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土湖里住着龙王,要是惹怒了他,就要调过流沙,把这里淹没……”
父亲孤寂地坐在院子里。浑黄的日头在迷茫的沙尘中,慢慢地从参参差差的残垣断壁中爬上来,倦怠地挂在干枯的树梢上。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像老眼昏花的父亲,看什么也不清爽。
“唉,真是造孽呀,龙王发怒了……”
父亲絮絮叨叨,就像天空中簌簌落下的黄沙,没完没了。
魏光财看了父亲一眼,默默地把院中落下的厚厚的沙扫成堆,铲到架子车上,拉出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魏光财倒沙的那条曾经的小河已经变成了小山。过年的时候,早年从村里搬迁出去的老邻居回来给祖先上坟,路过这里,给孙子指指点点,说这里以前是一条河,爷爷小时候常来抓鱼。小孩儿左看右看,百思不得其解:荒沙里咋会有鱼呢?
爷爷轻轻地叹口气,抬头看看满村的断壁残垣,努力地辨识着老屋的方位。
“爷爷,你怎么老揉眼睛?”
“刮进一粒沙子。”
“爷爷,你不是说要去老屋看看吗?”
“不看了,不看了。唉!回去吧。”植被枯死,土地沙化
老屋,那处乡愁的寄存地,早已在风沙中倒塌了。深埋在荒沙下的祖坟,是孤寂漂泊的心想家时唯一的梦。
“我小时候,青土湖里水多得很。即便遇到荒年,也可以到湖里抓鱼,饿不死人的。我爷爷说,这里可是风水宝地……”
魏光财倒沙回来,父亲还在诉说着。
院子里落满尘土的小板凳和一只眼神哀哀的小猫,是他的听众。小猫听烦了,沿着墙角的积沙径自走上房顶,就在房顶松软的落沙上印出了朵朵梅花。
树木花草早就枯死了,这梅花,便是东容村唯一的花卉了。
魏光财把家里的大小水桶全都装在驴车上,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因为常年喝苦咸水,父亲的嘴唇上结着一层白白的碱霜。
魏光财去拉水了。他知道,整个上午,父亲都将专心致志地给小板凳和小猫讲述青土湖的故事……
1952年,魏光财出生在民勤县东容村。
从他记事起,青土湖就干涸了。他对青土湖水丰鱼美的印象,是从父亲没完没了的、对往事的唠叨中慢慢建立起来的。
口口相传,这可能就是人类文明最原始的遗传方式吧。
东容村,地处民勤县北部的青土湖南岸,这里曾是民勤县水源最丰富、土地最肥沃的富庶之地。与东容村隔湖相望的,便是波澜起伏的沙漠。
当春风揉皱了湖面的时候,村民们便忙碌起来。牵着牲口,呼儿唤女,一路洪音大嗓地跟邻居们说笑着,去耕种农田。湖岸的红柳林枝头上缀满了斑斑点点的春意。湖中的苇芽戳破了明净的湖面,昂昂然站立起来,深呼一口气,呼啦啦地抽出了密密麻麻青翠欲滴的叶子。葦叶儿像一把把精致的小刀,精心地雕琢着春天;又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将意欲南侵的风沙拦腰斩断。
沙枣开花儿了,不倦的蜜儿们忙忙碌碌,恰似这里勤劳的人们,酝酿着甜甜蜜蜜的日子。
一茬春水灌过,小麦抖擞着小手儿往起蹿,拔节、抽穗、开花、怀孕……
倏忽已是初夏,湖中开满了芦花,沙枣树上挂满了青果,红柳林里雏鸟叽叽,这正是孩子们最快活的时节。细绳儿拴上个瓶瓶罐罐,里边丢上一口馍,就可以到湖边钓鱼了。总会有几条贪嘴的小鱼被带回家,养起来。可不几天,小鱼竟死掉了。奶奶说,它们要生活在青土湖的活水里,那里才是它们的家呢。
当芦花飞雪、沙枣林里荡漾着孩子们的欢笑的时候,广袤的农田里总会有一个充充盈盈的好收成。
民勤,人民勤劳,大地丰收!
二
祁连山东部冷龙岭的北侧,冰川里抽出一脉细流,流经石羊河谷,而后与大景河、古浪河、黄羊河等等结伴而行,嫁与青土湖。
这条名唤石羊河的河流,更是民勤县的母亲河。
河水丰丰盈盈,枝枝蔓蔓的细流仿佛无数触须,蜿蜒在民勤的角角落落,滋养着民勤的肠胃和血脉。
民勤历史悠久,早在2800多年前就有人类繁衍生息,创造了著名的“沙井文化”。公元前121年,汉朝大将霍去病率兵收复河西,在此置郡设县;明朝设卫,名曰镇番;1928年,因此地“俗朴风醇、人民勤劳”之故,易名民勤。
民勤素有“人在长城之外,文居诸夏之先”之美誉,是甘肃有名的“文化之乡”。
史前的民勤一带,曾是内陆湖盆地,逮至西汉时期,湖泊面积仍达4000多平方公里。
水丰土肥的民勤绿洲,像一块硕大的磁铁,吸引远近百姓纷纷聚集,开荒种田、繁衍生息。明朝永乐年间,民勤境内不足1万人;到清朝时期,已是10万人口;至20世纪50年代,辖内人口更是多达20余万。
人进水退,青土湖慢慢萎缩,至清朝时期,湖泊面积仅剩400平方公里。
20世纪50年代初期,民勤响应上级号召,高喊着“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备战备荒,战天斗地”“叫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等口号,展开了“开田辟地”运动。放眼四望,到处是握锹挥镐、热情高涨的人们。广阔的牧场被掀翻了,整片的灌木丛被连根拔起,到处是堆得小山似的柴苗;所有的边边角角、沟沟坎坎、滩滩涂涂都被平整成了耕地,种上了庄稼……
这是一场规模浩大的改造河山的运动,南部的金昌、永昌、凉州也都在垦荒种田;而那时候的整个甘肃、整个中国,处处如此。
民勤的脚印,正一步步踏在罗布泊的脚窝里。
自然法则被强行打乱了,生态链条断扣,戛然而止!
为了浇灌新开垦的农田,筑坝建库、拦河蓄水。大小河流被拦腰截断,仅石羊河流域,就建成了15座100万立方米以上的水库。
一条条河流像得了血栓塞,下游供血不足。土地龟裂,像干渴的嘴唇。这条命运多舛的母亲河呀,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实在力不从心。
为了增加水量,群众在政府的组织下,到石羊河的源头——祁连山冰川抛洒草木灰,融冰化雪。
石羊河的水量的确是增加了,焦渴的土地暂时得以滋润。然而,那不过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杀鸡取卵式的开发方式导致石羊河源头冰川面积锐减,冰线后退,石羊河的出山水量骤然减少。
石羊河细流绵绵,上游水库拦截抢蓄,特别是1958年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红崖山水库建成后,水库下游河段断流。青土湖失去了来水补给,很快干涸了。因为湖盆土壤肥沃,一时间,人们携家带口、蜂拥而至,开荒种田,更给青土湖带来了灭顶之灾。
青土湖,至此完全成为一个地名,成为民勤人不堪回首的记忆。
水,是金黄的粮食、雪白的棉花、黑亮的菜籽、碧绿的蔬菜……
水,是松软的馒头、温暖的棉被、喷香的油料、可口的菜肴……
水,是口渴的劳力“咚咚”畅饮后的满足,是少女洗尽汗渍后的如花笑靥……
水,更是生命的一切可能和希望!
因为争水,村子与村子、公社与公社、县与县之间的冲突接二连三。
1962年,河西地区大旱,赤地千里,民勤县更是灾情严重。石羊河上游的水源地仍然开荒不止,水源涵养林被大量砍伐;石羊河流域大大小小的水库建设,仍然如火如荼。
当时的民勤县县长李玉新赶到武威,找地委、行署领导协调上游放水。可他多方奔走呼号,全然无效。
民勤火烧火燎、焦渴难耐。庄稼枯瘦、树叶焦干,一阵热风就能把它们点燃。
没水,民勤死路一条!
万般无奈之下,李玉新决定舍命炸开上游水库,为民勤百姓争得活命之水。
李玉新是土生土长的民勤人,对当地情况十分了解。1958年,民勤县修红崖山水库的时候,他就极力反对。沙漠水库蒸发和渗漏量巨大,得不偿失,贻害无穷,必然酿成大害。然而,他的呼声在全国“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高亢口号声中,显得过于势单力薄和微不足道。
李玉新用卡车拉着黄色的炸药和为自己准备的棺材,直奔上游的西營水库,准备炸坝。民勤百姓纷纷赶来,群情激愤,强烈要求一同前往。
李玉新含泪劝住大家:“要坐牢、要杀头,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
武威地委、行署领导闻讯,在半道截下了李玉新。
虽然炸坝未遂,但李玉新仍被撤职查办。
地处石羊河上游的武威行署提出口号,要求下游的民勤县不与上游争河水,不与老天争雨水,大力挖掘地下水。因此,民勤大规模的“打井运动”开始了,而且很快打出了“经验”,打出了“成绩”。
在这片只有4000平方公里的绿洲上,竟然打井10100多眼。
1982年,甘肃省在民勤县召开现场会,向全省推广民勤的“开荒打井”经验。
水井像一个个贪婪的吸血鬼,把民勤的地下水几乎吸尽了。
地下水位下降,仅存的地表植被大面积枯死,土壤沙化,生态环境急剧恶化。
新中国成立以来,民勤曾是国家重要的商品粮基地,每年平均出售7.3万吨商品粮。
有人算过这样一笔账:生产7.3万吨粮食,耗水7700万立方米。从民勤调出7.3万吨商品粮,就相当于调出了7700万立方米的水。
为了确保粮食产量,民勤每年要从黄河调水6000万立方米,国家需补贴7200万元。用这些钱,几乎可以把7.3万吨粮食从外地买来并运回甘肃。
资料显示:民勤县各类荒漠化土地面积已多达2288.3万亩,占全县总面积的94.51%……
县域外围的69个风沙口涌进大量流沙,从东、西、北三面同时侵吞民勤。一些严重地段,流沙年逼近速度高达8至10米……
民勤告急!
河西走廊不保!
国家战略安全受到严重威胁!
三
魏光财拉水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了。
村小学大门朽烂了的门板在风沙的抽打下,“吱吱嘎嘎”地呻吟着。透过门板上的缺口看过去,院子里堆起了厚厚的积沙,墙角处一柱旋风兀自打着转转儿,腾起的沙尘就把人心里荡得发堵。
20世纪80年代,魏光财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包揽30多个孩子一到四年级的全部课程。
给孩子们上课的间歇,他常常会讲到石羊河、青土湖。孩子们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出神地听着,那眼神就像一泓泓泉水,清澈而坚定。
魏光财曾经坚信,他们就是民勤的未来和希望。
可是,那一泓泓泉水慢慢地在魏光财眼前消失了,就像落在沙漠里的雨滴,不知去处。
耕地被流沙淹没了,干巴巴的日子逼近了人的生存极限。为了活命,村民们只得在祖坟前化纸焚香、挥泪道别,另谋生路。
孩子们先先后后地随父母离开了。
那一双双泉水样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那么多的不舍和不安。离别之际,师生抱头痛哭。眼泪恣意流淌,挥洒成了民勤唯一不嫌浪费的用水。
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学校大门“咔嗒”落锁,像不容置疑的枪声,宣告了学校的死亡!
父亲的故事总也讲不完,可父亲毕竟老了,已经油尽灯枯,在破败的、曾经喧喧闹闹的老屋里寂寂而终。
父亲被埋进湖边的沙漠里。他是否还能沿着回忆的路,找到曾经的青土湖?
2006年,最后一个邻居外迁。这个曾有164口人的村庄,只剩下了魏光财和他的老妻。
每一户邻居的迁离,带走的不单单是零散杂碎的居家什物,还有日子的鲜亮,更有小村的声音。留下的只有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连苍蝇的嗡嗡声都变得震耳欲聋起来。
魏光财却愿意听,毕竟这是他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生命的响动。
老妻的听力本来不好,此时的语言更是几乎失去了作用。
他与妻子交流,只需要一个手势或一个眼神,对方足以心领神会。是啊,他们的日子除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哪里还有必须要用语言进行沟通的新鲜内容呢?
他们慢慢地被喧嚣遗忘了,唯有烟囱里冒出的丝丝缕缕的倔强的炊烟,证明着他们的存在,表明小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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