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圳一路向北,六七小时的车程,到达连州的时候,已接近深夜。爆满的酒店,预示着此时是这里外来人最多的时候。第二天是一年一度的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开幕,从2005年举办至今,每年这个时候街上就会多出一群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成了这座偏居一隅的粤北小城很显著的城市意象。
开幕当天是周末,白天的小河边像任何一个天气不错的周末一样,坐满了下棋、打牌的当地人。进入展场前,我们穿过当地最主要的一条商业街,道路两旁都是骑楼,一层的铺面被摆满货品,新鲜的蔬果和农家肉档必不可少,粤式烧腊和湖南风味的腊牛肉,让这里的地域性非常摇摆。
车缓慢地开过熙熙攘攘的市集,主展场就在不远处的粮仓里。到达时刚好赶上特别展《你好,化龙桥》的开幕式,高脚杯里的红酒、精致的甜点,中英双语的发言,展场内已然是另一副景象。
展览作品是重庆主城中一个重要的工业区化龙桥的老照片。整个化龙桥工业区的形成始于抗战陪都时期,建国初当地的工厂也全部成为国有企业,与生俱来的物质和地位上的优越性,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到其最兴盛时期八十年代中至九十年代初期,一直是最让重庆人羡慕的区域。
展出的照片来自重庆特种电机厂、中南橡胶厂等数家国营工厂,时间跨度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拍摄者的姓名已经被隐去或无法被找到,策展人王远凌将照片分为生产、生活等不同门类,戴着红花接受表彰的先进工作者、以拔河比赛为主要形式的职工运动会,还有收集来的小件生产工具,通过当代的布展形式,观者能对中国公有制工业经济的生活以窥一斑。
在展览的最后,是当地工人访谈的纪录片,他们回忆着国营时代的荣光。然而,1994年国有企业改革,这里居住的1万多户家庭中的绝大多数成了下岗职工,月收入不足千元。从2005年起化龙桥地区开始进行整体改造,其间建起了重庆最具有代表性的国际性综合体——重庆新天地。2016年1月1日,该片区最后一片家属区搬迁完成,纪录片结束,是一群人和一个区域的告别。这一场景几乎也在中国其他区域一同上演,这些带着体温的照片成了一个时代落幕的缩影。
无乐不作
走出这个展厅,几个圆柱形的建筑容纳了今年的主题展“无乐不作” ,粮仓半封闭的弧形为作品提供了独立的展示空间。总策展人弗朗索·萨瓦尔洋洋洒洒的策展导言——《商品起义》被贴在了进门的位置,企图以摄影之眼反思消费。
文章写道:“作为消费者和客户,人们无法从这一身份中求得圆满。”
现代人一度以为,自己才是创造者,创造了周遭的物质世界。这种模式已然过去。曾经作为制造者的人渐渐开始被作为消费者的人所取代。在今天那些冠冕堂皇的经济语言之中,“人”之所以为人,只因他的一切需求都可以获得充分的满足。可人永远不会满足,而是深深陷入一个不断去消耗商品、又不断被其所奴役的恶性循环。
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闻名于世的法国艺术家克里斯坦·米洛万诺夫(Christian Milovanoff)的作品《花园》在主题展中占了不小的篇幅。习以为常的超市场景,被放大挂在了墙壁上。画面中,成堆的罐头好像要从货架上溢出来了,不断地挤压着不堪重负的货架护栏。标准化的商品色彩和堆叠方式,现实主义和波普艺术相结合,呈现出自己的美学。摄影家就好像那个唯一清醒的人,用自己的镜头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依旧半梦半醒。
但影像在多数时候扮演着合谋者的角色。它帮助企业主向人们灌输这样的观念:消费让我们区别于其他人,人们通过能彰显自身的商品或服务来沟通。毫无疑问,房子是如今中国最重要的商品。《地产》这组作品由若干個楼盘的广告组成,还特意选来金光闪闪的边框装裱以显示其尊贵。照片营造出幸福的家庭生活,安全友善的小区环境,每一张都有自己的诉求。罗马柱勾勒起的欧陆风情,在夕阳下如童话里的城堡,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地产商奋力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需要为之倾其所有的梦想家园。
袁天文原本是纸媒的摄影记者,2005年成了一个全职的地产摄影师,11年来,置身于中国发展最快的行业,拍摄过全国几百个楼盘,见证了一座座城市的疯狂扩张。跟着严明在理想国直播导览的途中碰上了他,他说在拍摄时并没有这样的反思,当这些东西被组合到了一起,放置在这样的主题下,意思就不言自明了。
企业家与广告商所鼓吹的生活借助图像来自我表达,并得以掌控我们的一切活动。信息从社交网络、手机以及娱乐圈散播开来,眼花缭乱的人们在指挥之下,让潜意识遵从抽象的暗示,以为自身按照主观意愿做出了独一无二的选择。这些宣传手段将我们对幸福的假想无限放大。
摄影的解构
从传统的构图、色彩甚至美感的角度来评价,连州的很多作品都是反教科书式的,这也就是这个摄影节真正的价值所在。连州摄影节的发起者段煜婷曾对媒体说:“面对已然泛滥的照片,摄影艺术家在这个时代不应该再是传统的图像趣味的生产者,更应该成为信息的管理者和思想的提供者。只有让摄影的锋芒指向人类所共同面对的问题与困境时,才是摄影作为当代艺术重要媒介所应担当的任务。”思想性,让连州摄影节没有成为一个旅游采风项目。
每年的连州都会由世界级的策展人、评论家组成评审团,选出评委会大奖,这也在摄影界具有风向标的意义。今年的获奖者是王宁德,他的作品《无名》,解读摄影的常规方法在他的作品面前失效了。
“用摄影的方式描摹摄影,却获得了绘画的效果”。抽象的视觉体验让人印象深刻,独特的制作过程在iPad中被循环播放。
他在数十个城市拍摄了数万张城管覆盖“牛皮癣”广告的油漆笔触,再则找来一些已经在大众传播领域具有极高辨识度或是籍籍无名者的肖像。前者为表层,后者为基底,两者在计算机软件中精确匹配,使油漆笔触描摹覆盖了照片而呈现出绘画的效果。
如果说很多作品想要解构现实,那么王宁德的野心或许是解构摄影本质。摄影这样一门相对独立的艺术语言被拆分和重组,获得了绝对的创作自由。
在粮仓停留了差不多四五个小时,脑容量已被大量占用,没有吃饭就赶赴第二个展场。更高的信息密度加上饥肠辘辘,面对作品已经很难全神贯注了,倒是展览空间给了我们很大的惊喜。二鞋厂是一个工业遗址,四四方方,规则的矩形在无人机镜头的俯瞰下颇具冲击力。没有精心粉刷的白色墙壁或者是透明的落地窗,建筑师刘珩使用当地的材料重新修建它的构架,修旧如旧,使其看来更有建筑趣味。
两个连州
有不少展览评论都指向展览对当地的影响,有媒体苛责,同中国的多数城镇一样,连州并不具备太多的艺术沉积,摄影展显得格格不入。两者的差异性固然显著,但连州摄影展将当代的、国际化的前沿艺术和偏远的小城联系在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景观呈现了一种冲突的奇观效果,让全球化参展人和当地人都获得新鲜的视觉体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今年所加入的连州老照片展迎来不少本地人的驻足也回应了这一点。采访得知,有一位老先生在那片展区逗留的时间很长,他不是照片里的人也不是摄影师,但他给每个经过的人介绍图片里的故事,因为黑白掠影中有他的记忆。
之后天色渐暗,自然地加入了当地人的队伍,穿着夹脚拖、点着蚊香在路边的大排档里喝酒聊天,好像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藏在热闹街市尽头的阿娟糖水,在48小时内第三次光顾,老板尾音拖得很长的粤语和带着椰香的黑糯米一道让我们流连。
离开返程的时候下起了雨,雨中喀斯特地貌的山被雾气笼罩,变成了水墨色,那山那水,一幕幕,都成了极为独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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