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望做田,小孩盼过年”,过年有好吃的、好玩的,有新衣穿。更有老早就巴望的压岁钱。
一到腊月,家家户户都把养了一两年的肥猪从圈里拖出来杀掉。村头村尾,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宁静的乡村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孩子们弄到一个猪尿泡,吹上气当球踢,只要小心别弄破,能玩好多天。杀了年猪,将腿肉、肋条肉放进缸钵里,搓上盐粒压实腌上十天半月,捞起来穿上细绳挂到阳光下,直到晒得深红油亮。头头脚脚也要腌,舌根叫“口条”,尾巴根雅称“节节香”……这叫“有头有尾,来年再来”。大人总是要小孩子多说吉利话,因为腊月里说的话是很灵验的,但这仍拦不住有孩子坏唱:“捡个钱,买买盐,腌腌屁股好过年。”
“腊七腊八,腌鱼腌鸭”,那段时光,肉香会飘满每一个日子、每一户农家……有时,一个白生生的猪头,就吊在屋檐下,沉醉一般眯着一对小眼、垂着两只肥大耳朵,乍看去,犹似藏不住一脸的笑意。浓浓的年味萦绕在心头,一切都变得温馨可爱。年底晴好的日子里,竹竿上串的,墙上挂的,都是赶着太阳晒的鸡鸭鱼肉,还有少量香肠。
腊月二十要打年糕,做糖,做豆腐。哪家厨房大,就聚齐到哪家来做。寒冬腊月,外面雪花飘飘,屋子里却灶火红红,热气腾腾,笑语漾漾。干不上活的小伢窜来窜去,捞到什么吃什么,一锅开屉的蒸糯团刚倒在案板上,就猴急地抓过来往嘴里塞,烫得头直甩,引来一阵哄堂大笑。熬糖稀时,锅里糖水刚喷细花就用碗舀着喝,撑到半夜上下两片眼皮直打架也不肯睡觉……一直要等吃到炒米糖、豆子糖、芝麻糖、花生糖等才歇。
腊月二十四,灶王爷上天。这天晚上要把锅灶擦抹干净,以小碗盛满五谷和切细了的稻草秸,然后用香盏点上油灯恭送灶王爷,并在灶头贴上老头的像,或用红纸写“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贴于灶墙上。为了不让灶王爷在上面乱讲话现家丑,不妨来点温柔的小动作,用麦芽糖作献品,把灶王爷的嘴给黏住,让他有口难言。但封口归封口,家里的大门一直要留道缝,到下半夜都别关严,等这老头回家。
接近年边了,最后是炸圆子。纯肉圆子少,大多为糯米圆子、藕圆子,还有豆腐果子,这通常是各家各户独立进行。浓浓的年味,都飘散在空气中。“今朝二十八喽,咿哟嗬嗬;明朝二十九喽,咿哟嗬嗬;后朝三十晚喽,家家把门关啦,过年喽;咿得哟,哦得哟,家家把门关喽,过年喽过年喽!”
腊月二十八,穷汉洗邋遢。家人都要洗个澡,男人和小孩上集镇澡堂子里洗,女人们都在家里洗。二十九晚,到祖坟上插一只纸糊的鬼灯笼,里面点一盏油灯,给祖先们在阴间照明。
真正的过年,是从“大年三十”开始。一大早把水缸挑满,女人们去池边洗菜。三十不杀鸡,是习俗禁忌,前一两天鸡都杀好,处置干净。男人院里院外收拾一番,就拿了红纸去请人写门对子,从“天增岁月人增寿”到“六畜兴旺”,以及满院贴的“福”字,大红纸一点没有浪费……连谷仓、晒箕、稻箩上都贴着“五谷丰登”的纸头,搞得红红火火年味十足。因为太忙,午餐一般吃点糖食或粑粑、团子就行了。
下午日头偏西,厨房里吃食都忙好了。一家之长就领着孩子到野外祭祖,端上鸡肉鱼饭和酒水,来到祖坟前,点香放炮,跪拜磕头。同时还要烧上用草纸裁成四寸见方的纸钱,有的人家会用特制模具在上面敲满钱印,孤魂野鬼也能享受一堆。外婆领着西宁来到南埂头墓茔,在种着一棵万年青的外公的坟头点燃香,紧邻几处坟头也依次点上香,还给长眠在遥远的朝鲜平安南道志愿军烈士墓的舅舅也点上一炷香,放炮,烧纸,磕头……做完这些回家,同所有人家一样关上大门吃年饭。
虽只有两人,但桌上足够丰盛,肉是大块红烧,圆子油汪汪,鸡块呀蛋饺呀堆得冒尖,只是那有头有尾的一碗鱼不能下筷,那叫“看鱼”,外婆和西宁每人喝了半碗甜米酒。三十晚上的年饭锅巴,外婆叫“饭根”,铲起来卷好,系上细绳让西宁挂到堂屋穿枋上。外婆在堂屋和睡房里分别点上两盏酒杯子做的小油灯,幽微摇曳,十分有趣。此后,这些灯每晚上油,一直点到元宵节。
半夜子时一到,迎接新年的爆竹声远远近近响起,一直持续到天亮。天亮前,西宁已沉睡在梦中,他梦到了爸爸在自己枕边轻轻放上压岁钱。
初一清早开财门,就有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上门,家家桌子上摆着糕点盘子和茶叶蛋,还有欢团(用炒熟的糯米和饴糖搓成的一种球状食品)和花生、瓜子。茶叶蛋称为“元宝”,来客一般不吃,回称“元宝存着”,小孩子则被大人强拉着塞上两个。“拜年,拜年,欢团上前;往前一跪,元宝一对。”除了吃食,许多人口袋里还装满零零碎碎的小爆竹,有化整为零拆开的,有从地上捡来的。一边玩闹,一边时不时摸一个炸响,冷不丁吓人一跳。
“新年到,放爆竹,噼噼啪啪真热闹。跑旱船,踩高跷,老奶奶笑得直揉眼,老头子乐得胡子翘!”跑旱船、踩高跷通常都是外地来的,本地最常见的是舞狮子。一人舞的小狮子,谑称“讨饭狮子”,只有一个狮头,下边用一些彩色的布遮着,舞狮的动作也简单,旁有一人敲小锣配合。几分钟舞完,敲锣人收了赏钱,舞狮人把狮头一收夹在腋下就走。大狮子就大不一样了,头大威猛,狮子皮颜色鲜艳,背上还有一块带毛的兽皮,两人藏在里面舞,只看见跳动的四只脚,后面那个小尾巴还一撅一撅的。他们有锣鼓班子配合,还有专门处理公关事务的,一二十个人在一起,声势不算小。大狮子每到一处,敲锣把场子打开,狮子先在堂前向户主拜年,然后舞四方,有时会故意扑到小孩面前。如果恰逢新婚喜事,就到新房里舞,在新床上打几个滚,祝房主家早得贵子。舞毕,讨了赏钱,就齐齐哐——咚咚锵——敲着锣鼓走了。村里愿意集资出钱,就在稻场上舞。桌子叠桌子,爬到最高处做各种惊险高难的动作,喝彩声不断。假如凑巧遇到两班狮子撞到一起,就对台赛舞。
唱门歌也好玩,有本事的脑子转得快,见人唱人,见神唱神,看着主人家的陈设现编词句。唱门歌的最多两人,男女老少都有,手里拎把铜锣或者二胡,也有捏两片竹板的,走到人家门口,铜锣一敲,二胡一拉,就唱起来:“春锣一打响铃铃,恭喜老板开财门……财神菩萨进门来,有喜又有财,恭喜老板一年四季大发财……”这仅是些流行词,几乎每个小孩都能跟着唱和,看多了就兴头不大。还有唱春歌的,春歌离不了“春”。要是耍龙灯的过来了才热闹,离老远就放双响炮接,唱灯戏,吃灯席。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叫花子也要过三天年”——这是外婆讲的。辛勤劳作了一年的人们,都沉浸在过年的快乐中。只有田里的庄稼孤独而安静地生长着,没有人来打扰它们。一群群的麻雀一如既往地飞过乡村的那些树梢和屋檐,寒风将它们身上的毛吹得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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