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与我之间》是一封来自父亲的信。一个黑人男孩—— 萨莫里出生在美国一个普通的作家家庭,他的父亲塔那西斯·科茨为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科茨写给儿子萨莫里的信与其说是讲述,不如说是在控诉,作为一名黑人父亲,背负着世代传承下来的苦難,他除了要告诉儿子,“我们是黑人,我们不一样”之外,还要帮助儿子理解“我族之所以是我族”的历史。科茨是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儿子的,在一个黑人身体被肆意践踏的国度,他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儿子不被警察盘问、逮捕—— 有时会出现些“意外”—— 甚至关进监狱,他自己都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于是他用自己的真诚的笔告诉了儿子一切。
2015年,《在世界与我之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有色人种促进会形象大奖,并入围普利策奖、全球书评家协会奖终选名单。
儿子:
这个国家的整体叙事与关于你的真相相悖。我想,你应该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夏天,我租了辆车,你和你的表兄弟克里斯托弗坐在后座,我们一起去看彼得斯堡、雪莉种植园和旷野之战的遗迹。我想了解关于内战的一切,因为有六十万人死于这场战争。但是,在我受的教育和大众文化中,内战却被一笔带过,对战争及其起因的描述都语焉不详。我知道1859年我们还是奴隶,而到了1865年我们就不是了。在此期间,我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这很重要,也吸引着我。但我每次去探访这些战场,都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爱管闲事的会计师在进行审计,有人总想把账本藏起来。
在内战爆发时,我们被盗的身体价值四十亿美元,比美国所有工业,美国所有铁路、车间和工厂加起来的价值都高,我们被盗的身体主要用于生产棉花,而它是美国出口的支柱。在密西西比河谷,居住着美国最富有的人,他们靠我们被盗取的身体致富。我们的身体被美国早期的总统们所控制;我们的身体在白宫里被詹姆斯·K.波尔克买来卖去;我们的身体建造了国会大厦和国家广场。内战的第一枪在南卡罗来纳打响,在那个州,我们的身体占了大多数。这就是内战的动因。这不是秘密。但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可以找到那个坦承罪行的强盗。“我们的立场是完全支持奴隶制,”密西西比州在脱离联邦时宣布,“因为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物质利益。”
你是否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探访葛底斯堡,在亚伯拉罕·布莱恩家的外面,你、我,还有你的母亲站在一起。我们见到一个年轻人,他自己研究了葛底斯堡黑人的历史。他解释说,布莱恩农场位于葛底斯堡战役最后一天乔治·皮克特所负责战线的尾端。他告诉我们,布莱恩是个黑人,葛底斯堡是一个自由黑人社区。布莱恩和他的家人害怕随着支持奴隶制的军队到来,他们将失去身体,于是逃离了家园。南方邦联的统帅是光荣神圣的罗伯特·李将军,他麾下的军队那时到处掠夺黑人,转卖到南方。皮克特及其部队被北方联邦军击退。一个半世纪之后,我站在那里,想到了福克纳笔下的一个人物说的一番著名的话。他回忆了这次失败是如何折磨所有“南方”小伙子的心灵的—— “一切处于平衡的状态,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甚至尚未开始”。福克纳笔下所有的南方小伙子都是白人。但是,我站在这个为了躲避南方军而背井离乡的黑人的农场上,仿佛看到皮克特的军队穿越历史冲锋而来。他们在疯狂地追求他们与生俱来的奇特权利——殴打、强奸、抢劫和掠夺黑人身体的权利。这就是所谓“平衡”的全部意涵,怀旧时刻那腐朽的、不能言说的内核。
美国的统一筑基于一个各方都感到舒适的叙事——奴役说成仁慈,偷盗身体者说成白衣骑士,大规模的战争杀戮说成一场竞技,似乎交战双方都是荣耀、勇敢、锐意进取的运动员。内战的谎言是诉说无辜的谎言,是美国梦。历史学家编织了美国梦,好莱坞加强了美国梦,小说和冒险故事为美国梦镶上金边。在电影《异星战场》中,约翰·卡特逃离分崩离析的邦联,去往火星。我们不该去追问他逃离的确切原因。我,和我认识的每个孩子一样,爱看电视剧《哈扎德公爵》。但我本应好好想想,为什么两个驾着“李将军”号汽车的违法者一定要被描绘成“无心伤害任何人的好男孩”——如果说美国梦者用什么自我标榜的话,那就是这个形象了。但有心无心并不重要,甚至不相干。你不必相信勒死埃里克·加纳的警察那天出警时就是为了毁灭一具身体。你只需明白,警察身上负有美国国家权力和美国传统的重量,是它们使每年有很多身体被毁灭成为必然,并且其中失控、极为不成比例的部分是黑人。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在美国,毁灭黑人身体是传统——它是传承下来的。奴隶制不仅仅是诚实无欺地借用劳动力——让一个人违背自身根本利益地使用身体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奴役必定等同于无需理由的发怒和暴打,当身体想要逃亡,四溅的脑浆与鲜血遍染河流。身体要经常被强迫,才能不知疲倦地工作。没有办法用令人愉快的方式来讲述这些。对此,我唱不出赞美的圣歌,也唱不出古老的黑人灵歌。心灵和灵魂就是身体和大脑,它们都可以被摧毁——这也是它们之所以珍贵的原因。灵魂无法逃离。灵魂不会展开福音的翅膀偷偷溜走。灵魂就是滋养烟草的身体,心灵就是浇灌棉花的鲜血,美国花园的头一批果实由此长成。为了保护这些果实,他们用火棍抽打孩子,用烙铁剥去皮肤,就像剥开玉米。
黑人的身体被分割成股票,成为保险的对象。黑人的身体是诱惑,像印第安人的土地、宽大的门廊、美丽的妻子或避暑山庄一样吸引人。对那些需要相信自己是白人的人来说,黑人的身体是他们加入社交俱乐部的门票,摧毁黑人身体的权利是文明的象征。“社会的两极不是贫和富,而是黑与白,”伟大的南卡罗来纳州参议员约翰·C.卡尔霍恩(JohnC.Calhoun)曾说,“白人,不管是贫还是富,都属于上等阶层,都被平等地尊重和对待。”他说到了点子上,摧毁黑人身体的权利就是他们拥有的神圣平等权的意义所在。
我的孩子,你和我,就是“垫在下面的人”。1776年是这样。今天亦复如此。没有你,就没有他们,没有摧毁你的权利,他们一定会从山上摔下,失去他们的神圣性,从美国梦中跌落。然后,他们就要去想,除了人的骨头,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建造他们的郊区;监狱除了当作关人的畜栏,还有什么用;如果消灭了同类相残,民主何去何从?然而,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是白人,所以,他们能接受一个人在摄像头下窒息而死,以他们的法律之名;他们能接受这样荒诞不经的说法:特雷翁·马丁,一个手里抱满糖果和软饮的羸弱青年,转身就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巨兽。他们能接受普林斯·琼斯被一个坏警察追踪三个司法管辖区并枪杀,只因为他的行为举止再正常不过。他们伸出手,神志清楚地推搡我即将满五岁的儿子,似乎他只是他们在日理万机的一天的路上碰到的一个路桩。
我回到了我那些年的愤怒之中,我回到了埃里克·加纳的临终时刻——“别再找我了”。他这样说,但还是被杀死。我感到了铺天盖地的不公,虽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我那时还不明白,甚至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明白。但我明白一点,在美国梦者包围中生活很累,而雪上加霜的是,你的国家告诉你,美国梦公正、高贵、真实,你疯狂地想要看到现今世界的朽坏,闻到火药的味道。他们为了让自己显得无辜,磨平了你的愤怒与恐惧,直到你在来来往往中,发现自己开始抱怨“只有黑人才会……”,事实上,你是在抱怨你自己的人性,为了贫民区的罪而愤怒,因为在历史强加给贫民区的重罪面前,你无能为力。
明白自己是国家“垫在下面的人”,这过于残忍。它摧毁了我们关于自己,关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和周围人的想象。努力理解这些,是我们在这疯狂事实面前的唯一优势。在我探访那些战场的时候,我知道,它们已经被建成了一场大骗局的集结地。明白这些是我唯一的保障,保证它们不能再用谎言侮辱我。我知道——我所了解的最重要的一点——在他們内心深处,他们也知道自己在撒谎。我愿意相信,自己的明理会使自己不置你于危险之中,通过理解和承认那种愤怒,我可以控制它。我愿意相信,明理可以让我找到正确的话语,丢给那个推搡你的妇女,然后走开。我愿意这样相信,却不能确保。抗争是我唯一可以教给你的,因为这也是在这个世界你唯一可以控制的。
对不起,我不能扭转乾坤。对不起,我不能救你于水火之中——但我也不是那么抱歉。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说,正是你的脆弱让你更加接近生命的意义,而那些相信自己是白人的人却越走越远。事实是,不管他们多么相信美国梦,他们的生命都远非神圣不可侵犯。当他们的脆弱性真实显露——当警察认为应该将在贫民区采取的策略适用于更大的范围,当他们武装的社会枪杀他们的孩子,当自然向他们的城市派去飓风——他们会震惊,而我们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始终理解的因果律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我不会让你像他们一样生活。你出生的种族,总有风雨迎面来,猎狗在后追。芸芸众生,皆是如此,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差别在于,你没有忽视这一核心事实的特权。
我现在和你谈话,一如既往,我希望你成为清醒而审慎的人,不为自己的情感而愧疚,不为自己的身高臂长、笑容迷人找借口。你越来越成熟明理,我希望你不要为了让他人舒服而委屈自己。反正委屈愧疚也改变不了定律。我从不要求你加倍优秀,却一直希望你在这短暂光明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努力抗争。相信自己是白人的人永远无法成为衡量你的标尺。我不会让你堕入自己的梦里。我会让你成为这个可怕而美丽世界中的清醒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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