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美国的航船
1947年时,飞美的喷气客机尚未开通航空,我们是乘邮船来美的。从上海到旧金山船行十七天,途中在火奴鲁鲁靠岸一天。我同学中也有乘坐通常客机的,需时至少四天,沿途要在关岛等处停留加油。不过十七天的船行并不令我寂寞无聊。上了船后,就好似进了美国国境,船员当然都讲英语,只有一个华裔能用广东话夹杂了普通话与英语,在扩音机上向乘客报告船上的每天節目:晚上举办舞会;犹太人新年(每年9月)到来,依照犹太人惯例庆祝,等等。千余船客大部分是中国留学生与遣往美国的犹太难民(约六年后,某天我在纽约街头行路,一位白发老太太把我拦住,用上海话夹杂了生硬英语,问我是不是来自上海。一听我说是,她高兴得把我拥抱住,说她也是来自上海虹口的犹太区)。
“二战”时,著名的“总统”号奢华邮船都被政府征用改造为运兵的运输舰。大战结束后,邮船公司才逐渐把“总统”号邮船再度改造,恢复为民用交通工具。但我们所乘的“戈登总统”号尚未恢复当年的豪华,我所乘坐的所谓二等舱,每个房间共有二十个上下铺床位,据说运兵时是连长以上的中级军官宿舍,浴室厕所都是公用的。
所谓头等舱是四人一舱,由高级军官占用。至于三等舱呢,那是船底面积广大的统舱。有数百个床位,原是兵士们的睡铺,现改为客船乘客的床位,男女不分,床间只用布幕遮隔。如此情况在今日绝不可能,但是当时战争结束不久,来不及改造,何况船客多是难民与学生。
少数“头等舱”客人,都是曾在日军拘留营中吃过苦头返回美国的侨民,如传教士、教师、商人等。吃饭时,三等舱客人像兵士一样,持了盆子排队取食。头等、二等舱客人则都围坐在长桌上由黑人侍者服务。父亲替我购了张二等舱票,并非因为疼爱即将出国的儿子、避免起居不舒服的统舱,而是因为三等舱票已经售完。
留学生有公费、自费两种,都须经过严格考试(特别是英语能力)由教育部批准,再由外交部发护照。批准后的好处是,自费生可凭护照购买外汇;当时美元官价远比黑市价低,因此父亲用外汇购置二等舱不算太贵。另外他用官价外汇替我换了九百美元,以为足可作为我在美国居留两年的费用(六十余年前的九百美元今日估计可值两万多美元吧)。密苏里大学因是公家所立(州立),学费不高,而且我尚获有奖学金。当然,父亲与我都未曾想到两年后的国情剧变。
未曾预料的滞留异国
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新中国成立后中美之间不久便邮路不通了),劝我暂时不要回国。而没有家里接济,我像其他美国穷苦学生一样,必须找零工为生。当时,在大学图书馆做工每小时工资三角五分,但在餐馆工作,工资是每小时六角五分。我当然宁愿去餐馆工作,洗碗托盘都干,有时还能取得一两角小费,而且厨头兴致高时,还会给我们一盘火鸡翅或腿食用。
且让我在这里把当时的工资与那时日常费用作个比较:那时租房每月十五元,汉堡包每个两角五分,一盒正常午餐六角五分;首轮电影票五角,二轮电影票两角五分,一杯咖啡五分(听说当时在纽约坐地铁,单程是五分,今日纽约地铁价是两元七角五分,涨了五十倍还多)。
我出身中产阶级,带有深深的所谓“小资产阶级”观念,而这类观念竟要到了最富有的资本主义美国才能消除,今日想来令我自愧兼喟叹。
开初,我在餐馆中穿了白制服去收盘抹桌感到极为腼腆不安,但是看到美国学生也在公然毫不在乎地做如此低卑工作,便慢慢放下心来,不久便去除了这类小资产阶级成见。餐馆女主人夸奖我的工作努力后使我更觉自豪,托了盘子在餐室中大步速行,毫不觉得不自在。这样的经验奠定了我进入美国社会后的自信力。同时,我也有机会与所谓蓝领阶级的美国人,如厨工、女侍者等交了朋友。他们对我毫无偏见,也有两位女侍者对我钟情,但他们与黑人工人却无社交来往。黑人所做的是最底层的打扫清洁工作,其他如洗碗清盘、抹清餐桌、招待客人的工作都给学生们抢走了。如此经验,一两年后便使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国内中上产阶级的身份。试想,一个自命具有进步思想的中国富家青年,竟要到了美国资本主义社会才能去除这类势利成见,这怎么会没有讽刺意义?
初抵密苏里校园
在1947年至1949年之间,多数中国留学生都同情中共革命。我加入了一个基督教留学生团契组织,开会时经常讨论中国时势。某个暑期我去芝加哥近郊参加一个全美性的中国留学生团契年会,发现其领导人物都是中共革命的支持者。后来,有多位搭乘预定的印度客机免费回国,其中有几个朋友在后来的“反右”运动期间吃苦,有的甚至在“文革”时期遭殃。我听悉后非常痛心。
在密苏里大学校园中,我交了两个知友,都是向往革命成功的热心者。一位是李绍基,他出身上海富有家庭,无论在政治思想方面还是为人方面都非常成熟。我把他作为长兄看,在他领导之下,我们十几个留学生经常举行读书会讨论时势。我钦佩他的理论与讲话才能。他已有了妻子,也是他同学,他们在校园附近一位教授家租用一个房间养育新生婴儿,房东太太对他们很爱护。因此当消息传来(大概是在1951年),他们一家三口竟被移民局逮捕勒令出境,我们听了十分惊惶。听说联邦调查局(FBI)一直在注意他的行止,相信他是中共所派的地下活动分子。
他们回国后,我没了他们的消息,直到1955年某日,在《生活画报》(life,乃是当年最流行的美国图片刊物,后因不能与电视竞争而停刊)上看到噩讯。那是第三世界各国在印尼万隆举行会议,李绍基乃是周恩来总理随员之一,在一架先行飞往印尼做准备工作的专机上失事丧生。《生活画报》所登的新闻图片有一张是“哀悼李绍基烈士”的。我认出了他的笑容,伤心不已,一面又担忧他的遗孀与孤儿的生活。
另一个要好的朋友是回国后任过周恩来的译员、协助筹备创刊中共首份英文报纸《中国日报》的冯锡良。我第一天到哥伦比亚的密苏里大学校园,首先见到的就是这个善良、友好的中国面孔。他一听到我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校友,更是亲切,指导我如何找寻住所(学校宿舍已完全客满),等等。第一日我所住宿的是当地最昂贵的“老虎旅馆”(Tiger Hotel)。密大的橄榄球队取名“老虎队”,因老虎乃是密大的吉祥物。于橄榄球(美国人称为足球)季时,老虎队与他校球队比赛,老校友大群回来观看,多要住在老虎旅馆。我当时不知详情。旅途疲倦,在城中心找到的第一个旅馆就住了进去。招待者很客气,因球赛季尚未开始,生意平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当时最昂贵的旅馆。
“戈登总统”号船行十七天后到达旧金山靠岸(其实我所踏足的第一处美国国土是夏威夷岛的火奴鲁鲁,其时那里还是美国属地,尚未成为夏威夷州)。我去当地著名的唐人街游玩,吃到了多天未尝到的中国菜,到旅行社去订了前往密苏里州哥伦比亚城的火车票(当时飞行尚不普遍)。车行四天,但沿途看了不少西部景色,以后再无机会观此,直到四十二年后退休之后。
四天的车行,到了哥倫比亚后,我看到第一个迎上前来的中国人当然很高兴。冯锡良那时已来校数年,对当地情况很熟,而且交友广阔,两度被选为校中国际学生所组织的环球同学会会长。他的英文学识令人肃然起敬,许多外国留学生也很爱戴他。他在校中娶了一位也是来自上海的女同学玛格丽,毕业后他们一起回国服务。20世纪80年代我经常回国,某次曾到他家做客。那时他好像已是《中国日报》或英文《北京周报》主编。玛格丽不久患乳癌逝世。锡良后来娶了一位美丽贤惠的李女士去夏威夷养老。
锡良于2006年回国时在北京逝世,生前他得过联合国与各种国际荣誉。1985年他获全国首届总编辑“慧眼奖”奖杯。但我觉得他所感到最大的荣誉当是1984年母校密苏里大学颁给他的“密苏里新闻事业卓越功勋章”。遗憾的是,我当时因妻病未能以校友身份去参加密大颁奖典礼。我想也正是那一年,他得以顺道来纽约我家回访我。
开始留学生活
我进了密大新闻学院后,首先感到的便是人生地疏,讲英语不流利,不能与同学相竞争——特别是在被教授派出做外勤实习之时。我开始很觉难堪,后来也习惯了,而且被采访的人们往往非常客气;同时,由于他们对当时中国情况的好奇,反而把我当作采访对象来向我问询。
除了选读新闻学主课以外,我也在英文系选了几门课。我对读书的兴趣使我将图书馆当作了书房。新闻学院本身的图书馆不大,但是它所搜集订阅的各地大报范围极广。在这里,我开始迷上《纽约时报》,养成每日必读的习惯,此后就六十余年未停息(到了纽约后,我自订《纽约时报》,每天早晨送到我的公寓房间门口。我一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开门拾报。出外旅行时,我则叮嘱门房替我收集。回来后花了时间将这些天的积报迅速浏览一遍)。新闻学院所订世界各地的报刊,以及美国各大城市日报与杂志极多,增长了我的知识,这些后来对我为国内刊物写作取材很有帮助。
我更喜欢我们大学里的总图书馆。由于我是研究生身份,进出藏书库非常容易,可以自己找书。每个研究生都有自己专用的书桌作为研读与写论文之用。我还记得在此书桌上我完成的一篇莎士比亚论文,很受莎士比亚专家教授的欣赏。这位老教授经常邀我前往他家过节(感恩节、圣诞节等)。某次他告诉我,在他当学生期间,曾与一名也是姓董的同学交好,问我与之有没有亲戚关系,可不可以替他代为联系。此事我会详谈。
当时(1948年),美国颇出了几位后来得享盛名的大作家。在这几位“二战”结束后的青年作家中,有两位我特别注意。某日我进入总图书馆大厅,见到橱窗内有两本新书,两位作家的照片皆具有不平常的吸引力。一是满头鬈发、神态粗犷,好似要找人打架;一是金发蓝睛、面目姣好,横躺在长椅上,两眼盯住你,好像与你调情。
今日美国文学读者马上会认出我所描述的两位作家是谁。前者是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他的以作战经验为主题的《裸者与死者》(The Nakedand the Dead)当时刚问世;后者是被公认为同性恋者的杜鲁门·卡波蒂(Truman Capote),新书名为《别的声音,别的房间》(Other Voices, Other Rooms)。这两本是他们的处女作,立即受到读书界佳评,被列入畅销书单。
还有一位我在图书馆书库中“邂逅”的著名作家是当时在百老汇已出了风头的剧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Tenessee Williams)。我的戏剧课雷蒙教授推荐我阅读正在百老汇演出的《欲望号街车》(A Streetcar Named Desire)的剧本。雷蒙教授还顺便指出威廉姆斯也是密苏里大学的毕业生,我好奇心大发,前往藏书库中找到本校毕业生所写留存的博士论文与硕士论文。果然,在硕士论文书架上,我找到了田纳西·威廉姆斯一篇以剧本作为论文的原本,是用打字机打出的,并有作者签名与其他笔迹。据我记忆,这部剧本之名是Candles fo the Sun,好像是写于1936年。看到一位已享大名的剧作家处女作剧本的原始打字稿,是一件很兴奋的事。
这三位我初到美国时即发现的大作家如今都已去世。威廉姆斯(1911—1983)享年72岁,也是位美国文化界著名的同性恋者。某次他与另一著名同性恋作家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应肯尼迪总统之邀去白宫做客。两人在花园中指手画脚地谈话,看见肯尼迪俯在栏杆上所凸出的屁股,大表欣赏地取笑(他们的谈话给站在一旁的另一作家听到)。卡波蒂年寿很短,不到60岁(1924—1984)。他的同性恋癖更是明显,举止行动正如上海人所说——“有点阿姐式”。他常是纽约高等社交界宴会中的贵客,有时借用那些名士贵妇作为写作材料,讽刺过分,终被社交界唾弃。
梅勒则是一位喜爱女性的男子汉,酗酒,爱交朋友,结婚离婚多次,女友众多,最后所娶的是一位南方乡村出身的少女,她因身材美丽苗条而成为时装模特儿。二人站在一起,男矮女高,男老女少,很不相称。他的寿命较长(1923—2007)。他去世后,他的爱妻曾写出一本回忆录做纪念。据她说,她的写作完全是因丈夫教导鼓励而成。1960年时,我曾与梅勒初次相会。那时,我常于周末去格林威治村朋友处,与兴趣相似的青年人厮混。某次,一位青年作家建议大家去参加梅勒家的派对。当时的惯例是,你只要带了一瓶酒,即使未受主人邀请,亦可前往,主人一般是来者不拒(英文名称是“crash the party”)。那位建议者与梅勒也只有一面之交。我们三人便合资购了一瓶威士忌前往。我还记得,当时梅勒手持酒杯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欢迎客人。那晚派对详情我记不起了,印象最深的是次日《每日新闻》封面附了照片的新闻:梅勒酗酒,刺伤发妻。此事想是在我们离开后所发生。妻子没有起诉,梅勒也没有坐牢。不过此项事故后来成为女权主义者攻击梅勒的把柄(1960年时他已出了三部畅销作品),也成为文学史上一个有趣的注脚。
我在密大新闻学院所选的几门主课,都是最起码的基本常识:采访(如何询问,以求获悉通常易被忽略的重要事实),写稿(态度必须客观,不渲染,不夸张),编辑(尽量去除文章中的虚字,文字必须简洁明快),做标题(如何找出字母尽可能少的词,在小小面积中抓住新闻要点)……我在上海虽已有记者采访经验,但是用另一种文字来执行编辑与做标题的任务就有意想不到的困难。我也选了一门“特写”(feature writing),即是如何写专题报道。
在美国报纸发表
陈独秀文章
这方面我有过经验,用英文写“特写”与用中文写,在特点与体例上并无不同。这一门课教授所定的规矩是:学生在课上所写的专题,可向正式报刊投稿。如被选中发表,你在学期结束后的成绩可升一等(例如,你如得到B,在报上发表后,B升至A)。那年(1948年)正是国共内战爆发剧烈之时,美国新闻界对中国的情况非常关心。我心血来潮,在班上写了一篇约三千字的有关陈独秀生平的报道,教授看了,鼓励我向报纸投稿。我选了美国中西部著名大报《堪萨斯城星报》(Kansas City Star)投稿,不久就收到编辑来信接受,并附了一张十五美元支票。我向教授报告后,他与我同样欣喜,把我的分数从B+(乙上)升为A+(甲上)。我向朋友们炫耀,花了这十五美元请大家吃了饭。
这是我第一次用英文在美国报刊发表稿件的经验。
莎士比亚专家韦斯特福尔教授与他的家人在《堪萨斯城星报》上看到我所发表的文章,也兴奋不已,鼓励我继续努力。他问我在上海时的新闻界经验,我告诉了他,并说自己眼下还是非正式(没有工资)的《东南日报》记者。他忽然笑逐颜开,问我当时国民政府的驻美高官Hollington Tong是不是我的本家。我说Hollington Tong(董显光)与我同姓,虽然他姓氏的英文拼法是Tong,我的拼法是Tung,他不是我的本家;但我知道他是密大新闻研究院老校友。当年他于密大毕业回国后,曾在国民政府外交部当过新闻官。韦教授笑嘻嘻地说,他与董先生在校中是同窗好友,叮嘱我有机会向董先生问好。
两天后我就用此题材写了一篇专题报道,寄《东南日报》发表。不料,身处华盛顿的董显光果然看到此文,写了一封信向我致谢,并问韦教授近况。我把此封英文信转交韦教授。这两位多年不见的老友终因我的帮助重新取得联系,令我非常高兴。
在我出国前一星期,上海出版界友人把我用令狐彗笔名所写的几篇小说结集,取名《幻想的地土》。那晚,在李君维(笔名东方蝃蝀)家所开的告别派对中,我把自己的第一本作品分送友人,只留下一本帶到美国去。当我把这本小册子拿给韦教授看时,他大为好奇,细细察看,问我各种有关中国文字的问题。我终将书赠给了他。
四十余年后我回国时,我四弟名山的一位朋友在社会科学院图书馆中找到了一本《幻想的地土》,替我拷贝了一份,我惊喜交集,结果由老友沈寂取去交上海百家出版社,于2001年出版,书名改为《最后的罗曼史》,因我加了一篇后来在纽约所写的小说。听说这本书没有销路,追不上当年的令狐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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