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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与睡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13619
苏青

  我爱吃,也爱睡,吃与睡便是我的日常生活的享受。

  说到吃,当然太贵的东西我吃不起,过于不清洁的东西我又不肯吃,所吃者无非在简单物事中略加讲究而已。早晨起来,我只吃一碗薄粥。粥用大米煮,洋籼之类便没有黏性。煮粥的时候,第一,米要淘得干净。第二,锅子也要洗净,不可有冷饭锅巴之类附着。宁波有一种细篾淘箩,用以盛米,在满贮清水之大白瓷桶中淘洗数次,一边淘一边换水,约三次,米即粒粒洁白。以之入清水锅中,水不变色。于是用文火缓熬之,至看不清米粒为度。粥成,乘热而啜,略加淡竹盐少许,不食他菜。

  淡竹盐亦故乡带来,制法以食盐满塞淡竹中,埋入烧红灰堆里煨烘良久,迨竹烧焦后取出食盐,盐即坚硬呈棍状,略带灰黑色。食时以小洋刀刮之,盐粉散在粥面上,清香而有鲜味。据说其功能化痰,但不可使之潮湿耳。此项淡竹盐,上海虽也有买,但其色全白,粉状用瓶装,与纸包精盐一模一样,因此我是不大相信的。

  中饭只有一菜一汤;没有菜,蛋炒饭也行。不过饭要烧得好些,松而软,回味起来有些带甜。有时候,在朋友家里吃饭,见他们菜虽多而饭不佳,则吃了之后常觉不大落胃,非自到家中调些红枣百果羹之类吃吃不可。

  我有一个秘诀,便是饭菜吃得不落胃时,可以再吃些甜点心类以资补救。所谓点心,其第一要件当然是清松稀薄,美于口而无不利于腹,换句话说便是质宜精而量宜少,在饥时食之可以疗饥,而饱时食之却不至过饱。对于这点,我是非常钟情于广东点心的,尤其在茶室里那种吃法,一碟一眼眼,吃上十碟也不打紧。若是宁波人家,客人来了不是炒年糕一大盆,便是大肉馄饨鳝糊面,叫你吃不到半碗便觉油腻难受,却又不好意思不硬吃下去。这种厚味大量的点心其实应该称为“代饭”,吃它之后便可以不必另外再吃饭了。

  ……

  晚饭时小菜,我是希望吃得好一些的。一天的奔波,夜间还得绞脑汁写东西,此餐非比别的,乃是慰劳再加鼓励。谚云:吃在广州。不过据我看来,广东小菜只好下酒,不能下饭。而且它的煮法,往往使食物失其本性滋味。牛肉片用菱粉拌过,再加酒渍,炒起来嫩滑是嫩滑的,就是很少牛肉味,吃起来与肉片鸡片田鸡片之类都差不多。我平日吃小菜,欢喜清炖或简单的炒烧,什锦的东西是不赞成的。其实做小菜也便当得很,第一,东西要新鲜,与其买死鱼不如买新鲜青菜为佳。第二,料理要好,拿瓶到糟坊里去买回的一元钱酱油常带苦味,我爱用舟山洛泗油,因为它的颜色淡而豆酱气味带得少。至于料酒,我是毫不吝惜地请头号花雕来屈就的。炉子里火光熊熊,锅里的油正沸着,于是把切得细细的肉丝倒下去炒几炒,然后筛酒一匝,则肉味松脆。其香无比,若是用二毛钱一杯的现成料酒,则是水分居多,倒入锅里好比加汤,加酒的意义便失掉了。还有一点须注意的,便是炒菜烧鱼必须火旺,煮汤烤肉则非文火不可。至于烧成以后的小菜颜色,也是很要紧的。

  一个人的生活目的在于享受,我在没钱的时候,也能咬大饼充饥,一旦有了钱便大半花到吃食上去了。我欢喜吃新奇的东西,常常自己发明尝试,做得好固然有趣,不好也能强咽下去。有时候自己想不出,便去打听人家,认为不错,回来便仿着烧煮,必要时且加改良,粤菜、闽菜、川菜我都会吃,便是一到生病的时候,我便想吃本乡菜了,尤其是乡下土产,儿时吃惯,想起来别具滋味。只有一件我愿意自居化外,就是宁波人在甜酸苦辣咸五味之中不能吃辣而易之以“臭”,臭乳腐臭腌冬瓜之类,嗅之令人作呕,这个鄙人只好敬谢不敏了。

  吃说得太多,现在该来讲睡。我以为睡只要酣畅而时间不必久长,我是每天平均算来恐怕还不到七小时的。

  睡的时候,床上一定要有顶帐子。帐子白洋布做,暑天则改用白夏布。我的帐子洗得很勤,卧在床上看起来,宛如置身白雪堆中,上面又浮着一片白云似的,飘飘然,飘飘然,伴着我入梦。

  棉被要薄匀匀的,长而且宽,睡在里面比较舒服。我乡人嫁女,常购余姚上等棉花弹成被头,色白质韧,堪耐久用,当于十余年后,视之尤洁白完好,不改样子,惟较硬而结实耳。上海棉花也不知来自何处,前年我买过一条现成的,色虽白而质脆,买来不到两年,已经不堪用了。褥子可较厚,亦不宜过软。我生平不喜睡弹簧床,大概也是乡下佬习气,只要棕绷好一些便了。至于枕头,我也不大爱用木棉做的,尤其在夏天,以席草屑充其中作为枕芯,比较凉爽。又,我们乡下有一种野草,不知何名,将其屑晒干后塞枕中,亦极合式。又有人用泡过的茶叶晒燥塞枕头者,云枕之可以清目,则没有试过,不敢妄评。时下枕头样子多薄而阔大,我不喜欢;反之,我的枕头是细长而高的,大概因为我有鼻病,枕头过于低下便有鼻塞之虞的缘故吧。还有席子,我也爱用我乡下做的细篾席子,又滑又挺,凉气沁人,其他草席太粗,台湾席子又嫌太软,转身的时候,容易皱缩。

  我睡觉,决不怕人打搅。帐子放下,此中自有小天地,任你帐外开无线电也罢,讲笑话也罢,打牌也罢,我总不注意听,也不故意装作没听见,所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毫不关心,故时候到了,自能酣然入睡。不知在什么时候,我曾经患过失眠症,全夜睡不着,直到天明才能合眼。但是我毫不心急,心想夜里不睡白天睡,不是一样的吗?横竖我是个闲人,又不必九点钟到了必须上写字间办公。这样任他下去,不久便自好了,以后再不曾患失眠过。

  现在我的睡眠绝无定时,黄昏疲倦了,便攒入帐去,醒来之后吃晚饭,晚饭后啜茶片刻,就写文章或看看书。文章写出,或者书不要看了,再攒进帐子酣睡片刻。醒后再出来,疲倦了再睡,这样夜必数起,直到天将亮才蒙被而卧,不到日高三丈决不肯起床,午睡也没有一定,没有事做便去闭目养神片刻;有人来谈天了,便再也不想睡;看话剧看电影去了,也是如此。

  我的梦,常常是可爱的。它不是现实的反映,而是理想的构成。我常常梦着自己驾扁舟泛游于湖水之上,也常常梦见母亲,蓬着花白的头发,在慈爱地替我梳小辫子。顶使我奇怪的是,我的梦中回忆常限于十年以前的事,十年以来的结婚生活,我却从来也没梦过一次。我的热情也许早已埋葬了吧?就是在春天的夜里,我也不做桃色的梦。

  我爱吃,也爱睡,我把它们当作生活的享受,而从不想到这些竟是生活所必需。老实说,我可是从不恋生,虽然也并不想死。假如我必须死,而死又必须经过病的阶段的话,那末就让我患一种肺病死吧?慢慢的吃上几年,最后才像酣睡般死去。

  (原载《浣锦集》,天地出版社1944年4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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