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山屯里所有的草,应该长在哪就长在哪,没一棵长错地方。我越琢磨越觉得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我认定草是有灵性的,是会思考的,是会说话的。我好想像孙悟空一样让自己变小,小成一只蚂蚱,然后站在草棵中间,去体悟草的灵性,去倾听草的话语。
山屯很小,小得仅有二十几户人家,百十来口人。闭一会眼睛,掰几下手指,就清楚屯子里六十以上的老爷子、老太太有几个,十岁以下的小丫、小小有几个,十七八以上的大姑娘、大小伙子有几个,三十好几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儿有几个。甚至清楚屯子里有多少男人,有多少女人;啥姓的人最多,啥姓的人最少;哪家的人口最多,哪家的人口最少。使一根扁担,用不了一袋烟功夫,就量出了屯西头到屯东头有多远,屯东头到屯北头有多远。屯西头的人家骂孩子,屯东头听得真真切切;屯东头的小两口斗嘴架,屯北头听得真真切切。哪一家做个鸡蛋炒韭菜、炸卤虾酱啥的,全山屯的人都会借光解一解嗅觉的馋。
山屯虽小,可房子坐落得很有格局。郭姓家族集居在屯东头和屯北头,吴姓家族集居在屯西头。在屯东头到屯北头之间,住着张姓和赵姓两个单户人家;而在屯北头到屯西头之间,住着姚姓和崔姓两个单户人家。整个山屯,就这六个姓氏。郭姓家族户数多、人口多,山屯的名字就叫“郭家屯”。这个名字是临时的,还是永久的,山屯人没人去想。山屯人知道,山屯的名字和人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标志性的代号,叫着顺耳、听着习惯就行。
住着住着,屯东头就热闹成了一大户,屯北头就热闹成了一大户,屯西头也热闹成了一大户。这种热闹的迹象表明,居住在屯东头、屯北头和屯西头的人,是在诠释他们就应该住在那个地方,是在诠释他们那照射下来的阳光才是真正的阳光,他们那吹来的风才是真正的风,他们那下的雨才是真正的雨。甚至连他们那的月亮都是最圆的,他们那的星星都是最亮的。另外四户单姓人家,自由地往来于三大户之间,默默地调剂着人气的平衡。有时,这几户人家愿意凑热闹,哪人多往哪凑。这一凑,人气反倒失衡了。但这也未必是坏事。哪一大户发现自己这边有些冷清,就会改变交往处事的策略,来凝聚和提升人脉。
山屯的东头、北头和西头,都有让全山屯的人割舍不了的东西。屯东头有一口大井,屯北头有一盘石磨,屯西头有一盘老碾子。大井打水的声音,石磨拉豆腐的声音,老碾子碾米的声音,都凝聚着山屯人的话语和欢笑。四太爷住在屯东头,屯东头的人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就听四太爷的意见;八太爷住在屯北头,屯北头的人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就听八太爷的意见;吴太爷住在屯西头,屯西头的人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就听吴太爷的意见。四太爷、八太爷和吴太爷一起聚在屯口的大柳树下,全山屯的大事小事就不怕没主意。
山屯人一直恪守着不争抢资源的规矩。屯东头的人家,烧柴啥的靠东山;屯北头的人家,烧柴啥的靠北山;屯西头的人家,烧柴啥的靠西山。而谁也不靠的南山,就被山屯人封了起来,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去动那里的一草一木。这样,南山就面朝着所有山屯的人家,美丽成一幅丰腴的画,壮丽成一道葱郁的风景。
山屯里的人家就像大小不等的方块积木,沿着从北山到东山、从北山到西山的方向,排列成了一个中规中矩的“人”字形。所有的房子,都依山而建,有挨有靠,连而不挤,疏而不远。
站在南山顶上,看着一户户山屯人家拼起来的“人”字,真不知道它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山屯人的祖先们事先设计好的。那一撇一捺组合在一起,镶嵌在大山环抱着的沟壑里,恬静而苍劲,朴实而庄重。这样的图案,如果是自然形成的,那是一种绝妙的巧合;如果是祖先们事先设计好的,那绝对是一种旷世杰作。巧合也好,设计也罢,山屯人都在“人”字形当中依山而居,三大户拉动和支撑着“人”字形的框架,不管动了哪一家,搬了哪一家,都会影响“人”字形效果完美。
那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的草,就郁郁葱葱地生长在这样的一个山屯里。大大小小的草,高低错落的草,形状各異的草,品种不同的草,都一股脑地汇聚到这里,主导着山屯的生机,鲜亮着山屯的色彩。
一棵草,在山屯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泥土的气息,只要有水分的气息,就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根,发芽,拔节,长大。这种生长的过程,总是悄没声的,看不见张扬的痕迹。
季春的时节里,山屯里的那些乔木和灌木们,大多都在很短的时间内繁茂起来,一棵棵抢足了风景,要足了面子。那个时间段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仰视,喜欢那种嫩绿的色彩在视野中集中爆发。可草们不急。草们的家族里,有的只冒个头儿伏在土皮上,有的还猫在土里听着外界的动静。当它们预判到应该进入生长期的时候,就自然不会懈怠。
一棵草,会将生长的声势蕴藏在筋骨里,蓄势待发,然后冷不丁地抻抻腰,身段就会拔起来,肢体就会繁茂起来。
有草陪伴的日子,心情就清爽,脚步也轻盈。那一股股草香的味道,在阳光下袅袅地升腾着,然后随风发散,融合在清新的空气里。山屯人整日整日呼吸着这样的空气,是不是有些过于奢侈了呢?
山坡上的草让牛羊们撒着欢儿地吃着。长草的山坡,就是牛羊们的天堂。蓝天,白云,清风,还有牛倌羊倌的清脆鞭响,让人惬意,让人陶醉。牛羊们吃肥了,山屯人的脸上就会闪现出油亮油亮的光芒来。这样的光芒,会照亮一个个宅院,也会照亮整个山屯。
山坡上的草,育肥育大了许多许多爬行和飞行的虫儿们。看到这些虫儿们,山屯里各种色彩的鸟儿们都难耐心中的亢奋,时不时地亮开嗓子,唱起欢快的歌。有虫儿们不断地长大,那一巢巢草叶窝里嗷嗷待哺的鸟崽儿们,就不怕缺粮断食,就不怕营养不良,就不怕羽翼不丰。山坡上的草长得欢实,那一窝窝的鸟崽儿们就长得欢实。
路边的草,会压缩一条路的长度,让行走的脚步轻松起来,让行走的心减少疲惫。一棵草接着一棵草生长在路边,排成排,列成队,不停地向行人传递着欢呼与祝福。这样的声音,山屯里的人,都会听得懂。
小溪边的草丛,是青蛙们栖息的家园。青蛙家族聚集在草棵里,举办着欢快的家族音乐会。那优美动听的独唱、二重唱和小合唱,引来了无数的蜻蜓陶醉在一个又一个草尖之上。偶尔有一条青花蛇顺着草棵爬过来,惊得青蛙家族立即停止了音乐会,也惊得草尖上的蜻蜓飞起来。
有些草,偏偏长在庄稼地里。庄稼地里长草,应该是给山屯人添堵的事。可事实上,山屯人根本不为庄稼地里长草而发堵。庄稼地里长草了,山屯人就会及时拿着锄头去耪地。草耪了,土地也疏松,庄稼就会尽情地生长。看着被耪下来的草,山屯人自然会明白“人勤地不懒”的道理。庄稼地里的草,还可以喂猪,喂鸡,喂兔子。山屯人觉得,一些草,应该长在庄稼地里。
长在庄稼地里的草必须引起高度重视,不重视,就要受到惩罚。山屯里有句俗话,叫做:“教育孩子要狠,侍弄庄稼要紧。”侍弄庄稼要一个环节跟着一个环节,哪个环节也不能拖延。庄稼地里长草了,就要及时下锄去耪,越早越好,不能含糊。含糊一点,拖延一日,一旦赶上连雨天,庄稼地就有可能变成草甸子。山屯人管这种草甸子现象叫“扣锅”。山屯人知道,发生扣锅的事,不怪地里的草,而怪侍弄地的人。
草如果长在房顶上,就会让房子的主人一直牵挂着。房顶上长草了,就预示着房顶上的土疏松了,防漏性差了。当一场雨来临的时候,房子的主人就会登上房顶,把长出的草一棵棵拔下来,再趁着雨天,用石磙子把房顶的泥土压实。压实的房顶,会光溜溜地滑,雨水很快就溜走了,不会渗到房屋里。
山屯里的草陪伴着山屯里的人生长着,山屯里的人依靠着山屯里的草生活着。人如草,草如人,在人草共生的山屯里,没有一个人迷失方向,没有一棵草长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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