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奇友,是我冒昧给他取的名字。他本名张武龄,在龄字辈排列老九,所以在家族里人称老九、九爹、九爷或九哥。但是据我所知,他从未用过这个名字,一直用“张冀牖”三个字。不过,他又觉得“冀牖”二字,笔画太多,有些人不认识“牖”字,更不清楚这两个字的含义,反正不通俗,他就常常简称自己为张吉友。要问他是否有名片?我以为他从不喜欢用名片,但是的确是有的,用“张冀牖”为主,另备一张“张吉友”。两种名片,除姓名外,都是空白。张原籍安徽合肥,“五四”运动后,举家迁居苏州,先在胥门内朱家园寿宁弄租住一所较大的花园公馆,花园内池塘、假山、花厅较有规模。到苏州不久,他就独资办了乐益女校。先借护龙街憩桥巷一个大宅为临时校舍,随即在城中心皇废基买了一块地,兴建校舍,而在校舍西面向南,盖了一排上下各五间的楼房,建筑装修都很不讲究,作为私宅。大门设在九如巷,后来全家搬进去住了。
福尔摩斯的脸形
我是江苏江阴长泾镇人,在长泾旧制高小毕业后,考入了苏州草桥中学(省二中),那时我大约十四岁。由于张冀牖先生(1889年8月13日生)与我胞姐韦均一女士(1899年8月4日生)结婚,从此开始,我读书、生活,以至工作,除了其中三个年头去日本求学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生活在苏州。非常有幸的,苏州成了我第二故乡。
在苏州,我接触到的第一位奇人,无疑就是张冀牖!
唉!亲爱的张奇友,恕我只能用拙笔介绍一下您那聪明睿智的容貌了。解放前,市面上出售的福尔摩斯小说,封面上有这位大偵探头像:高鼻子、瘦下巴、头顶微秃,有一双神采奕奕敏锐的眼睛。他习惯手握一个弯柄大烟斗。这幅大侦探的画像,我认为非常像张奇友先生的脸型。当然张先生是不抽烟的。他有高贵的中国知识分子气质,并无洋气。
福尔摩斯好像离开烟斗就不成其为世界大侦探,然而我们的教育家、思想家、“五四”以来的开明民主人士张奇友先生,其聪明睿智、伟大超脱,超出福尔摩斯不知若干倍。他是“五四”以来不同于一般的杰出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他是绝对地从来不抽任何烟,甚至滴酒不沾口的,而且,这样一个家庭,竟找不出一副麻将牌。
我好多年来接触张奇友,从未发现他有任何一样坏习气。要勉强说有的话,那就是坐马桶时间较长。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身前凳子上的报纸上。他非常关心国家大事、国际新闻及各种各样的社会新闻。凭我记忆所及,他每天看的报纸,有《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时报》《苏州明报》《吴县日报》,以及各式各样比较出名的小报,如《晶报》《金刚钻报》,等等,每天大小报纸总有二三十种之多,都是他要看的。一位有条件、有钱、有时间,特别是有兴趣,或者说关心世界大事、国家大事、地方大事的人,每天非职业性地看这许多报纸的人,在我生活中所知,张奇友是惟一的。
我们决不可误解以为张先生整天只是看报而已。他最主要的活动还在于阅读书籍,真可以说他是手不释卷的。奇友先生家里藏书之多,在苏州缙绅中不是第一第二,也是名列前茅。40平方米的两间大屋里,四壁都是高及天花板的书架,摆得满满的线装书,整整齐齐。我想,其中肯定不乏善本。一个富翁富在藏书上,富在有兴趣、有时间去翻阅这些珍贵的书籍,不能不令人钦敬!同时也可以衡量张奇友这位富翁,真正富在哪里,可贵在哪里。
富在他的精神生活!可贵在他满身满屋书卷香!而事实上还不仅如此,因为,他还是站在时代前沿的思想新人。他可以说是完完全全从平等、博爱、民主主义思想出发,而同情普罗文艺思想的、站在时代尖端的新人物!他不薄古人爱今人。他藏书之中更多的还是现代出版的书籍。特别是所有的新书,尤其是各种名著不缺。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包括一般的文艺作品,应有尽有,而且来得非常及时。
据我所知,苏州闹市观前街上,至少有两家有规模、批进新书及时,而且很齐全的书店:一家小说林,另一家振新书店。他们都和张先生非常熟悉。张先生一进书店,老板、伙计莫不热情接待,陪着在书架前选择。平时书店每逢进了新书就整捆地送上门。张先生买书都是记账的,逢年逢节才结算,由张府管账的付钱。
他买的这些书,一句话概括:“五四”以来著名文艺作家的作品,都是最新鲜最富营养的精神食粮。举例而言,鲁迅先生新著,保证一本不漏。其余创造社、狂飙社……许多流派的新书名著,可能别人没有,唯独张奇友先生是一定有的。而且他绝非买来作装饰品摆样子,他都认真地整本整部读过。
如果我们要研究一下张奇友思想,我敢说是吸收了当代的新鲜营养,从而形成了他的思想体系。
上海看戏
张奇友先生的藏书和读书,在一个大庄园主、巨额资产者来说,实在是罕见的,这就说明了他的品格和气质。他的藏书中有大量的宋词、元曲、传奇、唱本,各式各样的戏剧论文和各种剧本,其中也包括中、苏、日本最新的剧本。从这里又表明他是一个酷爱戏剧的人。他除了在苏州有新的演出必看之外,还常去上海观看演出,那种狂热的劲头,确是绝无仅有的。
有关这方面的史实,有相当一部分只有我知道,因为我是参与者,是他带着我东跑西奔看戏。张奇友带我去上海看白玉霜。白玉霜是和中国老百姓共呼吸的大众艺术家。她一出场的台风能把全场观众都吸引去,屏息半天后,齐声叫好。那天,她下午先在一个偏僻的茶园里演,晚上又在霞飞路一家电影院里演。我们日里看了,张奇友先生急急忙忙带我在街上吃了点东西,赶到那家叫恩派亚的电影院,剧场里水泄不通,和日里情形一样。我过去从没有看过这种戏,只觉得它贴近观众,生动活泼的生活气息与观众的呼吸是吻合的。她有一付好嗓子,唱腔非常动听,有时候与道白糅在一起,更通俗耐听,乡土味重,非常大众化。
他带我专程到上海看戏,除了看梅兰芳等名角的京剧外,更多的是看话剧。就我现在尚能追忆所及,大致看了《五奎桥》《卡门》《阿珍》和《西线无战事》等。
1930年的下半年,田汉先生领导的南国社,在六马路中央大戏院演出《卡门》,奇友先生带我去看。记得主角是俞珊,演员有郑君里、金焰等。情节大概是讲一个烟厂女工同带枪的兵士恋爱与斗争的故事。观众反响热烈。幼稚的我,对台上的一切都感兴趣,但是反动当局要禁演(据史料,南国社不久被封)。
在上海,我还跟奇友先生看了洪深先生的《五奎桥》,演出地点不在市内。我们乘车到郊外,才知道原来是江湾复旦大学在室内临时搭的台,非常低。我记得这个戏从头到尾只有一堂布景,就是一座石桥,桥的这一头的石级观众可以看到,另一头的石级在桥的那一头,靠近天幕。这个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演老地主的袁牧之,好像戴瓜皮帽,穿绸缎长衫,外面穿件绸背心。袁牧之的戏,非常讲究角色外形的化装和表演。他在这个戏里,十指尖尖装了好几个长指甲,一手捧着一把雪亮的水烟筒,一手捏着吸水烟的纸媒,有时居然点着火吸上一口。这个舞台形象使我很难忘掉。戏是复旦剧社演出的,观众很多,情绪始终热烈,而张先生自始至终情绪尤其高昂。
文明戏倒也看过好几个,只记得有个《空谷兰》,别的都忘记了。
多少年来,张先生和我的均一姐,每年要到上海,在新世界饭店住一两个月或更长的时间,有时也让我去同住。当然看得最多的是京戏。张先生看京戏,一定要看戏码,然后才叫人订座。也有顺路经过戏院,恰遇好戏就兴冲冲临时订座的。
上海戏院门前有“案目”或“带座”,招呼客人非常卖力。他们殷勤接待客人到座位,敬茶,送热毛巾,递戏码单,摆好瓜子糖果。他们大多认识张先生,所以特别小心侍候。有不少次有好角色演好戏,张先生常常大请客,包了前面一二排的座位,把親朋好友都请来看戏。他平时不乱花钱,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很大方。
我记得在苏州看了许多次的昆曲。苏州的昆曲传习所是非常有名的,在昆曲式微的20世纪20年代开办,培养了大批演员,后来都成了名角,支撑了即将没落的昆曲,做了较大的贡献。我从接触昆曲到热爱昆曲,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50年代,在上海工作,响应国家号召“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在上影厂接受任务摄制了《十五贯》,可说全是当年受张奇友先生的熏陶。我和“传”字辈的名角王传淞、周传瑛等一大批同志成了朋友。谈起三十多年前,张先生对他们的演出每场必看的情况,十分熟悉。原来传字辈的著名小生顾传玠,还是张先生的女婿!张先生对昆曲是内行,他的子女多能唱能演。
耳朵重听
张奇友先生身体瘦而不弱,惟一的缺陷:重听。人们和他说话就比较吃力,要提高音量,大声说话。可是他才思敏捷,目光灼人,对人察言观色的本事特别高。所以他与人谈话,反应能力不比人差。可以说,他并不全靠听觉。相反,彼此不开口,也能完成思想交流,真是尽在不言中。他喜欢同人在一起,特别喜欢找人谈话,绝不比耳朵好的人讲得少。相反,他的话真多,非常风趣而有分寸。他经常喜欢讲笑话。笑话之多,也是少有的。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一生旷达乐观,有一颗善良的心,爱让别人在生活中多一点快乐。
他听觉被损的原因还是在婴儿时期。他出生后,一直就在惊涛骇浪的船上,整日夜地被喧闹声威胁着,因而耳膜被震伤了。从小受了害,使他自己说话也受了影响,他发音很小,不是太清晰的。那时没有助听器,而张先生从未因此烦恼。他特别爱听戏,除了视觉的享受,他更满足于听觉的享受。在二三十年代,家里就备了少说起码十几种留声机,从最老式到最新式的,无所不有。唱片大的小的不计其数。以京戏为例,从谭鑫培到梅兰芳,无所不包。
他还有各种各样的照相机,全是名牌,至少也有二十只左右。还有更先进的百代公司的家庭小型电影放映机,刚一问世,张先生就买了一台。当时流行美国喜剧明星卓别林、罗克的影片,大概相当于现今8.75毫米的影片,放十分钟就要换片子。他多次到江阴长泾,穷乡僻壤的岳家探亲,就带了他这个宝贝去传播科学、传播文明。银幕上出现卓别林、罗克,观众捧腹大笑,他也得到了更大的满足。
张先生是有思想的教育家,他还注意天文学。有一次,他问我:“你知道吗?宇宙间我们以太阳为中心,有系列的恒星和许多流动的星球,包括彗星,等等。但是你知道吗?宇宙有几个太阳?”我摇摇头。他说:“天上不只有一个太阳,有几个到十几个太阳。”几十年来,果然天文学家证实了这个问题。
宝带桥的碑
张奇友先生待人接物总是热情而亲切的,从不对下人摆臭架子,相处极为平常。1923年,我的姨母带我们到苏州,奇友先生热情接待,让我们住在闾门外铁路饭店(按现在标准是三星或四星级的饭店)。我感到什么都新奇特别,和我们家乡的生活无法比较。我们住了几天才搬进他的公馆。
有一天,张先生特地带我一人到宝带桥去玩,乘的是什么交通工具,想不起来了。到了宝带桥,我欣赏五十多个桥洞,而他却在桥头徘徊,像在寻找什么。很快,他发现了一块小小的石碑。他招手让我过去看,我听命前去一看:上面写着张树声的名字、官衔和生卒年月,在清朝担任过江苏巡抚,后升两广总督。可能这座宝带桥和他有什么关系。详细情况我记不起来了,现在才想到,张奇友是在怀念他的祖父张树声。他虽然不做官,也要在苏州为老百姓做好事情。
张奇友是1889年出生的,我是1911年出生的,两人相差二十二岁。我到苏州初识他的时候,他三十五六岁,我才十四岁左右。他非常疼我、爱我,经常带我出去玩。特别是给我阅读新的小说、新文学作品、新潮流杂志。即使他不是有意培养我,但是正在刚刚开化的青少年时代,怎能不受他潜移默化的影响呢?当然,是我自己不努力,不知道勤奋用功,以致到了耄耋之年,回顾一生,惭愧惭愧!
我青年时候,参加过一些进步戏剧演出活动。“七七”事变后,我是苏州抗战后援会戏剧组组长。8月15日苏州被炸,我们组织苏州演剧队,在太湖边上睡地铺、吃大饼油条,艰苦地工作。后来到南昌参加新四军,组织战地服务团。1937—1938年,在贵阳奉命办民众剧场。
1941年在桂林新中国剧社,担任第一任理事长。解放后投入电影圈去“触电”,当了电影制片人,有《三毛流浪记》《山间铃响马帮来》《护士日记》《十五贯》《二度梅》,最后调到珠影,拍了《七十二家房客》。前后不到三十部电影,我始终是制片人。
我所以要说这些,是因为我能够参加这些活动,完全归功于张奇友先生的引导,没有他也就没有我这一切!
竭智办乐益
1925年前后,有一天,张奇友带我到乐益,我见到萧楚女。他刚从走廊尽头下台阶,奇友先生马上迎上去打招呼、握手。那时我才十四五岁,和萧楚女见面才一会儿,可是他的形象,却深刻留在我的记忆里。几年之前,我到农民讲习所参观,赫然看到这位烈士的肖像,印象马上在我脑子里再现出来了!虽然当年仅仅是一次握手言欢,见到遗容仍有震撼得我发呆的力量!据查,萧楚女并未在乐益任职,那次是他有公干到乐益的。
同一天,在教员宿舍走廊里,看到一个人拿著一本书在看。张奇友又介绍我认识了张闻天。张闻天亲切地问了我几句话。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张闻天是何等人物,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张闻天的历史。
张先生又介绍乐益的教务主任侯绍裘,他是张先生由松江景贤女中请来的。侯是苏南一带党的领导,后来牺牲在南京雨花台。叶天底是图画老师,是苏州第一个党支部书记。我记不起是否见过他,叶也是位烈士。
张奇友请共产党人办校一事,不仅在习惯势力根深蒂固的旧苏州,在全国来说,也是非常突出的。试问:“当时谁有如此胆识和魄力,敢把一个辛辛苦苦私人办的学校,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反动王朝唱反调呢?”“四一二”后,第一批共产党人被关被杀,接着又有一批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来到乐益女中,他们是匡亚明、顾诗灵、郁文哉、丁景清和李平心、胡毓秀夫妇等人。
张奇友捐资兴学,绝非徒慕虚名,他是有抱负、有作为的。他亲手写的乐益校歌,明确写道:“益人益己,与世进大同。”这“进”字,写得多么有分寸!要知道,当时苏州有那么多的学校,有教会办的、有公立的、有私人办的。其中有的把女子中学办成老太婆学校,用军营式甚至监狱式管理,还要女生束胸的呢!张奇友大反其道。他完全知道匡亚明、顾诗灵是何等样人,照样和他们相处得亲密无间。张奇友的确是殚心竭智办学校。
我后来也参加乐益办校。发现张奇友先生最大特点,是经常不断地向教育专家讨教、商议,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在苏州,我就常常跟他去访问景海女中教务主任周勖成、一师附小施仁夫、吴县县中校长龚赓禹。他不轻易向外地写信,为了集思广益,他亲自去南京教育部向教育家吴研因请教(乐益女子中学的章程就是吴研因先生制定的)。他和陶行知、廖茂如、杨卫玉、俞子夷等人保持经常的通信联系。张奇友和我常去上海,到了那里,一定要拜访尚公小学校长。
张奇友就是一位虚怀若谷、集思广益的教育家。他有十个儿女(四女六男),都是优秀人才。三子定和是我国名作曲家。小儿子宁和(我胞姐韦均一所生)毕业于巴黎音乐学院,与一位比利时姑娘结婚。中国解放后,宁和应周总理之聘任中央乐团指挥。我姐姐韦均一多才多艺,解放后在苏州文史馆工作,任苏州地区考古顾问,她没有到外国享福,在苏州活到九十六岁去世。
我要结束这篇回忆了,我敢说丝毫没有不根据事实写的。不过在写作过程中,情绪非常激动,只好信笔而至,顾不上行文的规则了。
(上文是韦布小舅写我父亲的文章。韦布舅已在1996年7月去世。敬录此文以志哀悼。允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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