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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扩招与“国学热”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13620
陈平原

  对于近十年中国学术“功过得失”的评论,无论如何不该忽略一个重要的关节点,那就是1999年开始的“大学扩招”。此举并非单纯的“教育决策”,而是纠合着政治、经济、文化、学术等众多复杂因素,而且,不管你说好说坏,它已搅动一池春水,并将深刻影响当代中国的历史进程。

  一

  提供几个简单的数据,以便读者对此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有个大致的了解。1998年,中国招收大学新生108万;2007年,这一数字改写为567万;也就是说,十年之间翻了四五番。1998年,印度在校大学生规模为中国的两倍,而今天则是反过来,中国高等教育的规模是印度的两倍。至于高校毛入学率,从十年前的不到10%,一下子跳到了今天的23%,实现了高等教育的大众化。最为直观的数字,莫过于每一年度在校生的人数。据《2005:中国教育发展报告——高等教育的发展、问题与对策》,1998年至2004年间,中国高校在校生规模(含研究生、本科生及专科生)如吹气球般扩大:1998年643万人;1999年742.2万人;2000年939.9万人;2001年1214.4万人;2002年1512.6万人;2003年1900万人;2004年2000万人。而据教育部发布的《2006年度教育统计报告》显示,2006年全国各类高等教育在校生总规模已经达到了2500万人。面对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声音,教育部开始“调控”招生规模,在校学生增幅由2005年的17.1%降至2006年的11.3%,下降了将近六个百分点。虽然“增幅”有所回落,但“扩招”仍在继续。教育部长称,“高校扩招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只有这样才能满足当时社会的需要”;而据教育部规划,“2020年中国高校的毛入学率将达到40%”。

  如此迅猛的“大学扩招”,到底是祸是福,几乎从一开始,就是众说纷纭。20世纪80年代曾出任武汉大学校长、因推行学分制等一系列改革而被免职的教育家刘道玉,最近直言中国高等教育面临三大危机——质量危机、学风危机、财政危机,而这跟政府决策失误直接相关:“近年来,我国经济发展速度大体控制在10%左右,可是大学扩招速度平均为25%,最高的年份竟然达到49%。发达国家大学大众化经历了半个世纪,而中国用八年时间就实现了大众化,这不是冒进和浮夸又是什么?”

  这是教育家的思路,经济学家则不这么看。当初任职于亚洲开发银行、建议政府扩大招生提高学费、“让老百姓把钱从银行里拿出来花”的汤敏,2006年2月6日在“新浪网”发表了一篇题为《扩招扩错了吗?》的文章,为备受非议的“大学扩招”辩护,着重谈了“假如没有扩招”“到底有多少贫困生上不了大学”“解决贫困大学生上学难的可能出路”“大学收一定的费用就是教育产业化吗?”“中国的大学生太多了吗?”“改革的完善还是完善的改革”等六个问题。针对这篇文章,郑作时在著名财经杂志《南风窗》发表《汤敏先生,扩招难道没有错吗?》,除了算经济账,郑文还提及:“在扩招这股教育大跃进的风气指导下,高校中出现了急功近利、一夜赶英超美的倾向,求名、求利两股风气倍长。”此文一出,汤敏马上回应,撰写《再谈扩招扩错了吗?》,特别提出“郑先生的态度”来加以讨论:“因改革中出现了一些问题就否定整个改革的方向,这种态度不可取。”汤先生的“大方向”说,和政府官员的辩解十分接近,恐怕很难被广泛接受。

  无论攻守双方,都有个共识:那就是“大学扩招”的最初动因,是政府在亚洲金融风暴过后,急需扩大内需,保持经济增长,因而采取的“应急措施”。从社会需求、国家发展等角度来论述扩大高等教育招生规模,一般来说,各方不会有争议;问题在于,扩招的数量和速度——十年翻四五番,是否可行,到底留下多少后遗症。

  争议最大的,除了扩招后大学生就业难(不扩招照样也有这个问题,这是中国人口结构造成的),整体教学质量下降(既然要求高等教育大众化,就不该以“精英大学”作为评价标准),还有就是如何看待遍地开花的“大学城”,以及大学校园之“日新月异”。毫无疑问,“大学扩招”作为一个巨大推力,带动了大学校园里的基本建设,随着国家下拨或高校自筹的大笔资金的投入,很多先前一直悬而未决的难题,如学生宿舍、运动场馆、图书资料,以及科研设备等,均得到明显改善。

  眼看着全国各地“大楼”(硬件)拔地而起,“大师”(软件)却难觅踪影,质疑之声不绝于耳。更要命的是,各高校勇猛贷款,终于形成巨大的“黑洞”,有些甚至资不抵债,濒临破产。这实在太富于戏剧性了,难怪媒体给予足够的关注。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的《2006年:中国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显示,截至2005年,我国公办高校向银行贷款总额达1500亿至2000亿元;而专家却说,实际上远不止这个数字,保守的估计,全国高校债务大约为4000亿元。大学需要经费,银行需要放贷,政府需要业绩,于是,三方合力,在“大学扩招”的旗帜下,共同完成了“扩招—贷款—再扩招”的恶性循环。

  高校巨额债务,如今已成为制约中国大学进一步发展的瓶颈。像吉林大学那样,每年支付利息多达1.5亿至1.7亿元,学校入不敷出,举步维艰,乃至必须贴出布告,希望全校师生集思广益,共渡难关,这当然是特例。但因前些年的“高歌猛进”,使得目前很多中国大学财务上面临巨大困难,根本无力自行解决,只能寄希望于国家或地方政府“施以援手”。各大学之所以大胆举债,共同思路是大学属于国家,国家不可能让“国立大学”破产。而举债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长期以来,国家的教育经费投入严重不足,喊了十多年的4%教育支出,始终没有落实;于是,各大学只好自己动手,用借贷的办法为国家花钱。考虑到中国的国情,这一轮由大学扩招及与之相关联的“大学合并”“大学城兴建”等造成的巨额学费,大概只能由政府来变相买单了。

  如此昂贵的“学费”,不应白付,政府部门及学界都该认真反省。清算“高校贷款热”,不能将脏水全都泼在“教育产业化”身上。近年中国大学之所以“不计成本”地扩招,不全是钱的问题(如所谓“穷国办大教育”),更多出于意识形态的考量(比如,政策上歧视民办大学,限制宗教团体办学,不允许公立学校转制等),这种“政府导向”的改革,只能说是一种“伪市场化”。面对已是既成事实的中国大学之“急遽膨胀”,你可以喝彩,可以讥笑,也可以分析,可以质疑,当然更可以袖手旁观,但你没有办法阻挡——作为一种国家意志,此举还会延续下去,只是步调略有调整而已。

  限于论题,这里希望讨论的是,此举到底给“人文学”及“人文学者”带来了什么?是机遇还是陷阱,是“车到山前疑无路”,还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二

  对于蕴含在“大学扩招”背后的“大跃进”思维,学界的严厉批判确有其道理;但有一点常被论者忽略,那就是,此举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人文学的尴尬处境,为其带来了“转机”。最为明显的是,经过十年扩招,大批受过人文学基本训练的大学毕业生进入社会,给相关书籍、讲座、影视(如中央电视台第十套“科学·教育”频道)等,培养了与日俱增的受众。而这,与所谓的“国学热”形成了某种奇妙的呼应。

  浙江大学历史系的困境是指专业训练,即如何培育历史学研究者;至于向大众提供一般的文史知识或人文修养,则完全是另外一番风景。先有电影电视中“历史剧”的格外走俏,如何看待《戏说乾隆》为代表的“戏说热”,历史学家与影视编剧各执一词,“历史叙事与文学想象的纠葛”,于是成了学界必须直面的严肃话题;后是通俗史学形成热潮,众多出自非专家之手的“历史写作”成为读者及市场的宠儿,媒体上因而展开“历史票友”能否挑战“史学大家”的争辩。也就是说,学院内外,“史学”冷热两重天。所谓“大学扩招”,绝非各科系齐头并进;受馆舍、师资及考生趣味的限制,某些专业得到大发展,另一些专业则停滞乃至倒退,不能一概而论。凡大规模扩招的专业,或课程偏于实用,学生容易就业;或校方投入很少,见效又快。像外语系和中文系,师资不难找,也不需要添置特殊的仪器设备,加上学生出路不错,很容易成为扩招的目标。外语教学技术性强,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大受欢迎,完全可以理解;至于中文系毕业生的优势,则是适应性广,几乎任何行业都用得上,一若职场上的“万金油”。因为“容易”,所以“多上”,这么说,有点自嘲的意味;可这切合“扩招”的本意——降低门槛,拉开档次,让那些并非研究型的大学,更多地突出素质教育或技能培训。这一点,联系下面将涉及的“通识课程”,可以看得更清楚。

  大学扩招,专家们大都主张“专业对口”。这一点,我不无疑虑。社会需求瞬息万变,大学根本无法有效控制;专业设置过于追随市场,很容易变成明日黄花。最具嘲讽意味的是,金融、管理等“热门专业”的毕业生,反而可能找不到工作;道理很简单,就因为太“热门”了,大家抢着上,于是“生产过剩”。对于那些不想继续深造,大学毕业就开始工作的人来说,四年时间,能获得人文、社会或自然科学方面的基本知识,加上很好的思维训练,这就够了。大部分的工作岗位,只要稍加培训,就能应付自如。因此,我一直呼吁扩大人文学科的招生。假如有一天,大学所读专业和自己日后从事的职业没有直接对应联系(现在已经有这种趋势,尽管不是自愿),我相信,很多人会同意我的看法:了解社会,了解人生,学点文学,学点历史,陶冶情操,养成人格,远比过早地进入职业培训要有趣,也有用得多。

  即便你学的是生物、化学、金融、管理,走上社会后,不管出于工作目的还是个人兴趣,你都可能急需补充人文学方面的知识。虽说构建“学习型社会”的口号目前还没能真正落实,但周末听讲座(绝大部分免费,也偶有收费者)已成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里一道“亮丽的风景”。有图书馆组织的(以北京为例,国家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古籍馆、首都图书馆、中国现代文学馆等每周都有讲座),有书店组织的(以北京为例,三联韬奋图书中心、第三极书局、三味书屋、单向街图书馆等经常举行超越“促销活动”的讲座),也有各省市宣传部为政府官员举行的(响应中共中央“创建学习型社会”的号召,带有职业培训性质)。若是公开讲座,现场听众中,有一般市民,有退休教师,还有受过大学教育、出于个人兴趣前来“充电”的年轻人——后者越来越多,正呈直线上升趋势。

  随着国民中大学生所占比例越来越高,作为职业的“人文学”相对萎缩,而作为修养的“人文学”,将有可能获得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这与先由政府主导、后有媒体接棒的“国学热”,形成某种奇异的“良性互动”。对于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以“读经”为中心的“国学热”,很多学者不以为然;但对近几年以传播文史知识为主的“讲座热”,则多持肯定态度。尽管有些文化活动资本介入太深,做秀成分太重(最典型的是“红楼选秀”);有些电视讲座的娱乐化及商业化倾向过于明显,因而受到学界的猛烈批评,但总的来说,近年中国社会上及媒体中的“书香气”还是略有回升。

  与气势如虹、有国家战略做支撑、同时又成为一种文化产业的“国学热”不同,以“讲座”为中心的文史知识传播,其受众更多立足于个人趣味。而且,与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主要由大学教授推动不同,这回的主要动力来自大众传媒。十年前,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与中央电视台合作,制作了150集系列电视片《中华文明之光》,内容涉及哲学、宗教、文学、艺术、语言、文字、历史、考古、民俗、天文、地理、科技及中外文化交流等,播出后,叫好而不叫座。与这种学院派趣味很浓的“文化普及”不同,如今的电视讲座(以“百家讲坛”为代表),都是以媒体为主,邀请大学教授以个人的名义加盟,接受其“专业培训”,且按照导演的意图“演出”。不再扛着“启蒙”的大旗,讲究商业运作,因而,此类讲座更多地迎合公众趣味,叫座但不叫好。

  所谓的“国学热”,应该区分大众的欣赏趣味以及主事者的主观意图——政府有政府的设想(如何实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间有民间的愿望(如何提高“民族自信心”),主办单位则很可能还有实际利益的盘算(如何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生产自救”),不宜一概而论。总的趋势是,“启蒙”或“爱国主义”等宏大叙事,日渐让位于个人利益的讲求。说白了,在这场带有明显表演色彩的“国学热”中,不管是“演员”还是“受众”,都显得“心有旁骛”;可也正是因为讲求个人趣味以及实际利益,使此风得以突破“运动式”的提倡,有可能长久地延续下去(最有趣的,莫过于冷门的“考古学”,借助于日渐升温的“收藏热”,居然也都成了热门话题)。我曾提及,在“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的背后,还有一个不该被一笔抹杀的“附庸风雅”;小民百姓半真半假对于“国学”(中国文化)的热爱或炫耀性消费,也应该获得尊重。另外,我赞赏那些坚持自家立场、对各种社会现实采取批判性思考的知识分子,但也不鄙薄那些走到聚光灯下,降低身段,以谋求个人利益的“明星学者”。理由是,正是由于他(她)们的不懈努力(不管是“学术说书”,还是“心灵鸡汤”),使得原本专深的文史知识或社科理论,开始走出学院围墙,为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所接纳。对于已经“出走”校园的学者来说,为求合时、有用,不能不媚俗,也不能不“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发行量”或“收视率”这根大棒的催逼下,其“表演”必定越来越商业化,这是无可奈何的宿命。

  在我看来,来势极为凶猛的“大学扩招”,留下了很多后遗症,比如,学界变得急功近利,论文颇多造假作伪等;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数倍增,民众对人文学的兴趣转浓。因此,单以教育及文化立论,20世纪80年代引人注目的是思想解放与文化热,90年代众说纷纭的是商业大潮与学术调整;至于新世纪,大学扩招与国学热之互为犄角,或许能给人文学者创造某种“绝地反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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