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十分弯曲,有时比河道弯得更远。我睁大眼睛,眼睛清澈,但是我看到了闹马山,看不到更远的路,它已经拐到这座山的背后。
马路边有一堆碎石头,红色的,带点土黄。我就坐在石头上面,从早上坐到晌午,从晌午坐到傍晚,等我妈妈回来。我清晨醒的时候,没有听到妈妈叫我起床,心里窃喜,翻身又睡过去了。
妈妈出去了,还带着妹妹。我想她可能去山里了,就吃了饭,很高兴地去玩了。
饭是在锅里热着的。等我玩一阵回来,没有发现妈妈回过家的痕迹。我想,妈妈可能去亲戚家了,我就在马路边等她吧。
我手里有一个口琴,是妈妈那次从广州买回来给我的。两块钢片中间夹着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盒,当你吹它的时候,就会像吹钢笔帽一样发出声音,但是它们的声音截然不同。我把它日夜藏在兜里,抓在手里,连我妹妹也不让碰一下。所以我等我妈妈的那天,它还没有划痕。我把它从左吹到右,从右吹到左,或者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停留,那声音凌乱,有时悠长、高亢,有时低哑而颤抖。很多小孩羡慕我,很明显他们都想玩我的口琴。但我理都不理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朝我妈可能回来的方向看着,看累了就吹,吹累了就看,有时边看边吹。
多年以后我回忆当时的景象:我坐在碎石堆上,双腿胡乱摆放,心里的慌乱就像成年后等待我的情人。不同的是,那时我的眼珠黑白分明,阳光照在瞳仁上,是棕色的。在我眼里,屋是屋,瓦是瓦,牛毛是牛毛,牛虻是牛虻,所以,根本不用担心看不清我要等的女人。
而且,那个女人必然是爱我的。在我还不懂爱的时候,还不曾说话的时候,还只会哭闹的时候,还不会走路的时候,还赤身裸体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生日,更不知道她的生活的时候,她就爱我了。就算在我最烦她的守候的时候,她依然一声不吭。
那时我要等的就是这个女人。多年以后我想起当年年幼无知,不知道为何而等,但是正因如此,没有目的,只为了等一个人而等,才让我难以忘却,忘记不了。
猪在石堆边拉了一堆猪粪,是青绿色的。荷锄挑担的大人走过我身边,问我:“力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说:“我在等我的姆妈。”赶牛担柴的小孩走过我身边,说:“力子,回去啦。”
我看着太阳马上就要落山,肚子饿了。妈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已经离我很近了。如果是白天,我会更早一点看到她。她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有一块腊肉。她拉着我的手,我拉着我妹妹。
那天晚上,我们把那块腊肉吃了。如果我爸爸在家,他也能吃到,但是他大概1989年就到广州去了,一直很少回来。
1990年,我9周岁。我家旁边是一块很大的荒地,后来,有人要盖房子,就在上面夯出了一长棱一长棱的窄窄的土墙,锤得铁紧铁紧的。又挖了一个大坑,把挖出来的黄土倒上水,用人踩,拉着牛踩,踩成黏糊糊的泥巴。由一个力气大的人,用一张像弓一样的东西和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框子,摔、划,做出砖坯来。另外一个,一般是力气小点的小孩或女人,四个砖四个砖地端在木板上,整整齐齐地码在土墙上,一长溜一长溜地,一层一层往上叠。砖墙边摆放着沥青纸,也有的是稻草或塑料薄膜,平时让砖晾着、晒着,雨来了就用这些东西盖上。
不久,砖墙就很高了,比大部分小孩都要高。我们不用干活的时候,就在砖墙与砖墙之间追打,大人不让我们那样,包括我妈妈。他们说要是砖倒了,就会砸死我们中的某个人。可是砖墙从来没有倒过,从来没有人因为砖墙倒塌而被砸死。我们从无惧意,在里面穿行,你追不着我,我追不着你……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些动作,已经完全失真,在记忆里,小孩们像风一样,他们还是在追打,但是完全不像人,倒像风,只有动作,没有形体了。
有一次,可能在玩这个,也可能在玩别的,我记不清了,但是肯定是在我家旁边那块很大的荒地里。妈妈叫我回家,我不情愿,就没有回去。妈妈叫了第二次,还威胁我“你到底回不回来”,我还是在荒地里。不一会儿妈妈把我抓住了,她跑得比我快。我蹲在地上,让她拉不动我,就算拉动了也十分费劲。由于那时我年小体轻,可是力气不小,妈妈就放弃了跟我斗力,反而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我哭叫也没有用,蹬腿也没有用了。
到家后,她没有打我。她说她那天要出门,让我到奶奶家去住。我不去,她这才打起我来,最后又把我抱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在陌生床上我总是醒得很早。吃过早饭,我跑回去,看我妈妈回来没有,却只看到大门小门都上了锁。奶奶告诉我,我妈妈到广州“寻钱”去了。
我不知道“寻钱”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十分不喜欢问人。我曾经问过我妈妈许多问题,但是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其他人问题。我问她,外国是哪个国家?她说,外国是除中国以外所有的国家,英国就是外国,对于英国来讲,中国也是外国呀。我问她,那为什么所有国家都要叫一个名字?她说……我似懂非懂。我问她,毛泽东和毛主席是不是一个人?她说是,就像力子和力宝也是一个人一样。我就知道我错了,因为我曾经和别的同学争论说那是两个人。现在我也不好问她“寻钱”是什么意思,就自己猜了起来。我暗暗想,“寻钱”大概就是在砖墙那样的地方找钱吧,大概就是低着头,看地上有钱没有,有就捡起来。这个想法伴随了我很多年,一直到上了初中,我才知道“寻钱”原来就是“打工”,就是给别人干活,收别人点钱。
从此我就跟我奶奶住在一起。十几年来,妈妈回来过几次,爸爸也回来过几次,他们还一起回来过几次。我从此更加不愿和人交谈,但是对于妈妈的想念,却使我在公共汽车上、在厕所、在深夜、在课桌上,大声哭过几回。
这些事情我都不曾告诉妈妈,但是到前不久,在青春的各种情绪把人弄得崩溃的时候,在我的爱人似乎离我而去的某一天,我在妈妈打来的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妈妈说:“力子,我挂了。”我想她可能躲到一边暗自伤心去了。她担心我,但更怕我担心她。我真后悔没有忍住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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