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苍梧的《旧笺》,我明明记得买过,就是找不到。
放当代小说的书架没有,放港台书的地方没有,另外的住处书架也没有。难道没买?我对自己的记性越来越没有信心。在书店里几次碰到此书,我都在考虑是否再买一本,又不甘心地提醒自己:明明……直到最近,找一本什么书,发现它静静地躺在放王安忆书的那一格里。我万万想不到它与王安忆的关系,马上又恍然大悟:这书是与王安忆的《剑桥的星空》一起买的,放王安忆书时,发现书架的隔板有些弯了,而把《旧笺》塞进去,正好!它的命运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决定了。
据说丁聪称自己的书房为“山海居”,现实却是对这个充满诗意名字的反动:“山”指书房里乱,书堆得像山;“海”是在这里找东西像大海捞针一样难。我也常常陷入这样的困境,又是仰望,又是跪爬,百思不得其解,且念念有词“放哪儿了呢”。上海,冬无暖气、夏靠空调,冬天半夜里出来,或者遭逢摄氏三十五度以上的炎夏,找书都是活生生的革命考验。而这时,上穷碧落下黄泉,要找的书都不见,那可是革命者进了敌人的监狱。
我的书也不是乱放的,都是有分类的,比如客厅里放大套的文集,书房里放研究类的学术书、工具书,小书房放史料、当代文学作品,卧室里放近期看的,储藏室里放不大看的,每一部分也都有门有户,不至于让书找不到家门。可是,房屋建设规划永远跟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几年工夫,一本书的爸爸爷爷(以前的老版本)、兄弟儿子都会凑到一起来。比如张承志,我本来只有一些他作品的单行本,去年一套文集搬回来,房屋就拥挤了。何其芳,文集之外有了全集。鲁迅,已经够显赫的位置给他了,而且我所有放书的屋子,都有鲁迅的书。可是,这个家族的繁衍速度实在太快,《鲁迅手稿丛编》《鲁迅藏外国版画全集》,都是成箱的套书,这已经不是挤一挤或打个地铺的问题了,只好让它们暂时流浪客厅。过去,我只买过一些《雅舍小品》之类的梁实秋的散文——因为我不大喜欢这个人——但去年夏天研究需要,又遇打折,把以前没有买的十五卷《梁实秋文集》搬了回来,这超生的人口哪有房子啊,只好委屈鲁老夫子,这套书就堆在《鲁迅手稿丛编》上面了。
很多书没有看完,也不能放它回家,我得找个宾馆给它们住着。按亲疏关系,关系好的,就跟我同床共枕了;再次一点,是我的床头柜上、卧室的橱上;关系一般的,堆书房的桌上,书房的地上也有一堆堆临时来开会的,都是我为了某个专题阅读而从各处喊来的。还有东一堆西一摞是从各地带回的:北京的、广州的、旧书店的,基本上也堆在书房、客厅的地上等着我约谈。这么一看,的确是有点乱,我总是很惭愧地说,需要整理,得整理,必须整理!大套书目标明显,放在哪里都一目了然,愁人的是零星带回来的单本书,看完,我会随手塞到某一类中,尤其是自己家里没地方到别人家借宿的、倒插门的、抢别人房子住的,社会关系复杂,查起户口来,真是人海茫茫啊。不过,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哪一天闲逛,不期而遇,又兴奋异常:原来我还有一个你,原来你也在这里。
本雅明说:“藏书家所拥有的无非是混乱,他们对这种混乱如此习以为常,以至于视之为秩序。……说真的,如果说还有什么东西能与藏书室的杂乱无章相抗衡,那就只有井井有条的藏书室目录了。”(《打开我的藏书》)我还不是藏书家呢,就已经为这种混乱所迷乱了。说到藏书目录,大概是个好东西,听说有位藏书家的夫人,是学信息化管理的,将夫君的书都编目录入电脑,找什么书,一查电脑即可定位。唉,我谈恋爱的时候,没有那么多书,根本不曾考虑娶太太跟编书目的关系,目光短浅怨不得天。一位朋友向我推荐一个软件,可以扫描书的条形码,存在手机里。我兴奋地玩了几天,把买来的新书扫进去,没过几天,兴趣大减,再过几周,新书大增,也懒得扫了。我又不是图书管理员,用得着这么冠冕堂皇吗?还是散养着吧。
有些烦恼专属穷人。就说找不到书这事儿,要找原因,我不用多想,房子太小呗!如果有栋别墅,个人著作都按姓氏字母排列,像查字典一样,要找什么书还不是手到擒来?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前插后挤的。前面的好办,后面的就是踮着脚尖也露不出个脸来,那还有个找?但是,这是读书人该做的梦吗?想也不要想!而我老婆固执地认为,书买得太多了。我愤愤:真是村妇没见过世面,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看看陈子善、胡洪侠这些大老爷的藏书,你再说什么叫书多。记得胡洪侠送我一本书,盖了一方“后宫佳丽三千”的印章,这家伙绝对是隐瞒妻妾数量,三万都少了吧?不过老婆的话就是耳旁风也有点丝丝凉意,我时不时提醒自己:少买,少买。我的光辉典范就是钱锺书,他家里咱虽然没有去过,但早就听说,就那么几架书,人家书都在肚子里,而不是摆得到处都是。可是,“多”与“少”,绝对是个情感认知的问题,而不是量化的数值。我认为已经很节制,在别人看来简直是挥霍。我有个习惯,喜欢的书,买了一本就不放过一整套。喜欢的作家作品,又常常是买遍它的各种版本。好书也实在太多,马奇诺防线根本就是白搭,再说咱也从来不是坐怀不乱的人啊。
1667年,英国的日记作家塞缪尔·皮普斯在日记中写道:“事实上,我近来买了大量很有价值的书,我打算到下个圣诞节之前不再买书了。现有的书已经装满我的两个书柜。我必须被迫放弃一些书,腾出地方。我的计划是,我本人的图书馆任何时候都不能再添书了。”(亨利·彼得洛斯基《书架的故事》,海南出版社2002年11月版)赌徒的誓言,酒鬼的承诺,谁会信?果然,他后来又得买书架。不过,我佩服他的是,他总能把自己的藏书限制在三千册,书多的时候,就淘汰不怎么想要的书,腾出地方。我苦恼的是,我怎么就没太多“不怎么想要”的书呢?看着这个眉眼好,那个身材棒,个个都是美娇娘,怎么忍心把她逐出大门。况且,咱也不是滥情之人,当初能迎进门,也是风花雪月恩恩爱爱。尽管,它们未见得都是出自名门贵族,让收藏家、版本学家看看,估计就是废纸一堆,但在我自己,这本是尊敬的师长送的,那本是在风雪之夜淘回来的,另外一本是当年伴我度过漫漫长夜的,每一本书上都有生命的印记,都是沉甸甸的记忆,我怎好薄情寡义?
于是,我整日都坐在混乱无序的书房中。环顾四周,像杂草丛生的原野,又像刚刚经历过大战的战场。我经常自言自语:亟待整理,亟待整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似乎也没有整理清楚。
于是,我在那个可以旋转的小沙发上坐下来,顺手拿起一本书,就是“失”而复得的《旧笺》。书像一席飞毯,将我从纷乱的现实带到远方,带进昔日时光。小说写的是20世纪60年代香港的故事,男女主人公心有灵犀,却总隔着一层窗户纸。他们的通信中提到一个“大浪湾之夜”,那是一个周末,一群青年男女在海滩边开野火烧烤会,他们说笑、唱歌,通宵达旦。第二天早晨,在粼粼金红的霞光中,这对男女在沙滩上写字——二十多年前,我也有这样的经历,可是,那群在海边一起吃烧烤的朋友如今都在哪里呢?小小的书房中,仿佛涌进了海潮的咸涩。女主人公在另外的信上说:“太阳晒得又暖又舒服,躺在要喂给牛吃的干草上,看远山近树,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略带嫩红与鹅黄的碧绿。如此一片美景,却我一个人独占,孤身享用,使人体会到一种帝王的寂寞与悲哀。”——那青草的味道、干草的回味,刺激着我的记忆。太熟悉了!三十多年前,夏日的阳光浓烈之时,我身陷玉米、高粱、槐树和各种杂草的绿海中,体会的不也是这种孤独与寂寞吗?如今,都浓缩在小小的书房中。
这就是有一个书房的好处?它可以让我们从现实中抽身,让思想的野马横冲直撞?如此说来,无须整理,因为也只有在这混乱无序的一刻中,我才有一点点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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