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0日,我国著名法学家、中国经济法学和国际经济法学奠基人、北京大学资深教授芮沐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仙逝,享年103岁。
我曾与芮沐神交并在他去世前,专程去北大燕南园拜访过芮沐先生。
那日,去燕南园65号的芮沐家,这是一幢两层小楼,加之小院,自成格局。63号是马寅初家,64号是翦伯赞家,57号是冯友兰家。其实,这一幢幢小楼,青砖灰瓦,若以现在的眼光看,似都普通,房屋早已老旧。树多人少,绿树掩映之中,整个燕园,遮得严严实实。可与周边环境,却形成鲜明对比,环顾四周,倒有一点乡野之味。但在此地,却留下过多少名师、名士。芮沐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
转学法律
芮沐,1908年7月14日生。他出生于湖州一个商人家庭。父亲从事纸业生意,把江西纸张贩卖至上海,之后,随生意渐大,举家迁至上海南翔。兄妹八人,芮沐出生时,父母为他取名“芮敬先”。而“芮沐”,是他后来自改。少年时,就读法租界浦东小学,尔后,转法国的圣房记教会学校。在教会学校,礼拜天要去参加教会活动,念赞美诗,因此学了英语和法语。1927年,到英租界马克密林读中学,毕业后,芮沐考入震旦大学。四年下来,外语水平大有提高。震旦大学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
1931年,芮沐到法国留学,获得法国巴黎大学硕士学位,1935年,又去了德国。那时他思想活跃,曾想在德国的马克思学院就读,后来希特勒上台,马克思学院被关闭,他只好去法兰克福读博士,获法兰克福大学博士学位。他原喜文学,后转择法律专业。而促使芮沐转学法律,乃因两事对他刺激。一是他的二哥,小时踢足球时,被菲律宾人拿着棍棒打残了,下颌被打掉。后来在上海街头,给人劝架,又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死,而对他之死,没有任何人负责,遑论惩办凶手。当时上海租界极为混乱,黑道猖獗,每天都有无辜者惨遭杀害而无处申冤,这促使芮沐决心学好法律,保护像二哥一样的中国人。二是他对当时租界的“会审公廨”深恶痛绝。会审公廨,乃英美在旧租界内的一个法庭,审理除享有领事裁判权国家侨民以外的一切案件,实质上是一个列强的联合法庭,最后的审判不是凭是非曲直,而是凭各国的实力。而中国人到了这样的法庭,没有任何公平可言,只有受屈辱受迫害的份儿。当时这样的现实,促使芮沐萌发“法律救国”的思想,他想用法律,帮苦难的中国人打赢官司。
回国从教
1939年,芮沐回国,先后在重庆的中央大学、昆明的西南联大教书。当时西南联大,由学贯中西的三代知识分子组成。第一代是以陈寅恪、傅斯年、刘文典、闻一多、朱自清等人为代表;第二代是以王力、唐兰、浦江清、钱端升、叶公超等为代表的中年精英;第三代是以钱钟书、费孝通、吴晗等为代表的“少壮派”。而芮沐,属于费孝通、钱钟书一代,是刚留学归来的精英人物。他们个个中西会通、满腹经纶,人人满腔抱负。而芮沐与费孝通,几十年的深厚友谊,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在西南联大时,他与周佩仪结为伉俪。周出生于湖南长沙一个殷实的商人家庭,自小管教严格,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年轻时知书达理、典雅端庄。从此,不离不弃,长相厮守,直到今天。1945年,“一二·一”惨案在西南联大发生,1946年,李公朴、闻一多惨遭杀害。血气方刚的芮沐,义愤填膺,在课堂上,公开抨击国民党的黑暗残暴,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当时许多人劝他谨慎,他不予理会。一位在校的美籍教师与他交好,对他说,中国这么黑暗,你又身处险境,不如去美国,我帮你介绍。带着对国内政治的失望,芮沐偕妻子去了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大女儿就在美国出生。
1947年后,全国形势已经明朗,但北平还在傅作义手中。在美国过着殷实生活的芮沐,对新中国充满希望,热血沸腾的他,决定回国,迎接解放。当时妻儿无法与他同行,他却对妻子说,再晚就迎接不了解放,毅然撇下妻儿,一个人先回北平。当时北平的学生运动风起云涌,芮沐一回来,就投入学潮中。新中国成立前夕,一位叫孟功的学生被国民党特务逮捕,芮沐决定作为律师替他辩护。当时芮夫人也已经回到他身边,觉得这样做太危险,许多同事也劝他不要去。他却义无反顾,面对国民党的威胁恐吓,正义凛然地为学生辩护,痛斥国民党特务。由于他在知识界的地位,国民党特务一时也不敢怎样,直到北平和平解放。
历经劫难
那天下午,我们到芮教授家后,得到了芮教授夫妇的热情接待。芮教授坐在轮椅上,看到来自故乡的人,他很激动,毕竟一番乡愁在。芮教授夫妇愉快地与我们合影留念,并将芮教授的民法学原理的力作《民法法律行为理论之全部》一书相赠。这部书,其实和芮沐一样,颇具神秘和传奇色彩,它永远在中国学术史上留下重要的一页。据浙大张谷教授多年研究,这部民法著作,其学术价值,哪怕德国或日本的学者,至今无法追及。而最令我深深感动的是,在芮夫人的帮助下,并在保姆一声声鼓动下,他终于用颤抖的手,亲笔签上“芮沐”两字。
真的,能得一位103岁法学家之手迹,是多么珍贵。虽然芮沐老人已不能笑谈,但那日坐于他家沙发上,听老夫人一席话,更令我惊叹不已。老夫人93岁,但声音洪亮,她讲述了“ 文化大革命”十年,他们家经历了多少劫难。她激动地说:“那些时日里,老芮每天接受批斗、游街,被关进‘黑帮大院,这些均挺过来了。有一次,他被打得半死,我冒着危险,闯到校造反派总部,与他们论理,并不顾一切把芮沐抢救出来,如若稍迟一步,可能老芮早不在人间了!”
听了这事,这位出生湖南的个子小巧的女人,即刻在我心中高大起来。我暗自思忖:“啊,毕竟是湖南人,与那些柔弱女子相比,似断然不同。”我,对她格外崇敬。
精神长存
1979年初邓小平访美,中国开始走向世界。1979年春,中国社会科学院组团,在副院长宦乡率领下,芮沐一起到美国考察访问,可以说是推开了中国学术界走向世界的第一扇大门。代表团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时,哥伦比亚大学校长William McGill等人接待,当时,同去的就有费孝通、钱钟书等知名学者。
费与芮是多年好友,芮沐佩服费孝通的博学广闻、学术目光深邃;而费孝通则对芮沐的外语天赋惊叹不已。芮沐精通英、法、德、俄、日这几门外语,也会东欧的一些小语种。其拉丁文,中学时在教会学校就打下基础,后一直勤学不辍,功底深厚,这无疑对他后来制定经济法和国际经济法起了巨大作用。
总结几十年的经验,他认为,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废除了旧中国的民法全书,引进了苏联的法律系统,使得民法的起草没有基础,非常艰难。可国家的经济建设不等人,先搞《经济法》是一条可行之路。虽然当时已经制定了《企业法》、《合同法》、《民法通则》,但与当时国家经济发展的需要,是远远不适应的。自制定国际经济法后,芮沐出国访问和教学的机会多了。创立国际经济法这门学科,也是为了适应中国改革开放的需要,因为随着开放的深入,中国的国际贸易日益增多,贸易争端日趋激烈,极需这方面的法律人才。
现在WTO工作的中国专家学者,许多都是芮沐当年的弟子。那日,客室的墙上挂着芮沐年轻时的照片,可真帅得就像个电影明星: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饱满的额头下,俊秀的脸庞,眉宇间,透出一股逼人的英气。芮夫人马上会意地说:“芮沐一直爱好体育,喜欢运动,足球、游泳、骑马、击剑、棒球,样样都行。”还说:“他对一切新事物特敏感,八十多岁时,电子游戏还刚风靡,就跑到大商场顶层游戏厅打游戏,我只能站在一旁等待,而周围的人,全是10岁左右的小孩。”是的,正由于对外界的一切敏感如此,他在70岁后,还给本科生上课。骑一辆嘎嘎作响的破自行车,在校园中奔波。一片赤诚之心,令多少学子感动。他1985年带博士研究生,直至92岁高龄,依然带着博士研究生。
学生丛培国回忆道:“一次研讨会结束后,怕先生疲劳,建议送他回家休息,他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说:‘为什么要送我?我要和你们一起吃饭。饭局中先生很高兴,动作轻快自如,丝毫看不出他已经是一位90岁的老人。吃了一些菜,品了红葡萄酒后,先生对我神秘地说:‘丛培国,给我要一杯红牛饮料尝尝。说完,老人脸上流露出一种孩童般纯真、灿烂的笑容。那样子,真的很动人,像是一件艺术作品。”
如今,芮教授驾鹤西去,但他的法学精神将长存于世。
在这里,我想借芮沐的弟子吴志攀先生一段话作结,他说:“我深深感到,这一辈子能跟芮先生学习,是莫大的荣幸。先生是一本渊博的大书,我有幸走近这本大书,阅读了其中的几页。但是,书中还有很多精彩章节,我还没有读,还等待我更加深入地阅读,也要等我的阅历增加,才能深刻理解。我估计,我这一辈子,恐怕怎样也读不完先生这本大书了。原因很简单,芮先生已经一百多岁了,我才年过半百,但已未老先衰。作为他的学生,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先生的背影,永远都跟不上他坚毅而敏捷的脚步。”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