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通大众与中产阶层之间,有这么一群布尔乔亚,他们不甘被尘世的喧嚣打扰,不愿将自己的青春虚度于亢奋的生活节奏。他们所追求的仅是自己的一片天地,在那里无拘无束地做着自己信仰中坚信的一两件事情。对于他们来说,人生本该如此。他们自认是在浪尖争先戏谑的弄潮儿,更向往的是一种内心的精神诉求。他们唾弃名利场中浮夸的躁动,视一味追逐物质的享乐主义为耻。他们不满足于穿衣打扮上的標新立异,试图模仿文人雅士在阅读中寻找心灵河流的彼岸。
中国的布尔乔亚天真可爱,常做着白日梦,梦见自己在左岸的书舍寻找那“书间瑰宝”。称藏书票是“瑰宝”并不为过,它虽很小众,却在西方几百年来经久不衰,亦正是为布尔乔亚量身打造的。把玩书票如品红酒、抽雪茄,又如漫步于藏匿街巷间的幽深径路。试想,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北京胡同或上海里弄洋房的咖啡馆里,一个独坐于角落的布尔乔亚边细酌着香浓的咖啡,边轻拈着自己刚淘换到的一帧书票,其中的情调是指尖翻弄时的片刻释放,是在尝试揭开披在藏书票上的那层轻薄的面纱。
书票圈子说小亦不小,说大亦不大。说大是因为它跨越了人类历史的几个世纪,藏书票离不开版画,自版画诞生之日起就有了藏书票。那个四海皆知的拉丁文“EXLIBRIS”(属于某人的书)是国际通用。西方版画历史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都曾涉猎藏书票制作,比如16世纪德国南部纽伦堡及奥格斯堡地区的版画巨匠,尤其是以丢勒领衔的“玲珑大师”率先开始藏书票的艺术创作。说藏书票圈子小是因为纸质书的萎靡连累了书票,书票的生存状况已与书籍同病相怜。在中国,它是特例,有中国特色。这个西人的玩意儿,其实百年前就被传教士连同《圣经》一起带到了东方。鲁迅当年将自己得来不菲的稿费拿出,资助身边的青年版画家制作版画和藏书票。彼时,版画的起点特殊,苗头不准,用意明显,政治色彩偏重,利益的杂念掺和在一起,没能培养起一个成熟的藏书票圈子,这个小玩意儿仅局限于文人墨客、学子名士间传送。第一代版画家们如古元、力群、李桦等将中国元素融入了方寸纸片。
他们是中国藏书票的鼻祖,作品内容却时有不伦不类。中西方文化在方寸间很难相融相映,喧宾夺主是常见的。再者,中国人所擅长的传统木刻技法与西方铜版技法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所能表现的内容也受技法限制,难以让画家自由施展。
说藏书票适合小资,是因为在现今的社会,肯定有一部分人厌倦了物质高速膨胀的生活状态,这与百年前的美国有很多相似之处。布尔乔亚们不仅会挤出时间去读书、藏书,而且会重拾纸本书,他们对书的装帧、设计、用料等环节都提高了要求,精装书、毛边本、附送藏书票的限量书籍会在这一阶段应运而生,这为藏书票作为书籍产业的衍生品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藏书票向来私密的特性恰好适合小资们的心境。将属于自己的藏书票贴于书中,以示所属,兼顾炫耀的个性,符合商业化巨变下的社会需求。藏书票与生俱来的私密的书香气质使其在众多所谓的定制品中木秀于林。将“私人定制”引入藏书票的制作及收藏是再合适不过的。一方面,一枚藏书票的画面要与票主,也就是藏书票和书籍的主人紧密联系起来。画面的内容既可以是票主日常生活中的爱好,亦可以是自己崇拜的某位哲人的肖像;既可以展现票主的职业,也可以将票主某段人生经历记录在方寸之间。另一方面,藏书票的主题分类细化到几十种,可以满足各类人群的不同兴趣、要求,一些光天化日下禁忌的主题亦会在扉页书间寻觅出自己的小天地。
百年前,珠宝商“蒂芙尼”曾在纽约的第五大道为自己的客户定制私用藏书票,当今的商业机构完全有理由向这家有着近200年历史的饰品企业学习。“蒂芙尼”两个世纪以来始终秉承了设计“富有惊世之美”的原创作品的宗旨,这也是“蒂芙尼”从一家小的文具饰品店发展成为世界知名的奢侈品珠宝公司的成功之道。曾为麦尔维尔的《白鲸》、惠特曼的《草叶集》以及《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十日谈》《浮士德》等多部名著设计插画的美国插画大师罗克韦尔 · 肯特亦在当年受雇于“蒂芙尼”,为这家珠宝商的客户设计了多款通用藏书票。兰登书屋等美国知名书商都曾与肯特合作,为客户设计、制作通用藏书票。肯特设计的藏书票报价曾一度达到了250美元一套,这个数字在百年后的今天亦不是小数目。可见藏书票在中产阶层里被视作一种另类的散发着小资情调和文化气息的“奢侈品”。藏书票发展到今日,实际上是一种既具观赏又具收藏价值的微型版画,其原有的实用功能在不断削弱。无论中外,都是由版画家打稿、刻版、印制、签名来完成的。脱离了版画这个载体,书票就似失去心魂的空壳。同百年前的美国相似,书商或任何企业机构介入藏书票制作、宣传、推广是无可厚非的,而作为引领业界的导航者,企业的行为直接影响到读者的认知。如果只顾眼前的利益而混淆了藏书票的概念,则会事倍功半。我从未指望藏书票会成为奢侈定制品中的一员,但它需要一个视野广阔的平台去呵护。
藏书票在中国所处的境遇与生活在此的布尔乔亚有着太多相似之处。那是一种对生活故作泰然而又矛盾重重的尴尬境遇。藏书票于布尔乔亚是心灵的补给。作为小众中的个体,布尔乔亚可在藏书票的方寸世界里觅得一席之地。他们虽无法操控或改变世间的纷繁、无助的困惑,但足以凭借或依附于一种生活方式来慰藉灵魂深处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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