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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龙小镇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15453
端木赐

  一

  那天在医院门口,我看到一位母亲指挥小儿子去捕捉一只觅食的灰鸽作为晚餐,即便那只是一个玩笑。医院里有动物园,巨大的笼子里分散饲养着孔雀、猴子、山羊、鸵鸟等动物,用来抚慰病患的心灵。可在广东人眼里,它们或许都是可观赏的肉食,令人垂涎欲滴。树上的木棉花沉甸甸的,鲜亮可人,落地时发出闷闷的声响。我喜欢拾掇了木棉花喂猴子。除此以外,大多时间我都和一些禽类相依为伴。

  一边是铁丝网里的山坡和湖水,一边是我居住的宿舍楼,院子里的鸡鸭鹅是放在一起圈养的,肥美可人。我喜欢看它们与世无争的样子。铁丝网附近长了很多竹子,竹子一蓬蓬地从铁丝网的窟窿往外钻。

  午后的闲暇时光很短,我会折了高处的竹枝喂鹅。白鹅成群地从远处走过来,笨拙地摇晃着身体,争先用喙拽下竹叶。白鹅伸长脖子,用很大力气去吞咽。竹叶很硬,这样吞下去难道不会痛吗?这不禁让我想到涮火锅时鹅肠的爽脆。

  鸡有时候会在白鹅后面凑热闹,偶尔有散落的竹叶坠地,它们都会兴奋地凑近瞧瞧,然后被白鹅推开。鸡窝里飞出金凤凰,可这些鸡并不会飞,只是喜爱登高远眺罢了。跳上树的鸡居高而傲慢,有时候会突然看破了红尘,会孑然一身地往铁丝网外面跳。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一只鸡逃出樊笼来,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广添出门的时候像个武士,但是这个武士不带刀,他带的是一根晾衣竿,挥舞得密不透风。我和广添把鸡赶到无人的角落,采取分头围堵、缩小包围圈的战术。老母鸡脚力非凡,速度快,且灵活,胆子却小,在无处可逃的时候它就直直地往墙上撞,最终被我一把擒获。母鸡在我手中顿时像中了定身术,不敢挣扎,也不说话,眼睛死死盯着一个方向不敢动。真是温顺又善良的动物。

  广添突然颤抖地和我说,我偷鸡了,这是人生第一次。

  我说我也是第一次,还不撒丫子赶紧跑。

  在逃跑的途中,我反复琢磨“偷”这个字眼。我说,不对,不能因为这只鸡就给我的人生抹了黑,这只鸡分明是自投罗网,怪不得旁人。

  回到宿舍,我和广添把鸡藏在纸箱里,用厚厚的内科书压在顶端。

  步青回屋以后,我拿出盒子神秘地对他说,你猜我们捉到了什么?

  步青看了一眼纸盒,小眼睛放出光来。他兴奋地跳起身来,两只手直扑腾。

  他说,鸡!我们该怎么办?

  我比划着说,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们抱着装鸡的纸盒迅速从后门离开医院。农贸市场里有温暖的羽毛零落,就有血液和燃烧的味道。那天在市场里,我给了杀鸡人3块钱。杀鸡人一边剖开鸡的肚子一边用粤语说,你们的鸡是食谷的。我相信,吃谷子长大的鸡一定是鸡中的贵族,今天我们要拿它开刀。

  我给了大排档老板娘15块钱加工费,加上葱姜等辅料,这只鸡成就了一锅好汤。为了喝这一锅汤,我们点了一桌好菜,并以酒庆祝。宴席开始,首先分赃——喝汤,食肉。

  鸡肉因为生长缓慢,所以筋肉异常结实。我说,再难啃的肉我们也要吃下去。因为医院一直按照级别给职工配餐,而实习生的是最低档次。我笃定这是食堂给专家门诊的医生养的鸡,这次我们也享受到了专家的待遇。

  二

  在医院体检中心实习的时候,我常常要堂而皇之地给一群女人分发验尿杯。杯子是透明的,很轻薄,用马克笔编上号。她们接到杯子后就会轻飘飘地离开,就像一朵朵云彩。她们大多是妙龄少女,但面容和发育似乎都要超过真实年龄。

  走廊的尽头就是女厕,有些阴暗闭塞,她们总是可以说笑着走进去。有些姑娘要排队等待,我暗想隔间里面的画面一定很狼狈。在我眼里,这些年轻的姑娘是怀孕的高危人群,而怀孕的后果就是失去工作的资格。工厂里不需要怀孕的女工,而我们正和工厂的老板同仇敌忾。杯子被摆成一排,里面的液体有多有少。其实有一点点就足够,淡淡的尿液味道从一排排杯子中升起来,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我撕开包装纸,把纯洁的验孕棒一根根丢下去,等待她们的私生活浸润出赤裸裸的真相。

  有女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男人。女实习生都不喜欢给工厂里的男人做体格检查,其实只是简单的听诊和触诊而已,无法避免要有少量肌肤相触。检查的时候,男人脱鞋的动作大多会有些迟钝,恰好与穿鞋时候的迅捷相对。

  他们露出来的袜子多是尼龙袜,几块钱一打,蓝黑灰并不明晰,滑溜溜的不吸汗,甚至有些已经破损露出脚趾。令男人蜷曲膝盖平躺在检查床上,那些随意搭配的廉价衣衫被撩开,密密的汗液和体味混合,发酵出底层的味道。几个呼吸之间,开始心跳加速,腹肌收紧,被检查者总是比想象中还要紧张。吁——我也想让他们早点离开,或许工厂比这里更让他们感到自在。

  体检中心常常要自己招揽生意,甚至要派医生上门做检查。我们有一辆超酷的白色小巴,有时候要出车去往工厂或者学校,司机就是科室里的医生,自给自足,技术一流。医院附近就是各种工厂,有时候汽车驶出大门还没过瘾,拐几个弯就抵达了。把食堂里的餐桌拼凑起来,铺上床单就是检查床。空旷而昏暗的厂房里,我们依旧是那道筛检的关卡,无情地拒绝所有的非健康者。

  有一天,朋友呼喊我过去,她激动地说,你快来听,是吹风样杂音!我把听诊器压在她的胸口上,里面果然传来“呼呼”的声音,多么与众不同。她的心脏仿佛不是在跳动,而是在旋转。头顶上的吊扇也在旋转,我在旋转的明暗里看到年轻女人眼睛里噙满泪水,我相信她的泪水后面满是辛酸的故事,可我怕她死在冰冷的流水线上,我不知道她失去工作以后会去往哪里。

  有一次,我们要去镇上一家体校给学生体检。我想到中山公园的一角,那里有一座举重者的雕塑,粗犷的石头被雕刻打磨成人,看起来肌肉虬结、充满力量,基座上写有“举重之乡”四个字。我以为我将见到的是一座座像山一样的肉体,没想到遇见的却是一群还没发育的孩子。

  他们中有男有女、高矮不齐。因为我们的到来,他们得以暂时放下课本,相互推搡着走出课室。体校是寄宿制,管理异常严格。离开偏僻的乡村和田野,他们从小就要学会独立,不断和自己的身体较量,蜕变重生。他们就是一个个小怪物,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像麦子一样蓬勃生长。我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让一个乐天知命的孩子去理解,他的血压有些高。或许这根本就不重要。

  三

  广添执意要再去一次永成凉茶铺。铺子就在火车站附近,陈设看起来旧旧的,一切色彩都在磨损中趋于永恒的和谐。屋里桌椅摆得很满,相互之间不成套,食客们坐下来免不了要背贴背。我们为了一碗牛腩面和一杯西米露,满头大汗、不亦乐乎。铺子极端隐蔽,所以租金低廉,却恰恰印证了大道至简。与不断扩张店面、再开分店的经营模式不同,这些老字号的铺子宁愿偏安一隅,唯我独尊。或许当我老了,铺子理所当然还在那里。“生意兴隆”的牌子还挂在原位,世代相传。

  从凉茶铺出来,不远处就是沙头角。在石龙,谁没逛过沙头角。沙头角多是相连的小铺子,售卖衣服、鞋子或者小饰品,山寨货居多,可以议价。比起虎门论斤批发衣服和广州白马服装城的服装打货,这里明显底蕴不足。

  在深圳,同名的沙头角与香港接壤,是一座方圆不足二里的边陲贸易小镇。石龙的沙头角明显是移植而来的,是并不完美的复制品。

  白日里,街市上总有看似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店铺之间穿行,不知去向。一些男青年热衷于留长发染颜色,或是索性剃成青皮。手臂或者胸口有文身,一些无关信仰的图腾、龙或者蝎子,呈现并不均匀精细的蓝。衣衫一定要大剌剌敞开,或者索性赤膊,把肌肤晒成均匀的古铜色。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或者说,十六七岁出来打工的女孩子,总是被这些莫名的痞子气息吸引,然后和这些男人完成一些少女到女人的蜕变,如果不小心怀孕了,生下来又是男孩子,那就结婚吧。兜里的钱用来过完今天就好,只要身体强壮,就有倒闭不完的工厂,小镇里到处都可以谋生。

  谋生的人四处都有,漂泊只是一段往事。如果要离开,火车是不错的选择。石龙火车站虽然不起眼,却有动车和高铁停靠,每隔半小时就有一班,通往广州或者深圳。

  因为有自动售票机,乘客很少需要排队。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石龙只是一站停靠地。我想到个体的命运,与小镇之间到底会有怎么样的牵连?安逸的小镇中,有一些人留下了,有一些人离开了,还有一些要延续的,将在我们的生命中泛开涟漪。

  医院的妇产科,除了大腹便便待产的妇女,还有两类人住院,一类是拼命保胎的女人,一类是等待打胎的少女。

  离开石龙前的最后一晚,我带了刚刚出炉的绿豆饼去医院探班。走廊漆黑如墨,我换了白大褂就像平时一样,坐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偶尔听到窗外婴儿的啼哭声。

  妇产科的徐老师叫了外卖红糖姜水,和我同饮分享。糖水甜而微辣,我有些喝不习惯,却不愿说出口。于是我只好小口吞咽,一边小心地剔除掉那些很细的姜丝。

  老师说以后有了女朋友,你要懂得对她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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