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份来看,我们是整个家族中唯一拥有城镇户口的家庭,以大舅的话说,“整个家族,既没有一个当大官的,也没有一个发大财的,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吃国家粮的,还是一个教书匠”。在升学就能改变身份的时代,“农转非”的结果,对我们四个姐弟的前途,没有起到实质性作用。我对这一身份的直接感知,就是初中一放学,隔一个星期,父亲就会吩咐我拿着粮本,骑上单车去镇上仓库买米。我印象中,粮食分配的数额,根据年龄而来,处于青春期的初中生、高中生最多,一个月是15.5公斤。父亲直到今天,都在后悔将全家人转为商品粮户口。但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有一个政策机会,能够实现“农转非”,任何人都求之不得。毕竟,相比农村户口的孩子,在读书无望的情况下,如果拥有商品粮户口,至少可以获得招工机会。而在20世纪80年代,哪怕到一个国有企业当一名普通工人,只要拥有正式工的身份,他获得的尊严和物质保障,都会让农民羡慕不已。
宏大叙事的亲历者
我的父亲黄河洲,1949年出生于湖南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奶奶地主出身,是家中的独生女儿,读过几年私塾,认识一些字,小时候曾教我们背过《增广贤文》和《三字经》。和别的老人比较起来,她对教育有着天然的热情,无论怎样艰难,都坚持送父亲念书。
1968年,经人介绍,父亲和母亲鲁利群结婚,母亲来自长乐,比父亲的出生地要富庶很多。在随后的几年中,母亲生下四个孩子,分别是大姐黄辉、二姐黄沁、本人黄灯、弟弟黄柱。我听奶奶说过,父亲1965年参加中考,原本考上了成都气象学校,但胆小的爷爷,因为中年得子,害怕儿子离开家乡,待在家里哭了几天,死活不依。父亲的班主任,只得出面跑到岳阳专署,帮父亲改了志愿,最后选择了绝对能够留在家乡的岳阳师范学校。
1966年“文革”爆发,正常的教学秩序被打乱,17岁不到的父亲胆子奇大无比,当上了红卫兵头头,曾经率领岳阳地区的一万多学生到北京串联。在京广线上,为了赶一个会议,父亲曾向属于高师派的火车站申请,一个人坐过一个火车头。这些放在今天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在恍惚的宏大叙事中,和身边的亲人产生了如此紧密的关联。对于这一段历史,我一直非常谨慎,很少和爸爸正面谈起,以免触及他内心的隐痛,害怕他也曾打过老師或者烧毁过文物。让我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谨慎和苦心,总是在不经意中提起过去的日子。相比更多拥有话语权的知识分子的回忆,爸爸嘴中的“文革”,更多带着一个乡野少年的散淡和随意。
父亲最喜欢回忆刚刚参加工作的1968年,学校发生的一些趣事。当时文艺氛围浓厚,学校仅有的几个老师,一个弹琴,一个吹笛,一个敲着破旧的铁脸盆,随时就能上演一场今天的“快闪”。那时没有电视,没有电影,照明依赖煤油灯。
在父亲关于“文革”的讲述中,我留意到岳阳慈氏塔和他的一段历史交集。当时几个红卫兵说是要“破四旧”,欲将慈氏塔毁掉,父亲警告他们:“谁要是将慈氏塔弄倒,你们就等着瞧。”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改变了千年古塔的命运。父亲还讲到岳阳师范的校长受到学生武斗时,他也曾用同样的方式暗中保护过校长的人身安全。在混乱的年代,父亲仅凭一个人的直觉和善念,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一些今天看来值得庆幸的事情。父亲这些行为让我意识到,比起政治的宏大,历史的肌理更加细致,它终究还是会落实到气息不同的个人身上。父亲一生坚信,“人干坏事会遭报应”,这种朴素的信念,让我相信荒谬时代中的缝隙,同样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只不过,对没有话语权的人来说,任何和主流叙述有差异的细节,都会被质疑。在政治化的年代,父亲很快被卷入了各种风波,多次被通缉,在学校正常教学秩序恢复无望的情况下,他回到了家乡。被冷藏了一年多后,1968年,根据政策,父亲被安排在汨罗县三江公社凤形大队村办小学当老师,一直到我出生那年,才调入三江中学,一待就是三十五年。
作为“文革”的当事人,父亲对这段历史的回顾,散淡中其实也充满了难以言明的沧桑和无奈。但错位和荒诞,确实发生在一个毛头少年身上,以至于作为后人的我,总是不自觉地在他的讲述中,试图还原那个时代的气息和真相。对父亲来说,作为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过去的日子,不过是一种事后的谈资以及亲朋好友聚会时打发无聊时光的话题。他从未意识到,个体的命运和宏大的历史,曾经有过真切的交汇,在喧嚣归于平静的时间长河中,他见证了一个叙事宏大的时代,领受了一份平淡而必须承受的人生。时代在他心中播下的理想种子,并未在社会的急剧转型中隐匿消失;在此后忙乱的岁月中,尽管神话破灭,另一种价值观念登陆,但他凭借直觉和对常识的判断,依然固守着内心的底线。
多年来,我一直不解,父亲在面对一些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时,最后总选择放弃。在20世纪80年代,他有过两次离开农村的机会。一次是1980年,岳阳师范很器重父亲的一名老师,问他是否愿意调动去岳阳市一中,他仅仅迟疑了一下,就断然拒绝。后来的解释是,因为子女太多,他担心进城以后,难以养活四个孩子,而待在农村,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加上可以种田作地,好歹更容易养活一家人。由此也可以推断,父亲当时仍沉浸在改革初期农村获益的满足之中,而城市,当时还未显露相比农村的明显优势。换言之,当时城乡之间教师的收入差距很小,远不像今天有着天壤之别。另外一次脱离农村的机会是1986年,大姐中考,县里一家高中愿意调他过去,并答应解决大姐的高中入学名额,可父亲依然不为所动。直到去年,在和他的一次聊天中,我还在抱怨父亲当年太保守,如果早点调往城市,让我们接受更好的教育,我们四个姐弟的命运,说不定会完全不同。父亲的回答是:“我相信你们几个会比现在好,但三江的学生伢子会吃很多亏。”说到底,在他内心,一直潜藏着通过教育改变人心的梦想,在艰难而忙乱的人生中,为了坚守这一梦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固执地拒绝。在父亲的价值观中,金钱和功利的得失,从来就不是衡量人生意义的标准。
我后来观察到,在乡村中学,像父亲这种类型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只不过在时代的裂变中,置身功利化的语境下,这个卑微群体的坚守,已变成了黯淡中的缄默坚持,某些时候,他们甚至沦为别人的笑柄。他们身上留存的自尊,在当下的氛围中,已显出稀缺的一面。在我眼中,父亲就像村口的一棵树,倔强、坚定,有着难以改变的孤傲习性,尽管身份普通,却始终能够持有一种来自精神层面、对“人之为人”的确信。在最讲究实在、粗糙不堪的生存境况中,父亲愿意持守一个乡村教师、一个乡村文化人的本分。
村庄教育的见证人
从1968年到2009年,四十一年来,父亲始终在汨罗三江乡工作,先后在小学、初中、高中(1980年初中办高中)教过书。他主要教授数学课程,1968年到1974年,在凤形村小教书时,曾经当过好几年复式班的老师。在初中阶段,除了数学,他还曾教授生物、地理、政治课程。我初一、初二的数学是父亲教的,初三的生理卫生也是他教的。在三江,有一批像父亲这样的教师,三江中学以父亲教数学、张仓如教化学、胡执中教物理最有名,形成了理科教学的铁三角,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保证了整个乡镇理科教育的质量,也使得很长一段时间内,三江中学的教学质量始终令全县刮目相看。但因为三江地处革命老区,经济困难,教学条件的简陋,始终像巨石一样压在全乡师生头上。在我毕业的46班,因为没有教室,初一入学,整整一年,就在食堂里面上课。每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大家总是在饭菜的油烟、辣椒的呛鼻味道中度过。从湘潭调过来的赵老师夫妇,一家四口,一直住在一套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面。1984年到1986年间,父亲担任校长,竭尽全力和乡政府交涉,顶着巨大压力,和领导拍桌子、骂娘、吵架,终于建起了像样的教学楼,也争取到资源,以最小的成本改善了老师的住宿条件。从此,他成为上级眼中最为难缠的刺头。
身为教师,父亲也收获了学生的情感尊重,这让他感受到了人生的意义,也间接塑造了我的人生观、价值观。相比一般的农村孩子,因为父亲拥有教师身份,我得以接触不少了解外面世界的机会。父亲从来没有想到,每年寒暑假,那帮考取大学回来找他的学生,对我产生了多么深刻的影响。我记得1986年前,我们一直住在老家垛里坡,一个非常偏僻、有山有水的独户村庄。尽管平时我一直被寄养在外婆家,但每年寒暑假,往往放假的第一天,我就会应外婆的要求,立即回到自己的家。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一到放假,那些考到北京、上海、天津、西安、武汉、重庆等大城市的学生,就会远远出现在我家村头的小径。当时没有电话,也没有预先通知,但依照惯例,每年7月初,是学生来我家的高峰期。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父母就会非常兴奋,会准备最好的食物等待学生。他们一来,首先会帮家里干一些农活,比如帮助父亲挑粪、浇菜、种地,妈妈则一心一意准备饭菜。他们吃着父亲做的黄鳝,一个个辣得满头大汗,还一个劲地喊:“好吃,好吃,黄老师你要多做点。”他们与父親一起喝酒,没醉的时候,父亲一个个轮流训话:“栋梁伢子,你搞财会一定要把好自己这一关,不要干一辈子,最后进了牢眼。”“志峰伢子,你平时喝酒没问题,但做手术的时候,一定要少喝点。”“新余伢子,你要快活点,不要整天愁眉苦脸的,日子快活点过,人这一辈子就几十年。”父亲教训学生的时候,他的学生们则趁机拼命将鳝鱼往碗里搬,等他教训完毕,学生们已经醉得差不多,于是就称兄道弟,互开玩笑。到最后,学生们就合伙嚷着要父亲教他们打骨牌,而且要打通宵、要打钱的。这热闹融洽的气氛,给所有人带来一种真实的快乐:父亲的快乐,不仅来自学生对他的尊重,更来自学生在他面前的那份随意和俏皮;学生的快乐,不仅来自父亲对他们的爱护,更来自父亲的幽默坦诚、随意亲切;母亲的快乐,不仅来自又好又快的厨艺获得了一致认可,更来自一大桌饭菜被风卷残云般地吃个精光所带来的成就感;我们的快乐,则来自与父亲学生的嬉闹,来自父亲与学生相处时对我们少有的放纵和宽容。
玩够了,吃撑了,夜幕早已降临,师生便开始神聊。我总是躲在一边,听父亲和不同专业的学生聊一些陌生的科学知识,诸如石油开采、航空航天、汽车制造、精工机械,甚至还有一些军校的学生,会在爸爸的好奇询问下,模模糊糊告知南海核潜艇的大致方位……这种神聊,在专业知识的包裹下,有一种隐秘不宣的快乐。在僻静而封闭的村庄,从来没人想到,父亲和他的学生,在一个个夜晚,曾经享用过如此丰富的精神盛宴。我惊异地发现,因为父亲任教中学的理科师资力量强,百分之八十念大学的孩子,竟然都是理科生,就算有文科生,学的也是诸如财会这些和数学多少扯上点关系的专业,像我这种出生在数学教师家庭、最后却选择与数学根本不搭边的文学专业的人,不但别人不理解,我自己也难以相信。
父亲和学生的交往、对话,让我很小就懂得了本科、专科的差别,懂得了文科、理科的差别,懂得了中国重点大学的基本分布,甚至从小就特别关心大学的学科优势(诸如武汉大学的数学、文学,湖南大学的土木工程,中山大学的哲学,都在全国名列前茅)。这些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散发着神气、神奇的气质,在给年幼的我带来精神、知识洗礼的同时,也让我感受到经由读书,不但能改变命运,更能认知到人的高贵和尊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经由村前的那条小径,在我眼前展开,通向神秘的北京、上海和天津(当时广州和深圳很少提及)。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些常来我家的学生,也理解父亲发自内心对教书职业的热爱之情。
与此密切相关的,是每年暑假高考放榜的日子,乡村弥漫着与收割庄稼相似的收获气息,读书带来的尊严、希望、憧憬、美好一点点注入村民的心中,确实让人产生发自内心的期待和向往。尽管当时通讯不便,但在很短的时间之内,高考的信息经由口耳相传,会立即传遍全乡,每家孩子的分数,瞬间成为全乡谈论的热点。考上的孩子和家长,感受着命运改变带来的满足、幸福,也领受到尊重、羡慕;没有考上的孩子,尽管会经受心理的折磨,但也会在暗暗地较劲中,准备下一年的冲刺。庆贺高考金榜题名举办的宴席,因为承载着乡村的人伦,而显得异常隆重。在熟人社会中,其庄重、严肃、认真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结婚、生孩子的仪式。考上大学后的请客、放电影、请花鼓戏班子,被认为是最隆重、最喜气的事情。我不止一次地听农村的女人谈起:“别人家有多少钱我不羡慕,我就是羡慕别人家孩子会念书。”小时候我不懂这句话的含义,现在回过头去看,这朴素的言语所包含的深明大义,意味着教育曾经深深扎根村人的心中,承载着如宗教信仰般的纯净感情。在乡村的8月底,是高考、中考的获胜者请客的高峰期,我跟随父母,在喧嚣的酒席中,往往能见识到这些经由考试获得成功的孩子,扬眉吐气、器宇轩昂的表情。20世纪80年代乡村所弥漫的重视教育的氛围,确实和时代精神产生了深切的共鸣。通过教育,农村的孩子实实在在地拥有向上流动的空间。以我初中的同届同学为例,在四个班级的160个学生中,有8名考上一中,而这8名学生当中,后来通过种种途径,考上北京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中国石油大学等重点高校的就有好几名,对一所条件简陋的乡村中学而言,这实在是非常难得的成绩。
作为三江中学有着将近四十年教龄的元老,父亲的从教经历更能说明问题。1978年,全国的乡村中学正流行办高中,父亲曾经当过高中部9班的班主任。据他后來统计,他所教过的三十多名学生,最后通过高考(包括复读)、参军等方式,得以改变命运的有二十七八名,留在当地当农民的微乎其微。这种成才率,一直是他最大的精神安慰,父亲也因此和9班的学生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在对教师岗位的理解上,父亲有句话:“不能保证每个学生都成才,但绝不耽误任何一个有前途的伢。”父亲除了从精神层面鼓励学生读书,也从经济上帮助他们。9班的学生,几乎都是一些家境极为贫寒的农家孩子,很多家庭因为基本生存都面临困难,根本无力送孩子念书。父亲面对此种状况,不忍放弃学生的前途,总是力所能及地给予他们经济资助——没有书的买书(主要是参军的学生,为了支持他们考军校,所有的资料几乎都由父亲提供),没有学费的就垫付学费。80年代的师生关系非常单纯,家长和教师之间也充满了信任,每到8月底开学之前,总有不少家长来到我家寻求父亲的支援。我始终记得年幼时父亲曾说过的一句话:“多帮一个孩子念书,是世上最值得的事情。”
父亲的付出获得了真心的回报,这批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在父亲帮助下跳出农门的学生,很快成为社会中坚,在我和弟弟读书、买房的关键时刻,总是慷慨地伸出援手,回报老师当年的支持。这种类似于亲人的师生关系,对我的影响极大,一直到现在,我和父亲9班的学生,都保持着非常亲密的关系。尽管因为性格耿直,父亲从来不会讨好任何领导,但在三江中学,却有着无人可比的学生缘。他脾气大、讲原则,对学生要求严格,凶起来让学生闻风丧胆;但在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从未有家长找过任何麻烦,反而因为批评学生,收获了很多不寻常的友谊。
2009年,父亲60岁,正式退休。从1968年算起,父亲留守家乡的土地整整四十一年。具有反讽意味的是,一个在80年代为了改善办学条件、敢和领导拍桌子的中学校长,一个终生以带出好学生自豪的老师,因为性格过于耿直,最后却在学校的岗位聘任改革中,沦落为一个拥有中学一级教师职称的锅炉房烧水工。在变化的时代幻影中,父亲也许感觉到了很多不适应,当个体的力量无法和大的潮流抗争时,自处边缘、保持沉默,便成了他最后的姿势。乡村教育被掏空,父亲的命运是生动的隐喻。
我知道,随着父亲这一代的凋零,乡村教育复苏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
父亲年少时代,即受到国家重大事件的严重影响,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天然相连,这种大时代对个体的历练,在他后来平凡的生命中,化为对别人的一种担当。确实,和今天盛行的个人主义比起来,父亲的生命历程,唯独缺少个人的享受。作为村庄和家族的守护者、调解人,我只是担心,随着他的老去,谁愿意接下他的担子,继续扮演这一角色?当产生这一角色的社会土壤缺失时,又该如何通过行政的力量,建构有效的社会组织,以应对村庄真实的需求和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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