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跑步的人,大抵和做任何事情的人一样,开始时都有着众多不同的原因。如果你傍晚时分走在大街上,会看到形形色色的跑步的人。这里面当然不乏穿着压缩衣裤,戴着束发带和秒表的专业选手,但更多的是一些胖子和准胖子们,呼哧带喘地向前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坚毅的眼神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沉重的身体带离悲剧的人生。
我重拾跑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准胖子。我觉得这没什么羞于承认的,就好比一个真正的服装设计大师可能原本只是一个爱看时尚杂志的穷学生。说得确切一点,我坚持跑步的动机来自于当初留学时和一个法国姑娘的对谈。对谈忘了是怎么开始的,但话题是关于亚洲男孩和欧美男孩的对比。因为彼此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她说得颇为直接。她认为,看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是否有吸引力,只要看两点就够了:肌肉和大脑(现在想来,学生的世界真是颇为单纯,要放到现在,恐怕钱包的厚度也要被放进考虑范围了)。她说,她所认识的亚洲男孩,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两点。就算有,最多也只是在大脑上下下工夫,坐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读读书。亚洲男孩又偏偏喜欢吃,因此身材和欧美男孩比起来总是相差太远。女人生来和男人一样,也大都是视觉动物,面对一个猛男和一个小胖子,不用问都知道谁更有吸引力了。我当时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一卡车的理由准备辩倒她,可一回手摸到自己那块柔软的小肚腩,便再也无话可说了。
从那天起,我重新开始了停摆已久的长跑,那大概是2008年年初的事情。
刚开始跑的那段时间,心态好得不得了——我就是来减肥的嘛。可是好景不长,跑了没多久,我就懒惰了:跑步是件很无聊的事情啊!与其一个人在马路上一步一步向前,还不如坐在家里看看书来得开心有趣。只是才坚持了没几天,肚子上的赘肉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所以我强迫自己不要放弃,每天仍旧在固定的时间穿上跑鞋、换上衣服,只是动力越来越小,越来越需要说服自己才能真正出门。我想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于是我开始在网上找资料,给自己制订训练计划,慢慢把注意力专注到提高跑步的速度上来。每天都要提高一点速度,注意呼吸量,呼吸与步伐的配合,爬坡和平地分别采取什么战略,详细到如何甩手。这倒是解决了我无聊的问题,我可以从每次3公里,慢慢加多到5公里,并且速度够快。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这样跑心理负担很大,很辛苦,我想起当初只是来减肥的,便不断地觉得吃这种苦头太不值得,何必呢。就这样大概坚持了两个多月,有一天的傍晚,我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向跑步投降,不再出门,转而宅在家里读书看电影。
村上春树把长跑久了而产生的微妙的懒惰称为“跑步蓝调”。但是鉴于我只跑了不到三个月,这种懒惰最多只称得上“跑步乱调”。不得不说,刚开始不去跑步的几天,心里确实有一种小孩子不用去上学的快活感。可是时间一长,愧疚感油然而生。尤其是当晚饭饱餐一顿之后,望见窗外有人穿着紧身衣奋力向前奔跑的时候,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就这样放弃了吗?碰巧那段时间在看克里希那穆提的书,里面说到“活在当下,就是刹那领会其中的美及喜悦”。吃饭就是吃饭,你要感受嘴里面食物的味道、口感,去体会咀嚼一下,最后把它咽到肚子里的这个过程;睡觉就是睡觉,去体会身体在床上舒展开来的惬意,体会自己的意识一点点被抽离的过程。同样,跑步也许本来就该是跑步,不应该和追求减肥、追求速度相关联。那段时间正好是夏末,气温渐渐凉爽下来,而天又还没开始变短,正是跑步的好时机。于是我想,不然就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吧,这次不要想什么减肥,也不要想什么速度,只是去跑步。这样一想,穿鞋出门似乎又有了些勇气。
我穿着一身轻盈的运动服从宿舍出来,先是和过车的公路有一点点重合。我住在山上,路在尽头的山崖前面轻巧地拐了一个弯,冲着山下直奔而去。我则会沿着山崖向反方向跑,可以看到下面远处鲁昂城的全景,塞纳河穿城而过,高耸入云的大教堂、市政厅,一排排安详的小房子,还有更远处的山,以及山上的发电站和电视塔。那天我从傍晚太阳落山开始,一直跑到整个城市华灯初上。欧洲的小城并不浮华,从山上看下去,每一盏灯都点得经济实惠,却又异常温馨。那天全程跑下来,既不觉得无聊,也没有很辛苦的感觉。我这才知道,跑对了。我因为想要瘦身而开始跑步,但我真正爱上跑步,却是因为跑步本身。
这样跑倒不是没有了肉体上的痛苦。无论有多热爱跑步,身体上的疲劳感都是不可能忽视的,但这却成了我更加喜欢跑步的一点。我总是想,我们这代人和前辈们比起来,日子过得舒服多了,也没什么压力。且不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么严重,但是如果太安逸,毕竟是会让人心思懈怠的。跑长跑带来的艰苦,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找的艰苦,为的就是让身体保持一种紧张饱满的状态,这样精神也会随之变得敏捷。
后来我便一直这样跑,从法国跑到英国,从英国跑到广州,又从广州跑到上海。我慢慢发现,这样跑是观察我所住的地方的一个极好的方法。
在英国,我跑步的路线要经过一个小镇子,镇子里有一间酒馆,仿佛在那里开了几个世纪。老人们走进去相互打招呼,吃着吃了半辈子的菜,喝着一成不变的葡萄酒,而我,早已经从他们的窗口飞奔而过。小镇后面,过了麦田,是一座小型机场跑道的尽头,偶尔会看到学习私照的人开着飞机在我面前飞起来,或落下去,夕阳把飞机都镀了金。
在广州,我在楼下的小区跑步,穿梭于卖肠粉的、卖衣服的、卖水果的和广场舞大妈之间,看着晚归的学生们放学,加班的白领们下班,年轻人穿着靓丽的衣服刚刚出门,而老人们早已吃好了饭,推着孙子孙女们遛弯了。从超市回来的邻居对另一个说:“今日粟米好平啊!”
在上海,我主要在浦东的滨江大道上跑。偶尔有一天心血来潮,坐船到外滩,从外滩开始跑。外滩看过去的景色自然不必说,但更令我新奇的,是离开外滩,拐上人民路,然后逐一经过江西南路、河南中路、福州路、山东中路、广东路、宁波路、西藏南路、南苏州路、北京东路,最后回到外白渡桥。短短的十公里,却好像跑过了大半个中国。
刚开始工作的一段时间,因为事务繁忙,跑步被暂时搁置了。谁知没过多久,我就因为久坐而腰酸背痛,于是又跑了起来。神奇的是,就这么一跑,所有不舒服的感觉就都烟消云散了。听上去好像是神药的广告,但事实确是如此。长久的跑步,让我开始注意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平日里,我们使用身体的时候,并不会特别在意它的存在,就好像你呼吸的时候,不会特别去想吸入氧气的感觉。然而如果把你放在一个没有空气的地方,比如深水里面,再给你套上氧气瓶,周围静悄悄黑洞洞的,你听到自己一呼一吸的声音,感受到排出去的气泡掠过你的脸部,你甚至可以品尝出嘴里吸进来的氧气的味道,这个时候你便不再把呼吸看成是一件平常的事了。身体对于跑步,也是一样。我们坐着、站着、走路去哪里,都不会想太多。然而当你跑起来,跑了很久很久之后,你就会察觉到肌肉的酸痛、疲劳,膝盖支撑上身再弹起的力量,肺里面的啰音,心脏通通通的跳动。
对于我,这些感受不会一起来,而是接连而至。每当我感受到它们的时候,我都会感叹,身体是多么奇妙的一部机器呀!每个零件精准地配合,而我还能如此健步飞跑,又是多么值得感恩的一件事呢!
可是人总要变老,不同人对变老的定义也有不同。我有一个老板,今年快六十了,也是一位跑者。他对我说,自己变老是从55岁开始的。我惊讶于他如何才能如此敏感。他告诉我,说自己从18岁起,每年的生日那天,都会拼命跑半个小时,然后记下跑过的距离。那距离开始不断上升,后来持平,到55岁那天,距离第一次有所下降。“这倒也不是坏事,”他说,“你的成绩不可能永远不掉下来。与其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等待衰老慢慢地爬上来,倒不如有这么一个明确的信号,好让自己提早做准备。”
我很同意他的说法。我觉得,跑步是感受日常时间流逝的好方法。和身体一样,时间的流逝也是难以察觉的东西。要论这个世界上,最能跑的,恐怕就是钟表的秒针。秒是构成我们日常时间概念的最小单位,每一秒的流逝最终耗尽了我们的一生,然而想想可怕,时间一秒一秒地过,而我们却从来不会去数着秒过日子。只有在跑步的时候,我会设定时间,随身带上辅助跑步的计时设备,这样在我跑到一定的距离之后,这个设备会通过耳机告诉我跑了多久,平均速度是多少。每当我听到耳机里面传来诸如“一公里完成,用时四分钟三十七秒”之类的播报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生似乎都鲜活起来了,因为这是我唯一数着秒度过的时刻。
耳机里面不报速度的时候,我通常让它播放一些歌曲。边听歌边跑好像是如今许多跑者的爱好,我也一样。我在跑步的时候,喜欢一些硬摇滚。林肯公园就是一支不错的伴跑乐队。很奇怪,在安静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他们,我觉得很吵。可是当跑起来,整个人似乎又不太一样了。我记得有一次,我设定了10公里。在即将跑完,最后只剩下差不多500米的时候,耳机里面忽然跳出来林肯公园的Waiting for the end(等待结局)。这真是一首完美的歌,节奏和我的步伐配合的天衣无缝,更要命的是,这首歌里面在高潮部分唱了一句:
“All I want to do is trade this life for something new. Holding on to what I havent got.”(我只想用这辈子换点新鲜事,那些我还没有体验过的东西)。
我平时并不在意歌词,但是这句真是和我的人生哲学完美契合。听了之后,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好像忽然没有了身体般飞奔起来,奔向那些新鲜事,那些我还没有体验过的东西。那样子根本不像是已经跑过了快十公里的人,倒像是百米冲刺一般。一口气跑完了五百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时泪流满面。
我觉得,把长跑融入生活,对于我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我一直比较珍惜时间,我发现,绝大多数人,当年华老去,开始回忆一生的时候,往往记起来的都是一些重大的事件:毕业、结婚、生子、升职,等等。然而这些重大的时刻总是那么有限,以至于我们的回忆总是美妙却短暂。
与之对应的,是大量的平常的时光。我们在平常的时光里,每天上班下班,做饭吃饭,说你好说再见,读书看电影,与心爱的人聊天。正是这些无比平常的时光,才组成了我们人生的大部分,可惜都被我们忽略掉了。我不想这样,所以我跑步。跑步对于我来说,是一根绳子,它帮我把无数平常的时光串在一起,这样当我想起跑步的时候,我会想起亚洲男孩的身材,“跑步乱调”,欧洲美丽的田园时光,广州和上海的市井气息,55岁生日那天突然下降的成绩,林肯乐队,还有在我身边曾经和我一同奔跑的人们。
当然,要说平常,还有比上面更加平常的场景,正因为跑步而变得似乎有了些意义。比如大概一年前,我在广州,在租住的小区楼下夜跑。只是天气无常,我在跑过第七公里的时候,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我在南方这场再普通不过的大雨里面张开双臂,向着远处天边的电闪雷鸣奔去,仿佛要拯救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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