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老俵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14916
程维

  一

  外地人可能不知道,你叫南昌老俵,南昌人是会有受侮辱感的。

  不明就里的外地人,尤其北京、上海等地人唤南昌老俵,还以为是显亲热。南昌人是极不高兴的,心里绝对会骂你龟孙子。在南昌人眼里,老俵是土鳖、落后的象征。你唤南昌人老俵,无异于骂南昌人。小时候我们觉得那人土,墨鱼一条,就干脆叫他老俵。

  当年羊子巷街坊多连带不少乡下亲戚,人便说那家人老俵多,当然是市民瞧不起乡下人。且南昌既是一座草根性又是市民性的城市,对乡下人自有些鄙夷。记得儿时邻家一乡下侄子来城里大姑家玩,突然肚子不舒服,便道:“姑啊我想呕啊!”大姑说:“想呕你就呕嘛!”哗,就呕一地。这事为城里屁孩所不齿,却又吊在嘴里,作为嘲讽老俵的笑话,每仿效着说一回,作呕吐状刹住,皆笑得栽!

  20世纪70年代末,上海人在南昌开衬衫厂,想创出有南昌特色的品牌,居然就取名“老俵”,南昌乃至江西人没一个买那“老俵”衬衫,厂家倒闭。这开厂的人按南昌话来说,是“吃错药了”,连南昌人起码的头脑都没摸清,犯了南昌人之大忌。在这点上,南昌人是极度自尊,毫无商榷余地。你在南昌叫南昌人老俵,是不是跌破头了?

  时下官方性的宣传喜打“老俵”牌,玩土特色,说江西人是湖南人的老俵,老毛、老邓、老江,祖上都是江西人,不是江西人也与江西有俵亲关系,属于“老俵”之列。此事当真,也不宜挂在嘴上。此说,恶俗!普通南昌人心里厌恶。是官员不知民心、民风啊!这般攀龙附凤之心,南昌老百姓不高兴。江西人攀龙附凤的传说古已有之,说当年江西人救过明太祖朱元璋,进京要见朱皇帝,报知江西老俵来了,朱元璋当即接见并厚待,“老俵”之名得出。

  但南昌人压根心里不承认自己是什么“老俵”。过去外地人,尤其大城市人叫南昌人老俵,是居高临下,有心理优势地这么叫,南昌人听来,如芒在背,不无鄙薄。

  二

  南昌人嘴里叫的老俵,特指过去那种乡下人进城就找上门来“落脚”,也不管人家一间七平方米破板屋挤了一大家老小,他厚脸,硬要插进来,让人又不好拒绝。这等乡下人,当然有的是俵亲,有的仅仅是老家人,更有的不知拐了多少弯的沾亲带故者。那时南昌人穷,住房紧。一床破子盖四五个人,常常这个一扯,那个就要露在外面,或者盖得左边,盖不了右边。即便吃饭,也要算着米下锅,过了上半个月,下半月就得去向东家借一筒、西家借一筒米来打发家人的肚皮。这种时候,老俵往往上门,有时是进城卖只鸡,落个脚,厚着脸蹭几顿饭,有个免费“旅馆”。

  有的老俵农闲,干脆来城里一住七八天不走,你还不好开口赶他。南昌人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一家老小忍得肚子痛,当家的还待老俵客客气气,留着过年,一家老小唯一指望打牙祭的半条腊肉,也拎出来款待了老俵,小孩伸到肉碗里的筷子会被大人凶狠地打飞,老俵却嘿嘿笑,心安理得地享用,仿佛南昌人餐餐吃肉。这种经验,每个从当年过来的南昌人应该都有。这就是南昌人眼里十足“乡下老俵”。你说歧视也罢,睥睨也罢,就是讨厌。绝对的乡巴佬、土老八、落后、自私,且狭隘、寡廉耻……这就是南昌人对老俵的理解。有意思的是老俵吃上肉了,不会送你一口。

  射步亭有户人家,常受乡下亲戚骚扰,每月至少接待一批,有时那批没走,新一批就到了。我中午下班,一见院子大门口靠着一溜沾满红泥的二八自行车,且车后架经过改造,焊了铁筐可超量载物的,必是有老俵吃饭来了。一桌的老俵,还只有个把沾亲,其余都是同村的,进城卖了土产后,赚了钱不说,嘻嘻哈哈叫声城里的“大姑”,居然就可大大咧咧坐在堂屋等饭吃。这时对身为“大姑”的老人来说,便似着了火一般,要赶紧着人去巷口粮站买几斤面来,家里没有好菜,也得以“秤砣蛋”煮上大锅的面,一碗碗端上去款待这帮老俵。乡下人饭量大,一锅不够,还将一家人未开吃的饭菜“扫荡”精光,然后咧嘴笑笑,拍拍屁股走路。

  当年我确实搞不懂,乡下来的亲戚明摆着辈分要比城里的“大姑”小,却怎么总是弄反了似的,反将小辈的乡下人当了“爷”。乡下是讲辈分尊卑的,城里却反了头,也使小孩对乡下老俵愈发厌恶。我亲眼见到这家乡下亲戚来时车上是载满鲜美白净的梨瓜的,竟不见将一个梨瓜孝敬乃至礼节性送给“大姑”家。

  逢春节上门拜年,也是大呼小叫一大路,不仅侄甥辈,便是刚出生的侄甥孙辈也来了,名曰为给“大姑奶奶”拜年,实则是要“大姑奶奶”给红包下“赏”的。这一下手头紧巴的“大姑奶奶”脸上笑着,不得不硬着头皮跑到隔壁邻居处低声下气央求借点钱,讨点红纸,按侄甥孙辈人数折红包,将钱折整齐,还是会发出“刮刮”叫声的崭新票子,小心装入,揣围裙里,笑吟吟出去,当众老俵面,往候在堂屋土娃的一个个口袋塞进去。乡下人也泰然受之,待享用完“大姑”将近积蓄了一年的“年货”,吃饱喝足了,又摇头晃脑出去逛街。

  这“逛街”实是有讲究的,实是让城里人不当着面将他们带来拜年的礼物“换财”。所谓“换财”就是把物品从包里取出来,然后将城里的礼物换进去。乡下人带的往往是一包糯米粉子,一包壳硬的海生饼,一小袋地里种的花生,一瓶三花酒。这里面又有讲究,花生和糯米粉子,可以拿出来,酒和饼却不动。南昌人要拿两样更好更值钱的东西换下那两份乡下的土产。拜年的人一大路,就有十几个包要“换财”,每年这项节目,往往很费“大姑”的脑筋,是烦恼事一桩。乡下人留下的都是他地里种的、手上做的,城里人拿出去的都得花钱买。对经济拮据的“大姑”而言,“过年”如同“过命”。乡下人进城拜年也特别,是初五之后来,这就使一家人从年三十这段时间,在吃和装盘待客上得预留很大余地,否则你还真没法办。而乡下人一瓶酒、一包点心,可串十几家门拜年做“换财”。真正接单的是“大姑”这样实心眼的南昌人。现在明白了,“大姑”是要面子,强撑一个“大姑”城里人的空架子,放不下无以言表的虚荣。

  多少年来,南昌人仍有着草根的本性,一头连着泥土,一头奈何草细根薄,半为乡土,半为城市,也难怪人称“老俵”。endprint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