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忠,1929年1月2日出生于台湾高雄冈山,社会运动家、社会主义理论家,是台湾“统左”阵营的代表性人物。1947年“二二八”事变期间,加入起义队伍,参加了“二七部队”。在“戒严”时期两度被捕入狱,是台湾最后一个政治死刑犯,坐了二十一年黑牢。
回到农学院
1947年“二二八”事件后,我(陈明忠)回到农学院,已经开学了。有同学对我说:“快跑,报纸上登出来了,通缉你。”后来我看到通缉布告,上面说,谢雪红(1901-1970,台湾彰化人,“二二八”事件中,为台中地区的起义领袖)悬赏奖金十万,我一万。我回宿舍收拾东西,准备逃走,林渊源来了。他说,院长周进三让他告诉我,不要跑,他会帮我。我说:“他凭什么呢?”原来他是陈仪的妹婿,他哥哥又在南京中央当大官(周进三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思想大概有点“左”倾。后来他要跟陈仪回浙江时,跟我透露过,他是民主同盟的人)。
3月底,国民党台湾省党部委员李冀中,还有被蒋介石派来宣慰的“国防部长”白崇禧,都发表过声明和讲话,针对学生,说:“准予自新,不咎既往。”
周进三院长就让我按照教育处订的《省立中等以上学校学生关于“二二八”事件自我表白须知》的规定,写一份“自新声明书”——实际上是学校帮我写好的,当时我还不怎么会国语,反正这个自新书是制式的,内容统一。院长给二十一师政治部发函,附上我们六个学生的文件。
函件是:敬启者查本省“二二八”事变期间本院学生陈明忠等六名因识见浅薄,不明事理,致受人煽动,参加暴举,该生事后深知自己言行错误,向本院请求准予悔过自新,本院以该生等确属无知盲信,照章似可准予自新,兹将该生等名单开列一份,函请备查为荷……
“自新书”还要附上日记,交代那几天的活动,和什么人在一起,谈些什么,参加什么集会,每个人发表了什么意见,事件中见闻、感想,未来求学服务计划等等。我后来看到档案中这个日记,里面写的事件日期都不对,我自己写的怎么都不知道,大概当时是胡乱应付,随便乱写的。
后来,院长又让吴本立教授带我去二十一师政治部,找一个新闻处的少将。那人说:“你们学生爱国没错,可是现在怎么样,物价上涨,社会大乱,你们热情做了错事。”把我训斥一顿,算是把我的通缉取消了。那时还追问我谢雪红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啊。
1949年,蒋介石带着军队撤退到台湾以后,曾经宣布,参加“二二八”的人,写悔过书之后,不再追究。但是我不知道,我已经被列为“危险分子”,黑名单上有我的名字。
加入地下党
我就在农学院继续念书,一年后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地下组织(正式名称是中国共产党台湾省工作委员会,简称省工委)。
“二二八”让年轻人很苦恼,也开始想:出路在哪里?当时我们读了很多大陆过来的杂志,我前面说过,有民主党派的《观察》和共产党的《展望》。
当时很多台湾青年都是在“二二八”后,开始“左”倾的。台湾的共产党地下组织,“二二八”后扩大了。“二二八”的时候,地下党只有七十多个成员,1948年就有了四百多人,到了1950年全面逮捕时,根据蔡孝乾的交代,已经有一千多人了。
我现在说“二二八”时共产党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很多人不信。我就说,以后历史会说话的。“二二八”时,台北没有成立武装部队,只有台中和嘉义成立了部队。台中是谢雪红,嘉义是张志忠,都是共产党员。当时我还不是党员,但很多参与的人已经是党员了,只是身份不能暴露。
我入党的时间是1948年3月2日,就是台中开市民大会的一年后。因为我在“二二八”事件中表现勇敢,本来又有社会主义的思想倾向,地下党早就注意到我了。我和农学院的谢桂芳、吕从周三个人一起入党。吕从周是陈文彬(光复初期是台大教授,后来担任建国中学校长)的外甥。他原本考上了师大,不读,又考来农学院,和我住一个宿舍。
谢桂芳是凤山人,在高雄中学时高我一级,但光复后才考上农学院,所以,到农学院他成了我学弟。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谈得来,后来一起入党,发展成支部,谢桂芳年纪大点,做书记。
我们三个被观察了一年才入党的,入党的地点是在台中陈福添的家里。墙上贴一块红布,李舜雨带着我们三个宣誓。李舜雨(后来逃到大陆,改名李绍东,2011年92岁逝世于上海)是职业革命家。他的父亲李乔松,是日据时代农民组合的领袖之一,非常有名。我先由李舜雨领导,李舜雨逃走后,又交由李乔松领导。
1948年2月,台中开全省运动会,我们就去运动会上偷偷发传单。怎么发呢?
很多人来看运动会,有小孩子卖冰棒。我们找几个卖冰棒的小孩,给他们一点钱,把传单给他,跟他说:“有人买冰棒,就顺便给他传单。”警察发现了来抓,小孩说:“不知道啊,有人给我钱让我发的。”他是小孩子,警察也没办法。其他传单,利用晚上往台中墙上贴,这一次的活动是我们的入党考核。
农学院同学的命运
“二二八”时我带着农学院两个同学在埔里打仗,又在雾社高聪义家躲藏。我被捕后,那两个同学怕得要命,但我都没有讲他们,他们很感激我。
家在基隆的那个同学叫王明璋,我们离开雾社后,他给高聪义写信说:“谢谢你的照顾,我们等待快乐的日子到来。”结果这封信被查到了,他家里花了很多钱才保住他。家人跟他说:“不要和陈明忠在一起了!”把他转学到台大读书。他在台大读书时,我去他家找过他,他不在,他姐姐在,问我是谁,我说“陈明忠”,姐姐说:“啊,还是个小孩子嘛。”原来,她听她弟弟讲过我,还以为是个高大的大胡子。
后来我坐牢出来,在旗山农校教书时,他到高雄来出差,到旗山农校找我。我正午睡,有人用脚踢我的枕头,枕头踢掉了,我醒了,说:“哪个王八蛋?”一看是他,我们谈得很愉快。旗山农校的老师好多是台大毕业的,有个客家人,被他教过,惊讶地说:“你怎么认识他的啊?”我说:“早就认识啊,老朋友了。”那时他已经是副教授了。
顺便讲一下,因为我参加过武装斗争,我的同学对我很尊重。
我爸爸在台东县政府山地科工作时,有台北林业部门的官员过去,爸爸请他吃饭。问他哪个学校毕业,他说台中农学院,爸爸说:“陈明忠你认识吗?”他说:“认识啊。”爸爸就说:“是我的孩子啊。”他说:“啊!”他本来坐上座,赶紧下来,让我爸爸上座。有时爸爸出差来台北,让我帮忙,因为好多农业官员都是我农学院的同学或学弟,检验局啦,林业局啦,很多单位都有我的同学。后来我在公司工作时,有时公司会让我出面,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同学都会帮忙。也因为这个原因,第一次出狱以后,我跟父亲的关系也比较缓和了。
日月潭茶叶试验所
农学院毕业后,地下党想派我去雾社建立武装基地。当时地下党在山地建立的根据地,北部有角板山,南部有阿里山(角板山泰雅族人的省议员林瑞昌,阿里山邹族人的领袖高一生、汤守仁、汪青山都加入了地下党,后来都被枪毙。日据时代的许多山地精英,战后初期和地下党接触,才是他们被肃清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他们受日本教育,才不被国民党信任),中间地带就是雾社,还没有建立基地。如果建立起来,三个基地可以连接起来打游击,所以最初给我的任务是去雾社建立基地,我就申请去雾社乡公所工作。我是台中农林学院毕业的,家里又是地主,要去山地乡做公务员,是有点怪。我爸爸不清楚怎么回事,骂我:“大学生,省政府以上才去,县政府都不去,你要去乡公所!”我说我身体不好,有肺结核,要去雾社疗养,山地空气好。我爸爸对我毫无办法。
乡长接受了我的申请,报了上去当经济股长,但上面不准,原来因为“二二八”,我有案底(后来,有次遇到一个田姓同学,他和宪兵队好像有什么关系。他说:“你有危险哦,黑名单上有你,说你是危险分子。”第二次出狱后,我才又知道,国民党的档案说,我俘虏过两百个国军,是危险分子。哪有两百个国军!根本就只有三个)。
后来我就去了比较近的日月潭茶叶试验所,当化验员。假日到雾社去做联络。那时去山地要有入山证,要检查,我去了三次没问题,第四次时,岗哨盘问我:“你常常来干什么?”我说:“雾社地区的人生活不好,想帮他们在那边种茶叶,改善生活。”回来后,我告诉李乔松,他说:“你不要再去了,有危险。”以后我就没有再到山地工作,如果我留在山地而被捕,必死无疑。
大逮捕
1949年底开始对岛内的地下党进行大搜捕,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规模更为扩大。农学院先被捕的人供认,院内姓谢的、姓吕的两人有问题。因为不知道具体名字,特务就来学校抓人,到教务处,叫谢桂芳过去。那时,谢桂芳的哥哥已经在台北被捕,他就比较小心,先偷偷去看,教务处只有一个人,他以为没事。可是他不知道外边停有车子,特务已经在楼上等着了。结果一上去,就被抓了。
谢桂芳戴着手铐下来,正好吕从周吃饭回来,看到他,谢桂芳偷偷把衣服拉上来,给他看见自己戴了手铐。吕从周明白,谢桂芳被捕了,赶紧跑路,跑到冈山,叫他哥哥来通知我,要我小心,他不知道我那时的党籍已经移到台南市了。后来吕从周竟然能够偷渡,跑到大陆去,真是幸运极了(他现在还在)。
现在就说到我为什么被捕。我的领导李乔松因为身份暴露,要逃到大陆去,临走前交代我,下一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会有人跟你接头,如果到时接头的人没有来,立刻走。我按照他的话去等人,等不到人,我就赶快回到冈山,到冈山农校教书。冈山农校有一个叫蔡仁雄的数学教员,大我四五岁,台南二中毕业,去日本留学回来教书。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些味道,知道他是地下党。后来他想要介绍我,我说我已经参加了,但和组织断了线,你帮我联系一下。他是台南市派来的,是区委。我就接上了台南的组织。后来,台南地下组织被破坏,我带他到大岗山一个同学家里躲。
不久我就被捕了,但我没有把他供出来。他从大岗山来冈山找我时知道了我被捕的消息,但没有来抓他,他判断我没有讲他,他赶快出来自首,也没有讲我。他虽然自首,但显然没有变心。我关了十年出来后,他常来家里找我,要送钱给我。他事业成功,养鸡发了大财。他叫我娶他妹妹。我那时身体不好,肺结核,吐血,就说:“你妹妹我又不认识,我也没工作。”他说:“生活我给你保障。”我还是没答应。我们一直有来往,1976年我第二次被捕,出狱后他仍然来找我。他前几年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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