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直接的起因是高丽的内乱。光绪二十年(1894年)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朝鲜政府军节节败退,被迫向宗主国清朝乞援,日本趁机也派兵到朝鲜,中日两国同时出兵,中国助平内乱,日本则借口保护侨民及使馆。朝鲜政府和起义军达成了和议后要求中日两国撤兵,但是日本发动战争的决心已定,不可能同意撤兵。1894年7月23日凌晨,侵朝日军突袭汉城王宫,8月1日,中日双方正式宣战。
李鸿章在日本明治维新的初年就看清楚了日本是中国的劲敌。他并且知道中、日的胜负要看哪一国的新军备进步得快。他特别注重海军,因为日本必须先在海上得胜,然后能进攻大陆。所以他反对左宗棠以武力收复新疆,反对为伊犁问题与俄国开战,反对为越南问题与法国打仗,他要把这些战费都省下来作为扩充海军之用。
李鸿章既注重中日关系,不能不特别注意高丽。在国防上高丽的地位极其重要,因为高丽可以做敌人陆军侵略我东北的根据地,也可以做敌人海军侵略我山东、河北的根据地。反过来看,高丽在日本的国防上的地位也很要紧。高丽在我们手里,日本尚感不安,一旦被俄国或英国所占,那时日本所感的威胁就更大了。所以高丽也是日本必争之地。
在光绪初年,高丽的国王李熙年幼,他的父亲大院君李昰应摄政。大院君是个十分守旧的人,他屡次杀传教士,坚决不与外人通商。在明治维新以前,日韩关系在日本方面由幕府主持,由对马岛之诸侯执行。维新以后,大权归日皇,所以日、韩的交涉也改由日本中央政府主持。大院君厌恶日本的维新,因而拒绝与新的日本往来。日本国内的旧诸侯武士们提倡“征韩”。光绪元年(即日本明治三年)发生高丽炮击日本船的案子,所谓江华岛事件,主张征韩者更有所借口。
当时日本的政治领袖如岩仓、大久保、伊藤、井上诸人反对征韩。他们以为维新事业未发展到相当程度以前,不应轻举妄动地贪图向外发展。但是在江华岛事件发生以后,他们觉得无法压制舆论,不能不有所主动。于是他们一面派黑田青隆及井上率舰队到高丽去交涉通商友好条约,一面派森有礼来北京试探中国的态度,并避免中国的阻抗。
森有礼与中国的外交当局大起辩论。中国始终坚持高丽是我们的属国,如日本侵略高丽,那就是对中国不友谊,中国不能坐视。森有礼则说中国在朝鲜的宗主权是有名无实的,因为中国在高丽不负任何责任,就没有权利。
黑田与井上在高丽的交涉成功,他们所订的条约承认高丽是独立自主的国家。这就是否认中国的宗主权,中国应该抗议,而且设法纠正。但是日本和高丽虽都把条文送给中国,北京没有向日本提出抗议,也没有责备高丽不守本分。中国实为传统观念所误,照中国传统观念,只要高丽承认中国为宗主,那就够了,第三国的承认与否是无关宏旨的。在光绪初年,中国在高丽的威信甚高,所以政府很放心,就不注意日韩条约了。
高丽与日本订约的问题过了以后,中日就发生琉球的冲突。琉球自明朝洪武十五年(1372年)起隶属于中国,历五百余年,琉球按期进贡,未曾中断。但在明万历三十年(1502年),琉球又向日本萨末诸侯称藩,成了两属,好像一个女子许嫁两个男人。幸而这两个男人未曾遇面,所以这种奇怪现象竟安静无事地存在了二百七十多年。自日本维新,力行废藩以后,琉球在日本看来,既然是薩末的藩属,也在应废之列。日本初则阻止琉球入贡中国,终则改琉球为日本一县。中国当然反对,也有人主张强硬对付日本,但日本实在时候选得好。因为这正是中、俄争伊犁的时候。中国无法,只好把琉球作为一个悬案。
可是琉球问题暴露了日本的野心,士大夫平素看不起日本的,到这时也知道应该戒备了,所以他们专意筹划如何保存高丽。光绪五六年的时候,中国可以说初次有个高丽政策。
李鸿章认定日本对高丽有领土野心,西洋各国对高丽则只图通商和传教。在这种形势之下,英、美、法各国在高丽的权利愈多,他们就愈要反对日本的侵略。光绪五年,李鸿章写给高丽要人李裕元的信说得很清楚:
为今之计,似宜用以毒攻毒以敌制敌之策,乘机次第与泰西各国立约,借以牵制日本。彼日本恃其诈力,以鲸吞蚕食为谋,废灭琉球一事显露端倪,贵国不可无以备之。然日本之所畏服者泰西也。以朝鲜之力制日本或虞其不足,以统与泰西通商制日本则绰乎有余。
经过三年的劝勉与运动,高丽才接受这种新政。光绪八年春,由中国介绍,高丽与英、美、德、法订通商条约。
高丽不幸忽于此时发生内乱。国王的父亲大院君李昰应一面反对新政,一面忌王后闵氏家族当权。他于光绪八年六月忽然鼓动兵变,围攻日本使馆,诛戮闵氏要人。李鸿章的谋士薛福成建议中国火速派兵进高丽,平定内乱,一则以表示中国的宗主权,一则以防日本。中国派吴长庆率所部淮军直入高丽京城。吴长庆的部下有两位青年,张謇和袁世凯,他们胆子很大。高丽的兵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于是他们把大院君首先执送天津,然后派兵占领汉城险要,几点钟的工夫,就把李昰应的军队打散了,吴长庆这时实际做高丽的主人翁了。后高丽许给日本赔款,并许日本使馆保留卫队。这样,中日两国都有军队在高丽京都,形成对峙之势。
八年夏初之季,中国在汉城的胜利,使许多人轻敌。张謇主张索性灭高丽,张佩纶和邓承修主张李鸿章在烟台设大本营,调集海陆军队预备向日本宣战。张佩纶说:
日本自改法以来,民恶其上,始则欲复封建,继则欲改民政。萨、长二党争权相倾,国债山积,以纸为币。虽兵制步武泰西,略得形似,然外无战将,内无谋臣。问其师船则以扶桑一舰为冠,固已铁蚀木窳,不耐风涛,余皆小炮小舟而已,去中国铁船定远、超勇、扬威远甚。问其兵数,则陆军四五万人,水军三四千人,犹且官多缺员,兵多缺额。近始杂募游惰,用充行伍,未经战阵,大半恇怯,又去中国淮、湘各军远甚。
邓承修也是这样说:
扶桑片土,不过内地两行省耳。总核内府现银不满五百万两,窘迫如此,何以为国?水师不满八千,船舰半皆朽败,陆军内分六镇,统计水陆不盈四万,而又举非精锐。然彼之敢于悍然不顾者,非不知中国之大也,非不知中国之富且强也,所恃者中国之畏事耳,中国之重发难端耳。
这两位自命为“日本通”者,未免看事太易。李鸿章看得比较清楚,他说:
彼自变法以来,一意媚事西人,无非欲窃其绪余,以为自雄之术。今年遣参议伊藤博文赴欧洲考察民政,复遣有栖川亲王赴俄,又分遣使聘意大利,驻奥匈帝国,冠盖联翩,相望于道。其注意在树交植党,西人亦乐其倾心亲附。每遇中日交涉事件,往往意存袒护。该国洋债既多,设有危急,西人为自保财利起见,或且隐助而护持之。
夫未有谋人之具,而先露谋人之形者,兵家所忌。日本步趋西法,虽仅得形似,而所有船炮略足与我相敌。若必跨海数千里与角胜负,制其死命,至未敢谓确有把握。
第东征之事不必有,东征之志不可无。中国添练水师,实不容一日稍缓。昔年户部指拨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岁共四百万两。无如指拨之财非尽有着之款,统计各省关所解南北洋经费,约仅及原拨四分之一。可否请旨敕下户部总理衙门,将南北洋每年所收防费核明实数,务足原拨四百万两之数。如此则五年之后,南北洋水师两枝当可有成。
这次大辩论终了之后,越南问题又起来了。张佩纶、邓承修诸人忽然忘记了日本,大事运动与法国开战。中法战事一起,日本的机会就到了。这时高丽的党政军正成对垒之阵,一面有开化党,其领袖即洪英植、金玉均、朴泳孝诸人,其后盾即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这一派是亲日的,想借日本之势力以图独立的。对面有事上党,领袖即金允植、闵泳翊、尹泰骏诸人,后盾是袁世凯。这一派是联华的,想托庇于我们的保护之下,以免日本及其他各国的压迫。汉城的军队有中国的驻防军和袁世凯代练的高丽军在一面,对面有日本使馆的卫队及日本军官所练的高丽军。在中、法战争未起以前,开化党不能抬头;即起以后,竹添就大活动起来,说中国自顾不暇,哪能顾高丽?于是洪英植诸人乃决计大举。
光绪十年十月十七日夜,洪英植设宴请外交团及高丽要人。各国代表都到,唯独竹添称病不至。后忽报火警,在座的人就慌乱了。闵泳翊出门,被预埋伏军士所杀。洪英植跑进王宫,宣称中国兵变,强迫国王移居,并召竹添带日兵进宫保卫。竹添这时不但无病,且亲率队伍入宫。国王到了开化党手里以后,下诏召事上党领袖,他们一进宫就被杀了。于是宣布独立,派开化党的人组阁。
十月十九日,袁世凯带他所练的高丽兵及中国驻防汉城的军队进宫,中日两方就在高丽王宫里开战了。竹添见不能抵抗,于是撤退,王宫及国王又都到袁世凯手里。洪英植、朴泳孝被乱兵所杀,金玉均随着竹添逃到仁川,后投日本。政权全归事上党及袁世凯,开化党完全被打散了。袁世凯这时候尚不满三十,忽当大事,因电报不通无法请示,只好便宜行事。他敢大胆地负起责任,制止对方的阴谋,难怪李鸿章从此看重他,派他做驻高丽的总代表。
竹添是个浪人外交家。他如果没有违反日本政府的意旨,至少超过了他政府所定的范围。事变以后,日本政府以和平交涉对高丽,亦以和平交涉对中国。光绪十一年春,伊藤与李鸿章订《天津协定》,双方皆撤退驻高丽的军队,但高丽以后如有内乱,中日皆得调兵进高丽。
光绪十一年(1885年),正是英、俄两国因为阿富汗的问题几至开战。他们的冲突波及远东,英国为预防俄国海军从海参崴南下,忽然占领高丽南边之巨文島,俄国遂谋占领高丽东北的永兴湾。高丽人见日本不可靠,又与俄国暗通,求俄国保护者。在这种形势之下,英国感觉危险,日本更怕英俄在高丽得势,于是日本、英国都怂恿中国在高丽实行积极政策。英国觉得高丽在中国手里与英国全无损害;倘到俄国手里,则不利于英国甚大。日本亦觉得高丽在中国手里,它将来还有法子夺取;一旦到了俄国手里,简直是日本的致命之伤。所以这种形势极有利于我们,李鸿章与袁世凯遂大行其积极政策。
从光绪十年到二十年,中国对高丽的政策完全是李鸿章和袁世凯的政策。他们第一紧紧把握高丽的财政。高丽想借外债他们竭力阻止,高丽财政绝无办法的时候,他们令招商局出面借款给高丽。高丽的海关是由中国海关派员代为管理,简直可说是中国海关的支部。高丽的电报局是中国电报局的技术人员用中国的材料代为设立,代为管理的。高丽派公使到外国去,须先得中国的同意,到了外国以后,高丽的公使必须遵守三种条件:(1)韩使初至各国,应先赴中国使馆具报,请由中国钦差挈同赴外部,以后即不拘定;(2)遇有朝会公宴酬酢交际,韩使应随中国钦差之后;(3)交涉大事关系紧要者,韩使应先密商中国钦差核示。
这种政策虽提高了中国在高丽的地位,但与光绪五年李鸿章最初所定的高丽政策绝对相反。最初李要高丽多与西洋各国往来,想借西洋的通商和传教的权利来抵制日本的领土野心,此时李、袁所行的政策是中国独占高丽。到了光绪十八九年,日本感觉中国在高丽的权利膨胀过甚,又想与中国对抗。
甲午战争直接的起因又是高丽的内乱。光绪二十年(1894年),高丽南部有所谓东学党,聚众数千作乱。中日两国同时出兵,中国助平内乱,日本借口保卫侨民及使馆。但东学党造乱的地方距汉城尚远,该地并无日本侨民,且日本派兵甚多,远超保侨所需之数。李鸿章知道日本另有野心,所以竭力先平东学党之乱,使日本无所借口。但是内乱平定之后,日本仍不撤兵。日本声言高丽内乱之根在内政之不修明,要求中日两国共同强迫高丽改革内政。李鸿章不答应,因为这就是中日共管高丽。
这时日本舆论十分激烈,一意主战。中国舆论也激烈,要求李鸿章火速出兵,先发制人。士大夫觉得高丽决不可失,因为失高丽就无法保东北。他们以为日本国力甚小:“倭不度德量力,敢与上国抗衡,实以螳臂当车,以中国临之,直如摧枯拉朽。”李鸿章则觉得一调大兵,则双方势成骑虎,终致欲罢不能,但他对于外交又不让步。他这种军事消极、外交积极的办法,是很奇怪的。他有他的理由。俄国公使喀西尼答应了他,俄国必劝日本撤兵,如日本不听,俄国必用压服的方法。李鸿章觉得既有俄国的援助,不必对日本让步。殊不知喀西尼虽愿意给我援助,俄国政府不愿意,原来和战的大问题不是一个公使所能决定的。等到李鸿章发现喀西尼的话不能兑现,中日外交路线已经断了,战争已经起始了。
中日两国同于七月初一宣战,八月十八(阳历9月17日)两国海军在高丽西北鸭绿江口相遇。那一次的海军战争是我民族在这次全面抗战以前最要紧的一个战争。如胜了,高丽可保,东北不致发生问题,而在远东,中国要居上,日本居下了。所以甲午八月十八的海军之战是个划时代的战争,值得我们研究。那时我国的海军力量比日军海军大,我们的占世界海军第八位,日本占第十一位。我们的两个主力舰定远和镇远各七千吨,日本顶大的战舰不过四千吨。但日本的海军也有优点,日本的船比我们快,船上的炮比我们多,而且放得快。我们的船太参差不齐,日本的配合比较合用。所以从物质上说来,两国海军实相差不远。那一次我们失败的缘故很多:
首先,战略不如人。我方原定舰队排“人”字阵势,由定远、镇远两铁甲船居先,称战斗之主力。海军提督丁汝昌以定远为坐舰,舰长是刘步蟾。丁汝昌本是骑兵的軍官,不懂海军。刘步蟾是英国海军学校毕业的学生,学科的成绩确是上等的。丁汝昌自认不如刘步蟾,所以实际是刘步蟾做总指挥。等到两军相望的时候,刘步蟾忽下令把“人”字阵完全倒置,定远、镇远两铁甲船居后,两翼的弱小船只反居先。刘步蟾胆怯,倒置的缘故想图自全。这样一来阵线乱了,小船的人员都心慌了,而且日本得乘机先攻我们的弱点了。
其次,我们的战术也不及人。当时在定远船上的总炮手英人泰乐尔看见刘步蟾变更阵势。知道形势不好,他先吩咐炮手不要太远就放炮,不要乱放炮,因为船上炮弹不多,必命中而后放。吩咐好了以后,他上望台,站在丁提督旁边,预备帮丁提督指挥。但丁汝昌不懂英文,泰乐尔不懂中文,两人只好比手势交谈。不久炮手即开火,而第一炮就误中自己的望台,丁汝昌受重伤,全战不再指挥,泰乐尔亦受轻伤。日本炮弹的准确远在我们的之上。结果,我海军损失过重,不敢再在海上与日人交锋。日人把握海权,陆军输送得行动自由,我方必须绕道山海关。其实海军失败以后,大势就去了,陆军之败更甚于海军。
次年3月,李鸿章与伊藤博文订《马关和约》,中国承认高丽独立。割台湾及辽东半岛,赔款二万万两。近代的战争固不是儿戏,不战而求和当然要吃亏,这一次要吃亏的是高丽的共管。但战败以后而求和,吃亏之大远过于不战而和。同治、光绪年间的政治领袖如曾、左、李及恭亲王、文祥诸人原想一面避战,一面竭力以图自强。不幸,时人不许他们,对自强事业则多方掣肘,对邦交则好轻举妄动,结果就是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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