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连峰,1922年出生,15岁参加东北抗日联军第十一军。抗战胜利之后,卢连峰任通河县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员。1960年任中南军区空军后勤部修建部副部长,1978年离休。
七七事变后,在伪三江省境内活跃着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军的部队,抗日组织十分活跃,驻守的伪满军普遍军心动摇,时有哗变,以致日伪将伪三江省称为“共党的乐土”。卢连峰参加的就是后来由独立师改编而成的抗联十一军,前身是东北山林义勇队,是抗联中成立最晚的一个军。
日伪为扑灭三江地区的抗日烽火,调集了包括关东军第四师团,伪满军混成第十六、二十三、二十七、二十八旅,伪靖安军四个团和伪兴安军支队等,加上日本宪兵、特务、伪警察、自卫团,总兵力达到了五万人。后来在1938年春还增派了关东军第八师团一部。解放战争时在哈尔滨,卢连峰和儿子
1942年冈村宁次针对冀中军区的“五一大扫荡”动用兵力也是五万余人,针对的是冀中军区的六万三千人;而三江“大讨伐”中,一万九千人左右的抗联同样面对五万余日伪军。
1937年11月,日伪开始了伪三江省的“大讨伐”,在连年推行“治安肃正”计划的基础上,日伪计划到1939年止,完成伪三江省的“治安肃正”工作。早在1934年12月就开始了建设“集团部落”的行动,1937年更是对伪三江省地区重点开展了起来。在通河、汤原一带,敌人在23天内就完成了“归屯并户”,将山边村落和山中的猎户陆续驱杀殆尽。在1938年3月15日日本宪特机关组织的大逮捕中,北满临时省委、吉东省委所属的七个县的党组织被捕三百余人。抗日游击区的地下组织被破坏后,抗联的粮食、弹药供应均出现了极大困难。
卢连峰老人所说的西征指的是1938年五六月间召开的北满临时省委的常委会所决定的,为冲破敌人的大讨伐,北满地区的抗联第三、六、九、十一军穿越小兴安岭,向今黑龙江西部的海伦一带突围西征,开辟新的抗日游击区的行动。卢连峰参加的是1938年11月出发的第三批西征部队,由抗联第六军教导团、第十一军一师等三百余人组成,于12月中旬成功抵达海伦八道林子。
以下为卢连峰口述,访谈时间为2008年8月3日。
一
我们这个军(抗联十一军)1937年打得很好啊!印象最深的仗就在李金围子,那离双鸭山煤矿大概有几十里路。
我们先在我家乡南半拉打的,柳家大林子。打完我们三四百骑兵,夜间走,鬼子从东往西走,我们从北往南走,穿插到一起。一看鬼子都是大洋马,都带着洋刀,那马靓得很。咱们是小笨马。就在那边,我们干上了!
抗联那时候好处是什么?手枪多,我身上带两个驳壳枪。都打到一起去了。日本小马枪,小马盖子,带一个钩。你看我左边这手指头,打白刃战啊!我就把他(鬼子)枪嘴子抓住了,使马鞭子抽他,他手挡着,把枪往后一收,枪都有枪(准)星,一刮,把我手指这个皮一下掳起来,就血拉拉的,满手都是血。团长说,小卢你是不是负伤了?!我说我手负伤,不要紧,就是这手麻。
鬼子是几十人,我们三百来人。他们都把马扔了,那马跑到高粱地里去,我们得了些马,得了些战刀,得了两挺机枪,还得了一个小掷弹筒——往膝盖上一顶,小炮弹打地主院墙是最好的。那一仗打的是白刃战,那真是吓人哪。那时候都是小孩子,都知道啥?!就干呗,也不知道死啊,就这样的。
1938年春天我家乡那边“青纱帐”起来了,那时候,我们那个军打得很出名,有一支伪满军队,叫我们打得直告饶。他就派人来联系,说打起来枪一响你把那破马破枪丢几个,回去我们一报,说这就是抗联扔下的马、扔下的枪,之后我们供你们子弹,再给你们点枪。我们关系拉得很好,有什么情报他也给我们。
再一个就是第四教导队(富锦县属伪满第四军管区三江警备司令部辖区),在别拉音山南头,我们都了解好了,就在这个山上下了卡子,那边就是荒甸。情报很准,蹲了两天,他过来了。那一打,都是骑兵,一家伙冲下去,让第四教导队一百来人全部缴了械,四五个日本鬼子全部杀掉。后又把伪满军外边衣服扒了,放他们回去,日本人以后还用他们。富锦县那个日本人田野又组织上山北头来了,又在山北头李景荫(1904—1968,1938 年西征前任抗联第十一军一师师长)家乡那边打。
这一打,都打出交道了。他一看我们团长(隋得胜,1911—1941,1936 年参加抗联,任抗联第十一军一师三旅九团团长)骑的是花马,他认得。哦!这是隋团长,赶快咱们别打了,投降吧。又投降,又缴了他一二百支枪。这是两次战斗,一个山南一个山北头。我们村子像我这个年纪老百姓都知道,这抗联十一军真能打。
二
后来到了1938年,不行了,东北并大屯哪,四外里小村子全部并到这一个村子来,(四周)挖成沟。这样我们就非常困难了。
我就在桦南、桦川家乡附近活动,头道林子、二道林子、漂筏河,就在那一带活动。合了大屯以后,进不了村,晚上进哪,白天就在人搬走剩那房框子那儿住。晚上进村,你要吃饭哪,白天不敢走。
一路军杨靖宇这个部队在长白山靠近延边那儿活动,我们三路军就在双鸭山煤矿、李金围子,就在大叶沟那一段,二路军周保中也在那边活动,还有几个县,都是靠近东边,我们实际是在中间。我们三大路军,一个路军大概也就是一两万人,据我知道,可能也就是不到六万人吧。经常跟日本人干,反正我打不赢就跑。我们穿的衣服,那时候非常好的,大盖帽子,裤子都是大裤囊子、马裤。长白山七星砬子那是我这个师的被服厂,还能造枪!
我们团长就跟着军部、师部活动。那时候十一军管着一个师,大概也有千把人。我记得,我参军以后,我们独立一师还有青年团,不是咱们这共产主义青年团,都是十八九岁、十六七岁的小青年,跟着师部活动。
李兆麟(1910-1946,东北抗日联军创建人,1937年任东北抗日联军总政治部主任兼六军政治委员)到大叶沟就说,中央决定咱们要牵制住日本的关东军不能进关。关东军几十万,都是呢子衣服、红领章。所以我们要研究西征。1938年大概是七八月,东北有点冷了,想要西征,棉衣没有,冬天东北是零下40多摄氏度。
1938年大概10月,天气有点凉了。李兆麟带着我们,西征两千多公里,要过江北到老等山那儿,李兆麟的总指挥部在那儿,等着我们这个军过去。
这个军谁带的?就由李景荫代军长。
三
那时候过江,那江宽啊,三百来米宽,你就得要整船,两个风船并排着,一个船上可以坐几百人。搞长绳子把马连起来,叫它自己凫水过去,把马鞍子都拿起来。
我们团,就是隋得胜这个团,就留守在南岸,大部队过去以后,我们再过。团里刚过去一部分,还有百把来人,打东边就上来一个日本的炮筏子,西边也上来一个炮筏子。我们过江是一个对子船,这一看过不了了,那船肯定要被鬼子打沉,咱们都得完蛋。江里正好有一个小岛,方圆一里来路,我们就跑到小岛上。
在小岛上打了三天三夜,岛子上泥巴、水都没过那个岛,人脸上都是泥巴,膝盖以上都是老泥汤。打了三天三夜,没吃的,有人提出来,能不能吃我们自己同志的肉,不能吃!
那真是苦啊!人家炮筏子上都有小炮,往这里打,有老马克辛机枪。那柳条子都是比茶缸子还细一点,都打得像齐刷刷的高粱似的。我们就在老泥巴里头骨碌骨碌,马都放到江北去了。军部在那儿干瞪眼,他妈的这部队得叫人消灭了!
以后就想办法。那时我们这个军有一门迫击炮,缴获日本鬼子的。但炮弹不多,就是十几个炮弹。李景荫代军长一看不行,离那儿大概十几公里有个叫牛耙亮子的地方,就在江北,他跑到那儿搞个对子船,两个船绑在一起,就把迫击炮架在对子船上,往那炮筏子上揳。一揳,小鬼子就把它拉开了,这不就打开一条路了吗?那船就来了,把我们救出去了。
我们打得就剩了六七十个人,死在那里的人好多,那个地方都发臭了。人脸你都看不出来,都是老泥汤子,衣服也全部都是那样的。
过去了以后,没粮食,到牛耙亮子去筹划。军里总副官带我们,十多个人,还有总指挥部的,二十几个人,到夜里睡到半夜,嘁哩喀喳干起来了。
我们这个团有一个人叫王排长,他们可能研究,咱们不能西征,西征是死路一条,咱们家乡在这儿,干脆另外拉个队伍就在这儿干。
那个牛耙亮子有一道小河岔子,在西边过到东边,那都是好远的老大草原——荒甸,他们就拉着人走了。我们离老等山还有几十里,他把我们的马打到河东去了,这怎么办?有会水的,把马又搞过来一些,就给李兆麟报告。二旅旅长高继贤(1910—1940,时任东北抗日联军第十一军一师二旅旅长)带着部队就来了。非打不可,到了半夜2点多钟,哗变的人在一个村子里头吃晚饭,部队摸上去,大概又把他们敲掉了七八个人,把枪弄回来一些,他们也跑了一些。
四
我记得西征的时候,已经到了11月,我们都是骑兵,还有一些牛,驮着粮食,又下大雪,雪都没过膝盖,那都是原始山林,还不敢靠近边上走,走边上日本鬼子来打呀。就是在原始老大山林里窜,一天顶多走二三十公里。
那苦可真是不得了。我们东北抗联(战士)有三种死法,第一是打死,第二是冻死,第三是饿死。棉衣、乌拉(东北地区冬天穿的一种鞋,用皮革制成,里面垫乌拉草)都没法添加,走路都在老山林里,树枝子把那棉衣都挂坏了。你要找,就看树吧,树枝子上都带着棉花。
开始还有粮食吃,不行咱们杀杀牛,走了大概差不多一个月,就到了鹤岗那边。没粮食呀,你再走人都得冻死,你怎么办?鹤岗那边是个矿区,人家都有铁丝网,师里就叫我们隋团长带了一百来人,晚上爬进去,偷着搞了几十头放山往下拉木头的老牛,还搞了一些棉衣。
有吃的了就继续往前走。休息时候都笼火,没有房子,“天大的房子,地大的炕”,一个火堆睡四个人,头顶头一边两个,笼那个塘火睡觉。咱没有经验,那个山上都是暴马子树,一烧“嘣嘣”崩那火星子,另外下雪乌拉(鞋)上沾那个雪,你要这样烤,这雪也化了,把乌拉也烤焦了。我就是这样把脚后跟露出来了,走走乌拉草没了。这都冻到骨头,走道得用脚尖,碾着那雪嘎吱嘎吱响。团长说你一定要坚持!
以后就把马杀了,扒下马皮,割弄一块,穿上窟窿一绑,绑到脚上。那骨头(脚冻伤处)疼得你钻心。那你没办法,你得跟着走。
到了最后没吃的了,马杀完了,牛也杀完了,怎么办?把松树外面那层皮扒了,靠里头有一层树皮。走到那河没冻的地方,把树皮绑起来,一把一把就像北方的麻似的,用水冲,一泡一天两天,那松树油子你一撸就像糨糊似的。脸盆大个树根子,把它中间烧成了一个洼子,搞镰刀一挖,像咱北方的睡火炕一样,完了个个坐那儿用木头锤,把松树皮锤了,把它炕焦了吃。吃那玩意还拉不下来大便,憋得你够呛。我给你抠,你给他抠。
再就是山野菜,燕子尾、老桑芹、山韭菜,啥都吃。他妈的那个叫狼毒花,发紫的,有一次我饿急了揪着它吃,结果中毒了,脸都是青的!后来团长说不行,赶快熬扫笤水,灌进去,哇哇吐。
有放山的老百姓,或者打皮子的,在深山老林里头有那么一间小草房,一听说我们去了,那老山把头跑了。(队伍中)不能走的(伤残士兵)咋办?好吧,就把你扔到这儿,等那老头子回来你跟他说一说。你能养好了,能撵部队就撵部队,不能撵部队就算了。
足足就那么两千五百里西征,冻死好多,饿死好多,所以李兆麟编一个《露营之歌》,“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什么“还我河山”,过去我们都会唱。
到1939年,走了两个月,冻死的,饿死的,我们整个部队加上其他几批部队,千把人大概就剩了四五百人,到了绥化、海伦、东兴、铁力、通河那一边,在那儿见着王明贵(时任抗联第三路军六军三师师长)了,王明贵那时候是我们三路军六军的。
到那儿就好了,他有粮食啊!第一天到,还不叫吃多,要少喝点稀饭,吃多了一家伙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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