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文明之间的最初交往如何发生,如何可能?似乎永远是一个谜。人们的交往沟通如何确立“主体间性”,至今仍是从哲学家到平民大众的难题。一般以为文明间的交往,大致会有几个阶段:最初是无功利性的欣赏阶段;其次是功利性的抵拒阶段;最后是化合为我所用阶段。我国文明跟佛教文明的交往就是如此,先是王朝的上层社会对佛教的欣赏,以为西方圣人释迦牟尼所说,跟我们的圣人孔老夫子所说相似;然后就进入冲突,“沙门不拜王者”,朝廷和儒生先后灭佛辟佛;最后到宋朝,宋人援佛入儒,创理学,为我所用。我国文明跟基督教文明的碰撞,似乎也有这样的阶段。不过,由于基督教文明进入我国方式的特别及其至今的强势,使得我们对基督教文明的态度,欣赏和敌拒混杂在一起,已经一百多年,仍未能进入融合的阶段。而最初抱着欣赏态度的国人,其人生命运之复杂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百多年前,徐继畬因为做福建巡抚而有了了解西方的机会。他的欣赏了解西方,是办洋务,跟洋人打交道时,不耻下问问出来的。他著书《瀛寰志略》。后人称说,清朝以后国人的思想,较之明朝徐光启、李之藻的世界眼光后退多多,又退回到了《中国论》和《华夷图》时代,从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到魏源的《海国图志》,都没有走出天下观和《华夷图》的视野,只是到了徐继畬,才开始走向世界,从天下观走到了地缘政治,从朝贡国家体系走进了民族国家体系。
徐继畬的书比较系统、详细地介绍了世界近八十个国家和地区的地理位置、历史变迁和经济文化、风土人情等,特别是对于中国人很少了解的南美洲、大洋洲及非洲都有所记叙,而对亚洲、欧洲和北美洲的介绍尤为详细,每个欧洲国家的面积、人口、财政收入和陆、海军规模都有具体数字介绍。徐称赞欧洲诸国“长于制器,金木之工,精巧不可思议;运用水火,尤为奇妙,火器创自中国,彼土仿而为之,益加精妙。铸造之工,施放之敏,殆所独擅。造舟尤极奥妙。蓬索器具,无一不精。测量海道,处处志其浅深,不失尺寸。越七万里而至于中土,非偶然也”。在书中,徐继畬还介绍了英、美、法、俄、瑞士等国的选举制、议会制和立宪制,对于议会的组成、职权范围等,都作了较详细的叙述。他指出,实行议会制是欧洲各国的共同体制,“不独英吉利也”。徐对欧洲国家的先进文明多有赞扬,如称赞瑞士“国无苛政,风俗简朴淳良,数百年不见兵革”,是“西土之桃花源”。
尽管徐为了“中国国情”,在书中做了不少妥协,包括在引言中写道:“坤舆大地,以中国为主。”但徐书在当时人眼里,仍不被理解。这书一问世,就招来了一片非议,他的好朋友也批评他失了“夷夏之大防”,混淆了内外有别的“春秋大义”。他的政敌,包括林则徐一派,则断章取义,以他书中论日耳曼联邦有“西方王气方兴未艾”之语,而欲将其置于死地。就连曾国藩也说他的书“颇张大英夷”,而不以为然。徐“遂而负谤至今”。他的命运可想而知,“称颂夷人,献媚夷酋”,丢官不说,书也被毁,不让出版。
《瀛寰志略》问世后,虽然在国内被禁,却在日本被一再翻刻,普及至一般读书人之中,于其明治维新,大有助焉。二十年后,随着洋务运动的兴起,《瀛寰志略》在国内的地位开始提升,总理衙门重印《瀛寰志略》,“中外(指京师与地方)奉为指南”。他的老朋友郭嵩焘,初读《瀛寰志略》,也觉得徐继畬赞美西方言过其实,刻意夸大其词,后来他出使欧洲,方知其言非虚,遂叹曰:“徐先生未历西土,所言乃确实如是,且早吾辈二十余年,非深识远谋加人一等乎?”康有为、梁启超、丁日昌、薛福成等主要维新人物,都从《瀛寰志略》中接受了新的世界观。可以说,19世纪我国后半世纪的思想家们都从中受益。作为变革维新的微妙宣言,它为洋务运动、维新运动奠定了根本的思想基础。
徐继畬对西方文明的欣赏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欣赏仍得以我们文明中的理想状态相参照。在书中,徐继畬告诉国人,地球的另一边,有一个与中国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以赞美的笔触写道:乾隆四十七年,华盛顿立国,“谢兵柄,欲归田,众不肯舍,坚推立国主”;但华盛顿却认为“得国而传子孙是私也”,“当择有德者为之”。“其总统以四年为任满,再任则八年耳”。徐告诉国人,只需有“德”,美国的任何一位平民皆可能被推选为“国主”。而中国世代“得国而传子孙,是私也”。徐继畬认为,美国国家政治的民主共和制虽属原创,却与中国“三代”政治中的“禅让”“天下为公”等古道不谋而合,西方民主制度之内涵“符合孔子遗意”。徐还预言说,美国所实行之“世法”,“必传于世无疑”,因其所代表的是世界发展的必然大趋势。曾国藩后来深受徐继畬的影响,他在南京专门修建了三间大房子,摆设地球的巨大模型,他通过《瀛寰志略》了解美国。据说,徐继畬对美国的评价感动了他,将美国理想与三代之治联系起来,曾国藩认为这样的评价很真诚。
1840年,美国政府决定建造华盛顿纪念碑,并向全世界广征纪念物。当美国政府向中国征集相关的纪念物时,由于我国的封闭和国中人士视野之狭窄,竟无相关可用之物,美国政府颇为失望。当是时,丁韪良(传教士)在与徐继畬的朋友张斯桂交往中,得知徐对华盛顿不仅非常了解,且发表过相关评论。于是,他购得上等石料制碑,并通过张斯桂得到原文,汉字碑乃成。1853年,此碑漂洋过海到达美国,赠予美国华盛顿纪念馆。碑文文字:“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美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袭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1862年,美国传教士伯驾将碑文译成英文后发表,使徐继畬的言论事迹在美国传开。1867年10月21日,美国第十七任总统安德鲁·约翰逊和国务卿西沃德,特请著名画家普拉特摹制斯图尔特所画华盛顿肖像一幅,由驻华公使蒲安臣代表美国政府赠送徐继畬,并举行了隆重的赠予仪式。蒲安臣公使致辞说:“华盛顿‘与中国人民一样,坚信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呼吸自由的空气;与中国人民一样,坚持孔子在二千三百年前就提出的一个原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十年前,你出版了一部关于各国历史地理的著作。在这部著作中,倾注了你大量的劳动,正确的判断,以及你们国家的了不起的学问。你考察了各个国家的伟大人物,却把华盛顿置于一切伟人之首。你对华盛顿的评价,已经被充满感激之情的美国人民们所翻译和引用。为了表达谢忱,总统特地让国务卿请一位卓越的艺术家,制作了这幅画像。今天,我以美国人民的名义,带着一切美好的祝愿,赠送这两幅画像。”蒲安臣还说:“盖为我国之民所敬仰而深慕者,独有兄台一人而已!”
徐继畬的答辞是:“覆迳启者:昨读琅函,猥承奖誉,并以贵国开国之华盛顿绘像见赠,展观具见雅仪,欣羡之余,弥殷钦佩。因思贵国中华盛顿首建奇勋,创为世法,以成继往开来之功,其必传于世无疑也。专覆并谢,即颂吉祉。”从英文回译的大意是:“您对我的高度赞扬,使我深深感到自己其实难副。当我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这件精美的赠品的时候,华盛顿,仿佛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喜悦和感激之情,竟一时难以言表。在奠定贵国的基础方面,华盛顿显示出惊人的能力,他已成为全人类的典范和导师。他的贤德,已经成为联结古代圣贤和他以后各代伟人的一条纽带,因此,他必将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1868年3月29日,《纽约时报》刊登重要评论,论述徐继畬因研究科学被撤职,并遭到皇帝放逐长达十八年。其科研成果是一部世界地志专著,名《瀛寰志略》,从此“中国历史悠久的地志体系,被这位东方伽利略改革了……对中国人来说,研究夷人历史,肯定险象环生,而这位地理学家,正直勇敢,不怕重蹈伽利略的覆辙”。
1998年6月25日至7月3日,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我国。6月29日,他在北京大学发表演讲。在谈到中美关系时,克林顿提到了一个插曲。他说:“从我在华盛顿特区住所的白宫往窗外眺望,我们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的纪念碑高耸入云,这是一座很高的方尖碑,但就在这个大碑上有一个小石碑,上面刻着赞颂美利坚的话语:美利坚‘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袭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这话并非出自美国人之口,而是由中国福建巡抚徐继畬所写。1853年,中国政府将它作为礼物赠送给我国,我十分感谢这份来自中国的礼物。”克林顿还表示,这块汉字碑是“一百五十年前美中两国关系沟通交往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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