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回家,都会去一趟东湖梅园,看望一株八百年的梅树。这棵树长在一个土坡上,树体并不高大,也不粗壮,却枝干遒劲,疏影横斜。最最好看的是它苍劲黝黑的枝干上,会偶尔支棱出一小截青嫩的新枝,缀上几朵粉嫩薄透的梅花,像是一张老脸上开出一口亮白的牙,活脱一个老妖精。每到这个时候就想,人和树真是不一样,人一老就摧枯拉朽节节败退,可多老的树,都可以老树新芽,一岁枯荣。
树的这种生命感,无时不影响着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几个月前在北京看过一个艺术展“半木实践”,展示了艺术家吕永中十多年来设计的一些概念性家具。作为建筑师,吕永中以前多用金属和石料做设计,直到有一天他坐在一张舒适的木椅上,突然意识到,“我双手触摸的是生命啊”,从此他的设计材料全部改用木头。
布、皮、纸、瓷、陶、金属,在众多生活材料中,木头是少有的兼备坚固性与温和触感的物质。西方人造房子多用石头,我们老祖宗多用木头。当一间房子造成,你备好盆、碗、勺、家具、饰品、植物,木制的物件就包围着我们。你触摸每一件物品,哪怕只是看,其材质都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体验。
日本人把遍布日常生活中的杂物和器具统称“杂器”,并称杂器要有正直的“德性”——所谓德性,就是器物的实用、坚固、诚实与服务之心。不具备真正的德性,就不能说是理想之器。每件器物蕴藏有其特殊的质地、温度、触感和气息,而木头的忍耐、健全、忠诚、平易,构成了木头的器物之心。
我抽屉里一直保存着一个木质经盒,那是很多年前去藏区,路过甘孜道孚县,在一座寺庙里,向一个老僧人求得的。这经盒一尺半长,取材于高寒山地上生长了数百年的桦木,由两半圆木相合构成,两半圆木间由牦牛皮割制的皮带穿连。古木硬似铁。因年代久远,盒子上有被油渍固化的污迹,还刻有福颂经文和本教的雍仲符号。经盒在藏人家中常见,是装载经书的工具,寓意信仰与教化的传承。很多藏人从小就背着筒盒四处游走,诵经游牧,直到老死。
僧人说,这经盒由他祖辈传下来,应该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看着这造型简单、做工粗拙的木盒,不知它经历了多少风雪沙石的抽打,多少人的加持抚弄。就是这么一个桦木经盒,也许承载了一个普通藏人家族几代人的宗教生活。信仰者的生活也是牺牲的生活,要用一生来伺奉。那伺奉人或伺奉神的姿态,也能在一些器物上看到,比如眼前这个桦木经盒,既是现实的,又有超越现实的美和神性,这是多么奇妙的呈现。我想,没有什么材质,比木头更能表现这种生命和信仰传承的生生不息了。
近些年,谈起木头,我们听到最多的是黄花梨。这种木材密度大、质地坚硬,含油量高,纹理如行云流水,经蜡烫后呈暗橙黄色,淡淡花纹,暗暗清香,自是佳木。但这等材质,因为稀少,已被现代人当作财富和奢华的标志,又让人觉得疏远。自己人穷志短是一个原因,但昂贵奢华确实也不是我衡量一方佳木的维度。相反,木头的本质是朴实平易的,它几乎是最早与人相伴的物材,数千年里与人相依,享有“清贫之德”。“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不管一个人成就多大的伟业,面对草木,都应该怀抱平实的尊崇和敬意,因为在众多材质中,只有木头,会让人联想到生命,感觉到温度,让人心软。心软是非常重要的事,弘一法师说,修行就是修柔修软。
前几年去云南,在思茅镇的原始森林里看到一片野生古茶树,最大一株高25米,胸径90厘米,树龄两千七百年,被称为“树王”。时间上推算,这棵树生于春秋初期,它的诞生,比儒释道三家创始人还早。“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两千七百年前,是哪一阵风,把哪一粒种子吹拂到这里,从此开始了两千七百年的漫长生长?如今的“树王”气宇非凡,冠盖如云,可我还是暗想,一块木头的生成,究竟蕴藏着什么呢?种子生根,泥土喂养,经历春夏秋冬的气温和湿度,躲过无数天灾、兽害和人祸;穿行而过的风,飘然而至的雨,人的锄禾耕作,鸟的筑巢歇息,还有一代又一代人在树阴遮蔽下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所有这些,依傍着漫长的时日,凝聚在一块木头里。拥有它,就是神恩,就是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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