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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美国军人在云南的生活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16514
孙敏 江汶

  与美国人格林博格的谈话持续了一年多时间,老人身体不好,每次见面时间都不能超过两个小时。除去老人吃药、喝水、上卫生间、休息以及别的事情打岔,真正的谈话时间并不多。老人兴致很高,但话说多了便气喘得厉害。尽管已经小心翼翼地记录和整理了每次录音,但还是因录音笔损坏,丢失了两次谈话的记录。2011年,老人遭遇了一次车祸,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于2012年春天去世。

  以下是老人的口述。

  参战

  我在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出生长大。少年时代,我第一次从图书馆借了一本摄影方面的书之后,就对摄影产生了兴趣。我自己冲印照片,几分钟之内就能看到成果,那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

  1936年的一天,我拍了一卷科尼岛(Coney Island)上Steeplechase乐园栈桥风浪交加的胶片,然后向朋友借了3毛钱,坐上火车去了纽约市区。我兴冲冲地来到《每日镜报》的编辑部,进门就往电梯里冲。电梯是那种推拉门的。

  有人问:“年轻人,你要去哪里?”

  我信心满满地说:“我拍了可以登报纸的照片。”

  《每日镜报》的主编把我的胶卷拿去冲印成6×8英寸大小的照片。隔着窗户我可以看见他用手拎着片子在水里涮来涮去,然后夹在架上让报社的其他摄影师来评论。不一会儿,他们出来了,说这些照片上得了报纸!然后,付给了我10块钱!那一年,我还不满16岁。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成了《每日镜报》的自由摄影师。

  1941年底,我应征入伍。通常的服役期是一年,就是说我的服役期到1942年12月就满了。然而,“珍珠港事件”爆发了,美国宣布参战,我被编到了第164照相部队B连。

  1943年的一个晚上,我们乘坐火车从密苏里州的克劳德基地出发,前往未知的目的地。到了洛杉矶车头调转方向朝东走,几天之后,整个第164照相连来到了大西洋畔弗吉尼亚州的新港,然后又登上了一艘叫作“苏格兰快艇”的英国船。船上吃的是奶粉和鸡蛋粉,我很不习惯,但依然不知道将前往什么地方。

  1944年1月1日,我在船上被升为技术军士。那时,我们第一次得知我们将前往东方,目的地是中国。

  第164照相连一共有250人,包括了军官、士兵、摄影师、暗室技师和总部工作人员。我们在大西洋上往南行驶,穿过赤道,到了南非的开普敦,休整几天后绕过好望角,经过马达加斯加海峡后,一路往北走。整个航程都有英国和美国的飞机护航,以防日本潜艇攻击。在漫长的航程中,唯一的任务是学习在印度和中国的行为准则。

  从印度前往中国

  历经34天的航行,我们在猛烈的空袭中到达印度孟买。第164照相部队把一半的人留在了印度,我与另外120人继续前往中国。

  乘坐糟糕的火车穿越印度,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火车上是硬座,卫生间简陋而肮脏。由于我们不是参战部队不急于赶路,常常要停车给快车让道。每次停车,火车就被乞丐包围,有孩子也有大人,哭着喊着索要食物或钱币。车上配给的是罐头食品,叫作C型干粮,是用肉和豆子做的,无需加热,就吃冷的。三天里,只有过几次热咖啡和一些热食。到达加尔各答后,我们住在离加尔各答市几英里的美国军营。

  印度又热又脏,老百姓被当作垃圾一样对待。到处都是乞丐、残疾人,与后来到中国的感受相比差远了。中国人要友好一千倍,街上没有乞丐上前来乞讨,让人感到很安全。

  我们经常结伴到加尔各答市区,但要把手枪藏在制服下面。街上有很多的乞丐、牛和马拉的车,还有一些衣着光鲜的上层印度人。我们到加尔各答的大酒店里享受皇室成员般的接待,个子高高的、身穿彩色制服、留着胡子的锡克侍者给我们送上英式餐点,量很少,付账用的是卢比。他们告诫我们不要走进小街小巷,不要到城外的公路上闲逛,尤其是天黑以后。

  两个星期后,我们离开加尔各答前往中国。我们乘的是蒸汽船,很像密西西比河上用螺旋桨推进的那种,沿雅鲁藏布江往上游行驶。到达利多后,乘车往北到机场,然后乘飞机越过著名的喜马拉雅山到中国。到达昆明时,迎接我们的是一场空袭。

  云南生活

  在大西洋上航行的时候,我们学习的“中国行为准则”就告诉我们要自然,要尽量学说中国话,要有礼貌。因此,我常常把家里寄来的香烟分发给当地的老百姓。军方的军纪督察来调查我把这些香烟拿去做什么的时候,我说:如果你沿着滇缅公路走,看到抽美国烟的当地人,你问他们烟从哪里来?他们肯定会说是美国人格林博格给的。

  我1943年6月结婚,妻子每隔一天就给我写一封信,告诉家里发生的各种琐事。我每个月总能收到一个包裹,妻子尽其所能地给我寄好多东西,包括香烟、巧克力和一些能存得住的东西。我每次执行任务之前就将一个月的家信写好,然后请部队每星期发一封。家里大约在三个星期后可以收到我的信。信一到,妻子总是很高兴,她知道我还活着。

  刚到云南的时候的确很艰难,身体也不好,因为喝水沟里的水,经常拉肚子。头两个星期,爬山也没有力气,行军的时候,中国士兵挑着粮食,后面的人挑着装水的竹筒。C型干粮吃完之后,就没什么好吃的了。我们和中国人住得一样,吃得一样,穿得也一样,闻上去也一个味儿。我没有穿美军制服,脚上穿着中式的草编凉鞋,头上戴着中国马夫的帽子,看上去就和他们一样。据说日本人重金悬赏美国人的人头,中国人告诫我们不要戴钢盔,我的上司就是戴了一顶美军钢盔,后来被日军狙击手打死了。

  学中文

  刚到中国的时候,听不懂中国话。陆军发了一本小册子,对我们很有帮助。我听力很好,没有花太长时间就会说中文了,而且90%的时间都在说中文。因为我经常是独自一人在外面执行任务,如果我听不懂,只能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么他们就会看着你,说你什么也不懂。

  中国人欢迎我们的到来,语言不通,他们就很好笑地比划手势跟我们交流。譬如,如果想知道什么东西的价钱,我们就竖起指头比划。和中国兵在一起时,我们配有翻译官。我已经记不得我的翻译官的名字了,有好几个呢。有的中国军官会讲英语,渡江之前拍的那张照片里,那个中国军官就会讲英语。

  在前线的时候,中国翻译和我们一起待在掩体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会玩一个自创的游戏:比如对方指着我的头发,用英语说“头发”,然后我必须用中文说出“头发”,直到我说对了。我们每天都玩好几次这个游戏,当然啦,也免不了说一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词。当时正值雨季,我们有的是时间,所以我学了不少中文。

  1945年,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我在昆明没什么任务,有人告诉我昆明有个盲哑学校,说我应该去看看,当然军队是用不上这类拍摄素材的。我去了,做了自我介绍。我在那里吃了中饭,还有部队的一个翻译跟着我,但是那时我已经不需要他的帮助就能与人交流了。那天,我竟然没有讲一句英语,一个字也没讲。我还记得回到总部后,我说我在中国待得时间太长了,因为竟然没有人对我讲一个英语单词。

  渡江

  怒江战役已经开始了。6月份,我们乘橡皮筏子渡江。每个小筏子里能载3至7人, 河宽一英里,我们早上开始行动,中午12点左右到了对岸。日本人就在怒江下游两三英里的地方。

  那天,怒江很平静,非常非常平静,那是卫立煌的中国第二军,远征军Y部队。他们没有美国人在印度用的军用平底船,而是用绳子把船拴在一起,有的是橡皮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有几百条这样的小船,反正这批渡过去,再回来渡另一批。我想陆军大概用了几天时间才完成渡江。马和骡子不用船运,它们是自己游过去的。

  Y部队的美国人很少,在平戛只有一个小队,人数不多,经常见到的就一两人,就是这个部队的美国联络官,我见过他们的照片,但是跟他们没有来往。

  渡江后,我们来到一片很高的高原上,在那里一直待到它被日本人占领。

  刚过江的时候是我和我的长官两个人一起行动,那时他还没有牺牲。我的长官是在山上被狙击手击中的,就在我们驻地附近。日军的狙击手夜里摸进来,藏在树上。子弹穿过了他的钢盔,这也是我为什么惧怕黑暗的原因。即便到今天,我也得在每个房间里开着灯,每个房间里还有手电筒,我不喜欢黑暗。但是,我还是会做噩梦。

  拍、拍、拍,不停地拍

  军队的拍摄方式是:拍、拍、拍,带上尽可能多的胶卷;别提问题,不停地拍。我的上司告诫我们:拍下你看到的所有东西,但别告诉任何人你在做什么。

  当我的4×4相机胶卷拍完后,我就用电影胶片拍。我有很多胶卷夹,在一个小袋子里卷片子,把一块胶片绕到胶卷夹上,到它绕不动为止,然后剪下来,剩下的胶卷放回盒子里,接着拍,不停地拍,拍完了加上文字说明,写下胶卷号码,等待飞机的到来,然后再得到更多胶卷。

  通常是你一通知,飞机就过来了,你把胶卷放在帆布袋里,上面贴上照相部队昆明总部的标签和×××中士的名字,然后交由飞行员送到总部。陆军将我拍的胶卷冲洗出来,把他们需要的送回华盛顿,不要的就留给我,就是我现在手里的这些。他们需要的是战场的照片,与战争有关的。因此,胶卷交到飞行员手上之后,很多片子我就再也见不到了。

  日本人反攻的时候,我们只好转移来转移去。平戛的竹林很密,所以常常遭到轰炸。我们在竹子中开出一条小路,再开出一片空地,然后在丛林架起吊床。我们在云南一共有40名左右的摄影师,包括图片和影片摄影。我们被分成三个小队,每次执行任务的小组由一名军官和两名摄影师组成,中国士兵替我们扛装备。我和拍影片的亚瑟·海基是一个小组,我们原来的长官牺牲后,就剩下我和海基了。我有一支卡宾枪,我还有中国的卫兵,通常有两个中国卫兵跟着我。

  当你身处其中时,就会觉得事情其实也没那么困难。这些事情,我妻子连一半都不知道。

  中国的普通民众

  中国是个伟大的国家,老百姓都很友好。如果你学会讲当地方言,人们会对你笑脸相迎。两年的中国战场经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了解了这个国家,我了解了她的人民,他们有多么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中国人是坏的。下着大雨,他们种田,路边的小孩子们总是说:“你好,你好,顶好,美国,顶好。”但你得小心,他们没有见过汽车。他们会在汽车经过时突然冲过公路,以为这样可以赶走恶魔。

  要不是战争,这些中国人也不会见到我们这些美国人。我长时间不洗澡,在战地不刮胡子,不用美国牙膏,不用任何美国的东西,这样闻上去就跟中国人一样了。我穿中国的草编凉鞋、戴中国马夫的帽子,举止跟中国人一样,看上去完全像个中国人。

  你在这个国家待得时间越长,就越像中国人。如果我当时没有结婚的话,我就会待得更长,因为我是战地记者,可以继续待下去。想想看,如果留在了中国,拍摄毛泽东或者其他人,会是怎样的情形。可是,我在军队里待了5年,与妻子有两年没见面了。所以,上司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填晋升表格时,我说不用了,我已经在中国待了2年7个月零22天,该回家了。

  为窦恩将军拍照

  窦恩将军是个非常好的人,他是中国远征军美军顾问团的参谋长,直接向史迪威将军负责。有一次,我来到顾问团驻昆明的总部,为窦恩将军拍照。我来到他的办公室,让他摆好姿势。当我按下快门的时候,闪光灯“嘣”的一声爆了,发出巨大的声响。立刻,门外冲进来四名军警,用枪顶住了我,他们还以为我对着将军开枪。我们都被这个意外惹得大笑不止。我特别崇拜窦恩将军,1942年的时候,他跟着史迪威将军从缅甸的丛林撤到印度,那是一次非常艰苦的旅程。

  回家

  战争结束了,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举行。我飞到南京去拍摄。当时,世界各地的摄影师云集在那里,我所在的部队来了两个人,现场还看见几个来自印度的第164照相部队的人。

  接下来,我接到了回国通知。我当时可以到上海,从那里乘船,或是到昆明,飞驼峰到印度,再坐船。我选择了从昆明经印度回国。

  在陆军服役的时光是非常难忘的。刚开始以为只去一年,但战争爆发了,你得加入作战部队。我成为了一名战地摄影师,我的照片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报刊上,还上过《时代周刊》,我是一名优秀的摄影师,在没有闪光灯、什么也没有的情况下,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样拍摄出好照片,但我知道。

  我随一部分战地摄影记者回到了汉密尔顿基地,再从那里到新泽西,我的父母在新泽西迎接我回家。他们非常高兴,都哭了,儿子终于回家了。他们另外一个儿子、我哥哥还没回来,他当时在欧洲,正在回家的路上。

  回到家感到如释重负,我可以吃不一样的食物了,意大利面条和肉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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