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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在哥斯达黎加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19561
毕淑敏

  我对幸福这件事感兴趣,又要说到几十年前了。幸福现在被叫得很响,当年却也寥寥。那时我上心这件事,主要是因为总感觉自己不幸福。为了自救,现在时兴的时髦词叫“自我救赎”,我开始关切这事。心路的起承转合,我已经多次写过,此处不再赘述。有感而发的“提醒幸福”小文,被诸多版本选载,还被收入了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中学初中二年级语文课本。2009年的“百家讲坛”上,我以《破解幸福密码》为题,做了讲座。

  因这若干的瓜葛,我便开始留心有关幸福的资讯,怕被人问起时显得太外行。

  中美洲的小国哥斯达黎加,在“盖洛普”评选的国民幸福指数排行榜中,占据第6名,而前5名均为北欧国家。2010年,英国“新经济基金会”,更是把哥斯达黎加评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国家。

  先说说这个盖洛普公司是干什么的。

  说这个公司之前要提乔治·盖洛普这个人。他是个美国数学家,抽样调查方法的创始人,也是民意调查的组织者。1930年,他创立了盖洛普公司,业务是民意测验和商业调查与咨询。迄今已经80多年了,在全球建立了40多个分公司,调查网覆盖全世界55%的人口和3/4的经济活动,有很多学术和商业成果,处于全球领先地位。

  说了盖洛普这么大名声,这么多战果,但我真实的想法是—关于幸福排名这件事,不必太在意。没有哪个机构,有足够的权威能够圈定这个问题,他们所给出的幸福答案也各不相同。

  不过,总是在幸福指数高榜上的国家,总会有它们的某些特点。

  我读过一本书,名叫《在最幸福的四国找幸福》。作者是美国探险家、艾美奖的获得者丹·比特纳。此人很爱冒险,做的研究主题却是长寿和幸福的关系,并以此闻名于世。这最幸福的四国,比特纳博士认为是丹麦、新加坡、墨西哥和美国(和盖洛普的结果不一致)。

  哥斯达黎加虽未忝列比特纳博士的前四幸福榜,但书中有一段写他在哥斯达黎加拜访一位104岁的老人的故事。

  潘琪塔住在哥斯达黎加的邊远小城霍占查,老妇人腿脚不灵便,住在一间借来的破房子里,锡皮屋顶。她身无分文,腿脚不灵便,眼神也不好使。看到比特纳来看她,老人家充满了炫耀地对别人说:“看,上帝很眷顾我咧!有外国朋友来看我了。”

  比特纳对此大发感慨,觉得这老太太非常有魅力。在这等窘困中,还充满了幸福感。

  我觉得比特纳博士稍稍有点少见多怪,这样的老人在中国偏远的农村,并不罕见。他们生活在相当艰窘的生活境遇中,但他们的确有发自内心的满足感。你能说这样的老太太很幸福吗?按照我们通常的习惯思维,怕未必。但你能说这个老太太不幸福吗?量你也不能这样武断。幸福是个带有强烈主观感受色彩的事儿。《庄子·秋水》中的名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就算正直聪明的盖洛普本人还活着,看到哥斯达黎加的潘琪塔老妇人,估计也难以回答她是否幸福的问题。

  哥斯达黎加的经济,说起来应算不穷也不富。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统计,2010年哥斯达黎加的人均GDP为7350美元,排在全世界第68位。那年中国的人均GDP是4361美元,哥斯达黎加是我们的1.22倍。通过在哥斯达黎加的游览,我的体验是:它的旅游资源说不上多么丰富,国土狭窄,景物有限。只要你肯跑路,那么我敢保你一天之内,既可以看到大西洋的日出又能看到太平洋上的日落。

  记得我们在火山脚下的阿雷纳湖荡舟时,安妮介绍说,这个湖原本很小,1979年在此建起一座大坝,抬高了水位,湖面总面积扩大了3倍,有85平方公里大,成为中北美洲最大的人工湖。修建的水电站,发电量可供哥斯达黎加总用电量的70%之多。听安妮娓娓道来,我等游客所做的事儿,就是竭力控制面部肌肉不动声色,不把心中暗想……好小的湖啊……露在表情上。

  哥斯达黎加基本上也没有太多声名显赫的名胜古迹,参观一个铁皮教堂,不过百多年历史。走进教堂,我拿出当年做医生叩病人胸腔的基本功,到处轻叩。果然无论墙壁还是柱础,一律都是空洞的蓬蓬声,证明确为铁皮不虚。据说此处多地震,以往用砖石盖的教堂,一次次在祸难中变为废墟。重建时有人提出新教堂不再用石头砖瓦木板等传统建材,一律改用铁皮。欧洲某国承接了这项工程,派工程师来此测量了各项数据,回去后开始定制各种不同规格的铁板材。这道工序完成后,无数零件船载车运,一路艰辛,拉到哥斯达黎加当地进行组装。结果竟是一块不多一块不少,严丝合缝地立起来了。铁皮教堂高大巍峨,从此钢筋铁骨矗立一方,再也不曾损于天灾地祸,已有百余年。这教堂来历奇特,让人感叹工程师的一丝不苟和欧洲制造业的精密,但终因并无更多奇诡之处,看过也就放下。

  然而,还是倾心喜欢这个国家,喜欢它保护得极好的环境,喜欢它的人民温暖平和。哥斯达黎加极其重视保护野生动物和原生态,被视为“人与野生动物和谐共处”的典范。安妮说,在哥斯达黎加,没有人敢擅自伐树。违反了禁令,不仅仅是罚款,还要罚你种树,而且要包活,如果你种的树没有活,你就要继续种,直到活下来的树够了罚种的额度。

  我问,伐一棵树,要种多少棵树来补偿?

  从来没有被我问倒过的安妮,关于哥国的知识几乎无所不知的安妮,这一次踌躇起来。她沉吟了半晌说,具体要罚种多少棵,我答不上来。总之是数目很多,为非常严厉的处罚。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触碰这条法律,我至今真没碰到一个因受罚而去种树的人,如果你特别想知道这个具体数字,我可以去查……

  我说,不用那样麻烦了。我记住很多很多就是。

  安妮说,是的,哥斯达黎加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资本,只有我们的环境。

  我一惊,是不是因为我们有很多值得夸耀的资本,所以便不爱惜自己的环境?想想也不成立啊,人家北欧诸国,有很多值得夸耀的资本,照样爱惜环境。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好傻啊!

  车窗外闪过农田。安妮说,哥斯达黎加人现在很爱吃米饭,稻谷是主要的农业作物。

  我听罢生出疑惑,问,你说现在爱吃,莫非从前的哥斯达黎加人是不爱吃米饭的?

  安妮说,不是不爱吃,是没得吃。因为本地人原本不会种稻谷。

  我问,那以前他们吃什么?

  安妮说,吃木薯。火山灰的土壤很适宜木薯生长,产量很高,是这里的主粮。

  我吃过木薯,一点也不好吃,基本上属于糠菜之类的粗糙之物。把这看法告知安妮,安妮笑答,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当地人还吃一种大蕉,类似香蕉的模样,口感却很不同。

  哦,这我知道。大蕉体魄壮健,说是香蕉的哥哥实在委屈了它,简直要算香蕉的大伯父。我们的餐桌上也会不时出现它的身影,号称是当地的风味餐。烹制方法是将大蕉剥皮切片,用糖浆裹起来炸脆即食。卖相尚可,但入口齁甜,质地干硬无味。

  安妮说,哥国人把米饭当成最好的食物,据说这要归功于当年修筑巴拿马运河的中国工人,他们大啖米饭,哥国人学了艺。只是哥国种的是旱稻,一年只有一季收成。

  我说,旱稻好吃吗?

  安妮说,旱稻没有黏性,是粒粒分明的那种粳米。中国人喜吃糯而有油性的米,但哥斯达黎加人不习惯,说那种米黏糊糊的吃不饱。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安妮说,哥国国民生产总值60%,来自旅游等涉外第三产业,现在旅游业本身的规模,已经超过了农业,成为最重要的经济支柱和国家象征。哥斯达黎加还有一个重要决定,它决心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碳中和”国家。

  我在迷懵中一惊,因为略知“碳中和”的含义,深觉这是个造福地球利国利民的计划。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敢夸这个海口,哥斯达黎加敢为天下先,了不得!

  什么是“碳中和”呢?

  请学者们宽宏大量,容我弄一下斧。

  简单说,就是通过计算你排出的二氧化碳得出一个数字,等于是你活在地球上消耗各种物质的总账单。你通过植树等方式把这些排放量吸收掉,达到环保的目的,你就算“碳中和”了。再用个更俗的说法,就是你因活着的各种消耗,给地球造成了一个负数。你得给地球做贡献,就得到了一个正数。两相抵消,达到了碳平衡,就叫“碳中和”。

  地球变暖,碳的排放量大量增加是罪魁祸首。要保护地球,就要减少碳的排放量。光是减少还不成,你还要把你制造的碳排量平衡掉。这个理念最初是由绿色环保人士提出,渐渐深入人心,获得了越来越多民众的支持。

  2006年《新牛津英语字典》公布了当年的年度字汇为“carbonneutral”,意为“碳中和”。2007年,把这个词正式编列入《新牛津英语字典》中。

  只要你活着,就没有一个人能逃脱碳排放量。究竟你每天排放了多少碳,是有账可查的。年底你翻翻碳账本,就能知道这一年你到欠了地球多少碳账。欠账当还,到了植树节的时候,你就得去栽种一定量的绿树。树是吸收二氧化碳的,两两相抵,看看你是正数还是负数?

  举个具体例子,一辆小汽车,若是在城市中每年行程达两万公里,车主这一项的碳账单就是2吨。

  你说你不开车,那你也有账单要接。你总要用电脑吧?电脑使用一年,间接排放10.5公斤二氧化碳。

  你若连电脑也不用,冬天总要取暖吧?不幸地通知您,如果用煤油作为燃料,暖气的碳账单是2400公斤。如果用天然气,碳账单为1900公斤。就算这两项集中供暖的措施你都不用,自个儿用电取暖,碳账单也有600公斤。

  你要洗衣,洗衣机的碳账单是7.75公斤(这一项,比我预想的要小。)。你保鲜食品要用冰箱,它一年的碳账单为6.3公斤。你营养均衡,要吃远方的水果,比如你可能饭后吃1个热带的凤梨,就是咱们平日所说的菠萝。飞机每运输1吨这类水果,排放的二氧化碳量为3.2吨。落实到你这个1公斤重的凤梨身上,就是3.2公斤碳账(相当于半个电冰箱的碳排放啊!)。

  你若是咬牙跺脚地说,既不用机器洗衣,也不用冰箱保鲜,不坐小汽车,冬天屋里也不取暖生扛着冻,你还是逃不脱碳账的负数值。你活着,每时每刻都要呼吸,每天大约要释放1140克的二氧化碳。一年算下来,就是400多公斤的碳排放量。好在关于人本身的碳账,由于我们也进行农业活动,种树种草种粮食,基本上就算是两相抵消。不過具体到某个人,还是有细账可算。如果天天坐豪车住豪宅吃山珍海味奢靡无度地消费,碳账便会债台高筑。

  碳账也有克星,就是生机勃勃的植物。它白天吸收二氧化碳,夜晚释放二氧化碳。两相抵消后略有结余,一棵中等大小的植物,每年能吸收6公斤的二氧化碳。

  以上都是我从资料中抄录下来的,或许不太精确,大概意思无误。现如今,美国是世界上发达国家中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者,而咱们中国,则是发展中国家中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者。哥斯达黎加敢于率先提出要成为第一个碳中和国家,实在值得尊敬和效法。

  再说说它的幸福指数。

  这个概念最早是由1972年由不丹首相提出来的,其目的在于纠正“人均国民生产总值”(GDP)这个通用标准所导致的偏差。它将人民的身心健康等直接影响幸福感的指标,纳入计算公式。从此后,许多不同的研究机构,均发布了自己评选的幸福指数排行榜。

  我到不丹去旅行。下飞机,过海关,男女官员皆穿一种特殊土布服装,图案是平凡的小格子,颜色或橙黄或淡绿淡蓝,甚朴素。刚开始我以为那天是当地的一个节日。印象中,我们似乎只有过节和载歌载舞的时候,才穿民族服装。后来方知道,公务员所着乃不丹国服。国服由国王亲自制定样式,并身体力行。在随处可见的宣传画上,不丹的五世国王并排站立,全部着此服装。全国的公务人员,上班时间也必须全部着国服。男性样式类似藏袍,长度及膝,称为“裹”。女性是三件套,长度及足踝,称“旗拉”。

  你可能要说,幸福不幸福的,和服装样式有关系吗?

  且听我慢慢道来。

  不丹政府在2005年,成立了“不丹幸福研究中心”,它位于首都廷布,是独立的专门研究幸福指数的机构。它制定了不丹的“幸福指数”标准。包括以下诸方面。

  第一:精神上的幸福

  第二:健康

  第三:教育

  第四:时间的使用和平衡

  第五:文化的多样性和弹性

  第六:好的治理

  第七:社区的重要性

  第八:生态的多样性和弹性

  第九:生活标准

  这些题目力求覆盖人类生活最广泛的范畴和环境因素,具体设计了290多个问题,以反映影响个人和社会幸福感的各个方面。

  我见过国内一些研究机构制定的幸福感测定问卷。题目大多是—压力大不大啊?是否有失眠?对自己薪水的满意程度?是大城市人幸福还是小城镇人幸福啊?

  我问试卷设计者,这是你们自己编出来的还是参考了其他标准制定的?回答多半是—我们自己想的。

  标准这件事,恐怕并不这样简单。不丹的幸福指数统计中,有一个问题,是我在所有的中国幸福卷子中都没有看到过的。它让我深深感动并充满愧疚。这个问题是—你可知道你曾祖父母的姓名?

  万份惭愧,我不知道。我知道我祖父祖母的名讳,但对曾祖父曾祖母的姓名,全然不知。我极为抱歉并且永远遗憾。我的曾祖父母都是普通的农人,没有名垂史册的功勋。我的父母和他们那一辈的亲属,皆已过世。如果将来我找不到家谱,面向茫茫虚空,我再也无法得知有关他们线索了。

  久久思忖—在不丹的幸福指数里,为什么列上了这样一条呢?

  我想是为了不忘本,珍惜我们的传统文化,尊敬我们的祖先。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思考我们将到哪里去。一个民族之所以能够有尊严地日渐强大,一定要有自己的根。这个根,不是一句空话,它是由我们无数祖先的双手缔造起来的,我们的曾祖父母也忝列其中流淌过汗水甚至鲜血。这个问题把对传统的爱惜和传承,具体到了一个充满温情的银环上,让我们在怀念和追思中警醒。在此希望所有不知道自己曾祖父母姓名的子孙们,赶快去挽救,问清这件事并铭记在心。关于身着传统服装的问题,我认为也在这个大范畴内。

  30多年前,当不丹提出国民幸福总值这个概念的时候,完全没有引起西方经济学界的重视。后来,一些西方非主流经济学家,殊途同归地进入了经济和幸福的研究。一系列定量研究发现,当人们的收入达到一定水平之后,幸福和GDP的关系就基本不相关了。

  英国学者怀特把世界上的178个国家和地区按照幸福指数高低排列出来,不丹排名第八,而美国、英国、德国、法国、日本等GDP高的国家,均在不丹之后。怀特说,“幸福”这个概念,近来正成为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研究的重要领域,政治家们也开始把“幸福”作为国家发展的重要指数。国外绝大多数民众也在民调中表示,政府应该把增加幸福放在增加财富之上。

  哥斯达黎加算不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家,我不敢说。但哥国力争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碳中和国家,我觉得它确有不同寻常之处。

  某天我们到一个国家公园参观。进了鸟园,看到园内隔不远就有玻璃瓶子装着彩色液体,放置在显眼处。

  我说,干什么用的呢?喂鸟吗?瓶子上都有盖,鸟也啄不开啊。

  安妮卖个关子说,我相信过一会,您就会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

  果然,安妮的话音还没落地,我们就用上了彩色瓶子中的液体。园内鸟儿到处飞,边飞邊排泄,同行中的一个美丽女子长发中招,黄绿色一滩,约有一个小馄饨的量,盖在了大波浪的黑发顶上。

  我赶紧找来卫生纸,按照安妮的指示,把瓶中的液体倾倒在纸巾上,为那女子清除鸟儿的便便。那东西很好用,果真一物降一物,很快就把美女长发上的秽物,清理干净了。

  安妮见我忙活完了,拉着我去看一只并不起眼的鸟儿说,那是泥色鸫。

  泥色鸫个子不大,翅膀比较长,估计很善飞翔。它突然叫了一声,音色悦耳。不过就算歌喉婉转,也给颜值加不了多少分。你想啊,泥色—基本上和麻雀的差不多,让人想起土地和对家乡的眷恋。总之,它一副鸟中平民的扮相。

  我问,这个鸟有何来历?

  安妮说,这是哥斯达黎加的国鸟。

  我很吃惊。哥斯达黎加的鸟类资源非常丰富,单是这鸟园中,就有无数如宝石般鲜艳的翘楚纷飞。比如仙女般的天堂鸟、威武聪明的金刚鹦鹉、色彩不可思议绚烂的大嘴鸟等等,怎么单单选就了如此朴素平凡的泥色鸫?

  安妮说,这正是哥斯达黎加的性格。

  我不由得又瞩目泥色鸫。正巧有一束光线从透明屋顶倾泻下来,打在泥色鸫身上,让它显出一种紫铜般耀眼。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之内,地球仍是我们唯一的家园,我们也必须找出一种可持续的生活方式。哥斯达黎加的“碳中和”,给我们做出了好榜样。哥斯达黎加良好的自然环境和人所充盈的幸福感,让我久久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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