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12年前仲秋的一个午后,杭州城里的暑气尚有余威,市中心一条长长的林荫道上,树叶刚刚开始泛黄飘摇。女画家推着自行车,在前头带路,辫子一甩一甩,看身形只是中学生,背影却很“酷”(这是那一两年才开始流行的词儿),显然正刻意从学生气中挣脱出来。我在号称“故乡”的城市里毫不认路,像傻瓜一样跟在后面,说话时装出深沉的拖腔,也很刻意。
那时我20出头,学艺术史还不入门,看到所谓“策展人”风光得很,也就和人搭伙,企图“攒”一个展览。有朋友推荐了汶汛的画,我并不知晓行规,提出要先看看作品,才能定下是否邀展。画家心中定然不快,但看在世交的面子上,还是容我登门。
在那个住过一家两代三位画人的旧公寓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汶汛的画作。她匆匆地从杂乱的屋里拽出几卷画轴,次第展开,有工笔,更多的则是隐于水线墨迹之中的写意人物,笔意或繁或简,都是很面善的小姑娘,淡淡地看你。对视久之,似乎有画家自己的影子在内。
我其实不真懂画,搜肠刮肚地谈些图像意涵和笔墨渊源,全是皮毛,且陈腐,画家散漫地听着,未必有兴趣听完。于是赶紧滑到展览的话题上,三两语便敲定邀约,随即无话,只好告辞。主人也不送,淡淡地看你。结果我下到一楼,竟发现打不开旧式的防盗大铁门,正冒汗间,汶汛冲下来,一面急着问“你说的深圳美术馆是在广州吗?”,随手帮我开了门……彼此露怯,反倒不窘。
我走到大街上,寻找回程的方向,抬头看指示牌,是“浣纱路”。这是我幼时就熟悉的路名,却从未安步踱过。“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浣纱”,很有蕴味:水的灵秀、丝的轻盈、动的曼妙、静的致远、人的清奇、境的飘逸,真是好去处。怪不得“诗中有画”的王摩诘也要勾留:“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举目望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车,浮躁浑浊,哪有半点诗意?这“浣纱”二字,莫不是独为汶汛笔底的少女所设?我去翻杭州的史志,才知道这里原来真有一条“浣纱河”,西湖水就是由此流入城内,千年不绝,后来淤塞了、填平了,或许昔年的浣纱女子,真的化作了旧迹边小楼上笔砚间的“画中人”?
现在我书桌的上方,就有一件汶汛那几年所作的小品,题为《持柳小憩》,包含了画家当时比较喜欢的各种笔法:人物面庞如《秋林》的冲淡、衣袂似《女伴》的洒脱,背景渲染又有《妆》和《遇见》的朦胧。
画中人一直陪伴着我在民生路斗室的写作,我最近终将付梓的论文,就是在这持柳少女似无还有的淡淡凝视中,三易其稿、十年而成。“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汶汛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个展时,我提议就叫“浣溪沙”,她说这个词牌倒也应景;未几,我便有机会对她浣纱路上的居所作相隔十年的重访——这一次是去看望画家和她初生的婴孩。
菩萨蛮
《清啸西行》是汶汛比较早的一件大画,两米多高的通景屏,四条相连,很适合现时展场的规模。所谓“清啸”,是行事旷达的古人,追求礼教之外的豪放,用声音摆出的姿态,“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正因为是一种姿态,很容易扭捏做作。
我读古书,即使是真正的高士,只要一说到“啸”,便也透着沽名钓誉的味道了。元代的职业画家盛懋,有《秋舸清啸》,渔舟上那位“高士”,竭力摆出逍遥放旷且颇有思想的pose,仿佛等人来画。盛懋大概以为,这样的主题,很能呼应兴起的“文人画”潮流了;却未必想到,在真正的文人眼中,这种浅薄刻露,正是品味低下的化身,人如是、画亦然。
美人的“啸”则完全是另一种意态,“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浊风尽去,闻者销魂。
汶汛画中的这八位少女,仿佛正由曹子建的《美女篇》走来。似是而非,她们没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华艳和绮丽,相反地,与年龄不相称地沉着。我每观此卷,总疑心有麦积山造像的影子,“西行”的命题大约也由此而来。原来少女们甚有佛缘,难怪丝毫不染烟火;但她们终非菩萨,躲开了“飞来积雪点僧衣”的凝重,不必悟透拈花,尽可会心一笑。
笔墨纵横间,塞外天风的“泥”性隐去了,代之以江南烟雨所特有的“水”性。回头看去,那拾荷的邻女、望山的小妮,似乎都有了些许“佛”性。
“菩萨蛮”和“浣溪沙”一样,是最早的词牌,温飞卿、韦庄的“花间派”善用之,可溯源于唐:宣宗时,女蛮国入贡,美丽的女使臣披挂珠宝,头戴金冠,梳着高高的发髻,让人感觉宛如菩萨,长安教坊由此制成“菩萨蛮曲”。想象中,那定然是充满异域风情的有趣一幕,我们在汶汛画中看到的,正是天真烂漫的“菩萨”和偶得佛缘的“蛮儿”——蛮可爱、蛮脱俗、蛮智慧的。
汶汛画的,的确不是佛法,而是禅机、是智慧。维摩诘深谙佛理,却不道破,示疾卧病,引文殊师利前来探望,二大士共说妙法,义理精奥、机锋暗藏,不仅僧俗信众虔心谛听,就是文殊的坐骑——那象征着智慧的青狮,也凝神静气、将入定中。此时维摩室中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其情至妙,其景至美。青狮或许为之所动,重新活泼起来,与飞花共舞。这早已出离经文,却是画家用心悟到的智慧,智慧才是绘画的“不二法门”。
画家又让自己和朋友们的婴孩来与这绿狮子作伴,他们定然是最好的知交,同样活泼、同样智慧。我想,每一个初生的婴孩都有与生俱来的智慧,就像维摩的孩子善思,尚在襁褓中时,即能与佛及诸大弟子问答妙义。只可惜我们并不住在无垢的毘舍离大城,许多东西便被尘嚣湮埋了。不可思议,也就不必思议。
金缕曲
杭州的水譬之美人,杭州的山禅意天成。天竺国的灵鹫峰,万里迢迢飞来此地,甘愿化作灵隐寺前的照壁,本身就是充满了禅机的妙事。那崖山上的层层灰岩,被涌泉不停歇地打磨溶蚀,渐渐皴擦出千沟万壑,衬托着宋錾元凿的佛国世界,好像是哪一位巨匠精心布局的笔墨章法,点划间功力了得。
汶汛懂得偷艺,从天然画图中拾韵一二,敷演出《灵隐六条屏》,是赵松雪以书入画的格调;再填《清音》之曲,听得见梁风子放浪形骸的脉搏;设色古法,似乎又远接敦煌的唐风。曾经在灵鹫峰下盘桓的老莲,批评同代画人“学宋者失之匠,学元者失之野”,其理想是“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则大成矣”,四百年后,“灵隐组画”的笔墨,庶几得其意乎?
说到笔墨,有时候的确令人着迷,这几年看原迹多了,逐渐体味得到。我曾经在北京临时起意,放掉原计划,南下津门,只为去博物馆看两张画:其一是挂在范宽名下的《雪景寒林》,未必是真迹,却很忠实于华原笔法,“鹿角”、“点子”俱在,又是三拼大绢,研究范氏风格与宋画规制,此卷堪为良本,我在波士顿见过的《雪山楼阁》亦多有不及。其二是款署王翚的《仿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此卷在石谷画作中并非名迹,对其真实性也存疑问,我却看重它所传达出的清人对于“董巨”的终极理解,熟练的“长披麻”,笔笔来历分明,虽未免失之于程式化,却让人有一种聆听小提琴炫技的快感。
汶汛的笔墨,甚是解渴,也是其画作中最值得玩味的部分。贺贻孙论古文立意,有“厚、秀、远、肆”之说。
汶汛二十余年学画、作画,皆在南方,用笔之生拙空灵,用墨之平淡天真,不脱文人画家法,大致是厚、秀一路。文太史作《石湖清胜》,张凤翼宝之数十载,屡邀友人题跋。今展其卷,诗文灿然,嘉万间吴中翰墨一时名手,尽数在焉。伯起重衡山之“忘年交”,厚矣;其积年经营,用心之深巧,秀矣。然忽以稻粱之计,轻质是卷于他姓,文人之言过其实,亦可略见。至君子狱兴,缇骑入吴门,缙绅走避,以市井之民成五人义风,洵非偶然。“多少道旁卿与相,对屠沽、不愧谁人者?野香发,暗狼藉”。反观明末清初定型后的文人画,往往只有王石谷式的“炫技”,难得发自天然的“野香”。
所以,今天作画时,只去模拟旧文人的意蕴,是不够的,缺少一点情感的温度和力度。汶汛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她十五年前的“少作”《秋水》,便大胆尝试了贺贻孙所谓“豪肆”之笔墨,有掣电奔雷的气势;后来阅历渐丰、笔意渐老,转入“醇肆”之境,由《拾荷花》到《清音》,墨随心走,挥洒自如。
至于“远”,是最难捉摸的幽径,通向艺术表现上的未知数。此前的麦积山已是很远,敦煌更远。然而还嫌不够。三百年前的顾贞观,以词代信,慰藉放逐中的朋友,寄往远隔数千里的宁古塔,我从未谋面的祖乡——那不是范宽笔下清峻的雪景寒林,而是真正的苦寒之地,这样的友谊,矫情的文人未必能够读懂:“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十二年来,汶汛也一直在“放逐”自己的笔墨,使其孤寂、使其挣扎、使其磨练、使其升华,与媒材搏斗、与形式周旋,未敢稍停。她的近作《呦鹿》《予鹿》,果然又给观者以出乎意料的视觉体验,多种用笔的交织,是技法上的“远”;《诗经》意象的借用,是时空上的“远”;主题和形式共同带来的苍茫与神秘,则是境界上的“远”。我的感觉是,画家这一轮“放逐”的步伐,刚刚迈开,探索正未有穷期……
初夏雨过,夜凉如水,兴尽搁笔,目光与持柳小憩的少女相接,她似乎也有期盼之意,“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