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植物能拾取并吸收有毒金属,把它安全存放在茎和叶的细胞中,用来抵御昆虫或防止感染。这些植物现在被拿来清理被污染的土地。
我坐在温泉里,水温是诱人的四十摄氏度,散发着浓浓的薄荷香。我的头顶是白杨和桤木的枝叶,黄色的悬崖从树的上方崩落,再往上望就是蓝天了。我滑入池水更深处,把头枕在岩石上,闯入了岸边由一朵小花、一只蚂蚁,还有一只它的同伴组成的演出小剧场。
我的朋友在旁边,也是赤身裸体。她苍白的腿不时动一动,扬起一阵泥,褐色的土染黑了她左半边的身体。这温泉是峡谷中许许多多温泉里的一个,世纪之交时,这里盖了家肺病疗养院,希望自然能医治病患。病人们冲着这里的阳光、空气,还有土地的力量而来,有些人痊愈了,有些没有。
几年后,疗养院关门了,土地被买来当作牧场,然后牧场也经营不下去了。20世纪70年代,一群嬉皮士買下了这块地,梦想着把这里变成一个无国界的社区—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治疗。这些嬉皮士的后代仍住在这儿,他们裸着身体走来走去,选定沐浴的温泉,然后泡一个长长的澡。
薄荷池那儿有个向北延伸的峡谷。友人和我决定沿着不过两层楼高的棕黄悬崖的下方走去。一条小河从圆形岩石和细柔的沙子间蜿蜒流过,我们光着身子、赤着脚,慢慢穿越一块又一块的岩石。一棵杜松伸出手来要抓我的肉,长得很高的草在阳光和石头的阴影间混战。一时间,我感到与世隔绝。
我们需要自然疗法。
我朋友说她不愿意让我写她的身体,所以我得写我的。我的身体没什么特别,我也用平常的眼光看待它,肚子软趴趴的,胸部还不错。我转个方向,发现了赘肉,感到不太自在。其实这没什么道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在看我。友人舒服地移动着赤裸的腿,她活在一个裸体是正常的世界里。
花直接用来治病,已有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我们的处方药里,有四分之一含有开花植物的某个部位或者其合成物。但另一方面,我们只研究过世界上百分之一植物的疗效。
民间医学里,马达加斯加的长春花是治疗糖尿病的药方。研究者着手研究这种花时,发现它的萃取物可以降低白血球指数,抑制骨髓的活动。实验分离出了两种化学物质,可用以对抗儿童白血病。有了这些药物,患病儿童的存活率由百分之十增加到百分之九十五。
几个世纪以来,非洲的行医者推崇一种叫作苦可乐树的植物的治感染能力。20世纪90年代,尼日利亚的研究人员发现,苦可乐树内的化合物可以抵抗埃博拉病毒。感染这种病毒的典型特征是能够致人于死地的大出血。它象征着所有我们面临的可怕疾病—突变的病毒,以及从丛林和其他被我们扰乱的地方冒出来的传染病。我们还没有防治埃博拉病毒的方法,苦可乐树可能是个救星。
在跟友人穿过新墨西哥某峡谷的路上,我们在一棵样貌邋遢的艾氏栎前停了下来,它灰绿色的叶子形状尖锐,叶缘锋利。只要是栎树或橡树,任何一部分都有防腐抗菌的效果。橡树是最基本的止血剂,可以清洗伤口,喉咙发炎时可以拿来漱口,割伤时可以当药膏。
我的四周全是跟人体有关或有治疗效果的植物。怒发冲冠的丝兰是一种类固醇;毛蕊花是一种温和的镇静剂,它的根则会增加膀胱的张力,避免尿失禁;杜松也可治疗膀胱炎;蓍草还能凝血。
我的身体跟杜松和蓍草的化学成分交织在一起,膀胱的状态跟毛蕊花的根有关系。
我们怎能质疑自己不是自然界的一员?
在每一个有植物的地方,我都能发现一箩筐具疗效的植物。在美国西部,月经阵痛时,我可以服用当归、矢车菊、白芷、月见草、甘草、益母草、欧薄荷、牡丹、普列薄荷、覆盆子、天竺葵或是龙艾;患扁桃腺炎时,我可以试试细点合蓟、牻牛儿苗、锦葵、委陵菜、灰毛紫草或鼠尾草;被晒伤了,就轮到吊钟柳和蓟罂粟派上用场;蓟罂粟的汁液也曾用来治疗角膜混浊,它同时也能治疗前列腺炎。
我站在崩落的黄色悬崖下,为自己没穿衣服感到难为情。我的软趴趴的肚子露在外面,虚荣心露在外面,拘谨也露在外面。除了在床上和沐浴时,我何曾像这样站着,一丝不挂?
在诊所里、医院中,当我陷于病痛中时,也唯有光着身体才能得到医治。我必须赤裸相见。
20世纪前半叶,内科医生爱德华·巴赫发现自己对植物具有超人的敏感度。他靠近某些植物时会觉得平静放松,有些植物则会使他反胃。巴赫渐渐相信,如果把花朵的“液体能量”放入泉水,经阳光加热后,掺入些白兰地,能治疗人类最根本的情绪问题。他列举了三十八种花的疗法,大部分的花都可以在他家几公里的范围内找到。这些花针对“恐惧”“不确定感”“对眼前事物缺乏兴趣”“对外界的想法和影响过于敏感”“意志消沉”“过度替人着想”等毛病,共分成七类。
七种分类底下还有分支。猴面花主治的是可以言说的恐惧,而白杨的柔荑花序则对付来路不明的恐惧。铁线莲可以使活在梦中、非现实的人恢复正常,忍冬则把活在过去的人拉回现世。野板栗能够治愈被同一意念缠绕的女人,紫罗兰、凤仙花和石楠则是寂寞的建议处方。
“巴赫花精疗法”至今在市面上颇受欢迎。它的基本理念是我们的生化与细胞部分,能靠其他更微妙的能量调整到最佳状态。这种能量吸收在经络当中,中国人叫作“气”,印度人叫作“普拉纳”。花能影响这种能量流,产生波动,打通经络。它们能担任触媒的角色。
多年来,巴赫的原作已有增修。原来的名单上没有向日葵,而如今身为具有疗效的花,向日葵可以推荐给那些无法摆脱骄傲之心的人,对自尊心低落的人也有帮助。
“巴赫花精疗法”很容易成为笑柄。事实上,里面的方子可以说是充满自嘲口吻。但我不愿取笑它。至少,不想笑得太过火。
我把这一切视为隐喻,把隐喻看作我们思考和生活的基本元素。我相信向日葵可以治愈骄傲,也明确知道紫罗兰可以减轻我的寂寞。
植物修复 (phytore- medation) 这个词源自意指“植物” 的“phyto”;而“remedation”指的是“修复治疗的行为”。植物修复是科学的新领域、市场的新商机。有些植物能拾取并吸收有毒金属,把它安全存放在茎和叶的细胞中,用来抵御昆虫或防止感染。这些植物现在被拿来清理被污染的土地。
在波士顿郊区一户人家的后院(小孩已被禁止在那里玩耍),高山菥蓂吸收着土地里的铅、锌和镉。大部分的植物无法忍受超过500ppm(百万分比浓度)的锌含量,但高山菥蓂竟能储存达2 5000ppm的锌。在某废弃的锌提炼场,高山菥蓂吸收锌的比率,在第二、第三年还在继续增加。最后,已被污染的植物会被连根拔起,安全销毁。
至于其他的开花植物,也有人正在考虑可以派上用场的地方。白杨已被用来清除地下水中的氯化溶剂,苜蓿可以用来清除石油。在印度,水生植物用来处理皮革加工厂产生的镉。有些植物可以去除土壤里易爆炸的化合物,比如黄色炸药TNT。曼陀罗能带走像铅之类的重金属,甘蓝菜能降低放射性粒子的含量。
向日葵也能吸收并储存放射性的物质。新泽西的一家公司用向日葵为生产铀元素的工厂去除污染,水培槽里的向日葵根成了废水的生物过滤系统。在切尔诺贝利进行的实验发现,发生辐射外泄的反应堆附近的池子里,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放射性锶都被向日葵吸收了。1996年,美国和乌克兰的国防部在一个原是导弹地下发射井的地点,象征性地播下了向日葵的种子。
向日葵在美国仍是重要的经济作物,其经济价值在于种子及葵花子油。整个中西部都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田,像是燃烧中的橙黄色旗子。
秘鲁的印加人过去把向日葵当作太阳和太阳神的象征来膜拜。
人们再次为向日葵倾倒,把它种在花园里。他们已然臣服,甘心再次俯首膜拜。
也许我们需要花的医治。
也许我们需要脱光衣服,让花瓣撒落肩膀、滑下肚皮、擦过大腿。也许我们需要赤身躺在长满野花的原野。也许我们需要赤裸走过美景。也许我们需要赤裸走过色彩。也许我们需要赤裸走过香气。也许我们应该赤裸走过性与死。也许我们需要感受肌肤上的美。也许我们应该置身无所不在的花丛间,走过花粉道。
我们仍旧闻得到我祖母花园里的香气。我的祖母依然活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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