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离开传统而活,也没有人能完全脱离他所在的文化氛围去创造另一种活像天外飞来的东西,能往前迈出一步,已相当不俗。
音乐史上,贝多芬可算创意十足的强者,但听他下死力写的歌剧《费德里奥》,常奇怪许多章节都与莫扎特写的没什么两样,有些书甚至说他在歌剧上了无成就。其实,贝和莫以及那时一大群顶尖歌剧写手都曾师事过格鲁克,而在当时的维也纳,也只有这种品位的歌剧才是正宗,若细心听,贝多芬这歌剧还是有许多他自己的独步单方的。
美术史上的怪杰梵高,画风虽然极具个人化,但若熟悉后期印象派的历史,便知他的画法和趣味,在当时也有迹可寻。我们都活在历史里,任何天纵之才,总不会不经娘胎,自大石爆将出来。
传统有不同的侧面和层次,取法乎上至少得乎其中,取法乎下便只好甘居末流。传统有时指的是技艺,人总不能无师自通,靠涂鸦起步,一旦接受师承,便定有前人的影子。但有前人的影子不一定有前人的魂魄,故传统中更重要的是道统,即最重要的不是怎么画、怎么写、怎么唱,而是你在画、写、唱中寻找什么。同一个戏曲曲牌,可演化出不同唱腔,有些令人听出耳油,有些则令人掩耳疾走,其眉丝细眼之处,足可把唱家最内在的东西完全展露。了不起的艺人,都是善于通过这些板板眼眼把自己的灵魂揣出去的人。
以前有人评论某粤剧红伶是九流声线一流唱腔。说人声线九流,便等于把人发展的可能性判死刑,这是每个艺术门类得道成仙者惯做的事,其实只不过是把潮流的欣赏习惯定死为铁律而已。一个人只要不信邪,完全可以视那些“专家”的武断和潮流如无物,因着自己的条件和旨趣,把自己的天赋发展得淋漓尽致,说不定还可掀起另一潮流。梵高作画的生涯不过十年,起步时其画技不过尔尔,但人只要把灵魂燃烧起来,本來幼稚呆滞的技巧也会大放异彩,即使不敷应用,也会从已掌握的最可怜的些微本事中发展出一套自己特有的,足以把自己的感觉表现无遗的技巧来。
自古有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后来掀起大潮的“鸡口”,都源自一些饥渴的灵魂在挣扎。
没有人能完全摆脱潮流,但着眼点在潮流,便成了最没出息的随波逐流。宋徽宗时有个画家李唐,喜欢用阔笔大墨画烟雨江南。那时皇帝爱描花画鸟,山水画流行的是风貌较沉厚的北方画派,自然没多少人欣赏他。此公牢骚满腹,写了这么一首诗:“雪里烟村雾里滩,说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后来宋室南渡,士大夫才惊叹活在李唐画中,他的画派便成了南宋山水画的正宗,人们纷纷效尤。但物极必反,清新爽利的笔墨走到极端便容易浮滑,甚至张弓拔弩飞沙走石,待元初赵子昂等复古派登场,潮流又返回沉重厚实的笔墨取态,李唐画派也成了强弩之末。
可见鸡口一旦成为牛后,便成末流。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英雄交响曲》虽是杰作,但天天讲、年年播,连手机也拿来做铃声,听多了这些古典流行,未免令人起鸡皮疙瘩。糟蹋鸡口的最佳办法是把它变成牛后,糟蹋传统的最佳办法是把它变成人人顶礼膜拜,却人人不知为何物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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