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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弄堂爷叔的馄饨店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20817
戴震东

  早上9点不到,南京西路地铁站靠近吴江路出口的自动扶梯缓缓移动着。每级台阶上那一双双时髦的鞋子好像正在上着发条,等到一踏出电梯口,它们便迅速地从大理石台阶上箭步而出,穿过优衣库与玛莎百货之间的走廊,与南京西路上那些急匆匆的步伐交会到一起。

  就在这流光飞舞的早晨,仅一路之隔的威海路上,人们却有耐心和时间享用一顿纯正的上海早餐。

  威海路靠近静安别墅的一间馄饨店,进门处有一个简易的灶头,沸水锅里翻腾的鮮肉小馄饨带出团团的水蒸气,氤氲弥漫在馄饨店的桌凳之间。门口排队的顾客一面等,一面听到里头传来混饨店老板的声音。

  “馄饨来了!”

  “调羹拿好,撒点鲜辣粉。”

  “侬不要弄,我来帮侬倒。”

  “馄饨不要捣,一捣就烂!”

  那是一款比较经典的烟酒嗓,听起来像喉道里面才能发出的共鸣音,像上海人爱喝的黑标黄酒,历经打磨仍有劲道。“不要去捣伊……”而且音量永远都要比正常挡位再要高个十来分贝。

  这个时间段,店里面座无虚席。吃早点的算是各行各业的人都有:有穿着高级百货店营业制服的、30来岁的女营业员,还有腰间别着十几把钥匙串的中年男人,挎着名牌背包的年轻白领,菜场里刚刚逛完的老头、老太……

  这家店的顾客主要是附近弄堂里的老居民,还辐射到周边的学校、商场。馄饨店此前开在一旁的静安别墅里,那是老板自己的家里,十平方米不到的一间小店开了20年,市口好,门面小,是典型的弄堂餐饮店。去年,因为静安别墅整顿内部商户,这家老店也被“请”了出去,新门面是老板刚刚问朋友租下的,原本是家日式的居酒屋。

  店堂就是一层楼面,算不上十分宽敞,但也摆得下十来张桌子。两排座位中间的走道上,身板笔直的老板像“纠察”一样立在那里。东面关照一句“不好捣”,西面帮人家撒点鲜辣粉。如果顾客舀馄饨的手势不对,他还要亲手来“指导”一下,一边指导一边还摆嫌弃的面孔让人看,就差一只红袖箍了。

  可不要把老板和居委会阿姨想到一处去。老板是弄堂里长大的,叫蔡新民,今年57岁,穿戴得“不要太潮”:黑色“PRADA”紧身T恤,破洞款式的宽松牛仔裤,头颈里一根小拇指粗的足金项链,一副亮边黑框眼镜,左耳耳垂一只蓝宝石耳钉,一顶鸭舌帽。老板个子蛮高,肩膀宽,皮肤黑,肚子上看不到救生圏。立在馄饨店的桌椅中间,卖相像极了谢霆锋的老爸谢贤,面相也和谢贤一样,帅气里带有点凶。

  “老板,”一个中年阿姨转头叫老板,“馄饨侬再帮我打包打两客回去。”“阿拉馄饨不打包。”老板挥了挥手,也没多解释。中年阿姨听后,跟边上的人轻声讲:“为啥啦?”“老板,这只碗好像有点漏嘛。”另一桌一个年轻人叫老板。“哪能会漏!”老板先声夺人。待他把那只汤碗端起来一看,汤水果然顺着裂纹直往下渗。

  “我……”老板一转头,一串标点符号像扔炸弹一样丟到门口盛馄饨的帮工那里,惊得店堂里所有人都抬起头来。“这种碗还好意思拔人家用?脸被侬丟光啦。”老板一边讲,一边已经麻利地换了碗新的给端了过去。

  上海人讲起来,老板的“吃相”不太好看。

  我们采访的时候还听到两个段子:老板以前有一次训自己的帮工,因为骂得太狠,结果店里吃饭的顾客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帮帮工讲话,还和老板拍了桌子。还有一次弄堂里的邻居提着一只锅子来买早点,排队的人很多,邻居没打招呼就直接把锅子往最前头一塞,老板看到了,二话没说就把锅子往外面一扔。老板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太好,实事求是讲。”但是,阿拉的馄饨没话讲。老板后来跟我们讲,之所以这家馄饨店能开20年,他总结过,一是因为他这个人直率,该怎么样就怎样,所以有客人就讲,在他这里吃像在亲眷家吃饭一样;二是馄饨皮和面他确实下了功夫,之所以馄饨只卖到9点半,是因为皮子是凌晨2点钟开始做的,皮子里的碱和空气接触,皮子就会变,7个多钟头是极限,超过9点半,口感就不好了,这也是他不做外卖的原因。

  “钞票啥人不愿意赚?我又不傻,但是过了9点钟就不好吃了,皮子不灵,真是……”老板跟我们讲,从摊皮子的技术,到捏馄饨的手势,都是这20年里他自己琢磨出来的,20年里,他几乎天天都是4点半起床,年中无休。别看老板的样子唬人,但其实他身上有上海男人的特质,精于业、细于心。同时又是下得灶间,赚得钞票。过了9点半,馄饨卖光了。这时候再来的顾客,老板会推荐他们吃拌面,这是馄饨店的第二件拳头产品,从9点半到下午5点钟打烊是拌面的市面。其中,八宝辣酱拌面是招牌,咸菜和面是免费的,八宝辣酱能不能免费需要看老板的心情。馄饨店还有一处特别,就是没有收银员,这是老早开在弄堂里面的传统,门口只摆一只打开的铁皮月饼盒子,找零都是顾客自己动手。如今开到马路边上,老板还是照旧用月饼盒子。

  老板说,20年来他只收到过一张假钞,还是半张100元的。至于“逃票”的顾客,老板也有自己的看法。有一回,有个客人吃完没买单就走了,结果门口的帮工就追了出去,没想到回来却被老板一通骂:“我讲,侬难为情哇?人家讲不定是忘记特了,侬还追出去问人家要,难看哇?难为情哇?就一碗面呀,又不是啥好东西……”老板跟我们讲,这种事情是要给别人留点面子的。

  一晃到了上午11点,馄饨店的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路边上宝马车也停了两部。

  豪车往往是上海路边小店的活招牌。老板做了20年的馄饨店,弄堂里也一直传闻他自己也买了部宝马,而馄饨店门前常常停着宝马也让这个传闻似乎有了佐证。不过老板后来跟我们“辟谣”了:“不晓得啥人讲我买了宝马。车子呢,我是有的,屋里老早买好了,不过是别克商务车,不是啥宝马,别克么,也蛮好。”

  店门口排队人中有一半是对面民立中学的学生,一半是附近的白领,南京西路上表行里那些穿高档西装的销售也来了,这些人里面有许多是老板天天见到的熟面孔,所以彼此见面都会打声招呼:“阿婆!哎哟,阿婆!”忽然听见老板冲着门口一通嚷,“侬哪能来啦,哎哟,这么大年纪!”只见到排队的人龙里有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看起来是奔90的岁数。老太太听见老板叫她,微微笑了笑,缓缓地抬起胳膊招了招手。

  老板压低腰身,张开膀子去扶老人家,老人意思是还要排队的。“哎哟,不要管伊,进来坐,进来坐。”老板小心翼翼地将老人带到离门口最近的座位上。“阿婆,今朝哪能来了?”“来吃碗面。”“好!面要烂!烂!烂!菜要多!多!多!”老板对着门口的帮工说。

  两位老人是静安别墅的老邻居了,看着老板长大的。老板讲,老人家其实已经搬到别处去住了,今天是专程回来吃面的。如此特地回老地方吃面的,以及从全市各个地方慕名而来吃面的人,老板见到总是很焐心的。

  随着中午外面的太阳破云而出,馄饨店的生意也越来越忙,人一多老板也兴奋:“钞票自个找,咸菜面条随便加!”“老板,加面!”“来了!……朋友,侬不好拿自家筷子给我,用侬筷子人家哪能吃!”老板左手捧着刚刚撩出锅的光面,站在一个客人面前,右手在空中比划着捏筷子的动作。客人起先把自己的筷子递给老板,被老板“弹”了回去,因为那碗光面要大家分的,所以要用新的公筷。

  老顾客讲,老板送面、送咸菜也是生意经。老板最初说,现在的人胃口不大,面多了吃不光浪费,所以每份就少盛一点,吃不够再加。但老顾客说,其实加面的人也不多,老板为此省下不少面粉开销。

  老板继续一桌桌地兜兜,看到有顾客没有拌菜就吃面的,他还要上前帮人拌。他拌面是有功架的—摆开胳膊,稍微弯一点腰,一只手托稳面碗,一只手甩臂,动作幅度很大,稍有点秀的意思了,通常让他主动出手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和我们坐在一起的一位30来岁的年轻顾客讲,这家店不像现在遍地开花的苏式面馆,那种就是快餐店,这里不一样,像是去住在弄堂里的娘舅家吃饭,娘舅总归一面嫌你拿筷子的姿势不到位,一面还老是往你的碗里夹红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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