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纲

　　一

　　1953年9月，刘国钧作为常州民主建国会主委，被中央统战部邀请到中南海，参加党外人士座谈会。

　　中南海的红墙象征着权力，给人一种神秘与庄严之感。他来北京多次，从没有想到自己会来到中南海，更没有想到会近距离地见到毛主席。

　　凉爽的九月，中南海里烟波浩渺，亭台锦绣，一派苍翠秀美景致。会议的地点在中南海勤政殿。听说毛主席到会，与会人员早早来到勤政殿，以无比激动与敬仰的心情，等候主席的到来。

　　一会儿，大家全体起立，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毛主席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微笑着走进会场。

　　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主持会议，他说了开场白之后，几位代表首先作了发言。毛主席不时插话，会议开得轻松愉悦。刘国钧静静聆听着毛主席的每句话、每个字，心中熨过一种此生未有的舒坦。他真不敢相信，一直崇敬与爱戴的伟大领袖原是这样的风趣与亲和。

　　代表发言结束后，毛主席用洪亮的湖南口音说：“同志们，经过国家资本主义，完成由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改造，過去三年多，我们做了些工作，但用力不够，现在起要多做些工作。”毛主席做了个有力的手势，继续说：“有了三年多的经验，已经可以肯定，经过国家资本主义完成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是比较健全的方针和办法。”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这是一个过渡时期。我们党在过渡时期的总任务是基本上实现国家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就是推行国家资本主义，鼓励私人资本向国家资本主义方向发展。这个需要一个过程，我们要稳步向前，不能太急。可以花三到五年的时间，平稳过渡嘛。”

　　毛主席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愈加生动与慈祥：“我们要继续在资本家中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为此需要培养一部分眼光远大的、愿意和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靠近的资本家，以便经过他们去说服大部分资本家。”

　　毛主席停顿了片刻，继续说：“实行国家资本主义，不但要根据需要和可能，而且要出于资本家自愿，因为这是合作的事业，既是合作，就不能强迫。”

　　毛主席说到这里，全场爆发出热烈的笑声，继而是雷鸣般的掌声。座谈会结束后，毛主席站在门口，与代表们一一握手作别。当李维汉将刘国钧介绍给毛主席时，毛主席握着刘国钧的手说：“早就听说你了，你回来，很好！”

　　离开了勤政殿，刘国钧又去拜见黄炎培，倾听黄任老对形势的判断与提示。

　　黄任老意味深长地问，毛主席、党中央叫你们来中南海开会做什么？为什么偏偏叫的是你们？

　　刘国钧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就是公私合营。虽说推行公私合营是自愿，但毛主席、党中央的意图就是让你们带头，做出示范。黄炎培继续说，我相信，刘国钧先生一定是毛主席所说的“眼光远大的、愿意和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靠近的资本家”！

　　一语惊醒梦中人，刘国钧骤然感到，所谓国家资本主义，不就是将私人资本转化为国家资本吗？既然主席都发话了，定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的，这是毛主席、党中央给咱的机遇，我何不顺势而为，先在全国范围内做个表率？

　　刘国钧的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了黄炎培教他的四个字——“与时俱进”。他心潮澎湃。他归心似箭。他要立即付诸行动。

　　二

　　回到常州以后，他没来得及卸下行李，就约上得力助手朱希武、何乃扬陪他“走一走”。虽然何乃扬已是常州市政协副主席，但仍在大成公司拿工资，所以还得听刘国钧的。何乃扬曾经开玩笑说，刘国老是要领导我一辈子的，逃都逃不掉。

　　刘国钧始终面带微笑，那微笑比蒙娜丽莎的微笑还神秘，让两位摸不到深浅。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刘国钧居然请来了三辆黄包车。刘国老到底要干什么？

　　国老笑而不答。

　　到达大成一厂，刘国钧一行人从纺部走到织部，最后在运河畔停了下来。刘国钧感慨地说：“这是大纶公司的老厂基啊，当年蒋盘发与我创办大纶时，目标就是要办成一家‘百年基业厂，谁知只熬过了7年，大纶就变成了大纶久记，幸亏最后被我接盘下来，才有了今天的大成一厂。”

　　朱希武道，是你拯救了大纶，成就了大成。

　　刘国钧并没有理会朱希武的奉承，而是自言自语道，我是怕将来大成重蹈大纶的覆辙啊。

　　何乃扬道，怎么会呢，大成正值兴旺发达之际，国老何来兴亡之叹？

　　刘国钧不语，坐上黄包车，驶往大成二厂、三厂。在二厂，刘国钧对朱希武说，这是原来的广益机器染织厂啊，当年我十几台木机，几只染缸，就这么干起来了，居然就此发了家。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会来到这里，沉静一下，回忆一下，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朱希武的眉宇里满是感慨，说，往事历历在目啊。

　　最后他们来到竞业厅，迎面矗立着一巨幅油画，画的是1937年大成二厂被日机轰炸后的惨状。那是刘国钧重金聘请画家画成的。刘国钧在油画前久久伫立，面色凝重。

　　“一个企业无论做到多大，就其个体而言都是弱小的。它会因决策失误而毁灭，会因管理失察而倒闭，会因烽火战乱而关停，会因政治失利而消亡。蒋盘发过去提过‘百年基业，一个厂能做到百年，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站在油画前的刘国钧如同站在时间的末端，打量着这座城市，回首着走过的坎坷，心中有一种旷世的悲凉与喟叹。回忆过去，更加坚定未来，对于即将付诸行动的公私合营，他将率先而为，义无反顾。

　　三人重新坐上黄包车，来到青果巷八桂堂。

　　朱、何两人品着清香的碧螺春，企盼着刘国钧早点揭晓谜底。

　　刘国钧说道：

　　“我们常州是一座纺织城，大成虽只有两千工人，可全市有不下10万百姓围绕着大成纺元纱、织坯布。大成不能倒啊，大成一倒，常州的精神支柱就没了，整个常州城就倒了。这是蒋盘发说的。大成一倒，罪莫大焉，我们都是常州的罪人。

　　“1945年，黄炎培先生在延安与毛主席有过一次‘周期律的对话，黄任老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律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

　　“当时听了这番见解后，毛主席对黄任老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那就是民主。一个国家有周期律，一个工厂也有周期律。而工厂，如我们大成公司，若要跳出这周期律，就是从私营工商业过渡到国家资本主义，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公私合营。”

　　朱希武惊讶地问，国老想公私合营？

　　“是的！”刘国钧坚定地说，“我想的是，让大成公司公私合营是使我们的事业千秋万代的最好办法。我这次在北京开会，中央已经发出号召，资本主义工商业要走公私合营道路，这是不可逆转的潮流。”

　　刘国钧语重心长，两位助手却百般费解。

　　朱希武说，公私合营之后，谁来保障股东的利益？

　　何乃扬说，我们不妨看看再说，上面一旦有政策，我们绝不落后。

　　朱希武又说，我们现在已经接受国家加工订货、国家统购统销，还要啥公私合营？

　　刘国钧摇头叹息道，你们真是缺少政治觉悟啊，什么叫完成对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就是最终消除私人资本，最终消灭剥削。唯有顺应形势，将私人股份转给国家，才是人间正道。

　　刘国钧的一席话，并没有说服朱、何两人。但两人赤胆忠心，自然选择了服从。

　　为了统一思想，刘国钧又遍访各董事监事，逐一进行教育与沟通。虽然有不同意见，但刘国钧毕竟是董事长、总经理，大成公司最大的股东，公私合营也是大势所趋，所以没人提出反对意见。

　　三

　　12月15日，青果巷的八桂堂，大成公司在此召开董事监事联席会议。

　　大成公司的董事、监事都提前到会。会议正待开始，一个颀长的身影健步走进屋内。众人纷纷起座，一一与其握手致意。

　　来人刘靖基（第二大股东）。

　　尽管董事会向刘靖基发了会议通知，但刘国钧以为他一定不会出席会议的，正如刘国钧通常也不会出席安达的会议一样。然而，今日刘靖基却出人意料地准点到会。

　　国老。

　　靖公。

　　他们淡然寒暄之后便进入会议议程。

　　刘国钧简要向董事、监事说明开会的议题后，便进入董监事发言议程。没等刘国钧点名，刘靖基便接过话茬率先发言。他是公司的第二大股东，自然当仁不让。

　　刘靖基语调平和，面带微笑地说：“私营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任何人都无法逆转这个历史潮流。不瞒各位，我们上海安达、大丰纺织与上海大隆机器厂也将全部公私合营。所以，对于国老公私合营的提议，我举双手赞成！”

　　全场释然。

　　刘国钧的面容像被阳光照耀的冰层，舒缓融化开来。他至此才知晓，刘靖基专程从上海赶来，为的就是传递一下这隆冬季节里的一缕阳光，一缕温暖。

　　毫无疑问，大会一致通过了申请公私合营的议案，并随即向常州市人民政府递交了申请。

　　可是申请报上去之后，三个月也未见动静，刘国钧内心很焦急，他去找常州市委，市委领导的答复是，这是一个新生事物，我们无权定夺，待请示了省委、省政府再说。于是他又去南京找省委、省政府的领导，领导们也说，中央关于公私合营的文件尚没有下达，我们不好操作，你也别急，再等等。可刘国钧天生是个急性子，他怕一等，“第一公私合营”的荣誉等没了。

　　有一次在南京开会，刘国钧请教一同参会的南通大生纱厂总经理张敬礼，因为大生纱厂在解放前有官僚资本，解放后官僚资本被政府没收，转为公股，因此他们已经是公私合营工厂了。张说，公私合营需要公股达到15%以上才行，他们大生的公股达到49%。刘国钧一听更焦急了，大成公司的公股很少，仅有代管股3.44%，其余均为私股，难怪省委迟迟不表态。回来后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一策，立即赴南通找张敬礼，用自己在大成的私人股份与大生纱厂的公股兑换，使得大成的公股达到15%以上。

　　手续完善之后，刘国钧又去省委、省政府，向省委书记江渭清报告说，政府投资大成有困难，我们很谅解，现在我用私股兑换了大生纱厂的公股，大成的公股比例已经超过15%，这样国家就无须拿钱投资大成了，江书记，大成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省委、省政府的花轿了。

　　江渭清十分感动，说，人家都是男方求婚，刘国钧偏是好女求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焉有不娶之理？

　　不久，江苏省委批准了大成公司公私合营的申请。大成公司成为江苏省第一家响应总路线号召，实行公私合营的企业。大成公司的资产质量让省委震惊，其资本实力与荣毅仁的荣氏产业不相上下，账面上仅个人资产就达600万元，大成公司一年的总利润达到常州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

　　合营后的大成公司，须选派一名公方代表。省委组织部经过多方考察，挑选了德才兼备、年富力强的田诚同志担任公方代表兼党委书记。刘国钧顺水推舟，诚邀田诚同志任董事长，自己甘任副董事长兼总经理。

　　1954年6月1日，常州市政府为大成公司举行隆重的公私合营签约仪式。常州市委、市政府全套班子悉数到场，场面蔚为壮观。

　　刘国钧如愿以偿。嗣后，他作为公私合营典型在省和各市戴红花、做演讲，风光无限。1954年7月，在中共中央华东局召开的华东地区公私合营工业工作座谈会上，陈毅邀请刘国钧上台介绍公私合营的经验与做法，刘国钧用新旧社会对比的手法，阐述了公私合营的重要性、必要性与优越性，受到陈毅副总理的高度评价。

　　他說，1945年，我们向中国银行贷款，国民党财政部长向我提出附加条件，要求参股大成公司。当年我宁肯不要贷款，也要将官股拒之门外，因为国民党是腐朽的党，腐朽的官股，会腐朽我们的公司。到了新社会，我却主动要求公私合营，因为让共产党参股，企业变成国家的，变成劳动人民的，赚了钱全部用在国家建设上，哪像国民党贪污腐败，祸国殃民……

　　8月，在省人大一届一次会议上，刘国钧以《脱胎换骨，洗心涤肺》为题，谈加强工商界的思想改造，主动公私合营。

　　9月，在全国人大一届一次会议上，复介绍公私合营经验。同时，他又发表《消灭资产阶级有利》《我要诚心诚意干到社会主义》《认清社会发展，掌握自己命运》等理论文章，表明自己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坚决与资产阶级决裂的政治理想。

　　何止是外出传经送宝，前来大成学习取经的地区与单位更是络绎不绝。全市乃至全省的公私合营热潮就此掀起。

　　次年，刘国钧当选为省政协常委、常州市政协副主席。

　　又一年，刘国钧当选为江苏省副省长。

　　这是一场政治秀？不，刘国钧付出了最真挚的情感。从此之后，他更爱党，更爱国，更爱社会主义了。对于党与国家，他只有感恩，只有奉献，只有掏心掏肺，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