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6日下午,在上完了给学生的最后一节课后,她从容地住进了医院。其实,病兆在一年多前就出现了。有几次去看她,问起身体怎么样?她说,别的没有什么,就是老拉血。问她去医院了吗?她说,去过,查不出什么。然后,又不当回事地开心地说这说那。她自己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竟然,这次住院,她没有再回来。
曾经,多次她对作者说:“最不想看到的是,一些有才华的学生因经济而辍学。他们都是国家的人才呀。”为此,她以种种方式不知帮助过多少困难学生。她希望有更多的有识之士能够关心关爱并且资助那些有艺术特长的贫困学生,和贫困地区那些孜孜矻矻坚持艺术教育的老师们。周先生认为在贫困山区播撒艺术种子的老师们,特别不容易,那是一种大爱,是一种奉献,是一种牺牲。因此,她想建一个公益基金,能让贫困地区那些有艺术特长和爱好的师生们,有安心学习和交流的机会。在几次拜访中,她都和作者谈起过这事。2015年4月27日,也就是先生入院前10天,以她的名字和丈夫张骏祥名字命名的“祥燕艺术教育公益基金”成立了。这天,周先生和上海华侨基金会签约,“祥燕艺术教育公益基金”挂靠华侨基金会,独立运行。如何运行?如何真正让需要帮助的人得到帮助?这是住院后,周先生想得最多的一件事。2015年9月下旬,作者去医院看她,正好她的女儿张文也在。周先生又一次提到这个基金,说希望能走好,希望有更多的人支持,也希望作者能帮助出出主意。
“祥燕”,吉祥的燕子,将辛勤地把艺术的种子播向祖国山川,将无私地把真与美沁入人们心坎。据悉,“祥燕基金”已成功在黑龙江省克东县建立起远程培训系统,全县从事音乐、美术、体育教育的老师都有机会从这里接受艺术的滋养。还有更多的周先生学生和有识之士,向基金注入力所能及的资金,以期源源不断、生气勃勃。
从入院到去世,周先生在医院住了将近十个月。每天来探视的人络绎不绝。可是,任何时候,没有人从她身上看到痛苦、看到绝望。留给人们的,永远是她的美丽,她的雅致,她的微笑,她的快乐,她的童趣,她的睿智,她的幽默,她的执着,她的朝气,她的不息生命。
那一天,学生李秀英接到张本打来的电话,说妈妈希望她去一次。秀英赶到医院,周先生已经静静地坐在那儿,化了淡淡的妆,整洁清朗,脸色凝重。这是怎么了?从来,先生都是一脸的灿烂笑容。没说上几句,周先生转过脸,看也不看她,说道:“我的学生打算交给你了,你来教。”然后,将学生的特点逐句逐条地说给秀英听。秀英没说话,抑制不住,轻声哭了。一旁的保姆小张也哭了。先生不语,但是,眼里含着泪。秀英忍着悲痛,说:“老师,你说啥呢?我帮您先带着,等您好了,再回来教。”周先生说:“你教吧,我相信你。”第一次,周先生在学生面前露出着急的神态,说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也好不起来,从来没住过这么久的医院。”秀英的心像被针扎过一样,痛得厉害。
每次来看老师,老师和秀英说得最多的就是教学。如何挖掘学生在演唱时的内心情感?怎样解决声乐技术上的一些疑难杂症?周先生掏心似的把自己的所知所得,毫无保留地传给学生。2015年底,周先生托秀英带教的学生,将角逐全国金钟奖。秀英将学生的录音带到病房,请老师再指点一下。她欣然戴上耳机,晃着身子,陶醉地笑着,说:“有进步。”秀英说:“压力很大。”她继续说:“整个声音感觉好多了,不飘落下来了。”在生命的最后,她关心的仍是事业,仍是学生。
在她近七十年的教学生涯中,从来,她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能教了,会病了老了。手术以后,人非常难受,一点也不想吃,可是为了尽早恢复,她积极配合,尽量多吃。稍稍有点精神,她就打坐练气功。她巴望着,早点能回到她那最棒的“窝”。有一天,上海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陈东去看她。陈东将自己戴的项链挂到她的脖子上,她孩子般地说道:“哎哟,还是热的呢。”她让陈东抬脚,让她看看她脚上的坡跟鞋。尔后,轻声在她耳边说道:“这次怕是难闯过去了。如果能走出去,你陪我逛街去买鞋噢。”热爱生活的她,在病房里,只要能起来,总是穿着她的高跟鞋,化着淡淡的妆,给人以一种精神上的感染,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2015年12月,圣诞节后,周先生的病情急转直下。
天津演出回来后,秀英给保姆小张打电话,说想去看望先生。小张说:“先生昏迷着。”秀英说:“昏迷着,我也要来。”秀英来到医院,奇迹出现了,她竟然醒了。双眼定定地看着秀英。小张说:“先生的眼睛好久没有这么亮了。”秀英抚摸着老师的脸,轻声说着:“老师,您还是这么美丽,您永远美丽。我一定尽力做好所有的事,无论是唱,还是教。”秀英与作者说到这一幕,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说:“我说的,老师都听见了。那时候,老师的脸红扑扑的,没有一点皱纹,就一个大笑脸。没有想到,这是我和老师说的最后一句话。”
王作欣是她80年代中期和王品素教授共同的学生,1992年在美国获得音乐博士学位。她高兴地写信致贺,并鼓励她回国教书。第二年春天,王作欣在她的感召下,回到母校执教。王作欣最后一次去看老师,老师已经无力说话了。但是,那双充满深情的眼睛始终望着她,脸上露着孩童般的微笑。当她再次睁开眼,看到王作欣还守在旁边时,突然冒出了一句充满了惊喜的话:“啊,你还在啊!”这句话也让身边所有人感到一阵惊喜。随后,她无声地拉起王作欣的手,放在嘴边不断亲吻。
2月8日,是农历大年初二,廖昌永去看先生。她已陷入昏迷。可是,那双手还不时地高高举起。廖昌永说:“就像平时跟我们上课一样,双手挥舞,打着各种节拍,激情四溢。”2月23日,正月十六,廖昌永和学院林书记去看她。她还在不时地挥着双手,像是在打节拍。廖昌永贴着她的耳朵唤道:“先生,我是廖昌永,是小廖。”听到学生的呼唤,她又一次艰难地睁开了眼。廖昌永蹲在床边,轻抚她的双手,轻轻理着她额前的头发,轻声说道:“先生,你好好在这儿休息,你会创造奇迹的,你会好起来的。”站起身来,廖昌永说:“我感觉,先生在昏迷中,还在为学生上课呢。”临终前,廖昌永又一次去看先生。也许是回光返照,那天,她神志还清醒,让廖昌永告诉她学校和声乐系的一些情况。廖昌永说:“先生将对艺术的执着和追求,对学校和学生的眷念,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1月,大部分时间,她都处在昏睡中。这天早晨,她看到了病房里儿子的行李。明白儿子要走了,一个上午,她都努力撑着,不让自己睡觉,过一会儿就摸摸儿子的手,过一会儿就摸摸儿子的手。儿子向她告别时,她吃力地问道:“一直想问你,但又不敢问,什么时候可以再来?”儿子强忍着泪水,说:“回去请好假就来。”她又安慰地说道:“你放心地去好了,我会好起来的。”这是她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一个月后,张本回来,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唤她后,她的两眼微微睁开,温和地看着儿子。随后,那慰藉的目光,再也不愿离开儿子,随着儿子的身影而移动。
3月3日23点左右,弥留之际的她,忽然睁开了眼,看着床边的每一个人,眼角流出了泪珠。张本握着母亲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妈妈,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巴黎,去看你一直想去看的母校,在你开过独唱音乐会的剧院听歌剧……”
3月4日凌晨零点32分,在儿子的轻声细语中,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