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荣里

　　其实16岁之前不知道闲逛就是散步，那时在河边，在山上，在田野里，好玩的地方多的是——摸鱼儿、摘桃子、烤红薯，大约就这些吧。操场上的歌声、星期日的篮球锻炼或者在高高的树上摔下来，都会给童年的闲逛抹上一点奇异的色彩。电影自然是要一个村一个村追寻着去看，从邻村或者邻村的邻村回来，不是散步也是散步；冬日里，娘挑着两篮子花生米，到隔一个村的山坳里去打油，路上脚磨出了泡，还要坚持一边走着，一边听娘和同村的大嫂讲古；夜晚就着月光回来，大地上撒着冬天的暗霜，这种散步有些惊心，我会不由自主地依偎着娘；春天里，沿着荠菜的印迹一路小跑地去剜下来，也算是一种散步吧！后院二大娘的三个儿子，大江、小房、金洲，是少时剜野菜必不可少的伙伴，那时我们两家在村北口外，离连片的村庄还有一点距离，而今我们两家却成了村子中心。去年夜里做梦，和三位兄弟一起散步，醒来一想，二大娘一家，余下的就只有二弟了。三个兄弟都比我小，想必最聪明的大江也会在地下挂念我这个大哥吧！二大娘姓陈，属于村里的少数姓，二大爷在的时候，会领着我在山岭上散步，他常说起“文革”里好多故事，说起一个老乡亲斗地主，说那地主自己吃糠咽菜，给他白面馒头吃，说得台下哄然大笑。那时的散步有趣儿，自然而朴素，是苦涩生活的一部分，但不叫散步，也不叫北京话的遛弯儿，就是在田野里、山岭上转悠。老人和小伙伴们眼里所闪烁的狡黠的光芒，我至今都还记得。而今一起散步的小伙伴却死去的死去、分散的分散，再难一起共叙少时的经历了。

　　到泰山脚下工作时才知道什么叫散步。说起来那时的散步不是锻炼，是胡乱找乐子，或者说叫逞能。在泰山脚下的铁路工程队，我度过了两年的劳作时光。本来一天累得很，却总会在下班后，洗刷干净，去周边的田野散步，那时山枣花儿开了，一处田垄又一处土丘，闻起来很香，景色能舒展筋骨，溪水是最好的语言，掬一捧盛在手中，喝下去十分甘甜；新浇筑好的硬化面上是纺织女工们最喜欢行走的路，每当穿大喇叭裤的纺织女工骑车从工地上经过，年轻工友们惊叫的声音会给散步的我们带来另一种话题。那时毕竟青涩，看女工们的眼神都不敢直视，遇到惊艳者，心儿还会突突地跳。去年回泰城，见到当年嫁给工友的美女已翩然白发，好像散步未完，一场好戏就收场了。在泰安生活惬意的时光，当属成家以后在机关工作的几年，周末，一个人拿着安全网改制的吊床，背着收音机，在漫山遍野里闲逛，那样的散步是一种物我两忘的潇洒感觉。慢慢上山，细心品山，缓缓下山，步子是自己掌握，眼睛是自己说了算。可以和石头说话，大石头，小石头，还有那些嵌在石缝里的石头；也可以与树们闲聊，说你的心事，说你的过往，说你喜欢的一个人，说你憎恶的一个事件；泰山上自然是有松鼠的，可惜好多登山人无缘见到，只有能静下心来，懂得慢也是一种进步的散步人才能经常观赏得到。是夏天的河水湍急成一束束浪花，是茂密的叶子遮挡住亲吻书本的阳光，在泰山上散步，你会感觉到泰山的气场的确不同于其他的山。我感谢这座山峰陪伴了我足足二十年的时光，和家乡的山不同，泰山丰厚、沉实、丰富，吐纳自然；和我后来见到的山也不同，泰山不枝不蔓、有条不紊、山多高水多深，一点也不招摇。在北京生活的日子里，困于雾霾严重和交通不便，很少到周边山区游玩。感念泰山的时候，我会把昔日的日记找出来，一点点地品读昔日在泰山上散步的感受。时光重新在散步中舒展开来，松鼠与山鸡，蝉鸣与溪水，悬崖与茅草，还有青松、小螃蟹，偶尔可見山中相约的年轻伴侣在一块洁白的巨石上拥吻，天干净、人干净、石头干净，连呼吸的空气也干净。大美意境中的散步会让人忘却尘世，在攀爬至山顶的时候，上天会赐你一块比十几个足球场还大的平地，这是围绕泰山的诸峰景色最为别致的一点，因为在这里几乎人迹罕至，百分之九十九的游人习惯于攀登铺好台阶的山，可那样的风景都被大家看俗了、说惯了、写透了，只有这样人迹罕至的山顶才是属于一个真正的散步人的。如果你有雅兴，可以脱得一丝不挂，感觉山风就是醉人的河水，青草就是撩拨你的美丽游鱼，你在山峰上行走、奔跑、跳跃、呼喊，或者大笑、哭泣、读诗，这样的感觉有着惊人的回馈力。它给你自然之美，给你自信之力，给你自由之身。你感觉大自然真好，没有羁绊和名利之忧的散步真好。等夕阳西下，几朵白云悬挂在天空，像是在召唤你的旗帜，你整个人都会沉醉在这唯美的境地。你会快步跑上悬崖，你会尽情地喊山“哎吆——吆”，远山次第回应“哎吆——吆”，那样的散步足以让你在甜蜜的睡梦中成为一名驰骋天空的骑手。散步的意境只有在空无一人的泰山上才能达到前所未有的化境。

　　泉城有值得回忆的温柔田埂，在京沪高速公司工作的几年，我喜欢沿着高铁规划线路快速地行走，一则因为工作需要，再则因为写作的爱好。在沧州到徐州462公里线路上，我印象中洒下了无数行走的汗水。散步是一种工作方式，在散步中你感受村庄、山川与河流，你会与村长交流，与农民握手，你会聆听到最动听的方言，也会采集到最恶劣的诅咒。在高铁工作三年，是散步的三年，也是丰富创作宝库的三年。从形形色色的各级官员，到沿线村庄的风俗民情，由穿山跨河的流动跌宕，到脚踩软土的惬意清香，这绵长的铁路线，分明是人生路上最值得称颂的一段故事，我静默，我聆听，我参与，我融入，三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脚磨破了再愈合，心被伤了再自疗，承受与宽容，正义与邪恶，坚硬与柔软，铁血与温馨，这是散步的三年，也是汇聚底蕴的三年。有了三年的散步史，足可以看透世事万象；有了三年的散步技能，绝不怕各类险滩恶石；有了三年的散步体验，你会知道怎样去怜惜一个弱者，怎样去对付一个强盗。这三年的散步对体能是个训练，对生活是个填充，对写作是个丰富，虽累犹乐，虽苦犹福。这三年是我日记记得最多的三年，也是技术与文学长进最快的三年。感谢京沪高铁这一宏伟的工程给我提供了工作就是散步的机会。

　　到了北京，与伊的接触促生了我读博士的念头。人民大学的校园里有了我散步的可能性。在这里，投身大师门下研究学问，与其他博士同学接触砥砺心志。人民大学校园里的一切看起来让人欣喜，催人联想。东门的外语角曾是我光顾的地方，一勺池的水光不足以留下更多的念想，图书馆和国学院门前的竹子还是值得留影的所在，甚至理发我也要选择在人民大学东门里的理发室，因为理发时理发师傅会给你讲起很多校园里的故事。别人读博士三年就走了，而我在这个校园里度过了近六年的时光。我熟悉每一处楼房，了解每一段路程，甚至关心每一位与人大有关的事宜，人大已经融入了我的骨髓。我在人民大学里行走，能感受到青春的力量、学术的榜样，能闻到书香，品尝到水穿石咖啡的味道，享受天使食府的佳肴和朋友聚会的快乐时光。在人民大学里散步，有回到故乡的亲切，有在家中徜徉的毫不设防，有师兄的脸色，老师们的微笑，还有各类怪石、古树、雕像。人大虽小，但最适合一个人静静地去散步，周末书市是最好的去处，我的书架上好多书带有我散步时的气息，我能回忆起来哪本书是我和哪位同学一起散步时所买，哪本书是我自己散步后一眼挑中的珍藏。在人民大学散步的日子里，也曾与伊相会于草地，也曾在空旷的操场上款款享受皎洁月光。

　　最不喜欢在我的另一处居所翠城馨园散步，虽然我计划着要写一部《翠城笔记》，居住者的杂乱让这个小区犹如农贸市场。大型犬随处可见、缺乏礼貌的大喊小叫充斥着这个小区，不远处的臭水沟偶尔飘来臭气，我往往硬着头皮在小区内走两圈，要么是夜深人静，要么是鸡鸣时分。但这样的散步除了能让肌肉得到锻炼之外，的确没有多少心理上的愉悦享受，不能对故友说，在美丽的北京还有这样的所在。散步是散步者的最终追求，我不是一个十足的散步者，所以更多的时光，我生活在这个小区，会选择一个人在家里看书或者练哑铃，我真不喜欢在缺乏洁净与美好的环境里散步。

　　在我工作的单位周边环境还不错，隔三差五，我会与同事一起选择中午出去散散步，有时独自一人去拍拍照，发条微信，写两首打油诗，缓解一下紧张，调剂一下生活。夏天散步会散到出汗，冬天散步会散到风吹冷了肩膀。这样散步交流和思考可能更多一些，有时一个人散步时，我就会想起那些美好且值得回味的散步，然而人为了生存，很多美好的感觉只能珍藏在记忆里，而选择在首都北京生活，也许就意味着放弃另外一种散步方式的选择，这大概也是一种无奈吧！我总寄希望有一天，有一处优雅的散步所在，在那里，我们可以自由地说笑，裸体奔跑，或者大声喊叫，享受清风、阳光，体味松鼠的注视。一位画家朋友听到我有这种想法，连忙说，我给你画一幅画吧。我点头称好！不知道这位画家的画作最终是否能抵达我内心深处的意境，我默默期待着。

　　在城市生活，有形的散步和无形的散步一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