到了黄昏才回来。春子再不敢一个人出门了。娘也说你不要干活了,做点嫁妆吧。她就呆在屋里做嫁妆。可是爹娘和弟弟都下地干活了,常四毛就到家里来逼她。她只能随身带着剪刀,有一次,她把剪刀插在了常四毛的大腿上。常四毛瞪大眼睛看着她,她说下次我会插到你的心上。但是,常四毛再次来的时候,就先把她的手弄住了。春子盼望着嫁人的日子到来,她想一嫁人,她的这种日子就结束了。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铁匠佬和村子里的人一样怕常四毛,有一次常四毛把她摁住时,铁匠佬正好回来碰见了,竟然红着脸走开了。常四毛就在她家的床上把她弄了。常四毛还抽了根烟才走。春子坐在那里哭,铁匠佬回来了,垂着头不说话。春子连抠带咬骂道:“你是不是个男人啊,你是不是个男人啊。”铁匠佬不说话,春子说:“你一榔头下去就能把他的脑子砸出来,你一斧子就能把他的头砍掉,你一镐就能把他的腰打折,你为啥要走啊,你用了一辈子这些东西啊,你有的是劲啊,你一把都能把他捏死啊。”“你这么活着有啥意思啊?”“你还不如一头撞死啊!”春子这样哭骂了半晚上,铁匠佬蹴在大草棚下抽了半晚上烟。春子没了声息,铁匠佬以为春子睡了,进去看时,春子用刀把自己的脖子割了一条口子,血像水一样流着。铁匠佬吓坏了,连夜雇了蹦蹦车送到镇医院。春子被救下了,但那疤痕却永远留下了。

  忙忙说:“都是我害的。”

  春子拧了忙忙一把说:“哎,我不是来干这个活的。”

  忙忙嘿嘿笑着,把一条腿压在春子绵绵的身上说:“那你是来干啥的?”

  春子说:“我是来叫你走的。”

  忙忙说:“你为啥要叫我走?”

  春子说:“叫你到外面去过好日子,这两年村子里男人都快走光了,除了年老的,年轻的哪个还守在村子里。你明天就走吧。”

  忙忙说:“我走了你咋办?我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

  春子说:“哎,你救不了我,我就这么个命。活到哪天,实在泼烦得不想活了,这世上活的路没有,死的路多的是,树上,窖下,悬崖,毒药,剪子,刀子啥的,一下子就把命要了。人活着难,不想活还不容易。”

  忙忙说:“我不走,要走我们就一起走,我们一起去过好日子。”

  春子说着又往忙忙的怀里挤挤,说:“这就是好日子,我已经过过了,现在死了也值了。”

  忙忙说:“好日子还不仅仅这样的。”

  春子说:“那你说好日子是哪样的?”

  忙忙说:“你猜?”

  春子说:“像固固的女人一样?”

  固固家日子过得顺溜,这些年没出啥差错,日子就殷实得很,太镇时兴个啥,女人就能穿个啥,啥水果下来就能吃个啥。

  忙忙摇摇头说:“再猜。”

  春子说:“像奇奇家的女人?”

  奇奇做民办老师,月月有个麦子黄,虽然是半个公家人,可庄稼也不误,又不耍赌。女人就很幸福,见人说话口气都不一样,掏出来的钱总是新崭崭的。

  忙忙又摇摇头说:“你再猜。”

  春子说:“那就像常翠儿?”

  常翠儿是村长的女人,虽然村长不待见自己的女人,可日子过得扎实,吃穿不愁,在家里受着气,到了外面却是让人敬着,口气大得很。

  忙忙还是摇摇头,说:“不让你猜了,你总在村子里猜来猜去,你往外面猜,这村子里日子算个啥?外面那日子才叫日子。”

  春子说:“总不会是像刘英的女人吧。”

  刘英是村子出去的惟一一个人物,现在都做到副乡长了,回村的时候坐着小车,女人穿金戴银的,给娃压岁钱一给就是五十。

  忙忙说:“比那还好,不说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春子却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不能跟你过好日子,你去过吧,我有铁匠佬哩,还有弟弟、爹娘呢。”

  忙忙就不说话了,春子又说:“你出去把好日子过了就等于我也过了。”

  忙忙还是不说话,春子继续说:“你娘死了,村子里人都说你们这门人黑了。你咋也不能让这门人黑了。这罪大哩。你可再不敢有个闪失。”

  忙忙将春子掬到身上来,春子就那样爬在忙忙宽大的胸膛上,继续说:“常四毛恶着哩,你可别惹他,他拿命和人弄事哩。”

  忙忙点了支烟吸了两口,说:“常四毛这么恶,他活不了多长日子的。”

  春子说:“你可别小看他,铁匠佬打了一辈子铁,一只手能抓起百八十斤的大锤,可见了常四毛就软稀了。”

  忙忙说:“人怕人是在心里哩,要命的人就怕不要命,常四毛就是抓住人的这样心思,才能耍大哩。”

  春子说:“就是,常四毛连村长都打哩,打了村长还不敢告,要说村长是谁呀,他通着上面哩,想弄谁把大盖帽随便都能叫来哩。”

  忙忙说:“他能有多恶,比监狱里那些人还恶?那些人做过的恶事不吓常四毛一个坐墩?我刚进监狱,一个叫王三的狱霸就想征服我,还像常四毛一样叽叽地笑,我一镐下去他的腿就二截子了。他腿好了出来,见了我就蔫了。”

  春子说:“我可不想你不要命。”

  忙忙说:“我是做出不要命的样子吓人哩,谁不惜命?”

  忙忙又不安分了,春子躲着说:“你再弄伤身体哩。”

  可忙忙却不停下来,只是说:“伤就伤,只要是你伤的就是好伤。”

  春子哪里左右得了那个身子,又被忙忙折腾了一番,春子峰尖浪谷地呻吟着叫唤着。一身大水把两个人洗了。春子像瘫了一样躺在忙忙身边,说:“我乏了,我从来都没这样乏过,骨头都酥了。你不乏么?”

  忙忙说:“不乏。”

  月光从顶窗爬出去的时候,春子说:“我要回去了,让人看见就活不了了,他们都私下里说咱们有了这事,被人看见了才说你强奸的。”这么说着,她却把忙忙搂得更紧了。

  鸡叫头遍的时候,春子坐了起来穿衣服,忙忙又将春子从后腰搂住,春子掰开忙忙的手说:“你走吧,明天就走吧。”

  忙忙固执地说:“要走也是一起走,不走就都不走。”

  春子说:“你这样犟,这样倔,是要害死人的。”

  以后的几天,春子再不来了。忙忙就去铁匠铺,春子说:“你咋还不走。”

  忙忙说:“你不走,我就不走,要走我就不回来了,你看你现在过的啥日子。”

  春子说:“我过啥日子已经和你没关系了,咱们的事了了。”说着春子啜泣起来。

  忙忙说:“你不要老哭鼻子,我娘就是因为生一个娃不站,生一个娃不站,每个娃死的时候就哭,没完没了地哭,把眼睛哭瞎的。”

  春子说:“哭瞎算了。”

  忙忙说:“我们走吧,外面的世界……”

  春子摇摇头,转身进了屋子。

  常四毛披着衣服一甩一甩走过来,忙忙看了常四毛一眼,爬在柜台上看那些刀铲什么的。

  常四毛斜瞪了忙忙一眼,直接进那房子里去了。春子却跳了出来。常四毛扑了出来,一脚踢在春子的腰上,春子被踢了一个马爬。常四毛恶恶地说:“眼睛吃蓝了,你给老子进来。”说着就抓住春子的头发往起提。忙忙一拳就砸在常四毛的腰眼上,常四毛叫了一声,一个趔趄靠在墙上,忙忙已经提了一把镐在手里,一抡砸在常四毛的脚上。常四毛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忙忙一脚踩在常四毛的头上说:“下次就不是脚,也不是腿了,而是头,你的头有镐硬么?”常四毛脸色苍白蹴在地上,汗水就像淋了场大雨。忙忙说:“还不滚,是不是另一只脚也想来一下。”常四毛勉强站立起来,提着一只脚走了。到了远处,他回过头来看看忙忙。忙忙举了举镐说:“不服气,再回来。”

  春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说:“你走吧,你走吧,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这么说着,她扑通地跪倒在地,双手抱着头。

  忙忙往起拉春子,说:“春子,你不要这样。”

  春子说:“我不这样还能咋样,你把瘟神惹下了,你还不走,再出个啥事,你让我背多少罪啊。”这么说着,春子进屋去了,她把门掩上了。

  晚上,忙忙躺在炕上,他脑子一片混乱,他睡了几次,都睡不着。春子来了。春子一进门,就掏出一把刀子来说:“你再不走,我就死给你看。”忙忙被吓了一大跳,去夺春子手里的刀子,春子往后一退说:“你答应不答应,现在收拾东西就走。”忙忙说:“我走,我明天一早就走。”春子说:“不,是现在就走。”忙忙说:“山大沟深的,你就不怕我一脚踩空摔死啊。”春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那我就等着你五更里离开村子。”忙忙说:“你把刀子收起来,怪吓人的。”春子摇摇头。忙忙说:“我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春子看看忙忙,将刀子从脖子上移开,却紧紧地攥在手里。忙忙又说:“你坐炕上噻,地上潮,秋凉了,坐了沟子里生虫哩。”一句话把春子说得扑哧笑了出来。可春子虽然笑了,她还是不上炕。忙忙说:“我真的要走了,我要是不想走,你拿刀子也吓不住我。”春子说:“你就是个倔种,早就该走了。”忙忙从春子手里拿走了刀,又将春子抱起来放在炕上,春子推着他说:“你可是说你要走了。”忙忙说:“我是说我要走了,可我没说我一个人走,我要和你一起走,铁匠佬那里我会给他一笔钱,亏不了他,他有钱就能找上女人。”这么说着忙忙就把春子高高举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身上。春子叹了口气说:“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了。”

  忽然,“哐当”一声,就像一声炸雷,门被踢开了。一道手电光打过来,忙忙迎着光看清是常四毛。忙忙不慌不忙起来,说:“出去。”常四毛没有动,说:“奸夫淫妇,让我抓了个正着。”这么说着,他一把就扯住春子的头发,说:“不要脸的婊子,一点记性都不长,老子没说过不准你和别的男人睡觉吗?”忙忙一脚就将常四毛踢得跪在了地上。常四毛半天爬起来,一把就抽出了那把插在腿上的宰猪刀子,说:“今天不宰了你,我常四毛就没脸混了。”忙忙却说:“狠一点的话是做了,宰猪才叫宰,宰人叫做。连这都没懂,还叫混。”常四毛说:“等刀子扎到你娃心上,你狗日的就知道宰和做一个球意思。”忙忙说:“那刀子是宰猪的,你当是拿上吓人的,别人怕你,你当我也怕你。”常四毛翻翻眼睛说:“你今天试试看。”忙忙说:“刀子拿在你手里,就是给你准备的?”常四毛刀子对着忙忙戳了过去,可忙忙抓手腕一回,再一推,那刀子就戳进了常四毛的胸口,忙忙又用了用力,常四毛连叫一声都没叫出来。忙忙踢了常四毛几脚,说:“坐了几天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混了个啥?不知道村子里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哩,把人活到这份上还能活啊。”

  春子吓得叫出声来,又忙捂了口。

  忙忙将常四毛拖了拖,说:“我说他活不了多长时间的,这种人天不收人收哩。”

  忙忙在后院子挖了个深坑,将常四毛埋了。进去看,春子缓过神来了。

  忙忙说:“要么你回去和铁匠佬过,要么跟上我过几天好日子。”

  春子头一甩说:“我跟你出去过好日子,日他妈的好日子过一天也值了。”

  忙忙说:“这就对了,要过好日子,咱们现在就走。”

  两个人连夜离开了野鸡岭。

  路上,忙忙说我们得抓紧过好日子了。

  春子说:“为啥?”

  忙忙说:“杀了人,就要抵命的。”

  春子说:“好日子过一天就等于一辈子。”说着就嘻嘻地笑。

  忙忙说:“你不害怕了。”

  春子说:“我没害怕,我只是觉得就像做梦哩。”

  忙忙和春子到处流浪,身上的钱花得很快。出狱后,常耀先给他钱,他不要,常耀先说你没钱你咋赎罪,我这钱不该花的人都花着哩。忙忙说不该花的人都花着哩?常耀先说那些腐败分子哪个不在我这里花钱。他就拿了。一个多月过去了,忙忙没有听到一点风声。这让忙忙有些纳闷,他原想着出不了一个月,他就会被抓住的。他身上还有一点钱,是给春子留着的,他被抓了,他就会给春子,然后,把春子交给常耀先,常耀先会让春子过一辈子好日子哩。可是长等不见出状况,短等不见出状况。他就有些耐不住了,便去找常耀先。他让春子在一个冷饮摊上吃冷饮,自己来到天下公司。保安不让上,他说常耀先是我大哥,我叫忙忙。保安立刻笑脸相迎,说我们老总常拿你教育我们呢,看那墙上,你的名言!忙忙看看,但他不认识字。保安亲自把他着送进常耀先的办公室。常耀先跟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许久,常耀先说:“人家不让你拉长工吧。”

  忙忙点点头。

  常耀先笑笑说:“他们比你还傻?”

  忙忙说:“不是,我都劳改了八年,他们觉得受了罪了,再说这事他们不想这么弄,偏偏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常耀先给他递了根烟,点烟的时候,忙忙把嘴巴挨到常耀先的耳朵上说:“大哥,我杀人了。”

  常耀先一怔,在狱中他想人人都可能杀人,惟独没想到忙忙会杀人。他看看忙忙,忙忙一脸的正经,就知道他没说谎。

  常耀先说:“你不知道杀人要偿命?”

  忙忙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常耀先说:“不是我想的那样,人都杀了还咋样!”

  忙忙却嘿嘿地笑了说:“我杀了个坏人,很坏的一个人。”

  常耀先说:“我知道你杀了的是坏人,可杀了坏人也是要偿命的,你还能笑得出来?”

  忙忙又嘿嘿笑了几声,才要说啥,常耀先一摆手说:“人杀了才来找我,早找我把他弄残废了就完了,你倒下手狠,把命直接要了。”

  忙忙说:“不说这些了,大哥你说让我过好日子哩,我把她带出来过好日子来了,你让她过上几天好日子,我这一辈子就够了。”

  常耀先说:“你知道啥是好日子吗?”

  忙忙想了想说:“反正你让我们过的日子肯定是好日子。”

  常耀先再次把忙忙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

  说:“怎么也不该把人杀了啊,哥能让你们过一辈子好日子的。”

  常耀先在地上转了几圈说:“我给你一笔钱,你们先去新疆或者西藏,那些地方荒凉偏僻,他们找不到,两个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忙忙摇摇头说:“不,我不去,我带她出来就是要过好日子,哪怕是一天也行,要不然,我就不出来了。那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不过,也不让她过。”

  常耀先给他弄得没办法,就说:“好好好,不过为了让你们多过几天好日子,你要听我的话。”

  忙忙说:“你先见见春子吧。”

  常耀先就跟着忙忙去见春子。春子很害羞,但因为忙忙的刻意打扮,春子显得青春美貌,常耀先看了一眼,就拉过忙忙说:“兄弟,值啊,明天先带春子去把脖子里那道疤痕拿掉。”

  忙忙说:“这行吗?”

  常耀先说:“他们拿掉后就跟没有过一样。”

  常耀先安排他们住在一套别墅里,对他们说白天不要出来,要逛商场就晚上逛吧。

  好日子过了几天,忙忙就对常耀先说:“哥,这日子过一天,就等于过一年,就像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一样哩。”

  常耀先说:“那你就好好过,一天一年地过吧。”

  忙忙说:“我日子不多了,这么过好,大哥,你可不能这么过,李闯王你知道吗?”

  常耀先说:“你还知道李自成?”

  忙忙说:“他在我们那里名声可大了,说是他把江山打下来后,进了北京城,问下面的人说这世上干啥最好?大家说过年最好,李自成说那咱们就天天过年,结果本来说他有四十年的江山,四十天就过完了,又被人家赶出北京城去了。”

  常耀先说:“你还知道得挺多的,咋就把人杀了呢?”

  好日子都过了一个月了,忙忙就撑不住了,对常耀先说:“哥,你说他们咋不抓我?”

  常耀先觉得好笑,说:“你很想他们抓你吗?”

  忙忙说:“他们不抓我,我咋办?”

  常耀先说:“你过你的日子就行了,你管得了那么多吗?”

  忙忙说:“这么下去他们会把我拖垮的,会把春子也拖垮的。就像人得了癌症,却不知道哪一天死,你说难受不?”

  又过了几天,忙忙说:“不行,我得回去一趟,看这事到底是咋了。”

  常耀先说:“你这是自己找事,你过你的好日子就行了,他们啥时抓到你,啥时好日子结束,你倒着急得不行。”

  忙忙说:“不行,再这么下去我就崩了。”

  常耀先知道他说的崩了就是崩溃的意思,就说:“你不能回去,我去一趟。”

  忙忙想了想说:“也行。”

  常耀先坐了一辆丰田越野车就往野鸡岭来了。

  村子里从来都没来过这样的车,车一入村,大家都围了上来。常耀先给围着的男人一人发了一支烟,就说他找忙忙。他们就说忙忙去城里了,有一个老汉说,说不定他去城里找你去了。

  常耀先说:“去城里找我?出啥事了吗?”

  他们说那娃实诚,心善,连个蚂蚁都不往死里踩,能出啥事?不会出事的。

  常耀先回去的时候,他们说见了他,您就多照顾点,替我们带个好,有闲了回来看看。

  常耀先回来对忙忙说:“他们好像不知道这事一样,说不定村里人都当那家伙到外面闯世界去了。”

  忙忙啜泣着说:“不是,不是,他们都保我哩,他们疼爱我哩。”

  常耀先说:“不管咋说,你就把心放宽,没事了。”

  忙忙说:“我得回去一趟,听来的和看来的不一样。”

  常耀先想了想说:“好,可你别自作聪明,到处乱说,大家都保你,你要是再把事说出去,就辜负了大家了,知道吗?”

  忙忙说:“这我知道。”

  忙忙坐着丰田越野车,出了城又掉转头回来了,他说春子,一起回吧,该了的事都得了了,人要过好日子心里就不能装事。春子就上了车。到了村里,忙忙让司机把春子放在了娘家门口,自己回了家。碰到几个人,都说忙忙,你不是在城里过日子吗?跑回来做啥?村子里真像没发生过事一样。坐在大门沿上抽了支烟,他想该去找铁匠佬把事了了。可是,他刚要走,就看见铁匠佬手里提着斧子一瘸一拐走来。忙忙没有躲,他就那样站着。铁匠佬来到跟前却把斧子放了下来,说习惯了,走走站站手里都提着铁家伙。说完笑笑。忙忙递了根烟过去,两个人都点了。铁匠佬说人我不要了,从她嫁我那天起,我就知道她是陪不了我一辈子的。从你回来那天起,我就知道她不再是我的人了。忙忙掏出一沓钱来,塞进铁匠佬的手里,铁匠佬却推了回来说钱我不要,我一个人,要钱干啥?我的手艺能把我养老的,你们年轻哩,年轻就需要钱哩。忙忙不知该说些什么,这话说得让他很难过。铁匠佬说老年不娶少年妻,娶下终究是旁人的,迟早一个球样。我就有一个要求。忙忙就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铁匠佬说你娘一辈子善良,积下了好名声,死了有人埋,有人请阴阳请鼓乐,我死了怕就让狗啃了。等到我死了,不要让我叫狗啃了就行了。忙忙点点头。铁匠佬说我也不敢想请阴阳,棺材我都做下了,你看着把我埋了就行。忙忙说那是我的事。铁匠佬说我请了村长,等会村长就来了,咱们把事了结了。忙忙看看,果然见村长来了。铁匠佬说当着村长的面,我把话说了,春子再不是我的女人了,你们就安心地过日子吧。村长点点头说铁匠佬和春子没领结婚证,就少了许多麻烦。你们要领结婚证,村里给你们出证明。忙忙说要领,当然要领。铁匠佬走了,忙忙盯着他的背影看,他的整个身子都向右斜着,忙忙知道那是他打铁打的,因为右手经常用劲,身子斜了,走起路来就像瘸了一样,一拐一拐的。那背影比他回来时苍老多了。

  忙忙去了趟看瓜的窝棚,发现窝棚已经空了。大柱在梁上放羊,对忙忙说他们搬回去住了。两个人就坐在山梁上抽烟,大柱说都说你在外面交了大款朋友,能帮村子里做点事就做点吧,大家都在外面打工,可好多人干了活都拿不上钱。你介绍给大老板的人,总不至于不给干活的人钱吧。

  忙忙从家乡回来,一脸凝重,说:“哥,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了,我得好好干活过日子了。”

  常耀先说:“那我就给你们安排工作。”

  过了几天,忙忙又回村子上去了,这次他是去招人的。他专门去了趟常四毛的家,看了两个老人,走的时候带走了常四毛的弟弟和春子的弟弟。

  责任编辑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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