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就是赢和金牌!
很多年,这句话是我的全部逻辑。
“拳击就是摧毁一切,而不被一切摧毁。”
拳王泰森的话我奉为圭臬。每天我的心几乎都被拳击占满。两只拳套一个沙袋,给了我人生所有挑战的激情和奋进的勇气。灵活躲闪,迅捷出拳,让多少对手无可奈何。
2004年雅典奥运会,我得到了一枚铜牌,和金牌相比,铜牌自然大为逊色,但中国奥运拳击史上的第一枚奖牌则另当别论。从此,我更加狂热,左肩担着对拳击的热爱,右肩挑着夺金的疯狂梦想,开始备战2008年北京奥运会。
2008年,北京,家门口的这枚金牌,我志在必得。
为了这一枚未知的金牌,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美国知名拳击推广人唐·金抛给我转战职业拳台的橄榄枝,这无异于亲手撕掉了100万美元的支票——要知道,我在国家队时,各种补助加起来,一个月收入才2000多元人民币。
刚从雅典回国,我和张爸爸——张传良教练,都将手机尾号换成了2008,车牌号也换成了2008。我把人生的一切意义都寄托在2008年的金牌。
训练队里,我披的是金色的披风,躺的是金色的床单,我相信金色是王者的颜色,金色会带给我王者的幸运和宿命。
这还不够疯狂。我还要把金牌的照片下载到手机里,把手机捧在手上,端详着照片,目光好像要渗透到每一寸像素里,我的心里對赢的渴望,对奥运金牌的渴望熊熊燃烧,炽热烫人。
2004年到2008年,我疯狂地训练,一次次挑战自己体力的极限。劳累着、崩溃着,也激扬着、幸福着。我向着奥运金牌的方向鼓足马力。
终于,2008年,北京,我赢了!得到了过去上千个日日夜夜里心心念念的金牌。
“男儿有泪不轻弹。”
在领奖台上我努力抿着嘴克制自己想哭的心情。终于有一次,《义勇军进行曲》因我而奏响,之前给自己的所有压力都在这一刻得到释放。我终于压抑不住激动的眼泪,捧着金牌哭得一塌糊涂。我做到了!
人生大戏,剧情至此,一切好像都十分完美。我想赢,我赢了。金牌是我的全部,如今我得到了全部。真男人,就是要赢!
舞台更迭,赢的大戏依旧风生水起。尽管男主的油彩换了鲜血涂抹,尽管我的女主吓得花容失色,赢的逻辑永远统治着大戏的主旋律。
然而,这个逻辑,真的对吗?
职业拳台,六场连胜,一切如此正常。直到对战阿泰·伦龙(泰国拳手),十年首败。
金牌可以套牢我的脖颈,金腰带可以捆绑我的腰腹,那么我的眼睛呢?我的心灵之窗,关注的只是这样单调而刺目的强光?
我累了,从精神到肉体。
于是,我和冉莹颖带着家人“出走”拳台,在不逍遥的心情中,去看看这么大的世界。巴厘岛的阳光,北欧的峡谷,澳大利亚的袋鼠,走出拳台,回归自然,蓦然发现,世间最好的风景不在拳台,而在下一个出发的站台。
浏览机场书店,英格兰才子德波顿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真正珍贵的东西是所思和所见,不是速度。一个人,如果他的确是个人,走慢点,也并无害处,因为他的辉煌根本不在于行走,而在于亲身体验。
在自然中,心情越发安宁,胜负也看得越发淡然。人生,除了输赢,还有很多。此前的练拳生涯,我浑身上下,神经紧绷只为赢,固执地以为只有赢才能给我幸福。却没想到,其实,赢,给我名利,但更多的是带来压力。放下输赢,才发现人生是一场逍遥的体验之旅。
有时烟火般轰轰烈烈是一种幸福,有时平平淡淡的柴米油盐是一种幸福,有时被万众瞩目是一种幸福,有时做沧海中的一滴水是一种幸福。幸福百味,若是只得输赢一味,人生未免苍白。
为了让我更多地体验拳台输赢之外的人生,在莹颖的鼓励下,我带着轩哥参加了《爸爸去哪儿》,开启了父子之间的欢乐旅程,也开启了我跨界的巅峰之旅。
一次次拍摄,给了我和儿子太多与众不同的经历,给了我和儿子另一种相识彼此的方式。在各种经历里,认识各种轩哥,善良的,贪吃的,坚强的,可爱的,看见姐姐就不要爸爸的……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好胜版的轩哥。
“爸爸,加油!我要你赢!”爸爸们的拔河比赛,轩哥扯着嗓子疯狂地喊着。
看惯了你输我赢甚至是你死我活的激烈拳击赛,轩哥似乎执着于所有比赛的输赢,对获胜有着比我还狂热的痴迷。此前,我为此感到骄傲。男人,有好胜心才能撑起事业的野心!
可是,要是输了呢?
轩哥一次又一次在爸爸游戏输了之后号啕大哭。
“我要你赢,不要你输!”
输,在他的世界里是一件撕心裂肺,甚至是不可原谅的事情。
那一刻,看着哭得歇斯底里的儿子,我突然意识到,此前我对输赢的执念有多过分,多疯狂,多可怕。
我错了。人生一世,博弈无数,我只教会了轩哥求胜,却没有教他如何面对失败。
在输赢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我,终于放下了输赢,同时也开始在一点一滴中教儿子放下输赢。庆幸,小孩子不会有根深蒂固的观念。当他过于执着某一点的时候,爸爸耐心讲解,一切执念都会烟消云散。
现在的轩哥,在爸爸参加各种奇奇怪怪的亲子游戏时,还是会扯着喉咙使劲喊:“爸爸,加油!”“爸爸,要赢哦!”
不同的是,输了之后,不再哭闹。
“我们下次再加油!”
爸爸放下了输赢,儿子也放下了输赢。这是比赢更棒的结局。
有人通过《爸爸去哪儿》我的表现,评价“邹市明是个情商很高的爸爸”。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情商有多高,一切不过是一个能屈能伸的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过输赢这条河之后的一点感悟罢了。
世间事总是滑稽与诡异,当我力争上游,为国家荣耀而战,有人会将我比喻成“金牌动物”,当我四处云游,参加各种节目,开启自己的体验之旅时,又出现了“不务正业”的非议。千山万水,千帆过后,这一切都不会再轻易进入我的关注视野,影响我的心情。
但是,我永远不会忘却拳击手的身份,也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热爱。出走拳台八个月之后,我重整旗鼓,霸气回归。
2016年1月30日,“王者归来——拳力的崛起”职业拳击争霸赛在上海东方体育中心举行。我重新披上战袍,戴上拳套,在第8回合TKO对手前南美职业冠军、巴西小子桑塔纳,获得了空缺的WBO国际金腰带,以一场漂亮的胜利重新唤回人们对我的信心。
这是第一场在中国内地进行的职业拳赛,赢了!
再次走到拳台中心,接受万人的掌声与欢呼。二十一年拳台风云,赢的次数很多,这一次,如此不同。这一次,我还是拳王邹。这一次,我又不再是当年的拳王邹。
因为,这一次的赢,我不再是为赢而赢。
没有人不想赢。但“试图”和“务必”之间,天壤之别。我的庆幸之处也正在于此——只是想赢,却不再逼迫自己必须赢。我的拳头不再是堆满压力、速度和力量之中,更多的是拳击的快乐。这是我主动选择的拳台,选择的比赛。全力以赴,输赢我都心安。
上海一战,我不仅赢了比赛,更重要的,我赢得了自己精神的丰盈。
身之所在,心之所安。既有“人生几何,不索何获”的野心,又有“求而不得,随遇而安”的静心。半年多的休养生息,给了我人生大智慧、大觉悟。
这份觉悟,也影响着我和儿子们之间的故事——不再让儿子执着于拳击的输赢,而是更多关注拳击的快乐。在训练馆的拳台上,在客厅的沙发上,在卧室的大床上,到处都有父子三人用拳头互动嬉戏的身影。六只胳膊,三双拳套,在欢声笑语里“胡搅蛮缠”在一起。没有谁输谁赢,拳击,就是给我们快乐的一种方式。
从一身筋骨只为赢,到身心和顺,看到输赢之外的远方。如今的拳王邹,放下输赢,真正感受着拳击真味。
身、心、灵——强健的身躯、逍遥的心情、丰盈的精神。我这一身,不只一双拳头,更安放着我的整颗心和整个富足的精神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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