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世襄老曾一再言:“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因有荃荃相伴!”
王世襄的夫人袁荃猷,生于1920年9月20日,祖父名袁大啟,父亲袁表森,母徐序云,其祖籍属江苏松江(今属上海)。荃猷自小丧母,父亲续弦后又生子,共有兄和姐妹五人,四女一男,兄名桓猷,也是燕京大学毕业,尔后,留学美国,定居纽约。
袁荃猷自小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祖父曾任东北奉天中国银行行长,外公是北洋军阀徐世昌的五弟。在北京的袁家,也是有数的人家。她的童年,在官宦之家与书香门第中度过,可谓与王世襄有同样的经历,如童年即请家馆讲授国学,还从汪孟舒先生学书法、绘画和古琴,后入燕京大学教育系。袁荃猷当年的毕业论文,是编一本中小学国画教材,教育系的系主任周学章先生知道国文系的王世襄研究中国画,便介绍袁荃猷去找他,请他在研究之余帮忙指导荃猷教材的编写。天下有缘,正是这一偶然性的短暂的辅导,让王世襄和袁荃猷得以相识。
王世襄发现袁荃猷虽修教育学,却常去图书馆借阅书画、古器物以及敦煌、云冈、龙门等洞窟的图录,这在当时的大学生中,并不多见。就这样,相似的家学修养和同样对书画、古文物艺术的热爱,令王世襄和袁荃猷有着共同的语言,真可谓志同道合。当年大学的纯真生活,渐进的了解过程,两人便互生情愫,美丽的燕园见证了他们的心心相印。
1943年,王世襄因日军占领北平而南下辗转至川蜀,这时袁荃猷因燕京大学关闭而转入辅仁大学完成未竟学业,两人相隔千里,只有依赖鸿雁传书互寄相思。特别是王世襄在李庄安顿下后,常常给荃猷写信描述当地的风土人情,
生活交友,当地见闻,书信互通频繁。1945年11月,王世襄任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又重回到北平,结束了阻隔两地之相思,王世襄和袁荃猷于此年的岁末结婚。当年一张珍贵的黑白相片,记录下两人甜蜜的时刻,相片中袁荃猷面若满月、眉如青黛,身着西洋婚纱,微笑幸福而略带羞涩。她身后的王世襄则紧拥荃猷,敦厚而儒雅,已没有少年时光的青涩,显现出成熟男子的伟岸。
新婚燕尔的王世襄,战后即远赴东瀛,追查战时流落的中国文物,留下妻子袁荃猷一人独守空闺,连蜜月也没有时间度过。但荃猷没有丝毫抱怨,她对祖国对人民对传统文化的爱,增加了对侵略者疯狂掠夺盗窃、破坏中华瑰宝的恨,因此她十分赞同王世襄的工作,尽力支持他东去日本。
整整一年,王世襄一心都放在侦查追缴文物上。袁荃猷也和他一样为成功追回珍贵文物而额手称庆、欣喜不已,也为追宝受阻忧心忡忡。一种文化的使命感令新婚的王世襄和袁荃猷两人的心贴得更紧。
战时文物清损结束后,王世襄进入故宫工作,袁荃猷也生下小敦煌,三口之家,温馨融融。但不幸的是素来身体较弱的荃猷不久便感染肺结核,且有空洞。经协和医院名医林巧稚医生诊治,警告说必须卧床静养,整整一年多都未能脱离危险。此时,恰又逢故宫选派王世襄接受美国洛氏基金会奖学金,赴美、加两地参观访问博物馆。一时之间,去与不去,确成了两难的选择。王世襄知道机会难得,但又难舍病床上的荃猷,便犹豫不决。荃猷明白世襄左右为难的心情,她坚决主张世襄赴美,并开解他道:“家人也照顾得很好,父亲还常常来口译法文小说给我听,你尽管放心去吧。”就这样,世襄终踏上了赴美的旅程。
一个偶然之机会,我从一位收藏者口中得知,他收有两大本《袁荃猷未刊日记》,为此我非常高兴,多次与这位收藏者联系。半年后我才有机会赴京,与他洽谈,他愿供我作研究王世襄、袁荃猷生平之用。我细细翻阅研究这两本未刊日记,发现这里恰记录了王世襄赴美国期间,其夫人荃猷之生活状况。那时,王夫人带着出生不久的小儿敦煌,母子俩相依为命独居于北平的芳嘉园内,她在家每日用秀劲的小楷,在日记中记录了他们在北平的生活情景。在此特摘录数则,以供读者阅读研究:
其一:
卅七年四月廿一日(1948年4月21日),晴。早六时半,畅安起程赴津。同敦煌玩终日,织毛衣。下午睡二小时。金家老姨太来未见,谓大舅母灵柩明日起程运南浔。晚早睡。大藏经请来东屋,盖好。
五月五日,星期三,晴。早因有雾,未放鸽子。临石谷画一张,下午始完成。替父亲抄致顾少川函一件。给畅安写一短信,寄出。晚,珉中送薪水来。携来朱致远制“高山”琴一张。已与许祖康君讲妥二百五十万,钱已付清,收条亦带来。琴尚佳,惟非修不能弹。背有丙寅上巳日,兰西石翁周少白氏修(周棠,清浙江山阴人,字少白,号兰西,诸生,官光禄寺署正。以画石名,朝鲜人来京师,每乞其画归。张之万称为清代画石第一,间作山水亦佳)。断文漆灰均不假。
五月八日。畅安乘八时车来平,十一时到家。知护照已领到。在平签证较快。下午,畅安赴马先生家(注: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先生),又到故宫、美领馆、警察局等。晚,珉中来,再去溥先生家,晚十二时归,即睡。
读了这三通王世襄夫人的日记,诸位读者兴许可以重温《自珍集——俪松居长物志》,也可读一下郑重先生那本厚厚的《收藏大家》中的那些细节文字。
1948年4月,正是王世襄由中国故宫博物院拟派他去美国、加拿大等国进行考察书画博物期间。从日记中可知,1948年5月8日,王已领到出国护照,而前面这段时间,王世襄正为抗战后收回文物而往返于平津之间。
王世襄夫人日记中,谈到1948年5月5日,携来朱致远制“高山”琴一张。朱致远者,元朝斫琴家。元朝的斫琴家以朱致远、严清古、施溪云为最有名。而朱致远为其首。其所斫之琴,大气沉稳,浑圆中隐有唐风,为元琴之最精者。所以,仿冒朱致远之琴者,亦较为多见。
筆者读才女、古琴大师的袁荃猷日记,颇多感想,其提到的人物亦非一般人。如日记提到的珉中者,那时尚二十多岁,常出入于王家,是故宫博物院著名古琴鉴定家郑珉中先生。所提到的金家老姨太,是指王世襄母亲家,乃是江南名镇南浔“四象八牛”之一的金家。
“替父亲抄致顾少川信一件”,那是写给被誉为“民国第一外交家”顾维钧先生的信。因王世襄父亲王继曾,于1914年至1928年期间,均与顾维钧一起供职于民国政府外交部。可谓知交友好。“再去溥先生家”,是指去溥雪斋家。溥雪斋先生(1893—1966)为满族人,他是清道光皇帝的曾孙。其祖父为皇五子敦亲王奕,父为贝勒载瀛。幼年袭封为“贝子”,本名溥伒,号雪斋;晚年为名号一致,以字行,乃常用溥雪斋为名。
今观王世襄夫人日记,其文字简约,且有史料价值。我想,读者诸君,若蓦然回首,多年的前尘往事、历史人物,都在灯火阑珊处,仿佛可窥见他们。
其二:
五月廿一日,上午,将家中存福画照片尽送福宅。去中国航空公司过磅。下午,溥先生来看畅安修琴,三点出去换钱,以备明日买票。晚,管先生来,赴张柱中先生宴。珉中、士壮来,听江文野(也)大成乐章,很好。(1948年5月21日)
五月廿二日,星期六。上午,去买飞机票。下午,袁同礼先生来,陈国桢大夫来,午后,曾同荃去钱粮胡同,又到二舅处。晚早睡。
五月廿三日,星期日。畅安早起,看鸽子飞,修“高山”。十时半,同荃去航空公司,路过东安市场取奶捲。十二时,汽车开去机场。下午,父亲请对子会在家看太平花、吃点心。毓二爷来,为其子谋事,晚早睡。华嫂送畅安白绸手帕三条。
五月廿四日,星期一。早整理书柜,十一时管先生来,午后始去。弹潇湘水云及阳关三叠。晚,珉中来修琴。今日父亲买一筐洋(杨)梅,于是大吃,可惜畅安已走。
以上四通王世襄夫人日记,读后,从中可纠正此前很多有关王世襄受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派遣出国考察的准确时间之误。因时下刊出的许多文章,对王世襄去美国、加拿大考察时间,定于1948年5月,但具体时日,语焉不详(有的写1948年夏,有说1948年春)。现在我们的读者与考证者,均可从王夫人当年的日记中了解,王世襄出国离平(北平)的确切时间,应是1948年5月23日,星期日。因第二天全家吃杨梅时,“可惜畅安(王世襄号“畅安”)已走”。
王世襄学识渊博,兴趣广泛,想不需多赘。王世襄老爱音乐、能弹琴,在他出国考察博物美术时,行旅中还专携了一把琴,但好似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古琴修理的高手。你看,读袁荃猷的日记,就在他马上要出国离家远行的那天早上,即匆匆的时间里,他还有悠闲的好心情“看鸽子飞,修‘高山琴”呢。
王世襄老在北京的芳嘉园住了八十多年,这是他父亲在民国初年所置。芳嘉园有四层院子,位于北京东城。这座庭院非常美丽,从袁荃猷留下的日记“父亲请对子会在家看太平花、吃点心,毓二爷来,为其子谋事”,即可感同身受当年芳嘉园内鲜花盛开、闲适优雅的生活之状。
王世襄出国一年后,于1949年8月回到北平。夫人袁荃猷的身体,因有当年比较稀罕的青霉素用于治疗,也日见好转;世襄一颗从出国时就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之后,王世襄在故宫的工作日渐安稳。他们俩于闲暇时在芳嘉园小院里,养了一群美丽的观赏鸽,世襄喂鸽,荃猷便在旁边描画,留下了一帧帧可爱的画卷:只见满满一个小院里,几十只鸽子,点子、玉翅或悠闲漫步,或亲昵交啄,或展翅低翔,或孤芳自赏地理翅。荃猷的生花妙笔,将这些小生灵,刻画得憨态可掬、惟妙惟肖,看得出她与世襄一样同为爱鸽之人。
世襄平生所好,便是收集家具、漆器、雕塑等各类文物。一次荃猷嘱世襄去鼓楼商店买内衣,路过小古玩店,见一尊藏传的米拉日巴佛像,他用买内衣的钱,请了这佛像回来。
没有把夫人欲购的内衣买回,夫人丝毫没有怪他之意,且荃猷见到那尊像,只觉得喜欢不已,忙争着与世襄把观,并说:“要是我,也会先把它请回来,内衣可以后再说。”
他俩如此性情相投、志同道合,真是难得,不禁羡煞旁人。如王世襄老知交董桥先生,曾在写王世襄一文中说:“王太太跟随王先生来过香港,我熟悉她淑静的风范也熟悉她精致的作业、画图、刻纸、写字、弹琴,样样流露了深深庭院梅影窗下的闺秀教养……天生不幸爱上收藏文玩文物的男人,娶得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不难,娶得一个又美丽又贤惠又喜爱文玩文物的妻子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郁风也曾开玩笑道:“说起袁大姐这位主妇真够她为难的,家里已经塞满各种大小件不能碰的东西,她的吃喝穿戴日用东西东躲西藏无处放,而王世襄还在不断折腾,时常带回一些什么。她常说累得腰酸背痛连个软沙发椅都没得坐(因为沙发无处放),家里全是红木凳。但是我了解她的‘抱怨其实是骄傲和欣赏,而绝不是夫唱妇随的忍让。”
芳嘉园如今早已消失在轰鸣的房地产开发浪潮中,我们已无处寻觅当年它全盛时期的倩影。幸好有袁荃猷一段优美的文字,读之仿佛令人身临其境:
芳嘉园南墙下一溜玉簪花,绿油油的叶片,雪白的花苞,净洁无瑕。西南角有四五丛芍药,单瓣重蕊,都是名种。西窗外有一株太平花,一串串小白花,散发出阵阵幽香,更因其名而倍加钟爱。北屋门前阶下,有两棵老海棠,左右相峙,已逾百年。春日赏花,秋冬看果。不论是大雪纷飞,还是阳光灿烂,满树红果,鲜艳异常。西侧树下小丛矮竹,移自城北,是一位老叟热情赠送的,世襄曾有诗致谢。东侧树旁一畦喷壶花,种的是1948年世襄从美国寄回的种子,极易生长。花一开,就会迸发出许多花须,四面喷射。我们不知其名,就管它叫喷壶花。东北墙角,植竿牵绳,牵牛花缘绕而上,灿若朝霞,摇曳多姿。台阶上,大花盆里种茑萝,用细竹竿扎架,绿叶中的小红花,像一支支小红蜡烛,煞是好看。小花盆里还有各色的“死不了”,不用种,年年會自己长出来。东厢房外,一大架藤萝,含苞欲放时,总要摘几次做烙饼尝鲜。盛开时,蝶闹蜂喧;开谢时,缤纷满地。架外竹篱上爬满了粉色蔷薇。过道门外,有一棵凌霄,攀援到影壁上,抬头仰望,蓝天白云,托着黄得发红的花朵,绚丽夺目。
你看,伴着这满院欣欣向荣的花草,静谧的俪松居里,世襄与荃猷两人在那方宋牧仲紫檀大画案旁,共赏鸽哨佛像,她抚琴,他倾听;他吹哨,她听音;她画画,他补诗;窗外是修竹摇影、玉兰正绽、葫芦初长,自是一对其乐融融的神仙眷侣。是的,不论王世襄身处顺境还是逆境,夫人袁荃猷始终是他的支持者;六十年来一个甲子,岁岁年年如此,充分“流露了深深庭院梅影窗下的闺秀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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