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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送我的三瓶酒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15484
20世纪80年代,研究巴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关研究巴金的著作、论文发表了不少,新的见解、新的材料也陆续有所出现。可以说,巴金研究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成绩比较突出的一个方面。因此就有一些巴金研究者与我商量,想成立一个巴金研究会,举行巴金研讨会。文艺界领导荒煤、罗荪等也几次要我牵头把巴金研究会搞起来。我平时对这类学会活动不感兴趣,觉得其中有许多说不清楚的麻烦,所以我自己从不参加任何学会和有关的活动,更不主动参与组织。但对举行一次巴金研讨会,我却以为很有必要:既可总结检阅这些年巴金研究的成果和经验,又可互相交流研究心得。后来,听说四川省社科院正筹备在1985年春举行一个“阳翰笙、巴金、沙汀、艾芜”研讨会,就把我们单独举行巴金研讨会的想法暂时搁下了。

  成都“四老会”的会场设在东风宾馆。1985年6月我到会场住地时,就见到上海文艺出版社李济生、上海作协魏绍昌两位老人,都是熟人。济生叔是巴老最小的弟弟,我因为与巴老家的人熟了,也就跟着小林他们喊济生叔为“小叔叔”。老魏在我写《巴金评传》时,在资料方面曾给过我很大的帮助。他们那时都是已近七十的老人了,除老魏的背佝偻得厉害外,身体都还健朗。一见面后,济生叔就拉着老魏和我上街去吃小吃。我们就近找了一家招牌名字很雅气的叫“珍珠圆”的小店。我是第一次来成都(幼时来过,早无印象),觉得什么都很新鲜。济生叔点了七八种点心,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红油水饺”,那饺子完全浸泡在红辣椒油里面,颜色鲜红,样子极为可爱,吃到嘴里,热辣辣的,渗透着浓烈的鲜味,使你不得不产生好感,以至顾不得那刺激的“痛苦”,竟还想吃。当济生叔问我印象如何,我说:“吃得我又爱又怕!”

  这次会议,“四老”中数巴金研究者人数最多,所以单独编成一个小组活动。这也是巴金研究者头一次相聚,情绪非常热烈友好。我在会上作了一个题为《巴金,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发言。会后活动:游青城山、峨眉山;大部分时间,我都和济生叔、老魏及其他几位朋友做伴在一起。可能就是在这样的游玩闲聊中,不知怎么说到喝酒了。我无意中说了一句“现在市场上五粮液很难买到,真假难辨”。济生叔就问我:“你想买五粮液?”我说:“我平时不喝酒,无所谓的,不过到成都了,如碰上不妨买一瓶。”

  济生叔听了这话,就记在心上了。他说:“这事我有办法。我每次到成都来,亲友们都会送我一些酒。到时候,我给你想办法。”

  我看济生叔认真了,怕给他添麻烦,就再三说:“请不要费神,我并没有喝酒的习惯。”这确是事实。

  哪知那时五粮液还真的非常紧俏,连成都也买不到。济生叔就把亲友送给他的酒转送了我一瓶“泸州老窖”,这也是好酒,并不亚于五粮液。我坚辞。济生叔就是不许。只好再三感谢收下了。但真是不好意思。

  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是:这事过去了一年后,1986年5月22日,我到上海出差,去探望巴老时,说了一会儿闲话,巴老忽然对九姑妈微笑着说:“去,把五粮液找一瓶给他,还送他一本书。”

  我很意外,巴老怎么想到送酒给我?对了!我自言自语说:“一定是小叔叔说了,咳!我平时就没有喝酒的习惯。巴老,我没有孝敬您,怎么还好意思让您送酒给我喝呢!这不可以的!”确实,我平时去巴老家,总是两手空空的,几乎不曾送过什么礼!所以我当时非常窘困,不知说什么好。

  “哪里来的五粮液啊!”九姑妈说。

  “有,你去找找!”巴老肯定地说。九姑妈就起身去找,一会儿,找来一瓶。

  “我现在不喝酒。这酒也是人家送的。”巴老大概看出我的不安,就笑着安慰我。他那高兴的神情似乎还带着一点玩笑的成分。

  在这之后,1987年,1989年,两次去巴老家时,巴老又都各送我一瓶酒,一次是“泸州大曲”,一次是“文君酒”。就这样一件小事,巴老竟一直记在心上。就像我在一篇《巴金和书》的文章中所说的那样:巴老不仅爱买书,读书,藏书,还爱送书。除了慷慨赠给朋友们有关他的新作外,凡知道你在做什么工作(无论写作或翻译),只要他那里有相关的书,就会主动送给你或借给你,供你参考使用。他还有一个想法,说:“书印出来就是给人看的。”所以见到巴老的人,无论陌生的或是熟悉的,都常有机会得到巴老的赠书。他总是想着别人,事无巨细,他都放在心上,帮助你,支持你,关心你。我是受惠最多的之一吧!但也是我最有愧的事。

  记得送我第二瓶酒时,是在1987年2月27日,我在上海办完公事,到巴老家去辞行。那天巴老家里人少,济生叔是我打电话约他来见面的。《随想录》合订本样书刚刚收到,小娘娘(即巴老的十二妹)正在检查页码。巴老又说:“我送你一瓶酒。我不喝。都是别的朋友送的。”我听了,心里着急:得了一次,已经过分,怎能无休止地在巴老那里拿东西呢!

  但是,巴老已经起身,步履蹒跚地特意上楼去取。过了一会儿,他一手扶着楼梯,一手抱着一瓶酒,颤巍巍地走下楼来。等我发现时,济生叔已经赶前一步去把酒接了过来,交给了我。我当时真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觉得罪过至极!我再三对巴老说:“酒,您不要再送我了!我平时真的不喝酒。我倒想跟您要一本克鲁泡特金自传。”这是巴老年輕时非常喜爱并把它翻译出来的一本书,但近四十年都没有机会重印,最近才由三联书店重印新出。

  巴老说:“可以。书可以送你,不过我不签名了。不要让人家觉得我还在宣传无政府主义。”稍过一会,他又说:“现在风气很坏,小事情不注意,让有些人做文章,犯不着!”

  那天,我还得了一本《随想录》合订本,也是北京三联刚刚出版的。

  这时,九姑妈正打开日本汉学家、《随想录》日译者石上韶送给巴老的咖啡。巴老说:“现在就冲,叫陈丹晨喝!”接着他又笑着对我说:“我就爱喝咖啡,爱喝啤酒。”

  “每次都喝不完,都要剩下。”小娘娘在一旁嘟囔着说。

  “我也爱喝茶,也能吃起司。”巴老说。

  “那东西臭!”小娘娘皱着眉头说。

  巴老听了,笑得个不亦乐乎,说:“我在法国留学,在巴黎时,常常只能吃到面包、白开水、土豆。那时没有钱。后来到沙多—吉里小城的拉封丹中学养病,才吃上正餐,每餐还有兑水的葡萄酒。”

  那天,正值二月严寒,室内也还温暖。巴老家本来是有火炉的。“文革”时,什么都没有了。这次,巴老生病住院后,市里才专门批了一些煤(那时煤是定量供应的),给安装了暖气。巴老因自己生病,也就接受了。

  这里顺便还说两件小事。一次是,巴老来北京时,对我说:“我替你买了一套《辞海》,太重,这次没有带来。”起因是,中国作协举行中篇小说、报告文学、新诗优秀作品评奖活动,邀请巴老主持并致辞。巴老给罗荪回信说:“评奖会只要不找我去开会,不讲话,挂个什么名是可以的。我的理想是关门写作。”(1982年1月11日)后来中国作协开颁奖会时,要用巴老名义搞个书面致辞,就把这个任务派给了我。我只得模仿巴老的语气和思路拟了一个草稿,寄给巴老。巴老审改了几处后定稿寄回,由作协在大会开幕式上读了。以后又有报刊发表,寄了稿费给巴老。巴老就用这笔钱买了《辞海》。因为这书像砖头一样沉,无法随身带来。最后,还是从邮局寄给了我,二十年来成为我的案头常用的工具书。就是这件事,也使我不安了好几天。说实话,我从工作以来,不知给领导起草过多少文稿,却从不见有谁想到过我。像巴老那样,在钱物方面,只有馈赠给别人、接济别人、给予别人,其中有同事、朋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甚至完全是陌生的人,长期接受他的经济上的帮助;更不必说他从不去沾别人的。巴老的心太重、太细,即使别人的小事,他也放在心上,一清二楚。

  这样的事,后来又有过一次。那是1984年底,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的开幕词,也是作协派我起草的。经巴老修改定稿。报刊发表后,巴老就把稿费如数转寄给了我。我知道巴老的脾气,也就不再说什么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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